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夜的命名术最强战神龙王殿财运天降花娇好想住你隔壁特种奶爸俏老婆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ac】,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瀚夫瑞站起身,手按了按苏的肩膀。他走出去半晌,苏才又重新拿起刀和叉“啦啦”地在瓷盘上拉着冷掉的肉。

    晚江对仁仁使了个眼色。仁仁不动。她的眼色狠起来,女孩向客厅走去。客厅里传来仁仁和瀚夫瑞的对话,没人能听见他们在讲什么,但谁都能听出那份知己。五分钟后,仁仁的钢琴奏响了。晚江知道女孩向老继父讨了饶。晚江把大理石地面上的水滴擦乾净。她一边擦一边后退,以免再去踏擦净的地面。她发现自己握拖布的手吃着很大一股力。她在瀚夫瑞跟苏对话刚刚开始时,就明白了一切。瀚夫瑞在早晨做了什么,她全明白了:他见雨大起来,便回家开了车出来,打算去她的长跑终点接她,却看见晚江在破旧的小卡车里和九华相依而眠。他为那份自找的沦落感而恶心;他们偏要搞出这种孑然而立、形影相吊的悲剧效果,难道不肉麻?他原想叫醒他们,但想到一场窘迫会把自己也窘死,便调头走开了。他决定以别人为例来点穿它。他一天都在借题发挥,指桑骂槐。

    晚江想,随你去指桑骂槐吧。揭出来,大家羞死。因为你制止母子的正常往来,你却制止不了他们的暗中往来。对于一个母亲,任何不争气的孩子都是孩子,都配她去疼爱。要说我的爱是野蛮的,兽性的,就说去吧。她只要还有一口气,就有一份给九华的爱。你不挑明,好,你就忍受我们吧,你要有涵养,就好好涵养下去。

    她收拾了餐室,脚步轻盈地走出来,对苏扬起嗓子“hi”了一声。苏暗自回头,发现晚江猝然的好心情不是给别人而是给她的。她赶紧也“hi”回去。晚江问苏要不要来点汤。苏想这女人今晚怎么了。她说:好的,谢谢。晚江盛了一碗汤,放到微波炉里,以食指在数码上飞快地一掀,然后她一只脚掌踮起,将自己旋转起来,转向苏,笑了一下。她心里还在说:你瀚夫瑞想做个高尚的人,永远在理,就做去吧。

    苏也赶紧还个笑给她。晚江把热得滚烫的汤端到她面前,然后两手就去捏耳垂,脚还小蹦小跳的。苏心里想,她从来没发现这个女人如此年轻。晚江拉开抽屉,拈起一个汤匙,递给苏。苏从来没受过人这般伺候,觉得马上要累垮了。她赶紧去对付汤,一圈一圈搅动,要搅到合适的温度,免得喝出声响来。晚江却笑起来,说喝中国汤温度是滋味之一;没温度就少了一味,滋味好,你嘴巴尽可以热闹。晚江心里仍没有休止:你瀚夫瑞要做君子,那你就好好看小人表演吧。

    “苏,你以后一定要来吃晚饭。多一个人吃饭,我也好有借口多烧两个菜!”

    苏想,别管真假,先答应下来再说。她热情地喝着汤,一缕浅黄的头发在汤面上扫来扫去。

    “你答应了?”晚江的手指住她。

    苏马上连说“谢谢。”苏的流浪天性在此刻全在她眼睛里。那是一双焦点不实的眸子,有些褪色。你认真同她说话,她会努力对准焦距。

    那天晚上路易下晚班回来,对谈笑着的晚江和苏非常惊讶。晚江高高坐在吧凳上,地板上堆了一堆毛衣、线衫、t恤,一看就是晚江和仁仁穿剩的。苏正套了一件仁仁的少儿绒衣,上面印了只金黄刺眼的“twittybird”腿上是晚江的紧身裤,紧得随时要爆炸。他嘴里向她俩问候,眼神却很不客气:你们俩为了什么样的无聊目的走到了一起呢?

