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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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园不但园林之胜冠扬州,梅晓丰更是江南三大盐商之一,梅家的茶园、土地、店铺也是多得吓死人,更甚者,梅家每隔一两代都会出现一位文曲星,得意于官场,因此官商关系十分良好。

    钱多不代表铜臭味重,三百年的古老世家自有它的风华。

    这种古老家族所教善出的儿子,必然沉稳、内敛、中规中矩、责任心重,是足以托付终身的好对象,龙湖应该觉得很庆幸才是,但不知何故,心里总隐隐浮现一股不安的情绪,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过去,他不知几次幻想葯儿坐上八人抬的花轿离开他的身边,从他的生命中撤出,把十年来加诸在他身上的麻烦与苦恼一迸带走,他想象他将多么欣喜若狂,她是他“两肩的重担”、“心头的大石”一朝全数放下,他会兴高彩烈地猛放鞭炮,庆祝自己脱离苦海!

    如今好不容易出现一位有强烈欲望想娶她为妻的好男儿梅真,他的条件也好得出乎他意料之外,这可是他特地前往扬州分社命人打听清楚,确实无误的资料,葯儿若有幸嫁给梅真,那是她三生有幸。然而,他心中的不安又是怎么回事呢?

    他的视线游移向开敞的窗扉,看见夕阳在一片炫烂的金辉中冉冉西沉,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明净的人工湖,在夕阳投射下,湖面盈满耀眼的光芒,像是秦葯儿漆黑的眸子里常闪烁着的热情火焰。

    冥冥中他彷佛有些懂了,他心中的不安来自

    “师兄!”

    达达的马蹄声,秦葯儿骑着一匹小马缓步而来。

    “你干嘛一整天关在屋子里,又不是小姑娘怕见人。”

    一开口就得罪人,龙湖知她没恶意,只是心里有什么就说什么,但别人会怎么想呢?他挥开多余的想象,眼睛溜向枣色小马。

    “这匹马怎么回事?”

    “说起来,梅真这瘟生还挺不赖的。”秦葯儿跳下马,来到窗前和他大眼瞪小眼。“梅园这样大,光是从这院子逛到那院子,就走得人两脚酸软,我随口一提,他不知从哪弄迅这匹小母马。只是在园内不能纵马驰骋,未免美中不足。”

    “你‘得陇望蜀’的毛病也改一改吧!”

    她装傻。“那是什么意思?”

    “你对梅真耍这一招倒也罢了,在我面前则省省吧!”他轻蹙了一下眉梢,又忍不住好笑。“你忘了从小是谁为你讲故事的?我记得我讲过三国演义,‘得陇望蜀’这句子你会不明其义?”她可以说是他一手带大的,好意思他面前装蒜?

    秦葯兄娇声大笑。“又被你看穿了,真没意思!梅真就好骗多了,有几次他搬书篓子向我讲大道理,看在他尽心招待我们的份上,我就给他装傻。”

    “你何苦这样?”

    她哼了哼。“我若是‘听懂’,非整治他不可!多读几本书便了不起吗?成天孔子曰、孟子说的教训人。”

    龙湖为梅真叫苦。什么人不好请,请出两圣来,孔子那一句“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让她从十岁记恨到现在。而孟子那一段:“女子之嫁也,母命之,往送之门,戒之曰:往之汝家,必敬必戒,无违夫子。”他解释给她听,只换来她一顿骂:“这两个糟老头子,没一个好东西!什么叫‘无违夫子’?胡说八道,丈夫若是喜新厌旧,打算把老婆一脚踢开,也不可违抗吗?照我说,改成‘无违夫人’才对。”

    秦葯儿既有个邪门老爹,能指望她信服圣人之言吗?

    “你晓得体谅人,总算有几分长进。”

    “我还没玩够本,把他骂跑岂不亏大了。”

    真是山河易改,本性难移!“你啊,宁死不吃亏拚命占便宜,梅真也不知神经错乱了还是怎地,竟会看上你。”

    “因为他好美色,所以他活该。”

    龙湖懒得和她斗嘴。“你的右臂全好了?”

    “没事。不过,我口渴得很。”她也不走正门,直接从窗口翻进去,自己倒茶喝。“差了点,比不上西湖龙井村的龙井茶。”

    他坐在窗前位子上没动。“你要自己过来还是我过去?”

