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节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夜的命名术最强战神龙王殿财运天降花娇好想住你隔壁特种奶爸俏老婆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ac】,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我当掉了安德烈给我的钻戒,买了一枚一模一样的半克拉装饰戒指,上面的假钻石比真钻石还璀璨。我先去了犹太区的珠宝行,请一个老首饰匠估价。他把一个寸把长的筒形放大镜塞在深陷的眼窝里。那眼窝如同一个瓶口,放大镜成了瓶塞,塞得滴水不漏。

    他说这颗钻石是最白的一种,价值应在两千五到三千。不过如果我卖给他,他只能付我七百。我问他为什么只能付七百。他说不为什么,我要肯卖他就只能出到七百。他长长的鼻子使他整个睑显得庄重阴沉,十分负责。

    我又到了另一个首饰铺。奇怪极了,伊朗首饰匠也说他最多出到七百。一直到晚上,我面孔也冻硬了,所有的首饰匠愿意出的价没有超过七百的,他们种族不同,年龄各异,却串通得那么好,同心同德挤对我。他们认为一个人落魄到了当首饰的地步,是没什么退路的,因而他们不好好敲我一笔,是他们的不尽职不敬业。

    我在六点差两分时下决心当掉了订婚戒指,然后我赶在百货商场开门前,花了二十五块钱,买了一枚伪钻戒,去冒名顶替。我口袋揣着六百七十五块现钞往地铁走。我已经很久没有这种守财奴的行走姿态了——把书包的带子收得很短,将书包挂在腹前,双手拢在袖筒里,压住书包和肚子。我警惕地躲开任何靠近我的人。

    我回到牧师夫妇家时,他们俩正在吃饭。我悄悄脱衣摘帽除靴。我听见他们也变得悄悄的。

    进了我自己的卧室,我把大大小小的钞票摊开,按照账单分捡出房租、水费、电费、煤气费、电话费。然后我开始给牧师夫妇写信。我在信中沉痛道歉,说自己做了个很不像样的房客。然后我告诉他们,我已买了行动电话,号码是xxxxxxx。他们若有话不便当面跟我说,可以给我打电话;我乐意在同一幢房子里与他们使用这种摩登联络方式。我还告诉他们从此后他们太平幸福的日子会全面恢复,因为fbi不必通过他们跟我打交道了,他们从此会直接把电话打到我的行动电话上。然后我请求他们不要撵我走。我实在太喜欢这所房子和它的主人们了。飘泊的我在这所房子里得到的慰藉他们是无法想象的。最后我说我宁愿担负起打扫卫生,熨绣衣裳等所有杂活。写完后,我又补了个“p.s”说我希望知道上次被我烤黄的吊柜价值是多少,我愿赔偿损失。

    我把仅剩的十块五角钱放进钱包。把欠的债务一笔一笔用纸包好,上面注明它是付的哪笔账。我把钞票和信塞进一个信封,做贼似的蹑手蹑足走到起居室,将信封压在蜡烛台下面。

    夜里听见牧师夫妇恢复了进行曲速度的做ài,我心里踏实极了。

    睡前我跟安德烈通了电话,告诉他我从此不必穿过冰天雪地去给他打投币电话了。

    安德烈说:你不像你看上去那么傻。

    我说:对呀,这是好事情。

    我们哈哈地乐起来。

    安德烈说:我明天也去买个行动电话。我也受够了冰天雪地找投币电话的滋味。

    我说:真后悔我们愚蠢了那么久才聪明起来。

    他跟我道了晚安后又想到什么,说:圣诞节我会送你一件意外的大礼物。是劳拉为我出的点子。

    我突然冒出一句:劳拉很喜欢你,是吧?

    他一愣,然后说:劳拉更喜欢你一些。

    安德烈,你知道我们说的不是一个意思。

    我当然知道。

    我听出他声音笑嘻嘻的。

    劳拉有什么不好?不是挺好的?

