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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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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午,丁万给薛兰打了电话,她在电话里答应得蛮利落:“晚上一定来。不见不散。”她说她向来对音乐感兴趣。

    下午,团支部开大会,拉丁万列席,说他是“团组织最热心的建设者”得到这样的赞誉,是因为丁万为团支部办了一版墙报,小青年们说这墙报把党支部的“震趴了”从此聘请他做“主编”

    对越自卫还击战回来,丁万和另外七名战友的名字见了报,被邀请到各个学校机关去做报告。然而光荣了一大圈,搜集材料的人惊异了:“啊?这么一位功臣还不是党员?!”

    “我交出入党申请已有五年了,一直没动静。”

    “为什么?”

    “闹不清人家说我不象党员样儿。”丁万笑嘻嘻道。他记得当年递交入党申请之后,宣传队有一位老党员找他谈话,说是受徐教导员委派,向他指出,要争取入党,首先要象个党员样儿。

    “党员什么样儿?有规定吗?”他困惑了。

    “当然没规定。”老党员说“但起码不能象你现在这样,整天嘻嘻哈哈、打打闹闹的”

    “和群众打成一片嘛。”他嬉着脸。

    “请你严肃点。我这是代表党支部。”

    丁万意识到事关重大,不敢笑了。党员可不是闹着玩的:常有些文件“只限在党内传达”每逢这时,党员们每人揣个笔记本,煞有介事地走向队部,很自然地便同非党人士区别开来。而每当党员开会时,非党员总是被指令打扫环境卫生。

    这时,老党员正扳手指列举丁万的“不足”:比如给人起外号,管瘦高个的司务长叫“长统袜子”;还说脸上有浅麻子的炊事班长若躺下,别人能在他脸上下弹子跳棋

    丁万表示痛改前非,但过了三天旧病复发,又“和群众打成一片”了。那“老党员”再也没来找过他。

    因为丁万在战斗中的表现,调到军区文工团后就成了党员发展对象名单中的“头号种子选手”一九八一年再次递交申请书,很快通过,丁万终于成了一名中共预备党员。

    预备期未满,丁万仍在团支部担任“主编”甚至连今天的团支部大会也不得不参加。

    开会前,团支部书记宣布了议程:其一改选支委;其二,针对团员中某些不良作风展开批评。丁万惦记晚上的音乐会和薛兰,坐在一群小青年中间心里急得发毛。

    改选开始。无记名投票。黑板上用红粉笔写出候选人名单,唱票人念一个名字,白粉笔便计上一票。选举使这些大娃娃们意识到自己的权力,一个个庄严地绷着脸,场内极静。突然,唱票者不往下念了,手里捏着那张票,愕然地瞪着眼:“谁搞的鬼?”他忍住笑小声嘟哝道。

    记票者回过头:“你就照实念呗!”

    唱票者使劲抑制两嘴角的扯动,似乎改换了一副嗓音念道:“丁万,一票!”

    大家愣了一下“哄”的一声全笑了。

    丁万笑着嚷:“娘的!哪位这么抬举我?”

    记票者忍住笑添上丁万的名字,并在下面郑重地画了一道。

    这唯一的一票一直保留到选举结束。小青年们冲着丁万又拍手又笑,搞不清是真心拥戴还是恶作剧。丁万在笑闹中走到黑板前,将他名字下唯一的一道杠添成了个“正”字,左右看看,仍不过瘾,接着往下画,直画到“正”字绕黑板转了一圈,然后得意地拍拍手上的粉笔灰,架着拐,扬长而去。走到门口,又回头将黑板仔细端详一番,挤挤眼道:“小鬼头们,差点误了老身大事!”

    大家笑得更欢。团支部书记带头鼓起掌来。

    丁万回屋刮了脸,换了衬衫,又忙着擦皮鞋。晚上要和薛兰并肩坐着欣赏音乐,得尽量收拾得体面些。他得提前赶到体育馆,以便有充足的时间做思想准备。他喜欢这个老姑娘,虽然她有点叫人捉摸不透。老姑娘嘛,多少总有些乖戻。他边擦皮鞋边吹口哨,皮鞋擦得很亮。他欣赏着,把皮鞋套到那只没有知觉的脚上。不知薛兰看见这只假脚会不会害怕,截肢以后,他从来不到大池洗澡了。

    门“嗵”的一声被撞开,同时响起尖声尖气的声音:“报告!”

