笔趣阁 > 我的前半生 > 第三章

第三章

推荐阅读: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唐枭乘龙佳婿长宁帝军医妃惊世行祸天下史上最强帝后超凡兵王清明上河图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ac】,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史涓生,变心由你,离婚与不离婚在我,但是我告诉你,我可不由得你随意侮辱,你父母是自己走来的,我并没有发动亲友来劝你回头。”我瞪着他“老实说,到了今天此刻,我也不希望你回头,但是请你一张尊嘴当心点。”

    涓生颓然坐在沙发,上“子君,我求你答应我离婚,我实在撑不住了。”他用手掩住了脸。

    在我怀中的平儿仰起头问:“爸爸妈妈为什么吵架?为什么?”

    我拍拍他肩膀“不怕,不怕,不吵了。”我把他抱在膝头上“你睡一会儿,妈妈抱着你。”

    平儿将他的胖头埋在我怀中。

    我抚着他的头发。

    他现在撑不下去了,我苦笑,一切仿佛都是我害的,他才是牺牲者。

    在那一刹间,我把他看个透明。

    这样的男人要他来干什么?我还有一双手,我还有将来的岁月。另外一个女人得到他,也不见得是幸福,他能薄情寡义丢掉十多年的妻,将来保不定会再来一次。

    我轻轻拍着平儿的背“好,我答应你,马上离婚。”

    他抬起头,那一刹那他双目泛起复杂的光芒,既喜又惊,我冷冷地看着他,心里只有悲伤,并没有怒火。

    “真的?”他不置信地问。

    “真的。”

    “有什么条件?”

    我看看平儿的苹果脸。“每天回来看平儿与安儿。”

    “当然,当然,”涓生兴奋地搓着双手“这里仍然是你的家,要是你喜欢的话,可以在这里留宿的。”

    我别转面孔,不想看他的丑态。

    “我有一个律师朋友,他可以马上替我们办手续,补签分居,他可以证明我俩已分居两年,马上离婚。”涓生用试探的语气提出来。

    我眼前一黑,连忙深呼吸。等一年半也来不及了,涓生此刻觉得与我在一起如生活在地狱中,好,我助他逃出生天也罢。

    “有这样的事?”我听见自己说“好,你去律师楼安排时间,我同你去签字便是。”

    这一下子他呆住了。

    我勇敢地抬起头“我明天便去找房子,找到通知你,你放心。”

    我抱起平儿进房,将他放在床上,盖好被子,这孩子,已被我宠坏了,娇如女孩子。

    回到客厅,看见涓生还站在那里,我诧异地问:“你还不走?这里没你的事了,”

    他呆呆地看着我。

    饼一会儿,他说:“她想见见你。”

    “是吗,有机会再说吧。”

    连我自己都佩服这种镇静。

    “那我走了。”他说。

    “好走。”我说着拾起报纸。

    他又逗留片刻,然后转身去开门。

    我听到关门声,低下头才发觉手中的报纸悉悉作响,抖得如一片落叶,我吃惊地想:为什么会这样?原来我双手也在发抖,不不,我浑身在颤抖,我大叫一声,扔下报纸,冲到书房去斟了一小杯白兰地,一饮而尽。

    电话铃响,我连忙去接听,有人说话也好。

    “回来了?”是唐晶。

    “是。”我答。

    “见到涓生没有?”她问。

    我把刚才的情况说了一遍。只觉得一口气不大顺,有点喘着的模样。

    唐晶沉默很久,我还以为她把电话挂断了,喂了几声她才说:“也好。”

    我想一想答:“他的时间宝贵,我的时间何尝不宝贵。”但这句话与将杀头的人在法场大叫“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相似,一点力也没有。

    “一我下班来你处。”唐晶说。

    “谢谢你。”

    “客气什么。”她的声音听上去闷闷不乐。

    终于离婚了,逼上梁山。

    我蹑足进房,注视正在沉睡中的平儿。

    我靠在床沿,头抵在床柱上,许久不想转变姿势,渐渐额角有点发麻,心头也有点发麻。

    离开这个家,我到什么地方去!学着像唐晶那样自立,永不抱怨,永不诉苦?不知我现在转行还来得及否?

    一双柔软的手搭在我肩膀上,我抬起头,穿校服的安儿站在我的面前。

    我与她走到书房坐下去。我有话要跟她说。

    我说:“安儿,你父亲与我决定分手,我会搬出去住。”

    安儿很镇静,她马上间:“那女人会搬进来吗?”

