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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4章夜行直如白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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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若已是罗锅子了,我便救他。现下还不是,我不能救。”小女孩急得掉泪,泪水淌下面颊,灰扑扑的泥尘上化开两道蜿蜒雪迹。

    小伙子在一旁咿咿呀呀半天,小女孩才知他是哑巴,倒是老人听了,微露诧色,侧首道:“抱来我瞧。”小伙子对她伸出双手,做了怀抱的动作,满脸急切。小女孩一怔间,决定相信他,低道:“我来。”

    抱着弟弟上前,交给了老人。“这娃的左小腿骨压坏啦,将来长大了也是跛子。商凤,你的意思是这样么?”

    那小伙子啊了两声,垂手而立。“女娃娃,你运气不坏,你弟弟是瘸子,再无救治。现下,我可以出手帮助你们了。”

    老人翻着一双灰翳密布的怕人瞳子,正色道:“老夫叫商横。带你们进来的这位是我的弟子,名叫商凤。从现在起,你们姐弟就跟我走,你叫什么名字?”

    叔叔同她说过,她的身世会带来杀身之祸,千万不能跟别人说姓淡台,要是有人问起,就说叫阿苗,弟弟叫阿喜。“用仇人的名字当名儿,这样就不会忘记。”他挠头道:“叔叔笨哪,记事儿费劲。用这法子牢靠些。”

    “我叫做阿苗,弟弟叫阿喜。”老人笑笑没说话,让商凤拿些炒米就水给姐弟俩果腹,又熬了肉脯粥。小阿苗差点连舌头都吞下去,边吃边想起叔叔,尽管流泪却没停下吃喝,那股狠劲就像没下顿似的。

    吃饱喝足,老人取琴横在膝上,就着熊熊篝火抚了一曲,那如诉如泣的琴音震撼了小女孩。回过神时,她抱着弟弟嚎啕大哭,仿佛见到久违的慈爱长辈,受尽磨难的小小身子再撑持不住,肩膊一松,把满腹委屈一股脑儿呕将出来。

    “没事了,没事了。”老人拍拍她瘦瘪的背脊,又弹了首欢快悠扬的曲子,助她入眠。从那天起,小女孩迷上了那把如有魔力的十弦琴。商横老人带着她和阿喜,四人越过大半个央土,不知不觉过了数月,她只觉天气越见闷热,荒野中的绿意从黄绿、翠绿、浓绿转为黑绿,毒辣的艳阳晒得人头发昏,对饮水的需求渐渐大过了食欲。

    但这趟旅行一点儿也不无聊。起初她缠着老人问东问西,总不脱那把黑鸟般的十弦琴,老人双目虽盲,心思可透亮,笑道:“说这么多都是假的,要不试试?”

    小阿苗--现在她已经习惯这个名字了“淡台疏影”遥远得就像一场恶梦--连连点头,兴奋大叫:“我要!”商横老人带她们出海又登岸,换过车马。

    终于到了一座小小的城。这儿的人、屋舍、衣裳器物,连说的话都跟小女孩所知有着微妙的差异,简直像是另一个世界,连阿喜也兴奋得咿咿呀呀动个不停,背他倒是比过去都辛苦。

    老人被接入一栋豪华行馆。印象里,商横与商凤这对师徒从不缺银钱,即使用度异常节制,几乎过着苦行般的日子。小阿苗从小就在颠沛流离、饱尝冷暖的环境中长大,对“交易”非常敏感,无论使用银钱或以物易物,都有着出人意表的天赋。

    很快的,她就成为这支小小旅团负责采买交涉的代表,比有口难言的商凤称职得多。“商先生长途跋涉,敝人铭感五内。”

    行馆的主人吞吞吐吐,面有难色:“但贵方似乎弄错了,这个敝上雅好歌舞,非少艾不欢,商先生纵使琴艺高超,恐怕无法入宫表演。这是在下的一点心意,将备妥车马大船,专程送先生返回央土,还请贵方换换个人来。”

    商横面色阴沉,翻着灰眼,冷冷道:“纵使要换,也没得换了。敝馆的绝色佳人都死绝啦,只剩下我这种面目可憎的丑老头。”

    行馆主人唯唯诺诺,冷汗直流,但却吐不出个“允”字。商横垮着脸沉默了半晌,忽道:“青春少艾么?我倒有一个。”行馆主人一看小阿苗,差点没晕死过去:又老又干的不成,牙都没长齐的也不成啊!