    每次晚江****尾酒会餐,她雇用两个男学生,两个女学生。其中一个男学生是南美人,在一家私立的厨艺学院读书,指望将来成个科班的法国厨子。他领导四个雇员的服饰潮流,以及表演台风。四个年轻雇员一身白衣,头戴白色厨师帽,天鹅一样高傲地在上百人的酒会中去游。

    晚江很少到前台亮相。她只是把事先准备好的食物塞入烤炉、蒸笼。她的紫菜蒸三文鱼是要到现场做的。她信不过超市的鱼,同一个鱼行直接订货,鱼都是当天早晨的捕获。她将鱼切成条,直径铜板大小,再以大张的紫菜将它裹住,用糯米浆封住口,一个卷筒形成了。再把它截成六七截,摆到笼屉上。

    瀚夫瑞见晚江一绺头发挂下来,她“呼”地吹开它。她做事的样子非常迷人,手势、眼神、腰肢,都像舞蹈一样简练而准确,没有一个步伐、动作多余。她用小型榨碎机绞出鲜柠檬浆,再对些淡色浆油进去,便是紫菜三文鱼的作料。他瞄一眼手表,整个过程才十分钟。假如说晚江是这场酒会的主演,她的表演惟有瀚夫瑞一个人观赏。惟有他有如此眼福看晚江舞蹈着变出戏法:鲜蘑一口酥,鸡汁小笼包,罗汉翡翠饺,荞麦冷面。瀚夫瑞想,这个女人怎么如此善解人意?她很快把菜做得这样新潮;她已基本不用猪肉和牛肉了,所有的原料都是报刊上宣扬的时尚食品,都让人们在放纵口腹之欲时,保持高度的健康良知。薄荷鸡粒登台了。一片片鲜绿的薄荷叶片上,堆一小堆雪白的鸡胸颗粒。这场操作有几百个动作:将预先拌好的鸡肉一勺勺舀起,放在两百片薄荷叶子上。换了任何人做,失手是不可避免的,而一失手就会使节奏和动作乱套,一切就成了打仗。而晚江像对前台的一百多食客毫无知觉,那一百多张嘴连接起来是多长一条战线,她毫不在意;她只做她的。闲闲地一勺一勺地舀,一片叶子一片叶子地填,以一挡百,一个打错的靶子都没有。

    瀚夫瑞在晚江结束这道菜时深喘一口气。是替她喘息。她两手撑着叶子,眼盯着下一道菜,似乎在定神,又像是战前目测行动路线。她穿白色棉布短袖衫和浅蓝牛仔裤,一个清爽的野餐形像,瀚夫瑞想。即使是手把手去教,那些主妇一生也学不成晚江这样。你看她此刻两眼茫茫的,但谱全在心里;或许更玄,她心里都没准谱,一举一动,就全成了谱。

    晚江从五年前打起招牌,做此类食品堂会,生意不旺,也不冷清,一个月总要开张一两次。瀚夫瑞替她管账,包括分发雇员工资。每次结账,她剩不了多少钱,最好的时候只能有千把元收入,但每做一次,她都标新立异。你会觉得一百多名客人都是陪她玩耍的,她要看看自己的恶作剧在他们那里的反应。

    偶尔会有客人对预科法国厨子赞美菜肴的美妙。预科大师傅便略一颔首,模棱两可地认领了原本属于晚江的赞美。他本想从晚江那里学几手,或者索性偷几手,却发现她路子太野,随心所欲,甚至扑朔迷离,因而任何的菜肴都不易重复。对于难以重复的东西,都是缺乏科学的;科学的第一项特质就是可重复性,预科大师傅对于晚江缺乏科学的厨艺,便从此一笑置之了。