    “不,你父亲会搬去跟她住。祖父母则会来这里照顾你们。”

    安儿点点头。

    “你要好好照顾弟弟。”我说。

    她又点点头。

    “我尽可能每天回来看你们。”

    “你会找工作?”她问我。

    “我会试试看。”

    “你没能把爸爸留住?”她又问道。

    我苦笑“我是一个失败的女人。”

    “弟弟会哭完又哭。”

    “我知道,”我硬着心肠说“他总会习惯的。”

    安儿用一只手指在桌面上划了又划,她问:“为什么爸爸不要你?”

    我抬起头“我不知道,或许我已经不再美丽,或许我不够体贴,也许如你前几天说,我不够卖力我不知道。”

    “会不会再嫁?”安儿忽然异常不安“你会不会跟另外一个男人生孩子?爸爸又会不会跟那女人生孩子?”

    我只好尽量安慰她“不会,妈妈再不会,妈妈的家亦即是你们的家,没有入比你们两个更重要。”

    安儿略略放心。“我怎么跟弟弟说呢?”又来一个难题。

    我想半天,心底的煎熬如受刑一般,终于我说:“我自己跟他讲,说妈妈要到别的地方去温习功课,准备考试。”

    “他会相信吗?”安儿烦躁地说。

    我看她一眼,低下头盘算。

    “妈妈,”她说“我长大也永远不要结婚,我不相信男人,一个也不相信。”声若中全是恨意。

    “千万不要这样想,也许错在你妈妈”我急忙说。

    “妈妈,你的确有错,但是爸爸应当容忍你一世,因为他是男人,他应当爱护你。”

    我听了安儿这几句话,怔怔地发呆。

    “可怜的妈妈。”她拥抱住我。

    我亦紧紧地抱住她。安儿许久没有与我这样亲近了。

    她说:“我觉得妈妈既可怜又可恨。”

    “为什么?”我涩笑。

    “可怜是因为爸爸抛弃你,可恨是因为你不长进。”她的口气像大人。

    “我怎么不长进?”我讶异。

    “太没有女人味道。”她冲口而出。

    “瞎说,你要你妈穿着黑纱透明睡衣满屋跑?”

    我忽然觉得这种尖酸的口吻像足子群谁说咱们姐妹俩不相似?在这当口儿还有心情说笑话。

    安儿不服“总不见你跟爸爸撒撒娇,发发嗲。”

    我悻悻然“我不懂这些,我是良家妇女,自问掷地有金石之声。”我补上一句“好的女人都不屑这些。”

    安儿问:“唐晶阿姨是不是好女人?”

    “当然是。”我毫不犹豫地答。

    “我听过唐晶阿姨打电话求男人替她办事,她那声音像蜜糖一样,不信你问她,”安儿理直气壮“那男人马上什么都答应了。”

    我更加悲哀。

    真的?烫金也来这套?想来她何止要懂,简直必须要精呢,不然的话,一个女人在外头,怎么过得这许多寒暑?女人所可以利用的,也不外是男人原始的冲动。

    “真的吗?”我问女儿“你见过唐晶阿姨撒娇?”

    “见过,还有一次她跟爸爸说话,绕着手,靠在门框上,头斜斜地柱着门,一副没力气的样子,声音很低,后来就笑了。”

    “是吗?有这种事?”我竟然不知道。

    安儿说:“妈妈,你眼睛里除了弟弟一个人外,什么都看不见。”

    我怔怔地想:我倒情愿引诱史涓生的是她。

    我真糊涂,我从来不知道别的女人会垂涎我丈夫,而我丈夫,也不过是血肉之躯,难经一击。

    门铃响,安儿去开门。

    她扬声说:“是唐晶阿姨。”

    唐晶这死鬼永远是漂亮的,一样是事业女性,一样的时髦衣裳,穿在子群身上,显得轻佻,但唐晶有个标致格,与众不同。

    我长叹一声“只有你一个人同情我。”

    唐晶看我一眼“你并不见得那么值得同情,此刻持dsws身份的女人,不知有多少,没男人,就活不下去?社会不会同情你。”

    安儿在一旁听见、比我先问:“dsws?那是什么?”

    唐晶笑答:“divorcedseperaiedwidowedsingle的女人。”

    我喃喃道:“真鲜。”

    唐晶脱去脚上的皮靴子,把腿搁在茶几上。

    我问她:“今天早下班?”

    “去看医生。”

    “什么病?”

    “整容医生,不是病。”

    我吃惊“你要整哪里?”

