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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想陪你变老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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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妈妈变成一个影子

    几乎以为忘掉老家了,那苏北平原星罗棋布的村庄中最普通的一个。它确实和我而今的生活不再有任何关联,更确切地说它应该是我母亲的老家,母亲在那儿长成个梳独角辫的十八岁姑娘后,才扑扇着翅膀离开它。仅仅在快读小学时,我由父母带领着回去过一趟。那次还乡之行因一场雨而渲染出特殊的气氛,尚很年轻的父母搀着七岁的孩子,在县城下了长途汽车,又整整步行了十几里,而且是崎岖的道路。我似乎还天真地发问过一里路有多远,母亲避而不答,俯身给我系紧鞋带:“不远了,老家就在前头,能看到一棵大槐树就到了。”然而实际的遥远与艰难使我屡屡有受骗的感觉,我在途中气愤地哭了。最后一段路是父亲把我扛在肩上的,使我有暇注意到头顶那轮含蓄于云端的微红的月亮。虽然如此,最后跨进那幢窗外苇影摇曳、母亲在此度过少女时光的江南风味的红砖小厢房时,我已十足一个小泥猴了……那几天里母亲指给我看室内陈旧的家具,——述说她年幼时发生的逸闻趣事。那扇锈迹斑驳的老式梳妆镜使我惊讶了好一会。

    念及其中曾天天照映过母亲童年的面影,真想把它们找出来一一翻阅,如若它能像一张发黄的相片般实在可寻。惟独这一个细节我记忆犹新,因之而坚信自己从小就耽于幻想、童心可鉴。其余的一切,由父母携带串一家又一家门,拜访各种各样面孔的亲戚,温软亲切的吴腔侬语,在印象中皆混淆如一盘散沙了……短暂的假日飞快地度过,老家很难给无牵无挂的孩童留下特别深的感触。自此之后再也未曾有缘重踏那方土地。甚至也难得听父母更多地提起它。老家的远亲们都在那块黄土上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即使他们有暇念及四飘的旁枝别叶,毕竟与我们远在城市的生存缺乏实际的联系和共性,甚至父母精心安排的那一次还乡似乎都没有更大的目的或意义,仅仅为了在长久相忘后重温一个日渐遥远的梦而已,哪怕疏淡将是必然的。偶尔会收到一封短促的老家来信,大都是告诉母亲某姥姥或某爷爷又去世了,母亲每逢至此都要流着泪汇去一小笔钱。也来过一两位乡下的亲戚,说是来城里办事,顺道照地址找来看看。坐在铺地毯的客厅里大多手足无措,表情木讷,不等吃饭时间就匆匆留一份土特产走了。这种尴尬的陌生,是缘由乡下人的自卑感,还是他们所特有的憨厚朴实?我去外省读大学时,坐火车路过一个只停留三分钟的小站。

    本没在意,广播里念出的站名使我心弦一颤:窗外横陈着我曾有过一面之缘的老家,母亲的老家。母亲的老家也是我的老家。我没想到老家正巧坐落在这条路线上。老家啊老家,我五味俱全地做了你的过客。

    刚工作那几年,囊中羞涩,我都是坐硬座回家过年的,回家是为了过年,过年是为了见到爸爸妈妈。那时火车慢,要开一天一夜。困了只能趴在小桌上睡一会,枕得胳膊都麻了。可春运列车多挤呀,好多乘客只有站票,就在过道上铺张报纸坐下,连我们的座位下面都躺着人。跟他们相比,我还有权利觉得苦吗?能有硬座可坐,已够让人羡慕的了。有一年连硬座都买不到,我也咬咬牙,订了站票。我也在过道上铺张报纸,挤坐在人堆里。毕竟,这趟火车的目的地就是故乡,爸爸妈妈在等我呢,想到这里就不觉得苦了。为了回家过年,为了见到爸爸妈妈,再苦再累也值得啊,再苦再累也要扛啊。一旦回到家里,洗个热水澡,吃上妈妈给做的热饭菜,所有的苦与累都忘掉了。还真有过一次,春运期间票实在难买,我只好乘坐大年三十的火车,到达南京已是初一上午。除夕夜是在火车上过的。可见回家本身比过年还重要。听别人说前些年除夕夜的火车都会给乘客赠送热水饺,那一趟车却没见送,我没吃到,并不觉得遗憾:明天上午就到家了,妈妈做了许多比水饺更好吃的菜等我呢……眨眼之间,我已安然坐在家中靠阳台的房间,趴在老式八仙桌上埋头吃母亲精心烹饪的淮扬风味饭菜,而随身携带的风尘仆仆的行囊,像一个脏兮兮的孤儿般被遗弃在门边不显眼的角落。2008年回家过年,我多了一份悲伤。前一年底,我妈妈去世了,我赶回去在医院里陪护了她的最后一夜。不到一个月就又回南京,为了过年,为了陪伴爸爸。车离南京越近,我心里越感到空落落的:妈妈再不可能做好满桌的热饭菜等我了,给我开门的再也不可能是妈妈了……南京啊南京,既让我感到甜蜜,又让我感到忧伤。为了平息自己的情绪,下车后,我在火车站对面的玄武湖走了一小圈。这是惟一的一次:下火车后我没有争分夺秒地赶回家里。感谢玄武湖,是它那倒映着蓝天白云的辽阔波光帮助我想通了:只要故乡还在,妈妈就还在,还在等着我,等着我回家,等着我离她更近一些。这才是故乡对游子的意义:即使妈妈已变成一个影子了,可影子也依然会等待。我不能辜负影子的等待,因为妈妈的影子与故乡同在。