    “我都说没事了。”她嘀咕道,还是乖乖走过去,坐另一张椅子,把手搁在几案上,让龙湖为她按摩右臂,舒活血气。

    他认真的神情,像一道光柱,温热的光总在她需要时保护她、指引她。秦葯儿望着他,眼里晶芒闪动,她怀疑他是不是爱她很久了?

    “师兄,”她用奇怪的语气问:“每次我生病或受伤时,你就会对我特别好,特别有耐心,这是为什么?”

    “你不知道?”

    “我要听你亲口说。”

    “因为我是大夫,小笨蛋!”

    碰了一鼻子灰,葯儿真没好气,全天下的男人就属龙湖最没眼光,最不识货,青梅竹马的小师妹号称“江南第一美女”他居然拚了命尽想往外推?

    “传出去我多丢脸!”秦葯儿又在动歪脑筋:“人家会笑我连相处十年的师兄都迷不倒,这会是江南第一美女吗?”她没想过,距离会产生美感,而龙湖太了解她了。“师兄怎么可能不爱我呢?太不可思议了。”

    “我懂了,你还在记恨我小时候捉弄你的事对不对?”她没头没脑的突然问上这么一句,龙湖抬眼奇怪的看了她一眼,当她发神经。

    “原来师兄是小气鬼!”

    “你少在这里得了便宜又卖乖。”他不得不回答:“我若真记恨,老早不管你的死活了。”

    “那你为什么不爱我?你见过比我更美的姑娘吗?”

    “你不吓死我不甘心是不是?”龙湖审慎地注视她,怀疑她在玩什么花样。他必须小心点,别再上当,走过去为自己倒一杯茶缓口气。

    “我听过的江湖传奇故事里面,师兄都会日久生情的爱上师妹。”

    噗!龙湖把一口茶全喷了出来。

    “你没有爱上师妹,太不正常了。”

    他不住咳嗽。“你我我爱上你的话,那才不正常”

    秦葯儿正待反驳,突然听见有人在窗外尖叫,她生平最爱看热闹,忙趴在窗口上往外瞧,一个丫环单脚跳地的跳到水旁洗脚。

    “喂,发生了什么事?”

    柔柔苦着脸喊:“我踩到一堆马粪。”

    秦葯儿一乐。“我原先还担心它便秘,现在好啦!”将拇、食两指放入口中吹出一声长哨,小枣马闻声奔至。“师兄,你看,它听得懂我在叫它,认定我是它的主人呢!”飞身骑上马背,巧手爱抚马鬃。“枣儿,枣儿,你真是一匹好马。”

    枣兄彷佛真听得懂,快乐的嘶叫。

    柔柔揉了揉眼睛,还是不敢相信她亲眼看到的,秦葯儿她根本不是人,她是小妖女,尽做出惊世骇俗之事,反而把少爷迷得神智不清!她必须把这一切禀明二奶奶、小姐、蓉小姐,大家同心协力拯救少爷。

    “师兄,我想上街买一串银铃铛,给枣儿打扮一下。你陪不陪我去?”

    龙湖走出屋子,星光点点在天际。

    “太晚了,明日再去。”他走近湖边,细心问柔柔:“你要不要紧?”

    “我没关系,龙公子。只是秦姑娘在园里骑马实在”

    “马是你家少爷买的,也是他允许秦姑娘骑马游园。”龙湖心想有必要解释一下,以免梅家人全怪罪秦葯儿。

    少爷真是疯了,这样荒谬的事也答应。柔柔在心中又记下一笔。

    “对了,龙公子、秦姑娘,二奶奶请你们到花厅用膳。”

    “这样谨慎,有何特别事吗?”

    “大老爷回来,全家要聚一聚,还请人来唱戏呢!”

    龙湖知道不能推拒,招呼葯儿一道走。

    秦葯儿依依不舍的跳下马,把缰绳交到柔柔手上,吩咐道:“送枣儿回马厩去,小心一点哦!另外,找人把马粪清干净,别熏臭了我师兄。”

    秦葯儿以为只有像媚雪姐姐那样娇弱的美人才不敢碰马,便无事一身轻的走开了。龙湖却瞧见柔柔的脸上满是惊惶、不信,得知葯儿又开罪了一人,暗叹在心,于途中碰到两名男仆,请他们去为柔柔解危。

    “葯儿,待会儿到了花厅,你要规矩一点。”

    “我何时不规矩啦?”