    “别那么老土好不好?”唐晶笑“整容又不是新闻,”她啜口茶“整眼袋,免得同事老问我:唐小姐,你昨晚又没睡好?我受不住这样的关怀。”

    “可是整容”

    “你想告诉我只有台湾女歌星才整容?”唐晶笑“女歌星也吃饭呀,你还吃不吃饭?令自己看上去漂亮一点是很应该的。如今时装美容杂志每期都刊登有关详情,如买件新衣而已。”

    我发呆“我真跟不上潮流了,唐小姐。”

    “你又不经风吹雨打,不需要整顿仪容。”

    “说真的,”她放下茶杯“于君,你不是说要见一见辜玲玲?”

    “是,我说过。”

    “她也想见见你。

    我站起来“你仿佛跟她很熟。”我瞪着唐晶“你到底在扮演什么角色,是人还是鬼?”

    唐晶指着我鼻子说:“若不是跟你认识二十多年,就凭你这句话,我还照你就是小狈。”

    我说:“对不起。”又坐下来。

    “你这个标准小女人。”她骂。

    “她在什么地方?我去见她。”我豁出去。

    “她在家里。”唐晶说。

    “涓生也在那里吗?”我忍不住还是问。

    “涓生哪有空?他在诊所。”

    “马上去,我看她怎么个美法。”我悲凉地说。

    “她长得并不美。”唐晶说。

    起先我以为唐晶帮我,但后来就知道唐晶最公道不过。她说一是一,说二是二。

    她把我带到中上住宅区一层公寓。

    来开门的便是女明星辜玲玲本人。

    开头我还以为是菲律宾女佣,跟咱们家的美姬相似。烫着短发,黑实的皮肤,平凡的五官。

    到唐晶称呼她的时候,我才知道她是辜玲玲,我诧异极点,故此表情反而非常自然。

    这样的一个人!

    苞我噩梦中的狐狸精没有半点相似之处,太普通太不起眼,连一身衣服都是旧的,活脱脱一个阿巴桑。我真不知是悲是喜,就凭她这副德性,便抢走了我的涓生?

    涓生真的发疯了。

    这辜玲玲要比我老丑三倍。

    她招呼我们坐,笑脸是僵硬的。

    她大概是不肯称我为“史太太”故此找不到称呼。她双手很大很粗,像是做惯了活,指头是秃的,也没搽寇丹。

    如此家乡风味的女人。

    她开口:“听说你答应离婚。”

    我点点头。

    涓生竟会我取她,难道我比她更不如?

    她松一口气“我跟涓生说,受过教育的女性,不会在这种事上生枝节。”算是称赞我?

    但说的话也很合情合理。

    “我自己也是过来人,”这么坦白“离婚有一年。”

    这时候一个跟安儿一般高大的女孩子自房内走出来,冲着辜玲玲叫声“妈”

    这大概便是安儿说过的冷家清。女儿长得跟妈差不多样子,黑且实,鼻梁上架一副眼镜,比起她。安儿真是娇滴滴的小安琪儿。

    听说她还有一个儿子,史涓生敢情有毛病,这跟他自己的家有什么两样?他却舍却自己亲生的孩子不要,跑来对着别的男人的孩子,倘若这是爱情,那么爱情的魔力也太大了?

    他目前所唾弃的生活方式跟他将来要过的生活方式一模一样,旁观者清,我知道他是要后悔的。

    奔玲玲的家并不如一般明星的家那么金碧辉煌,看得出是新装修,是涓生出的钱?

    主色用浅咖啡,很明显是想学欧美小家庭那种清爽简单的格调,大致上没有什么不妥,但细节就非常粗糙:一套皮沙发是本地做的,窗帘忘了对花,茶杯与碟子并不成一套。

    涓生所放弃的要比这一切都精细美丽考究,他这样做是为了什么?难道这个其貌不扬的女人能够在肉欲上满足他?

    我听见唐晶说:“这样也好,见过面之后,你们有话可以直说。”

    我不以为然,唐晶太虚伪,我与这个女人有什么话要说?见过面,免得在一些场会碰上了也不晓得痹篇,如此而已。我笨了这些年,从今天开始要学精乖。

    然后,唐晶拉一拉我,示意要走,我俩站起来。

    那辜玲玲还不好意思说:“没有什么招待。”

    应酬功夫是要比我们好,她们做戏的人也许唐晶又要说我老土,一杆子打沉一船人。

    我们走到门口。迎面碰见一个老头进来,弓背哈腰,满头白发,看上去活脱脱似个江北裁缝。只见唐晶朝他点点头。

    老头看我们一眼,熟落地进屋去。辜玲玲掩上门。

    我心中气苦,便抢白唐晶“你跟她家人很熟呢。”

    唐晶将我塞进车子。

    “你道他是谁?”