    “我昨天夜里还梦见你呢,梦见你正坐在火车的窗口看风景。”当母亲梦见我的时候,当时的我是否有感觉?我和母亲梦境中的我,哪个更真实?从没有哪一次还乡能像今天一样使我惊讶地发现:母亲老了。头发花白了,牙齿快掉光了,皱纹爬上额头……真是“天上七日,人间一年”呀。但她某些方面反倒更像个孩子,周身上下洋溢着返老还童的光辉,尤其当她一本正经地向我描述一些哪怕极平淡琐碎的所见所闻时。我开玩笑地搜索她脱在沙发上的棉衣口袋,发现了一张玄武湖动物园的门票。母亲跟我解释她前天上街散步,忽然想去动物园了,便步行了一个多小时前去。她越来越喜爱步行了,明明有公共汽车也不坐,除非极疲倦的时候。她在动物园门口买了一包糖炒票子,本想是准备自己吃的,结果都喂给猴子和羚羊们了。“你不知道,它们吃得可香了”,母亲的神态像在描绘一群馋嘴的孩子。还有一次,母亲忽然想坐火车了,她已好多年没离开过南京了,便步行到城北地带,那儿有铁道线,迎面看见一趟列车驶过,从车标上看到“南京——黄山”的字样,她恨不得立刻就能搭乘上去。考虑到玩黄山非要好几天时间,没来得及和家里人打招呼,母亲才打消了念头。为补偿自己的遗憾,她搭乘长途汽车到邻近的龙潭镇走了一圈,在镇上吃了一碗地道的辣油馄饨和几串油炸豆腐干,到天黑才心满意足地返回家中。她说龙潭镇有她娘家的亲戚,只是多年未联系了,加上未带地址,无法从那密密匝匝的居民区里查找到。为锻炼身体,母亲遵照医嘱每天坚持散步。她把整座南京城都走遍了。母亲每天都进行一次小小的旅行。这是她晚年生活中最丰富的内容。如果没有这一项,如果禁止她每天外出散步,她会多么空虚啊。目睹着母亲晚年生活的横截面,我不无苍凉之感。对自己多年来的离家出走也不无谴责。漫无目的的散步,已是孤独的母亲最酷爱的活动,或许她直到晚年才意识到这一点。她藉此而与日出日落的世界保持着接触。或许我无法根治的梦游症,我所选择的更大范围的流浪,都有母亲的遗传因素?我喜欢漫无目的地在世界上散步。散步之所以不同于旅行,就在于它是没有目的的。散步时遇见的人,都等于被我梦见过。梦游者是不带地图的。掌心的纹路就是命运,就是她或他真正的地图。

    我似乎第一次来到火葬场。想不到这里是我和母亲又一次分别的地方。以前我们有过无数次离别,要么在轮船码头,要么在火车站或公交汽车站,要么就在家门口,都是她送我,送我一次又一次地去远方。现在该轮到我送她了。在高高的烟囱下面,送她上路。想不到啊,我那最近几十年都没出过省,甚至连郊外都很少去的老母亲,也要出远门了。我只能哭着送她:“慢点走啊,妈妈!”她知道我在送她吗?她知道我舍不得她离开吗?毕竟,这跟以前我们之间的所有离别完全两码事。她一次一次送我去远方,知道我还会回来。可我送她,却是去更远的远方,比远方还要远的地方。我甚至都不知道那地方究竟在哪里,到底是什么样子,我的妈妈住到那里是否能够习惯?慢点走啊,妈妈!炉子里面,热吗?炉子外面,冷吗?路上也会刮风也会下雨吧,你要注意保暖啊,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呀。垂头丧气地站在高高的烟囱下面,我不得不接受面前的现实:母亲,走了。走了,再也回不来了。我没有母亲了。我再也没有母亲了。从此,我只是一个没有母亲的人,没有母亲的人是多么悲哀呀。我不得不相信:母亲。已变成一缕青烟了。一缕青烟,从高高的烟囱上面袅袅升起,从我头顶袅袅升起,也要去远方了。要去更高的地方,要去更远的地方。这怎么可能呢:那位把我生下来并且养育大的女人,我曾经跟她血肉相连的女人,变成青烟了,变得比青烟还要轻,袅袅升起,去往一个谁也不知道在哪里的地方。然而这就是残酷的事实,你最舍不得分开的人,也会离开你的——不,她还同时离开了她自己。慢点走啊,妈妈!从你生下我到你离开我,从我的摇篮到你的火葬场,原本以为这段路应该很长很长,想不到它是这么的短:时间过得好快哟。你又要孤单地走一条全新的路了——慢点走啊,妈妈!冷了、饿了、怕了,就喊我一声啊。你要知道:我会一直惦记着你的,就像你这么些年一直牵挂着我一样。唉,这次分别,不同以往。