    我知道,是挺好的。他等着我停止声东击西。他说:我和劳拉每星期总会见一两次面,吃吃午饭。他在帮我把话绕回正题。

    我不知心里的一股不适是不是醋意。但我干吗吃劳拉的醋?因为她和安德烈门当户对,还是因为她与他自由、平等的往来?劳拉为安德烈选了窗帘的颜色和布料,为他设计家具的摆置,为他找到名设计家的沙发,又没让设计家敲他一大笔。她还替他跑遍乔治城的小艺术馆和收藏品商店,甚至是寄卖行,为他一件一件选来台灯、立灯、沙发靠垫,安德烈的客厅放着三个毕加索的陶器复制品,但是品质极高的复制品,全世界只有六七百个。她领安德烈去参加艺术拍卖会,竞拍下了四幅德加的铅笔草稿。而当时安德烈钱吃紧,她便借钱给他。连安德烈的西装、毛衣、领带,都透出劳拉高雅昂贵的审美情趣。安德烈一组织晚会,劳拉便是最拿得出手的司仪。安德烈把他自己的外形,整个地交给劳拉去处理。有一次我说我不习惯看安德烈穿浅豆绿色的西装,他漫不经意地说:劳拉帮我选的。他的口气似乎是这意思,金子堆大的劳拉可以让他彻底放心的;她绝不会让他出破绽,露怯;劳拉这方面的学问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不是任何人一时半时补补课就能及得上的。

    我嘴上很贫,心里却是真的不好过。

    劳拉一定要我告诉你:她非常喜欢你。

    似乎对于我,波拉克公主也是鉴赏的权威,她的话可以使安德烈对我完全满意;她不是在表达她对我的喜欢,她是把好的喜欢加封给了我。

    我想,凭什么劳拉不是安德烈的未婚妻呢?

    我们说着甜蜜热烈的恋人语言,告别告了足有十分钟。我走神走得一塌糊涂,一部分脑筋在想劳拉,其余的注意力集中在四角六分钱一分钟的行动电话费上。我说“我也想念你,安德烈”脑子里浮现的是一张又肥又大的电话账单,每一行价码都又肥又大。

    十二点左右电话铃响了。我听见牧师太太水淋淋的脚步声从浴室出来,冲进起居室,又水淋淋地来到我门口。她轻声敲敲门。

    我只得去开门。

    牧师太太脸蛋又红又亮,雪白多肉的身体上缠了块大白浴巾,整个人仙子似的腾起白雾。

    我说:真对不起

    没关系的。

    我从她手里接过湿了的电话。她的腿刚剃过毛,细腻如脂。

    我说:谢谢你。

    她说:给你留了巧克力糕饼,别忘了吃。

    这个宅子永远是烤巧克力糕饼的热烘烘甜香。年轻的牧师太太已转身回浴室去了。他们夫妇偶尔会到浴室做ài。

    电话里传来米莉的假嗓子:我想我大概活着的时候不会再接到你的电话了。

    我说:你好吗,米莉?

    不好。你把我的小梳子放到哪里去了?

    我忽然想起来,上回去华盛顿,去看了米莉一次。每次我去看她,她总是要我替她梳头。她喜欢一种老掉牙的发式:在额头两边隆起两个鼓包。米莉十六岁时就爱那两个鼓包,所以我下了番工夫,终于让米莉所剩无几的头发成功地再现了她十六岁的发式。梳这样的头发需要两把小梳子,反着插进头发,再翻成正的,将别住的头发一推,鼓包便出来了。米莉有一盒这样的小梳子,金属架子,上面镶有彩色的亚宝石。米莉最爱的是一对银梳子,镶澳洲宝石。

    我说:米莉,你让我把它们藏起来的呀!你说你怕阿书或者萨丽偷走它们

    米莉在电话中“嘘”了一声,对我耳语:萨丽就在隔壁。萨丽是她的护士兼女佣,我曾经和她共兼这份职。我走了之后,阿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去米莉那儿挣点零花钱。萨丽是个终日问声不响的人,因此米莉必须另花一份钱雇个人听她说话。她特别喜欢我和阿书这样的人,讲蹩脚的英文,足够的错误供她纠正,足够的空间供她去提拔。

    你把它们藏在哪里了?米莉用压低的假声问我。

    我说藏在她的几百双皮鞋里,用一只三八年出产的香奈尔皮鞋盒子装了她最爱的那对梳子。

    米莉又“嘘”了一声。

    我问她这么深更半夜找梳子干什么。

    她说傍晚萨丽推她出去遛弯,一只黑猫从她前面横穿而过。她想到她的邻居三年前跟她玩牌的时候,告诉她一只黑猫穿过他散步的小路。邻居当天晚上就去世了。米莉认为如果同样的事发生在她身上,她必须带走她最喜爱的小梳子。

    我说:别逗了米莉。

    她说:明天早上你给我打个电话,看看我还有气没有。

    我说:行。

    你上次是什么时候给我打电话的?有一个世纪了吧?每次电话铃响,我以为有人给我来电话了,结果全是找阿书的。只有一两次,阿书把电话递到我手上,说:这回是找你的了。你猜是谁?是电话公司的推销员。告诉我如果我用他们公司的电话,每花一块钱电话费可以赚五英里的飞行旅程。我逗他,我说:您知道我今年多大?他说他不敢猜。我说:我呀,才十六岁,做不了我父母的主瞎换电话公司。

    米莉,我忙得要死

    忙着赴约会吧?