    “谁?”我恶声恶气。

    “那是辜玲玲的前夫,叫做冷未央,当年鼎鼎大名的编剧家,一个剧本值好几万。”

    我倒抽一口冷气:“什么!”

    我真正的吃惊了,那么一个精老头?没有六十五也有五十五,一副褴褛相,她嫁了他?我的天,这涓生知不知道?”

    太离谱了,我还以为女明星个个穷奢极侈,锦衣玉食,出外时乘搭劳斯莱斯,一招手来一车的公子,身上戴几百卡拉钻石一要什么有什么,然后成日披着狐裘(狐狸精),脚踏高跟拖鞋,脚趾都搽得鲜红,专等她情人的妻来找她算账。

    不是那回事。

    谁知不是那回事。我呆呆地由得劲风吹打我的脸。

    “冷呢,”唐晶说“把车窗摇上。”

    我如堕入五里雾里,朝唐晶看过去。

    唐晶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处身暖巢太久了,外边的事难免不大明白。”

    太不可思议,史涓生巴巴地抛妻离子,跑去拣这个老头的旧鞋,还得帮他供养两个孩子?这莫非前世的债。

    难怪我公婆都会跑出来替我说话。

    涓生倒霉也倒足了。

    “这个女人!”我只能够这么说。

    “化起妆来在台上看还是不错的。”唐晶说“许多人佩服她的演技。”

    我愤愤地说:“那自然是一流的。”

    “她手边也有点钱,也不尽靠史涓生。”唐晶看我一眼。

    “现在不靠,将来就靠了,谁不知道西医是金矿。”我说。

    “这金矿至少还有一部分是你的。”唐晶说:“现在真要谈谈你的将来了。”

    “见过大明星辜玲玲之后。一我觉得自己的前途很乐观。”我很讽刺且赌气地说。

    “你别看轻她,”唐晶叹口气“人家很有办法,到南洋登次台便有几十万收入。”

    “这社会太拜金。”我感慨地说。

    唐晶边笑边点头“所然不出我所料,怪起社会来了”

    我大力捶唐晶的大腿。

    唐晶说:“嗳嗳嗳,当心,我这只脚在踏离合器喂,子君,记不记得小时候,你嘴巴斗不过我,就喜欢打我的习惯?”

    我们的思想一下子飞回童年的平原,我悲伤起来,时间怎么过得那么快呢,转眼二十多年,人不怕老,最怕一事无成。我被生命骗了。

    “别想得太多,来,我带你到一个好地方吃莱。”

    我说:“唐晶,送我回家吧,我那儿子醒来不见我,又要哭的。”

    “权当你自己已经死了。”唐晶说“何必那么巴结?你丈夫认为你已无资格为人母人妻,你尚不信邪?有时也得替自己着想一下。”

    我苦笑:“唐晶。我真是不知道你这个人是邪是正。”

    “你管我呢,反正我没勾引过人家的丈夫,破坏人家家庭。”她仰起鼻子。

    “也许,”我难过地说道“物必自腐然后虫生。”

    唐晶点点头“你的态度不错,涸仆观。这年头,谁是贤妻,谁是狐狸精?谁好、谁忠,都没有一面倒的情况了,黑与白之间尚有十几层深浅不同的灰色,人的性格有很多面,子君你或者是一个失败的妻子,但却是个好朋友。”

    后来我便没有再出声,自小我不是那种敏感多愁的女孩子、唐晶也笑过我“美则美矣,毫无灵魂。”当年涓生以及其他的追求者看中的,也就是这份单纯。

    小时候的天真到了中年便成为迟钝,但是婚变对于再愚蠢的女人来说,也是伤心的事。

    回到家中,唐晶盘问我的计划。

    我将平儿抱在怀中,对她说:“我要找一层房子撤出去,涓生给我五十万遣散费。”

    安儿正在学打毛衣,她一边编织,一边听我们说话。

    旁人看来,也还是一幅美满家居图,然而这个家,已经五分四裂,名存实亡。

    “如今五十万也买不到什么好房子。”

    “我不想问他再拿钱。”

    “我明白,赡养费够生活吗?”

    “够的,够的,不过唐晶,我想找一份工作做。”

    “你能做什么?”她讶异。

    “别太轻蔑,凡事有个开头。”我理直气壮。

    “做三五个月就不干了,我领教过你。”

    “现在不同,长日漫漫,不出去消磨时间,度日如年。”

    “工作不是请客吃饭,不是让你耗时间的消遣。”

    “我晓得。”

    “你一点经验也没有,一切从头开始,做惯医生太太,受得了吗?”

