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岁月与性情 > 五广西资源县

五广西资源县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夜的命名术最强战神龙王殿财运天降花娇好想住你隔壁特种奶爸俏老婆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ac】,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从洞庭湖农场出来,我的目的地是广西资源。先从长沙乘火车到桂林,住一夜后,第二天早晨,在桂林汽车站乘长途汽车。坐在车上,想到这辆车将把我送到一个既陌生又很可能要呆一辈子的地方,我的心情既好奇又落寞。中午,到达一个叫百里村的小站,停车休息,司机和乘客都在站上的食堂吃午饭。在以后的岁月中,我许多次重温这个情境,百里村相当于资源的门户,进出都要在此停留。从百里村驶出不远,汽车就进山了。山越来越深,越来越高,汽车在弯弯曲曲的山间公路上颠簸盘旋。一边是崖壁,另一边是深谷,路面窄而不平,迎面错车相当惊险。车窗外细雨迷蒙,似雨似雾,罩住了群山。下午四点钟左右,终于到达资源县城,正遇上开公审会散会,街上人流如潮。

    资源是一个小县,人口仅十万多一点,位于广西北部,与湖南接壤,当地农民的生活习惯和方言也与湖南相近。全县有七个公社(乡),分布在越城岭山脉之中。这里是红军长征经过的地方,毛泽东长征诗曰“五岭逶迤腾细浪”越城岭就是五岭之一。县城很小,建在山坳上,抬头看四面都是山,居民也就几千,只有一条街,几分钟就能走完。在农场里关了一年半,现在突然自由了,可以随心所欲地走动了,我感到轻松愉快。开始几天,我天天在街上转,从这头走到那头,看朴素而色彩明亮的房屋,看不同的人脸,觉得一切都新鲜。资源是资江的发源地,因此而得名。这条清澈而又湍急的河流从此成了我的密友,我常常站在县城一侧的那座大桥上,看江水滚滚北流,发出永不止息的轰响。

    到资源后不久,一天黄昏,我独自沿着一条小溪进山去。山谷里静悄悄的,殷红的杜鹃花在涧边,在山坡,在打柴的小姑娘的手中开放着。我发现前方有一匹瀑布,正在夕阳中闪着光芒,便欢快地跑过去。瀑布有数丈高,从一注暗泉的洞口泻下,喷溅着雪白的飞沫。两边的峭壁上布满青苔,紫云英像星星一样嵌在暗绿色的青苔间。瀑布冲入下方一口绿得发黑的深潭,投一块石头进去,听不见落地的声音。我心想,这样的景致倘若在闹市附近,一定会成为名胜,在这荒山野岭却只能默默无闻,至多吸引了像我这样一个偶然落到这里的同样默默无闻的外乡人。推物及人,同此一理,不免苦笑。据说现在资源已成旅游胜地,到桂林的游客往往会进山一游。倘若我至今仍在那里工作,看到纷至沓来的观光客,一定会生出另一番感想的吧。

    我到资源那一年,分配到这个小县的大学生多达六十几人,大多是从广西本地的大学毕业的,但也有好几人来自全国名牌学校,其中北大二人,复旦二人,中山一人,北京政法一人。这些学生绝大多数被分到公社去了,一般是当中小学教师,也有当公社的专职共青团干部的。我算是最受重用的,只有我一人留在县革委会政工组工作,机关恢复旧名后,担任县委宣传部干事。在当时,这使我的虚荣心得到了相当的满足。我这样一个年轻的书生在县里出现,又安排在县府工作,大约是很引人注目的。不多时间,差不多半个县城的人都认识我了,走在路上,常有我不认识的人向我打招呼。然而,后来的事实证明,这小小的春风得意只是假象,我的秉性使我完全不适合于在县机关工作。一个简单的事实是,虽然我在宣传部工作,但始终入不了党,四年后便被调到位于一个公社的县党校去做教员了。与此同时,若干分配在公社的学生则入党提干,有一位当上了组织部副部长,另一位顶替我做了宣传部理论干事。当然,我很快看清了这种情形的必然性,也就不在乎了。

    在县里工作,下乡是经常的事。我喜欢下乡,一开始是觉得新鲜,后来是为了远离县机关的琐碎是非,图个清静。第一次下乡,是去最偏远贫困的两水公社,当时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两水是苗乡,景色很美,两条溪流穿越群山,把村寨连结起来。溪上这里那里筑有桥亭,是当地一大特色。顾名思义,桥亭既是桥,又是亭,木结构,瓦顶,两边木栏杆内侧有两排长凳,村民们出工前在那里集合,夏夜在那里乘凉。民风十分淳朴,多数妇女儿童没有出过乡,以至于我这个脸上架着两片玻璃的人几乎被当成了怪物。有一回,我在山里行走,迎面走来三个小孩,最小的那个立即转过头去,把脸紧贴山坡,另外两个恐惧地瞪着我,握着小拳头,如临大敌。我怕吓着他们,便装着没有看见他们,微笑着走了过去。还有一回,几个戴大耳环的苗家姑娘走来,经过我的身旁时,突然一齐尖声大笑,撒腿就跑。