    昨夜梦见母亲。梦见母亲的梦。梦见母亲梦见我了。我不仅梦见做梦的母亲,还梦见母亲梦中的我:他跟我长得肯定很像,但又仿佛是另一个人,在此之前,我只知道自己的模样,却很难想像在母亲的梦中我会是什么样子。现在我终于看见他了:背着沉重的行囊。这么些年来,母亲眼里的我都是风尘仆仆的,不是刚归来,就是将要离去,所以在她的梦中我也轻松不到哪里。透过母亲的梦,我才知道自己活得还是有些累的。才知道做这个孩子的母亲也是有些累的。做母亲原本就累,更何况做游子的母亲呢。要多付出多少牵挂与忧虑?游子的母亲连睡觉都不可能很踏实的,她会无法自控地胡思乱想,并且做很多梦,这些梦常常跟远方的儿女有关。有的是美梦,譬如孩子没有任何预告地回家了,醒来后照样会失望。有的梦则是噩梦,映证着她白天的担心,譬如孩子在外地出什么事了,让母亲爱莫能助.这样的梦会把母亲吓醒的。为什么直到昨夜,我才想到母亲也会做梦的,游子的母亲是多梦的?直到昨夜,我才梦见母亲的梦,才知道自己曾在母亲的梦中长期流浪?那副沉甸甸的旅行包,也曾如影随形地反复出现在母亲的梦中。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直到昨夜,它才被我和母亲同时梦见:我不仅第一次梦见母亲梦中的我,还梦见那个我背着的双肩挎登山包,它快要成为游子命中注定扛着的十字架了。直到多年后在母亲的梦中,不,在我梦见母亲的梦中,在我梦中的梦中,它还没有给卸下来。母亲梦见负重的孩子,对于她本身就是一种负重啊。我为什么直到现在,才惦量出自己的流浪带给母亲的压力(她的梦也将随流浪的孩子而流浪,漂泊不定)。你可以说母亲原本就是港湾,可那走得越远的船,越会让港湾揪心啊,因为那条船正是在她这里下水的,有了船的出发,也就有了港湾没有止境的期待。母亲一定常常梦见我的那副旅行包,梦见它的归来,梦见它像锚一样重新放下了,给港湾吃一颗定心丸。梦见它的归来就是梦见我的归来。这样的梦她肯定做得多了,才会被我梦见。我不仅梦见做梦的母亲,还梦见母亲的梦。可惜还是太晚了:当那被港湾外面的风景给迷住了的船又一次归来,港湾已不在了,它只能在港湾的遗址上继续流浪。昨夜我梦见母亲,梦见母亲曾梦见的我。醒来后才想到:母亲已不在了,那不在了的母亲已不会做梦了。昨夜,我梦见那不在了的母亲所做的梦,跟真的一样,梦里面不仅有我,还有我双肩挎着的登山包。也许,那是她曾做过的梦吧。只不过延迟地被我梦见。不,也许是已不会做梦的母亲仍然在牵挂我,让我在替她做梦,替她把流浪的孩子梦见。母亲自己也去流浪了,可是她仍然牵挂着流浪的孩子。我曾经长期在母亲的梦中流浪,而今,是母亲在我的梦中流浪了,可以说直到梦见母亲的梦,我才真正体会到作为游子的母亲的那份艰辛,我只因为自己的艰辛而忘掉母亲的艰辛。而今,我不仅知道自己一直在负重前行,还体会到压在母亲身上的重负,她在重负下靠做梦来获得暂时的解脱。因为有我,因为有我那副沉甸甸的旅行包,她曾做过的梦也是沉甸甸的。

    我总是在节日回到故乡。迎接我的有礼花、雪花、腊梅花。礼花是别人的,雪花是自己的,腊梅花是献给你的。妈妈,脂梅花又一次为你而开,虽然你已不在了。它开得跟你在的时候一模一样。离家门两公里就是梅花山,春节还没到腊梅花就开了,年年如此。我们一家人曾踏着积雪去看梅花,还在树下拍过好多照片呢。照片还在,照片里的你还在,可你却不在了。今年,礼花、雪花、腊梅花全攒齐了,爸爸、弟弟和我都到齐了,只缺少了你。我才明白:我们那时候照相不只是和梅花合影,也是为了和你合影,因为你将提前离去。你空缺的位置将被更多的梅花代替。我看见梅花就想你。或许,你也在看着我们呢。也在陪伴我们一起看花呢。我回到故乡时总是节日,别人用礼花庆团圆,我却用雪花来怀念。踏雪寻梅,寻觅被梅花挡住的你。而在更多的时候,连这梅花都被挡住了。我总是在寒冷的节日回到故乡。虽然寒冷,依然是节日:我离记忆更近了,离记忆里的你更近了。别人踏雪寻梅,我却踩着积雪和遍地的鞭炮屑去找妈妈,她被山坡上那一大片腊梅花给藏起来了。不,她在等着我找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