    “我会咬住牙关挺下去。”

    “我权且相信你,咱们尽管试试看。”

    “唐晶”

    “别再道谢了,婆妈得要死。”

    “是。”

    “找房子布置起来是正经。别的本事你是没有的,子君,可是吃喝玩乐这一套,你的品味实在很高雅。”

    我狼狈地说:“总得有点好处呀。”

    安儿抬起头来,双眼充满泪光。我把她也拥在怀内。

    唐晶抬起头,双目看到空气里去,头一次这样迷茫沧桑,过了一会儿,她转过头来说:“子君,做人实在没有多大的意思。”

    我被她吓了一跳。

    但是她随即说:“明天,明天就去看房子,我们办事讲速度。”

    我感激唐晶,我家人却不那么想,母亲带着大嫂来看我,两人炮轰现代女性。

    “你真的搬出去?”母亲急问“有什么事好商量,你别受人纵恿,我告诉你,是有这种环女人,看不得别人夫妻恩爱,变了法子来离间别人,你当心。”

    大嫂冷冷地巡视一下环境,阴阴地说:“这么好的一个家,子君,我是你的话,我就会不得离开。建立一个家,总得十年八年,破坏一个家,三五天也就足够。”

    她们不明白,总要我承认,是涓生要把我自家里扫出去,我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妈妈恫吓地问:“这个婚,你是要离定的了?”

    我说是。

    大嫂吃惊“子君,你要三思才好,涓生有外遇是一件事,离婚是另外一件事,男人总似食腥的猫儿,女人以忍耐为主,你搬出去?单是这三柜子的衣服,你搬到什么地方安置?”

    我看着嫂子,只觉得我们是两个世界里的人。

    她有她的理论,一直说下去:“你不走,他能赶你走不成,你手上抓着钱,今天逛中环,明日游尖沙咀,爱干什么就干什么,何必便宜他?多少太太都是这样过日子,拖他那么三五年,他也就回来了,什么也没发生过,你怎么可以跟他离婚?”

    我不气反笑“照你这么说,离婚反而是我的错?”

    “当然是你的错。”大嫂直言不讳“你将来一定会反悔的,你能搬到什么地方去?他才给你五十万,你随便在肮脏的红番区找一层小鲍寓,一辈子见不到一个上等的人,你这一生也就完了。”

    我说:“我这一生早就完了。”无限凄凉。

    “早着呢。”大嫂冷笑“人生的悲剧往往是会活到八十岁,你会离婚,我也会呀,我干吗不离?你哥哥的生意一百年来也不见起色,我艰苦中生了三个女儿,他还嫌我不是宜男相,我干吗不离婚?”

    母亲听见她数落儿子,脸上变了色。

    大嫂说下去“拂袖而去,总不能去到更下流的地方,你说是不是?”

    我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我与她,纵然没有交流没有感情,到底结识近二十年,她有她的道理,她不见得会害我。

    对于离婚这件事,一般人不外只有两个看法,一个是即时离异,不必犹豫,另一个是决不能离,拖一生一世。大嫂显然赞成后者,她的生活环境不允许她有别的选择,她的一番话不外是她的心声。

    我领她这个情。

    我苦笑说:“每个人的境况不一样,我势必将离,不得不离。”

    母亲号啕大哭起来。

    我说:“不必哭,我会争气,我会站起来。”

    大嫂长叹“你就差没说‘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子君,你还有十八年吗?”

    我强笑“别长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

    “我倒不是怕你会来投亲靠友的,”大嫂哼了一声“幸亏你大哥不成材,供养父母及三个女儿之后,还得赌狗赌马赌沙蟹。”大嫂说。

    “你大哥不知几时欠下一屁股的债,他不向你惜已经算上乘,你也占不到他便宜,不过我还是劝你三思。”大嫂说。

    我不响。

    母亲哭得更大声。

    离婚是我自己的事,亲友们个个如临大敌。如丧考妣,真奇怪,这是什么样的心理?

    当夜涓生不归。

    我一夜没睡。

    我平静而诙谐地想:原来我不能一夜没有男人,男人不在身边便难以入眠,这不是相传中的姣婆吗?