    这时预科大师傅给两位五十来岁的女人缠住,要他供出做这些菜肴的绝招。她们逼得他无奈,只好承认这并不是他的厨艺。预科大师傅把晚江从厨房里领出来。晚江一身一脸的闲情逸致,朝两位上流妇人浅鞠一躬。

    她抬起头,看见观众里多了一张面孔。两位妇人身后,站着洪敏。一刹那间,她感觉这张面孔变了太多,五官都有些发横,个头也不如记忆中硕长。十年带走了他身上和脸上的不少棱角,给她的第一印象是圆滑。人的外形也会是圆滑的。这圆滑便是一种苍老。她也在洪敏眼里,看到相仿的感叹。他也穿越了陌生和疑惑,终于认定了她。

    她笑了笑说:“哎呀,你怎么在这儿?”

    “嗯。”他也笑一下“你行啊,做菜成大腕儿了。”晚江对他的用词似懂非懂。其实他和她对于彼此都在似懂非懂当中,因为这时分,对某句话、某个词汇的具体理解,变得次要了。

    晚江向两个热心的妇人道了歉,硬是撇下她们,走到洪敏跟前。她眼圈一红。他的笑容撑不住了,面容顿时变得很难看。她把两个拇指插在牛仔裤两侧的兜里,成了个手足无措的女中学生。他告诉她,他偶然听到夜总会一位女会友提到晚江;女会友只说有这么个中国内地来的女人,做菜做得很棒,中、西共赏。他就猜到了晚江。他便设法混进了这个酒会。

    “你真是的我一点都没想到你会在这里。刚才吓死我了。”晚江说。她手一抹,横着挥去两颗泪珠。

    她一旦开始用这种闹脾气的语调说话,一切陌生、疑惑都过去了。洪敏以一个极小的动作,领她向门外走去。几乎不是动作,是男舞伴给女舞伴的一个暗示。她跟着他走的时候,忘了瀚夫瑞还在厨房里等候她。她只是打量洪敏,他穿一条卡其色的棉布裤子,一双棕色皮鞋,上衣是件黑西装便服,里面衬着黑衬衫。打扮是登样的,姿态也是好的,而太可体的衣服在一个男人身上,就显得一点轻薄来。晚江自然不会这样去想洪敏。她只是觉得他的打扮和一个夜总会交谊舞教员很吻合。

    走过门口,几个中年的亚裔女人同洪敏点点头,也好好地盯了一眼晚江。她们的目光告诉晚江,她们是知道故事的人。

    洪敏对其中一个中年女人说:“看着点;假如那个戴眼镜的老头过来,给我报个信儿。”他指的是瀚夫瑞。女人们笑嘻嘻地拍他肩打他背,大声说:“放心吧,我们一定帮你缠住他。”

    晚江顾不上她们有些肮脏的笑声脆得刺耳。她只顾着看洪敏。一阵子的批评过后,她感到他是那么顺眼。在门外,他一伸手,拉住了她的手。

    他们手牵手来到电梯后面一个死胡同里。走廊里灯光照不进这里,两人再也无需相互打量了。晚江感觉洪敏的下巴抵在她额上。她便用额去抚摸这下巴,那上面刮脸刀开动着来回走,走了三千六百五十个早晨。她的额角抚出了他面颊上那层铁青,很汉子的面颊。抚着抚着,晚江哽咽起来。

    他触摸到她两个肩胛骨因哽咽而有的耸动。他开始摇她,想把她哄好。却越哄越糟,她挣扭起来,抽出一只手,在他身上胡乱地打。徒劳一阵,他就随她闹去了。她累了,由他抱着她,歇在那里。两人全失神地站着,呼吸也忘了。他慢慢从衣袋里拿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塞给她。她的手麻痹地拿着纸巾,不知该用它做什么,他只好把她的脸扳得稍稍朝向走廊的灯光,拿纸巾把她脸擦干。他感觉她下巴在他掌心里抽搐得很凶。他轻声说:“你剪短头发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