    九十四岁的米莉发出婴孩般的笑声。米莉仍保持着八十年前上流社会闺秀的良好教养;真正的闺秀不该主动给任何人打电话,而是等电话或人来找你。无论等得怎样不耐烦,都要端庄娴雅地等,等所有人送鲜花和卡片,送精装巧克力,送问候和恭维。所以她这么晚放弃这上流教养,主动给我打电话,可见她把黑猫的恶兆当真了。我不露痕迹地夸奖她的硬朗。她不断对我的用词和发音做出纠正。她仍信奉八九十年前的语言风范,繁文缛节的,玲珑剔透的。她最听不得我说“这家伙、那家伙”她会尖声尖气打断我:发发慈悲,这是管道工的语言!

    可是米莉,我的教授也用这语言!

    我同情你,你有这样的管道工教授。

    可是你读过当代小说吗?比如诺曼梅勒?

    我管不着诺曼梅勒,我不会同他搭一句腔的。可是我的耳朵向你打开,你觉得你往里面灌污秽东西合适吗?你该说:这位绅士、那位绅士。你看起来比阿书文雅些,但一张嘴就跟她一样粗鲁。

    然后她就把谈话主题转到阿书身上。阿书让米莉多次腹泻。因为她总是别出心裁地给米莉九十年不变的三餐翻花样。她训练米莉吃螃蟹、鲤鱼、猪腰花。使米莉在九十四岁这年开始了食物探险。但米莉承认阿书那些污七八糟的食物非常鲜美。有一次米莉吃了螃蟹肉炒饭之后立刻上吐下泻,急救车在晚上九点把她搬运到医院。她忘了这件事她已经跟我讲过三次了。一模一样的快乐而愤怒的措词。我知道她接下去会数落阿书其它的恶劣之处。果然米莉问我:你知道阿书的业余消遣是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不过我得伺候着米莉闲扯:是什么?

    是打电话!

    米莉说阿书一打起电话来连炉子上开水壶吹哨她都不管。阿书还不按米莉十六岁时的发式给她梳头,而是把她三百多根头发梳成模特发形,抹刺鼻的发胶。米莉说她最受不了阿书的,就是她一口一个“这小子、那小子”她约会的男朋友中有照x光的,有买卖房地产的,有律师;阿书叫他们“x光小子”、“房地产小子”、“律师小子”米莉忘了她这些话也跟我讲过三次了。

    米莉问我:你什么时候还来华盛顿?

    我说大概寒假期间。

    她说:如果你不来看我,我不会责怪你的。

    米莉,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就是不会责怪你。因为我明白你在华盛顿时间特别宝贵,你得把每分钟都花在同一件事上。

    花在什么事上,米莉?

    就是那件事——把鸡蛋全往一个篮子里放。

    她的意思是,在恋爱上不能死心眼,要货比三家。豪门闺秀米莉从十六岁开始接受红玫瑰和求爱信,她认为高级的女人就是在情场上同时能走好几盘棋。死心塌地只交一个男朋友的局面,米莉管它叫“把全部鸡蛋放在一只篮子里”篮子一翻全砸了。米莉总是细水长流地数落我不够高傲,不够上流,好像偌大个世界横跨太平洋的我就只找得到一只篮子。

    我说米莉我忙得常常在进门时撞上自己正出门。能有一个篮子就不赖。

    米莉突然说:哎呀!

    我知道此刻她肯定把三根雪白枯骨一般的手指敲在右边太阳穴上。我等她下文。

    看我——我得承认记忆力不是十六岁了。我差点忘了告诉你——第二个篮子出现了。她小小卖了个关子,又说:有个年轻先生给我打电话,打听你!

    我想这人很可能是便衣福茨。

    米莉说:你记住,一定要给男人们一些时间,让他们赢取你的信任。你对这个安德烈,不行——你完全没有给他足够时间,让他赢得你的好感,然后是信赖,然后才是你的终生许诺.懂吗?

    懂了,米莉。

    所以,我认为另一个年轻先生及时插进来,是桩好事。这次你可要给他时间,让他一点一点,一步一步赢得你。怎么样,他长得很俊?他的声音很英俊。我特别有本事从声音上看人的相貌。他很英俊,对吧?

    很英俊。

    他个子中等?

    中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