    我摊开报纸,研究楼宇买卖分类小便告。

    美孚新村,千二尺七十五万,唔,楼价跌了。

    沙田第一城。我没有车牌,住不得“郊区”

    太古城临海朝北太远,看孩子们不方便。

    扔下笔我跟自己说,打仗也是这样的吧,说着打就打到来了,老百姓们还不是死的死,伤的伤,逆来顺受,任天由命,船到桥头自然直。

    我生命中的太平盛世是一去不复还了,我伏在桌上再度饮泣,,迷朦间睡去。

    天亮时平儿出门上学时唤我,我含糊应他,转到床上去想一会儿。

    正在梦中自怨自艾,自怜自叹,阿萍使劲地推我“太太,太太,醒醒,安儿出事了。”

    我顿时吓得魂不附体,跳起来“发生什么事?嗯?她怎么了?”

    “学校打电话来,说她与同学打架,在校长室内又哭又闹,太太,他们叫你马上去一趟。”

    “好好好,你管我准备车子。”

    “太太,司机与车子都被先生叫到‘那边’去了。”阿萍据实报告。

    我心一阵刺痛“好,好。”那么现实。

    是他的钱,是他的车,他要怎么用,给谁用,由得他,我无话可说。

    我匆匆换好一了衣裳,叫街车赶到学校,由校役带我到校长室。

    一进门,看到情形,我不由得吓得呆住。

    不是安儿,安儿完整无缺,而是另一个女孩子。她头发凌乱,校服裙子撕破,脸上全是手指甲抓痕,手中拿着副跌碎的眼镜,正在哭泣。

    而安儿却毫无惧色,洋洋得意地蔑视对方。

    我记起来,这女孩子不就是辜玲玲的女儿冷家清吗?

    我惊呼“怎么会这样?”

    校长站起来,板着一张脸:“史太太,史安儿在操场上一见到冷家清就上去揍她,冷家清跌在地上,她还踢她,我们通知双方家长,但是冷太太出外拍戏未运,我们打算报警带冷家清去验伤,你有什么话说?”

    我瞪目不知所措。

    安儿自牙齿缝内进出来:“打死她,打死这贱人的一家!”

    校长挥挥双手,忍无可忍地喝道:“史太太,如果你不能解释这件事,我们决定开除史安儿。”

    我连忙说。“千万不要报警,我愿意送冷家清到医院,求你听我说几句话”

    “自然有校工会送冷家清到医院。”校长一张脸像铁板似“用不到你。”这时候校工进来,冷家清跟他出去。

    可怜,手腕、膝盖全部摔破,我不忍,转过头来骂安儿“你疯了,你打人!”

    安儿嚷:“我为妈妈报仇,妈妈反而骂我?”

    我一时浊气上涌,伸手“刷”的给她一巴掌。安儿先是一怔,随即掩着脸,大声哭泣。

    校长制止“史太太,”她厌恶地说:“平时不教导孩子,现在又当众打她,你不是一个好母亲。”

    我听了这样的指责,顿时道:“校长,我有话说。”我转头跟安儿讲:“你到外头等我。”

    安儿出去,掩上校长室门,我从头到尾,很平静地将辜玲玲一家与我们的瓜葛说个清楚,来龙去脉一字不漏。

    “校长,我不介意你开除安儿,只是我希望你明白她身受的压力,她也身不由己,平时相信校长也晓得她是个好学生,成绩一向不错。”

    校长的老脸渐渐放松,她不知说什么好,以一声长叹代替。

    我站起来“我们先走一步,校长。我没有要求你的原谅,我只希望得到你的理解。”

    她沉吟“史太太,安儿明天可以来上课。”

    我放下一颗心“校长,我想我会替安儿办转校手续,既然发生这样的事,我不想她学校生活有阴影,如果校长愿意帮忙的话,请替我们写一封推荐信。”

    校长转为非常同情。

    “史太太,我愿意推荐安儿到本校的姐妹学校就读。”

    “谢谢校长。”

    “明天请安儿来上课,告诉她不会见到冷家清,冷家清起码要放三天假。”

    “是,校长,关于安儿我会向她解释,这一切,不是什么人的错。”

    校长又叹一口气,满脸的同情。

    我说:“我走了。”

    安儿坐在校长室门口,我心痛地抚摩她的脸。

    她说:“妈妈,我替你添这么多麻烦。”

    我喃喃道:“不怕,安儿,我们不怕,我们很坚强,一切都可以应付得来。”

    “妈妈,你怎么变得这样勇敢?”她抬起头来。

    我苦笑“妈妈打了你,痛不痛?”