    舞蹈队的几个姑娘涌进来:“我们来交决心书!”

    文工团组织了一支巡回演出小分队,三五天后就出发。丁万担任队长。

    这群姑娘与宁萍萍、乔怡等入伍时年龄相仿,可比她们难管理。几乎每人一种发型,花衬衫一天一换,有的头发烫得太蓬,集合居然把军帽拎在手里。你说她,她会朝你翻翻白眼:“我有法儿戴帽子吗?”皮肤本来够白,却抹着老厚的粉,真眉毛拔光画上假的。

    这些兵,下连队不把那些大兵吓晕过去?居然还写什么“决心书”有一次丁万问她们想不想入团,她们竟异口同声说:“随便。”莫非真是时代不同了?

    他想起七十年代那些军帽下清一色的“小刷把”不知哪个姑娘想出馊主意,弄来一把铝制梳子,在炉子上加了热“小刷把”一夜间成了“绒毛球”额头上的刘海儿也变得弯弯曲曲了。据说连田巧巧也被拖下水,姑娘们捺住她,把她那头又浓又粗的头发折腾得一塌糊涂。这样一来,她们就不担心谁会告状了。再说法不责众,多一个人壮一分胆。第二天早晨出操,女兵们刚排好队列,就听见一声大喝“女兵二班,全体出列!”

    徐教导员怒发冲冠,嗓子高得象唱“秦腔”!

    “向前三步——走!立——定!向后——转!”

    顿时,女兵二班与队伍脸对脸。

    “大家看见了吗?她们好看吗?美不美?”

    男兵们幸灾乐祸地哄然而笑。女一班的老兵为表示与她们界限分明,笑得尤为响亮。

    “就那么好笑吗?”徐教导员喝道。他用手点点戳戳“你们呐,你们呐,脑子里成天尽想些什么,啊?!参军才两年,军装穿得不耐烦了?军帽压扁了你的脑壳?闹这些鬼名堂!”

    他打开话匣子,一席话训了两个钟头。不过他从来不忘一点:夏天让部下们站在树荫里,自己顶着太阳,这样的话训出来具有说服力。他从自己参军说起,那年头,投奔队伍的姑娘剪掉辫子,扔掉高跟鞋最后他象想起什么似的,问:“还有人反映女同志偷偷改军裤,有没有这事?”

    这下女二班笑了:女老兵们恨不能把两条腿立刻揣进兜里。改过的军裤是一目了然的。

    “报告!”—个女老兵冲出来。

    “说。”

    “女二班也有人改!”

    徐教导员冲田巧巧冷笑:“二班长,你们占得真全乎啊!”“报告!”田巧巧决心撑开“保护伞”

    “说!”

    “我声明:不是改军裤,是改军裤头。后勤发的裤头一个能改三个,为什么不能厉行节约?完了。”

    “都入列!”徐教导员喝道“能改短裤今后就会发展到改长裤!资产阶级思想就是这么滋长起来的。裤子改那么瘦,适合野战需要吗?喊一声卧倒,谁担保它不绽线?胡闹!我们首先是兵”

    他又开始“想当年”了。

    结果女二班奉命开三天会,讨论什么叫“美”“美”的阶级性。端正了“美”的观念后,姑娘们表示悔改诚意,全体穿上了部队发的、黑面圆口的、被通称为“老头鞋”的布鞋,并一律用白广告色在鞋帮两侧写上“渡江胜利”当田班长领着十二个女兵列队走出,谁也闹不清她们是否在向大伙示威。

    这些八十年代的女兵改军裤烫头发都不用偷偷摸摸,女兵首先是“女”其次是“兵”假如徐教导员此刻对她们“想当年”或许她们会象瞪着活化石一样瞪着他;假如他再说起大姑娘剪辫子、扔高跟鞋,她们会哈哈笑着拍他肩膀:“别逗了,老头儿。”

    几个姑娘把那些千篇一律、敷衍了事的“决心书”往丁万桌上一放,便开始对丁万评头论足,说他的衬衫太土,还不如那个锅炉工;说他的头发也太土,还不如常来送信的邮递员;那裤子更甭提了,连常来拉粪的乡下人都穿直筒裤丁万想,我收拾了俩钟头,弄得谁也不如?但愿薛兰的审美观别象她们这样“赶趟”

    姑娘们刚飞出去,团支部书记到。

    “丁大主编!得提前出这期墙报!要下部队了,首先得让那些姑奶奶改改装!这期墙报得讨论一个问题:什么叫美!”丁万看看表,他的手摇轮椅是一小时八公里的速度,摇快些,可达十公里——第一次和薛兰约会,迟误不得。他架起拐,而这位团支书却缠住他不放。

    “你瞧她们一个个打扮的,还号称‘我们这叫军牛仔’!这模样怎么为基层服务?!”