    无时无刻!龙湖忍住不说。

    “这个家人口多,规矩自然也多”

    “放心吧!师兄。去年龙伯伯大寿,几百名佳宾来为他祝寿,那种场面我都不怕,还怕这一屋子的女人?”

    就是女人才可怕,小傻瓜!

    宴无好宴,他有预感。

    花厅里以一道屏风分出男女席,男席只有一桌,女席有四桌,可知梅府的阴盛阳衰。男席那一桌,龙湖是主客,梅皖山是主人,梅晓丰和梅真依尊卑而坐;龙湖称得上是博学多才、广闻精见,和梅真论文,与梅晓丰谈生意经,和梅皖山畅谈庐山烟雨浙江潮,四人悠然地谈笑风生,主客们都很愉快。

    女席这方刚好相反,秦葯儿觉得自已被忽略了,而且是有意的忽略她。梅氏十一妹妹回来了七、八个,再加上妻妾十余人,葯儿看得眼花撩乱,还弄不清谁是谁,一道道佳肴已上桌,瞧她们猛张嘴巴叙旧、道问别来之情,很少动一下筷子,她也不好意思自己一人猛吃,结果一道好菜上桌只吃一两口就被撤走了,这算哪门子规矩?犹记得她和师兄曾在坐北六省第一把交椅的“燕门堡”做客,用膳时也是男女分席,堡主夫人是个很纯良、毫不做作的女子,好菜一定吃光光,她说这是给厨子最佳的赞美词,而且交谈时绝不会忽略葯儿,甚至一再央求她多谈点江南见闻,不吝惜地表露出对她的崇拜,让她觉得好愉快、好满足。

    人家堡主夫人还是位官家千金呢,对葯儿又亲热又客气,而眼前这些女人个个出身没她好,果然水准也差了些。

    自家人多的是说话的机会,有必要当客人的面促膝长谈,尽说些夫妻经、儿女经,放客人在一旁纳凉,一句话也插不上吗?

    秦葯儿直觉她们是故意的,声气相通的将她排挤在外,让她好没意思,食不知味,偏偏二奶奶和卞姨娘很会做人,每道菜上桌必说一句:“秦姑娘,不要客气啊!多吃一点。”教人想发作也没借口。

    她快十七岁了,人生阅历比一般足不出户的姑娘多得多,却没见过这么多奇怪的女人齐聚一堂,个个自命是大家闺秀,做的偏不是大家闺秀该做的事。她想来想去想不通,不知她们是何用意?

    “丑人多做怪!”她在心底冷笑:“摆出这阵仗想吓唬谁?侯爵府我住饼。连王爷府都去玩了无数次,见得多啦,就属你们这家子最没水准。”

    她不知,梅家的女人们联合起来,就是要她知难而退。

    她们的人生轨道早已安排好,她们习惯了,即使生活一如死水,也认命地接受了,她们不喜欢太大的改变,凡是会影响到她们未来生活平静的,她们一概排斥。而秦葯儿正似天外陨石坠落梅园,震得天摇地动,人人惊慌不已。

    她们一致认为,秦葯儿不配梅园,不配梅真。

    秦葯儿快闷死了,心想难怪梅真一心想往外跑,立志行万里路写十卷书,换了她,她也待不住,即使像梅园这样充满诗意,景致如画的园地。

    面对一张张像鱼似地张合不停的嘴,却有一个从开始到现在文文静静的,几乎没开过口的姑娘,自然引起秦葯儿的注意。

    朱蓉镜和白月裳、佟秋蕙、卞姨娘和梅家大姐陪秦葯儿共一桌,梅大姐拉着白月裳说话,卞姨娘向二奶奶佟秋蕙请教家务事的处理,只有朱蓉镜一人安安静静,秦葯儿对她好奇极了,逗她开口。

    佟秋蕙正巴不得她询问,几乎是兴高釆烈的告诉葯儿:“她是大奶奶的亲侄女,小名叫蓉儿,和我的外甥女月儿,她们两人可说是自幼和梅真订了亲,再过不久,准备给他们三人一道完婚。”

    “两女共事一夫?”秦葯儿咋舌。

    “不分大小,梅真可娶两房妻。”佟秋蕙只差没明讲:你这后来者,顶多排第三,算是小妾。

    葯儿噗哧一声笑出来。

    “看不出梅真居然艳福不浅,就怕他无福消受。前些日子,他还一直嚷嚷要将家中两位如花似玉的表妹介绍给我师兄呢!”