    她微笑“不痛。”

    回到家,我筋疲力尽地向安儿解释,这不关冷家清的事。

    安儿似乎有点明白,像她那样年纪的孩子,事事似懂非懂,很难说。

    傍晚,史涓生的电话到了。

    我知道他找我为什么。那女人一定吐尽苦水。

    取饼电话我就冷冷的先发制人:“是的,我们的女儿揍了她的女儿。史涓生,你听着:史安儿姓史,有你一半血液,冷家清与你丝毫没有关系,你若说一句叫我听不顺耳的话,我带了两个孩子走得无影无踪,你别借故行凶!”

    他半晌说不出话来。

    “要报警是不是?去报呀,你纵恿她抓你的女儿去坐牢呀!”我状欲泼妇,一口咬实涓生不放。

    “”安儿在一旁将头靠在我肩膀上,双眼中全是感激。

    涓生在那边终于叹口气“你知道冷家的孩子也是无辜的。”

    我说:“她再无辜,轮不到你出来替她说话,一切都是你引起的,安儿为这件事要转校。”

    “我也知道安儿心里不舒服”

    “你已经不要这个家了,我们好,不用你称赞,我们沦落,亦不用你暧叹。”

    “孩子仍然是我的孩子。”他说“你告诉安儿,明天我来看她。”他挂了电话。

    我的心沉重。

    这时候平儿拿着漫画书走出来,很兴奋地说:“妈妈,妈妈,我发现了新大陆。”

    我强颜欢笑“是吗,快快告诉我听,发现了什么。”

    “妈妈,q太郎与叮当是同一个人画的。”他一本正经地说。

    我作佩服状“呵,是吗,多么细致的观察力,”我眼泪往肚子里流“你喜欢哪一个呢?”

    “我现在喜欢叮当,以前我也喜欢q太郎。”平儿摇头晃脑地说。

    我一震“为什么,为什么你不再喜欢q太郎。”

    平儿搔搔头,想很久“不知道。”

    我问“是不是看厌了?”

    “对,”平儿恍然大悟“看厌了。”

    我长叹一声“平儿、安儿,妈妈要静一会儿。”

    我走进房间,将自己关着良久。

    下午与唐晶出去找房子。我们托经纪办,并没有花太大的劲,小型公寓每层都差不多样子,六七百尺、小小的房间便于打通,浴间对着客厅,厨房只够一个人转身。

    我不介意地方小,越小越好,一个人住那么大的地方,空谷回音,多么可怕。

    我忍不住将上午的事向唐晶倾诉着。

    唐品说我应付得很得体。

    我滔滔地发着牢騒,唐晶打断我“超过十分钟了。”

    “什么?”我不明白。

    “每天只准诉苦十分钟,”她笑“你不能沉湎在痛苦的海洋中,当作一种享受,朋友的耳朵耐力有限,请原谅。”

    我顿时哑口无言,怀着一肚子委屈,傻傻地呆视她。

    唐晶柔声地说:“天下不幸的人要多少有多少,你不是特权分子,你若不信,我就推荐你买本骆驼祥子来瞧瞧。”

    我低下头,回味着她的话。

    “这间屋子方向不错,”她转头跟经纪说:“只是请你跟屋主说:装修我们不要,看他是否愿意减一两万。”

    经纪唯唯诺诺。

    唐晶问我“不错,是不是?叫史涓生付钱吧。”

    “什么价钱?”我问。

    “五十二万。十六年期。”经纪说。

    我苦笑“够了,到那个时候我早就死了。”

    “你放心,死不了。”唐晶坐在空屋子的地板上,盘起腿。

    在阳光下,她的脸上有一层晶莹的光采,那么愉快,那么自然,她双眼中有三分倔强,三分嘲弄,三分美丽,还有一分挑逗。她是永不言输的,奋斗到老。

    我觉得惭愧,握紧拳头。我的力气呢,我的精神呢。

    经纪说:“唐小姐。你若看中,就放一点定金。”

    唐晶签出支票,一切是她的主意,我唯命是从。

    她说“地段是差一点儿,胜在价钱便宜,算了。”

    她搭着我的肩膀离开那层公寓。

    我也没向她道谢,在门口分手,各自返家。

    子群知道我新居的地段,马上发表意见。

    “你怎么住到美孚去?贪什么好?穿着睡衣下楼吃馄吞面还是怎么的?告诉你,男人一听见你住那种地方,嫌远,连接送都不愿,这是谁的馊主意?八成是唐晶,是不是?”

    我冷冷地问:“依你说,该怎地?”