    “基层就不爱美?”

    “美有个范围怎么,你不管?”

    丁万对着巴掌大的圆镜最后一遍审视自己,可惜镜子太小,只能快速地上下左右移动。

    “你听我说,”团支书急了“你急着上哪儿去?”

    丁万又看表,无奈,理由羞于出口。

    “哎,你还管不管团支部的事啦?今天还有人投你票呐!”

    一听这话,丁万架起拐就走。“你们别来恶心我啦!”他莫名其妙地生出一股怒气,一阵悲哀。

    他坐上轮椅,一阵风似的出了大门。还是晚了,观众已入场,门口冷清清的。

    薛兰呢?他掏出她那条花手绢,想擦擦一脑门的汗,但举到面前,又珍惜地收回去了。

    她说好“不见不散”她不会轻易失约——这一点从几次短暂的接触中就能看出来了。女人往往在约会时稍稍迟到,这是想占上风的心理。薛兰可不是那种女人,她不会玩这被玩俗了的伎俩。

    那到底怎么了?里面已经传出乐声。丁万摇着轮椅开始绕体育馆“徜徉”他怀疑自己没把约会地点讲清楚。不,他明明叮嘱了又叮嘱,直叮嘱到她在电话里“噗哧”一声笑起来。

    轮椅吱吱作响,从满地的冰棍纸、糖果纸、面包纸上碾过。他端详自己的手,手似乎比过去粗大了,小臂的肌肉也发达起来。与此比较,腿却在细下去,肌肉退化。有时他睡觉前端详自己的身体,觉得真象个怪物

    绕了一周。他又回到体育馆正门。仍不见薛兰的影子。他开始“徘徊”

    到现在他也不后悔他用半条腿换了那一口袋地瓜。

    那地瓜=几个姑娘的性命。

    数来宝感觉象谁在他腿肚上狠踹了一脚,他摔得好惨。他伸手在周围的地上摸:地瓜!宝贝,你们还在!

    敌人怎么不追啦?

    他拖着几十斤地瓜往前爬,子弹在他上方“嘘溜溜”划过。

    慢慢地,那帮家伙打腻了,枪声零落下来。他们不敢黑天半夜往山上的茅草堆里搜。

    数来宝刚想站起身,突然发觉左脚的鞋里汪起又热又粘的玩艺。他翻身坐起来,发现那液体已从鞋里漫出来。裤腿也去掉一半——怎么回事?

    是刚才在他不远处爆炸的那颗手梱弹?天,血!这下可捞着机会往外涌了!谁来帮帮我?血流光就完蛋啦

    他绝望了一刹那,迅速回忆起上战场之前的“自救互救”课。他掏出急救包,撕掉半截业已破烂的裤腿。天黑,看不清伤口,但他从血流量断定,这一伤非同小可。他把绷带勒得很紧,企图截住那些血。他几次站起来,又几次倒下去。他只得把那些地瓜扔下了。

    走了几步,他又感到这样不合算,假如扔下地瓜,这血不就白流了吗?姑娘们的生命就系在这些地瓜上。采娃。她见了这些地瓜会笑的

    采娃在梦里咯吱吱地磨牙。仿佛现在给她一块卵石,她也会嚼碎吞进肚里。荞子和小耗子也睡着了。饿,使她们的鼻息都很微弱。

    天快亮了,一夜风雨将住。大田的嘴唇上烧起一层硬皮,眼球象两个燃着的煤球,烫着眼眶。她没有睡,山涧地势低,雨水往里灌,她走出洞口,冒着大雨摸回一些碎石头,又扒了些稀泥,在洞口筑了条坝。无奈“建筑材料”太劣,筑起的坝一再被冲垮。她得守在洞口不断加修。体内的高温被冰冷的雨水抵销不少。她浑身透湿,唯一一块雨布搭在三个姑娘身上。没有吃的,她们能睡个安稳觉,她心里也好受些。

    她的堤坝使洞内始终干爽,这一夜辛苦值得。现在雨小了,坝不会再被冲毁。她慢慢扶着洞壁坐下来,知道这一夜大雨对她的伤口起着怎祥的作用。天快亮了,可她眼前却一阵阵发黑

    荞子似乎被梦惊醒,她悸然四顾:“大田!大田你怎么了?!”