    众女闻言变色,朱蓉镜和白月裳更是花容惨淡。

    “真儿不可能说出这种荒唐话。”佟秋蕙忙驳斥。

    “不信的话可以找梅真过来问明白,我师兄也可证明我没撒谎。”恶作剧的光芒由她眼中一闪而逝。“不过,师兄他当面回绝了,放心吧!”

    这话更加教人难受。梅真将候补未婚妻“贱价求售”人家还不要。

    “太欺负人了。”朱蓉镜已泫然欲泣。

    “对他太好,他反而不把我们放在眼里。”白月裳几乎咬断银牙。

    “其实,嫁给那瘟生有什么好呢?”秦葯儿终于出了一口恶气,接下来的话让一屋子女人面面相觑、紧张不已:“你们知道梅真最大的志向是什么吗?离开这个家!他发出豪语,欲行遍天下写出一本游记,造福无力远游的人,使他们能从他的书中了解人间无数的美景,而驰骋于想象空间。”

    “太荒唐了,太荒唐了!”佟秋蕙不敢相信她最骄傲的、她一生所指望的儿子,脑子里竟藏了这许多无聊、荒谬的主意。

    女眷这边的宴会匆匆结束,梅真不知自己已成了千夫所指、釜中游鱼,最后被丫头“请”去见二奶奶。

    秦葯儿回到住处,不久,龙湖也跟了来。

    “这回,你又做了什么?”他看着她,目光是古怪的。

    她反瞪回去,有点生气。“我都快饿死了,你还来向我兴师问罪。”她即使生气的模样也美得令人屏息,看着她长大的龙湖成天只担心她调皮捣蛋、闯祸欺负人,对她的外貌反倒很少去注意。

    几十道佳肴连番上桌,还喊肚子饿?真是不高明的托词!龙湖十分不悦。

    “动不动就发怒,分明是心虚想左右我的注意力。”

    “我说的是实话,你意然不相信?”她委屈地大叫。

    “嘿,又是一招小曹操的伎俩。”龙湖嘲讪道。

    她真的生气了,虽然中间夹杂几分被说破心事的羞恼,但更多的是师兄一副认定她是壤胚子的嘴脸,纯情可怜的少女心因此受伤了。

    “对,你说得都对!我是小曹操,奸猾成性,整天就知道动脑筋捉弄人,从没做过一件好事!你这位伟大的龙少主干嘛不离我远一点?你不怕下一个遭殃的就是你吗?”委屈的感觉紧紧抓住了她,别人不了解也还罢了,连师兄都把她当成祸害!其实认真讲起来,除了恶作剧之外,她几时伤害过一个好人?别人不招惹她,她会使坏吗?

    龙湖的眉头轻轻锁了起来。“葯儿,为什么顾左右而言他?我只想知道在宴席上发生了什么事?”

    “反正你已经认定我做了坏事,我何苦浪费唇舌为自己昭雪?”她也是有志气的,咬了咬下唇,回房收拾了几件行李出来。

    “你做什么?”

    “我要回家,不要在这里受气。”

    “受气?哈!你秦葯儿会受气?”

    “你什么意思?”

    “我看你八成是闯了大祸,想逃之夭夭。”

    “龙湖!”秦葯儿一时悲愤交加,怒火冲天。“这是你的真心话吗?”

    “没错。”他心里有异样的感觉,但嘴上仍逞强。她每回恶作剧之后,都会想尽办法逃开惩罚,他不以为这一次会例外。

    秦葯儿内心无比激动,脸庞上燃烧着使人悚然的诡异光彩,那双雪眸竟显得深奥难测,娇小的樱唇微微颤抖着。龙湖从没见过她这样,似乎正遭受某种重大伤害,他心中错愕,还道自己看错了,深沉地直视她的眼睛:“师妹?”

    “不要叫我!不论发生什么事,你总是先认定我是罪魁祸首,即使我告诉你我什么也没做,你也不会相信,好!既然如此,我就做一件惊逃诏地的大坏事给你看!”她狂烈地怒叫着,一把推开他,跑了出去。

    “葯儿!”龙湖愣了三秒钟,然后追了出去,差点和正要进来的梅真撞在一起,梅真抓住他问:“龙大哥,葯儿她要去哪儿?这样急,我叫她也不理。”

    “你看见她朝哪个方向去?”

    梅真伸指一比,龙湖头也不回的拋下他走了。

    “等等我呀!你们究竟在忙些什么?”