    实在是不敢开罪商横,索性以退为进,虚应道:“要不我让人给她梳洗打扮一下,若总管大人说不成,那便是不成了。”“请便。”

    小阿苗被两个嬷嬷带去沐浴梳头,换了身新衣裳,走出屏风的刹那间,堂上所有的人声倏然静止,只剩“噗通”、“噗通”的心跳声,以及众人无比艰难的喘息。

    这是女孩此生头一回,见识到“美貌”的惊人威力。当晚商横来到她房里,照例验收抚琴日课。“商师傅,明天明天我要做什么呢?”阿苗不由得担心起来,小手微微颤抖着。“做两件事就好。弹琴,还有当我的眼睛。”老人淡淡说。

    从他口里说将出来,什么事都变得很简单。阿苗忽觉安心,认真弹琴给师傅听,像往常一样,希望得到老人的褒奖,但老人一如既往的什么也没说,只翻着灰翳重重的瞳眸静听。

    第二天,行馆的胖主人领着商横与阿苗,挤过张灯结彩、锣鼓喧天的壅塞街道,来到一幢更富丽堂皇的大房子。在阿苗看来,那已不能算是“房子”了,又比黄扑扑的矮城墩要美丽一百倍不,一千倍不止,所以也不能说是“城”总之是美极了的建筑。

    大屋里像是迷宫一般,有着望不清尽处的迂廊,还有数也数不完的房间。她们被安置在其中一间里,周围挤满半裸身子的黝黑少女,身上披满璎珞珠饰,叮叮当当的煞是好听。舞乐一响,原本嘻嘻闹闹的少女们忽然整肃起来,列队跳出了红绒布帘,外面的厅堂响起如雷采声,阿苗才知她们是舞姬。

    “商师傅”她心里有些害怕,抱着琴匣嚅嗫道:“外边这么吵,他们会不会听不见我弹琴?”“不会的。不会。”老人伸手抚了抚她的头顶,淡淡的说:“阿苗一弹琴,大伙儿就静了。”

    他说得一点也没错。当老人扶着她的肩,一前一后走出红绒遮帘时,大厅里喧闹的人们倏然失语。

    随着老少施然行过,次第安静下来。三级金阶之上,坐了个比行馆主人衣装更豪华、身躯更肥胖的红面大汉,张大嘴巴怔怔瞧着,阿苗走到居中的琴几前坐下,正要取琴,那人突然道:“再再靠前些。”

    喉头“咕噜”一声艰难滚动,嗓音干哑。阿苗只得往前,侍卫如梦初醒,赶紧将琴几挪过去,那人又道:“再再靠前些。”

    一连三次,琴几都摆到了金阶下。红脸大汉身子前倾,色眯眯地盯着阿苗,恨不得一口将她吞进肚里,但阿苗十指按上丝弦,所有的不安、不适、惊惧、彷徨

    全都抛到九霄云外,这张十弦琴便是她的世外桃源,琴声一动,刹时便到了另一个世界。她奏了一曲又一曲,渐渐忘记身在华丽陌生的殿堂,每晚她借琴声神游物外,不这样根本无法安睡。

    正当所有人都沉浸在优美的琴音里,商横突然像飞一样的冲上金阶,拔下髻顶木钗,迅捷无伦地刺入红面大汉的咽喉,晃眼又回到她身边,连人带琴一把抄起,低喝道:“窗台在哪里?”

    众人这才回神,惊叫此起彼落,手持刀斧的武装兵士蜂拥而入,甲械碰撞、杯盘飞散的声响纷至沓来,商横老人不住转头侧耳,散发披落,模样有些狼狈,但神情仍像平常那样冷静淡漠。阿苗惊醒过来,幼嫩的指尖一比:“在那儿!”

    老人带她一掠而至,袍袖翻滚间,冲来的铁甲武士东倒西歪撞成一团,无一人碰着阿苗。老人抱她踩上露台,转身跃下,风声泼喇喇地一阵削刮,落地时一踉跄,前方一辆马车飞驰而来,驾车的正是负着阿喜的商凤!

    到底是怎生逃出城去的,她至今仍想不起全貌,但貌不惊人的商凤肯定是巷弄间驱驾的神手,夜行直如白昼,连羽林马军都追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