    她扑上去,摇着浑身泥水的大田。大田的头发一缕缕挂在脸上,往脖子里滴着水珠。一夜间,她变成这副可怕的样子。荞子看见那道堤坝,又看看她两手泥,指甲和手指都分离了,因为她靠这双手掘土扒石。

    “大田!你醒醒”

    “我没睡。”她紧咬的牙关松开了,微微一笑“别吵醒她俩。”她的眸子迟钝地向洞内转去。

    “你病了!你在发烧!要命了,烫死人!”荞子把脸贴在大田脸上试着温度。

    “别嚷,我想睡一会儿。”大田闭上眼。其实她努力在保持清醒,不敢睡,怕那样会莫名其妙地默默死去。

    小耗子醒来第一句话就问:“他们没回来吗?”

    “他们”是指昨晚下山的赞比亚和数来宝。

    荞子看看大田,她似乎睡熟了。她朝正要大声说什么的采娃嘘了一声。

    “他们还会回来吗?”

    荞子不做声,把那块雨布轻轻搭在大田身上,目光沉重得几乎无法从她焦黄的脸上抬起。

    “赞比亚身上有两处伤,”小耗子轻声道“要是再会不会?”

    “你怎么什么都要问别人!”荞子恶狠狠打断她。

    从昨晚赞比亚和数来宝下山,担忧就象一跟绳索,系住她的心。随着他们远去,随着山下隐约的枪声,随着一切归于寂杳,那跟无形的绳子越扯越紧,现在又加上重病的大田,她感到自己被勒得要窒息了。

    荞子走到洞口。赞比亚固然强悍,但他毕竟带着伤。血,毕竟会流完的从洞檐上滴下的串串水珠,那微弱的声响诱发出她的幻觉,嘀嗒嘀嗒,使她心惊肉跳。

    采娃用手接着水珠,一掬一掬地捧进嘴里。喝了水,她苦着脸道:“真饿呀”她饿得连哭也没力气了。

    饿,你知道这时有比饿更难忍受的吗?就因为你饿,赞比亚和数来宝才去冒险!现在有谁能告诉我:他们活着吗?他——赞比亚在哪儿?是迷了路,还是正躺在某处,束手无策地等待全身的血流光?无数次反复的希望和无望在那已很细微的神经上拔河,这神经要断了。

    正在这时,靠着洞壁的大田突然一歪,倒下来。小耗子和采娃惊得欲喊无声。

    荞子赶紧上去把大田抱在怀里,透过她冰冷的透湿的军装,感到她的身体象火炭一样灼人。

    “她为我们淋了一夜雨,”荞子冷冷道“没看见这个吗?她指着矮矮的堤坝“她现在烧得很厉害”

    采娃闻此一骨碌爬起,攥着两只拳头:“她她”她不知说什么好。

    “快,让她躺下!”小耗子说。三个人手忙脚乱地抱着大田往里挪。

    “要不是她。我们就会在水里泡一夜,明白吗?”荞子低声说。当她搂起大田下腹时,后者猛一抽搐——荞子一惊,原来她挂了彩!

    为验证自己的猜测,荞子急忙解开大田的腰带,果然,在腹沟处,一处枪伤已经溃烂。荞子抬起茫然的眼睛:她们从此少了根最有力的支柱,她心里最后一点踏实感也消失了。

    “她什么时侯受的伤?”采娃已被这可怕的伤口弄得晕头胀脑。干渴、饥饿、枪声都不能说明什么,而这伤口一下子使她顿悟了战争的意味。战争离她太近太近了

    荞子全明白了。她恨自己,为什么四天前偏偏跑掉了鞋!为什么当时没有全力拖住她!为什么这么几天,大田日趋衰弱的身体没有引起自己注意

    “我看见她躲在树丛里我问她,她说是‘例假’。她还用稀泥把裤子上的血盖住”小耗子回忆道。

    “你怎么不早说?!”荞子解开那草草包扎的绷带。

    “我以为”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采娃突然用手捂住脸:“我们怎么办?大田怎么办?我又傻,又蠢,又不”

    “对了,你就会哭!”