    这突如其来的意外,使梅真莫名其妙的跟着团团转。

    秦葯儿仰躺在屋顶上,对龙湖的呼唤声充耳不闻,独自对月垂泪。

    她也不知自己怎么了,过去师兄不是没损过她,封她一大堆外号:小祸害、小曹操、小捣蛋、秦小邪、闯祸精、秦要命、秦瘟神她还挺得意洋洋的,自觉聪明盖世,无人能比!今天却受不了,到底怎么了嘛?

    她明白,龙湖对她一直是抱着无可奈何的心理,照顾她、保护她都是因为他对秦守虚的承诺,将她视同他肩负的众多责任义务之一。她可以想象得到,自从士六岁莫名其妙当了她的师兄之后,他每天都在“悔不当初”一心想把她摆脱掉,所以才会那么热心肠的帮她挑夫婿。一开始,秦葯儿是抱着好玩的心态“钓夫”主要是以此做借口让龙湖离不了她,所以从不认真去施展什么女性魅力。谁知后来游戏成真,至少龙湖是认了真,三次失败他还要再接再厉,她这才恍然明白自己在师兄心目中的“地位。”

    “既然你这样讨厌我,我就离你远远的。”她一把抹去眼泪,赌气的不理会龙湖焦急的叫唤,施展轻功往反方向而去。

    她非干出一件惊逃诏地的大事给龙湖瞧瞧不可。

    等着瞧吧!龙师兄。

    “厉厉”

    一句话没说完,那个男人已咽下最后一口气。

    厉鬼不屑再看他一眼,森冷道:“还剩一个,刀疤。”

    黑影消失于夜风中。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一条人影疾飞而至,瞧见横尸于街道中的同伴,忙扑上去:“老三!老三!”冷月照清他脸上的刀疤,脸孔因激动、惊恐而颤动,一条刀疤也随之扭曲宛若丑恶的小黑蛇。“是他吗?老三,是厉鬼吗?他出现了,他出现了”他豁然跳起来,不住转动着身子想嗅出杀气“厉鬼、厉鬼、厉鬼”他受不住心头压力,对着空无人烟的大街吼叫:“你出来!你出来杀我啊,我要跟你决一死战,厉鬼,你给我出来,你这个专门暗箭伤人的鬼王,你不是人,你根本不是人杀了一个又一个,为什么不一口气全把我们杀了?你故意等我们落单时才出手,要死去的人无法反抗,让苟活的人在你的恐怖手段下挣扎,我知道,你也在等我心魂俱丧,好让你像捏死一只小虫子般不费力气的取我性命,厉鬼,你不愧是代理鬼王的狠毒角色!老天!这世上怎会有你这样阴险可怖的人?”

    刀疤不住狂喊,慷慨激昂的语调也掩饰不住他心中的惧意,再穷凶恶极的话语也振奋不了自己的胸襟,隐隐约约的,疑心生暗鬼地,他彷佛听见厉鬼得意的笑声自阴曹地府幽幽传来。

    “啊,啊反正我是逃不开厉鬼的魔掌了!”他如困兽般在街上旋走,嘴里喃喃不知念着什么,猛地,他定住了,像一尊石像,突然解开心中的疑惑:“为什么厉鬼会知道这件事?若不是在饭庄里,小妖女闹事,这事也不会引人注目而传出去”

    “反正我迟早一死,要死之前也得拉一个垫背的,好为三位兄弟报仇!”

    刀疤抱起兄弟的尸身,决然而去。

    今日他葬了自己的兄弟,他日可有人为他收尸?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涤园中,一身嫩黄春衫的秦葯儿,一脸稀奇古怪的打量小园。

    简直丢脸,门口的机关只能提防一些小贼和没武功的自家人,她轻身纵上墙头,不就进来了吗?

    一点刺激也没有,丢死人啰,设这种机关。

    不过,这涤园倒挺神秘的。初到时,梅真亲自导游,曾经过桥头,指着小溪对面的涤园告诉他们:“大伯的禁地,他不准任何人进去。”

    在秦葯儿心目中“禁地”等于代表“不可告人的秘密”既然要干一件惊逃诏地的大事,她头一个想到涤园。

    如今她大摇大摆进来了,这个左看不稀奇右看不起眼的涤园,真能教她挖出吓脱人下巴的秘密吗?