    “史涓生既然给你五十万,你就拿来租房子住,把自己打扮漂漂亮亮,再钓大金龟,到时不愁穿不愁吃。”

    “是吗?”我看着她“你呢,你怎么没钓到?你比我年轻,条件比我也好。”

    她哑口无言,没趣地住口。

    子群住又一村,租了人家旧房子的一间尾房,很受二房东的气,夜归开一盏门灯也不准,但她情愿把薪水供一部日本跑车在街上飞驰,充大头鬼,人各有志,闲时告诉那些牛鬼蛇神:“我住在又一村。”

    这次走出来,我还打着有男人追的主意不成?只要活下来、活得健康,已是我最大的宗旨。

    五十万有多少?如果没有进帐,不用很奢侈,花一年也就光光的,以后我还活不活下去?

    子群的意见简直可以置之不理。

    第二天见到涓生,我毫不客气,摊大手板问他要钱。

    他问:“你找到房子了?”

    “五十二万,请付现金支票。”

    “子君”他有点为难。

    他犹疑了。

    他会犹疑吗?

    “安儿打人的事”

    “我已经教训过她,她被我掌嘴,还不够吗?”

    “我想我还是把她送到外国去好。”涓生忽然说。

    “什么?才十二岁就送外国?”我愕然“她又是女孩子,怎么放心?”

    “怕什么,大不了做小洋人,”涓生笑“现在流行到外国,你问问她。”

    “你是要遣走她,是不是?”我责问。

    “你别多心,子君,去不去由安儿自己,她也并不是儿童了。”

    “事情一宗管一宗,我那屋价,你先给我再说。”

    “子君,我只能给你三十万。”他忽然说。

    “什么?”

    “子君,我算过了,我最近很紧,只能付你三十万,其余一二十万,分期付款,你先向银行贷款,以后我设法还你。”

    我倒抽一口冷气“我拿什么钱来作分期付款?”

    “我每个月还会付你五千块。”

    “五千块?那不是我的生活费用吗?”

    “你最好省一点。或是找工作做。”

    我说:“如今的利息那么高,史涓生,你说过会安置我的。”

    涓生脸上出现厌恶的神情,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在想:这女人,我豢养她十多年,她眼中只有钱,现在与我讨价还价,像在街市买菜一样。

    我沉默了,一颗心在滴血。

    “你还有点首饰”他说。

    他声音是这样的陌生。我在干什么?向一个陌生人要钱,并且尚嫌少,子君呵子君,你怎么好意思。我根本不记得什么时候认识过面前这个男人,我至爱的丈夫史涓生已死,我似已死。

    我听见我自己说:“好,三十万就三十万,余数我自己设法。”

    他见这么爽快顺利,连忙掏出支票簿,马上开出张支票。

    我麻木地接过。

    “我也许还要送平儿安儿出去读书,都是费用哪。”

    我别转头,没有回答,没有落泪,史涓生站起来走了。

    唐晶说得对,我并不是世上最不幸的,世上亦有很多女人,怀着破碎的心,如常地活着,我的当务之急是要把青山留着。

    那夜我拥着平儿睡。

    唐品为这件事诧异。她并没有批评史涓生。但是她说:“我知道有人趁妻子怀孕时遗弃她。”

    后来我们在律师楼处签屋契,余款交银行分期,分十年给,每个月四千六百。

    我得找一份工作,养活自己。我能做什么呢。

    唐晶说:“首先,我要替你伪造一份履历表,没有人会聘用一个坐在客厅中的太太。第二,请你记住,只要肯学肯做,你总挨得下去,打工并不需要天才。”

    我只觉背后凉飕飕的,说不出彷徨。

    唐晶微笑说:“谁生就的劳碌命?这世界像一个大马戏班子,班主名叫‘生活’,拿着皮鞭站在咱们背后使劲地抽打,逼咱们跳火圈、上刀山,你敢不去吗?皮鞭子响了,狠着劲咬紧牙关,也就上了。”

    我默默听着。这话虽然滑稽,但血泪交替。

    唐晶伸出手“欢迎你加入我们的行列。”

    我忽然开口:“唐晶,就仿佛数天之前,我与你一起午饭,那时候我心中才跟自己说,高薪?一万块一个月又如何?叫我天天早上七点挤到中环,就算拣了钱就可以马上走,我也懒得起床。你说,唐晶,这是不是折堕?”说罢我竟然忍不住,仰面哈哈地笑起来。

    轮到唐晶不出声。

    我解嘲地说:“唐晶,子群说得对,没有一生一世的事,我的福气满了。”

    找工作这一关最难过,我不能事事靠唐晶。摊开南华早报聘请栏,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薪水这么低,堂堂大学生才三千多底薪,虽然说机会好有前景,升得快,但从底层到升职,简直是一篇血泪史,我还没开始,心底已经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