    从我这方面说,开始时我同样不适应村民的生活习惯,不免显得狼狈。我住在一个多子女的贫穷人家,到的第一天,看见主妇把一些蚂蚱放在盆里,用开水浸泡,然后倒进锅里,便好奇地问:“蚂蚱还能喂猪?”她没有回答。晚饭时,桌上有一碗干炒的蚂蚱,我才恍然大悟,后悔自己失言。还有一次午饭时,我到厨房添饭,锅盖半开着,露出一只小猫的下半截,我赶紧把它拖了出来。打开锅盖,我不由得朝后退,另一只小猫正蹲在里面从容地吃着饭。怎么办呢?我犹豫了一阵,还是硬着头皮添了一碗,回到餐桌旁也没有声张。这个家庭真的很苦,几根辣椒放在灶膛里烤一烤,然后捣碎,撒一把盐,就是下饭的菜了,基本上顿顿如此。不过,我始终很愉快,相处久了,一家人都很喜欢我。尤其是那个十九岁的女儿,每见到我就特别高兴,总是甜甜的笑脸,还兴致勃勃地教我讲苗话。我在这一家住了一个月,临别时,男主人拉着我的手,眼圈红了,喃喃说:“对不起”我知道他是为他家的穷内疚,便赶紧不让他说下去。我正奇怪没有看见那个女儿,她出现了,塞给我一包刚炒好的热花生。她天天穿着补丁衣,现在特意换了一件新衣服为我送行,并且因为我的离去而闷闷不乐。我心中十分感动,但说不出一句安慰她的话来。

    后来我下乡就很多了,走了全县七个乡的许多村庄。南方多雨,经常的情景是,我头戴一顶斗笠,脚穿草鞋,在山间小路上踽踽独行。山区地广人稀,村落之间往往相距很远,有时去某地开会,要走大半天。我还曾经在一个生产队蹲点,住了整整一年。那个队离县城倒不远,我和农民一起到城里的公共厕所起大粪,挑回村里作肥料,并不觉得难堪。县里多数干部下乡下油了,一般不参加劳动,我毕竟是学生,并且有强烈的改造意识,常和农民一同劳动。有一回,正是盛夏,在田里割禾,渴极了,看见农民用手拨开水面的漂浮物,喝稻田里的水,我也效仿,喝完定睛一看,水底有一条大蚂蝗。在县机关,因为我不肯惟命是从,我的上司总批评我骄傲。农民对我的评价恰好相反,他们都说我不摆大学生架子,待人最平等。我自己也喜欢和淳朴的农民在一起,比起和那些自以为是的小官打交道惬意多了。只有生产队的开会是我始终习惯不了的,尤其在冬天,会议室窗户紧闭,燃着湿柴,浓烟刺得睁不开眼,吵吵嚷嚷,往往开到半夜,不决而散。

    经常在农村,我对农民的艰难也就有了切身的感知。他们的艰难,很大一部分是干部的强迫命令造成的,突出地表现在两件事情上。一是所谓科学种田,强制推广双季稻和相应的水稻矮秆品种。地委书记兼军分区政委来到某大队,下令把已经播下的七千斤高秆种子全部犁掉,大队干部要求放鸭子吃,不致完全浪费,这位地区最高长官耍威风道:“不行,就是要全部犁掉,让你们得点教训!”一股风吹下去,定了调子,层层贯彻:“有收无收都得给我种!”我到一个生产队,队长告诉我,去年种双季稻20亩,颗粒无收,今年他想少种一些,但硬派下来的任务是80亩,一亩也不能少。另一是大刹副业,一律判为资本主义倾向。县农办主任带队进驻一个生产大队,我也在其列,被派到一个生产队。正值冬日农闲,有些生产队搭窑烧石灰,烧出的石灰出售,这原是当地农民常用的增加收入的办法,但主任宣布是严重的资本主义倾向,下令制止。生产队长对我说,不烧石灰,农民没有钱,连年也过不成,问我怎么办。我便召集全队农民开会,让大家讨论怎么办。当然,所有的人都和队长看法相同。我说,既然如此,就照大家的意见办。石灰烧成后,我才汇报,理所当然地被主任批判为右倾的典型。这位主任以贯彻政策坚决、对农民狠出名,曾亲自带民兵拔掉一些生产队种的单季稻,越是这样的人越受到重用,他后来升为副县长了。

    我在资源生活了八年半,收获之一是对中国农村问题有了一点感性的了解。以前我容易把农村想象成远离政治的桃花源,其实大谬,中国农民身受太多的束缚,而当时最大的束缚恰恰来自政治。这种政治以批判资本主义倾向的名义把农民树为假想敌,给农民的正常经济活动设置重重障碍。事实上,中国农民之苦,大半来自人为。现在国情有了很大变化,但农民所受的其他束缚仍太多。农村问题的解决说简单也简单,第一步是解除加于农民的种种无理束缚,使他们真正获得经济上的自由和平等的公民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