    她神不知鬼不觉的细心打量环境,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放眼唯一能隐藏秘密的地方就只有竹庐,走进去就是了。

    盎丽堂皇、古色吉香的梅府之中竟出现一间竹庐,她已感意外,竹庐内精简、素雅的布置,和秦家颇相似,不似秘密所在。

    “莫非是我多心,这里的一切只不过是有钱人的隐士癖?”

    秦葯儿白忙一场,不免懊恼:“有钱人真爱做怪!”

    坐下来思考下一步,尚未兑现诺言之前绝不见龙湖,遂苦恼该上哪儿?不知何时,眼角余光不经意的瞄到一片白,她抬起眼,乍见一位绝美的女子竟如一阵云烟无声息的飘到她身旁。

    “你是谁?”她抢先开口。

    那梦一般的女子,自是梦娘,她的笑容飘忽。“我是谁,我不知道。”她一点也不在乎,笑得好像小孩。

    “你自己叫什么名字,你都不知道?”

    “他叫我梦娘。”

    “他?他是不是梅皖山?”

    “他对我很好、很好,可是他今天没有来。”

    秦葯儿终于弄明白,她不是一位正常的女人,有点呆呆的。难道她就是涤园的秘密?看样子不似梅皖山的女儿,她的脸形不与梅家人彷佛。

    梦娘走出竹卢,月印池塘,竹影参差,梦游般的足迹飘摇在无人的天地,传出那幽幽耳语:“他为什么走了呢?为什么今天不来?我喜欢听他说话,他那样慈祥和蔼、妙语如珠,我一点也不怕他”

    秦葯儿凭着自幼浸淫医书的常识,知道这女子必然是在受某种深重惨绝的刺激时,侥幸没有疯掉,却将自己整个儿封锁住了。

    “她活不久了。”秦葯儿知道,这种病人看似无忧无虑,其实整个人已接近无生命状态。“或者,爹可以救救她。”

    她一步一步走近梦娘,明朗的月光下,她看清楚了梦娘的脸,心中错愕:“很眼熟啊!曾经在哪儿见过似的。”

    努力想了半晌,不得不放弃。

    “你看见他了吗?”梦娘那苍白的脸出奇地清朗明润。“他有没有说什么时候来?”

    “没有。”秦葯儿正好骗她:“我带你去找他好了。”

    “我不能去,他说他会来。”

    “难道你不想见他吗?如果以后他都不来了呢?”

    “他不来?他不来”

    秦葯儿拉住她的手。“走吧!去找他。”

    梦娘没有反抗的任由她拉着走。秦葯儿方才已看到有一道后门,用大锁锁着,这种笨锁当然困不住她,不一会儿,两人已手拉手走在清冷的街道上。

    “肚子好饿。”三更半夜上哪儿找东西吃?这种时候也只有烟花之地人声鼎沸、杯盘狼藉,她自然不可能去那种地方。

    “最危险的地方反而最安全,师兄绝料不到我会去那里。”

    哪里?青龙社之扬州分社。

    一个时辰后,她已经吃饱刨的和梦娘躺在同一张床上梦周公。

    找她找了一夜的龙湖,天微亮时来到扬州分社,正想教人命令各联络处帮忙留意葯儿的行踪,却听说秦葯儿带了一名姑娘来投靠,放心之余倒顾不得生气,只悄悄在房门口张望了一会儿,即走开去。

    “秦姑娘说不需知会少主,她一早便走。”

    “你不必让她知道我来过。”龙湖惊惶的心情平静下来,不免有点好奇:“她什么时候拐了人家姑娘?这就是她所谓惊逃诏地的大坏事吗?”摇了摇头,他还是常弄不懂她在想些什么。“这个葯儿,何时才肯真正长大呀?”

    一夜奔波,他的心情九转八拐,想了很多,思考范围很广泛,直到踏出梅园,冷寂的夜风使他有一阵子心胸空明,就在那一刻,他终于明白心中的不安所为何故?

    代表古老尊贵身分的梅园,和稀奇古怪、大胆善变、好恶分明的秦葯儿,宛如明珠与未经琢磨的原石,任何巧匠都不会将她们放在一起做成一件首饰,因为她们是那么不格调、不协调。

    梅园的环境或梅真的书卷味都改变不了秦葯儿。

    秦葯儿却极有可能毁了梅园现有的一切规章。

    龙湖为了自己的良心,不忍见秦葯儿继续“残害“梅园和前程远大的梅真,所以,这门亲事必须作罢。

    毕竟,三百年的古老世家已不多见,称得上是一件国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