    这时,大田微睁开眼,皱起粗粗的眉毛:“荞子,你怎么也学会嚷嚷了?”她把滚烫的手搭在荞子肩上,高烧使她全身打战。她的手下意识地抠进荞子肩窝,把痛苦和坚韧同时传导给了她。

    荞子把大田的湿衣服脱下,又把自己的干衬衣给她套上。小耗子不知什么时候也脱下毛农,那是件藕荷色的、崭新的、临上战场才从箱子底下翻出来的毛衣。

    大田已没有精力阻止女伴们了。她艰难地笑笑:“我没亊你们别怕。我不告诉你们,就是担心你们害怕死不了,放心”说着又昏昏睡去。

    洞外的天已亮了,光线射在大田呆板的笑脸上。荞子终于把被血渍透的绷带解开。感染。破伤风。败血症。一颗子弹留在腹腔。她的脑子被这些念头占满了那暴露的创口发红,局部发黑。大田会死吗?她下意识地左右望望,怕这心声被其他女伴听了去。

    荞子走出山洞,她想找一点干净水替大田洗洗伤口,换换绷带。她幸存一小包食盐。天大亮了。雨完全住了,但风里还残存着很浓的湿意。她穿着大田的湿军装,经风一吹,寒彻肌骨。

    她只觉得腿象患小儿麻痹症似的,走路没深没浅,动作大而步幅小,视野忽明忽暗。由这,她才想到已有四十多个小时没吃东西了。

    她摇摇晃晃走了十几步,脚下一滑,摔得轻飘飘,如一块绸子坠地,可下巴分明磕出血来。她趴在那儿,手脚胡乱配合,怎么也爬不起来她只得与身体妥协,暂时伏在原地喘几口气,歇一歇。

    四周静极,一夜风稠雨密,鸟尚未出巢突然她感到自己在发梦魇:隐隐听见一阵呻吟,那声音仿佛也是贴着地面传过来的,象很远,又似很近。

    荞子感到几分悚然,全身收紧“噌”的一下爬起来,半跪着四下搜索。大概由于她的响动,那呻吟停止了,一切又归为寂静。是太疲劳或过度紧张而发生的幻觉?有可能。神经绷得太紧,就喜欢弄出这些花样表示抗议。不过她不敢大意,枪抓得紧紧的,尽管并不熟悉它的性能。她慢慢站起来,刚举步,呻吟又起,这回她感到是从身后传来的。她猫下腰,冷汗渗了一脊梁。

    她把帽子拉低,打开枪保险。她已确定这回并非幻觉了。然而那声响又变了方向,变到她的左侧,—忽儿又象在右侧她简直全懵了,弄不清响动究竟出自哪里。她试探着朝前走,轻得象只猫,脚踩在湿草上没有一点声响。风在山谷里打转,她这才明白,那呻吟声被风抛得飘忽不定。

    果真有一个人!荞子终于把这个浑身稀泥、面目全非的家伙找到了。那人扭过脸,脸上只有一双眼珠子没沾上泥。他朝荞子眨巴着眼,表示他是个活的。他背上压了个奇怪的包袱,里面装得鼓鼓囊囊。

    “不许动!”荞子把枪口指着他。

    他又呻吟一声,然后哼哼道:“我不动”他说中国话,那声音让荞子感到十分熟悉。“地瓜,地瓜”他又说。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你是谁?!”她端详着他。

    他端详着她,忙道歉:“对不起,认错人了。”

    那女人一扭身:“神经病!”

    丁万赶紧把轮椅摇远了。薛兰,全是你害得我发“神经病”那女人挽着另一个男人走了,那男人刚从厕所出来。

    一个钟头过去了。薛兰不会来了。真是“多情却被无情恼”

    从野战医院转到驻军医院,仍然逃不脱截肢的厄运。因为包扎时缺乏经验,绷带勒得过紧,他的腿下半部坏死。在医院的那些天,他完全变了个人,只要看见穿白大褂的他就恨得咬牙。他后悔没从战场把枪带回来,藏在枕下,谁来说服他截肢,他就毙了谁。他嚷嚷说:“让我缺胳膊少腿,我宁可去死!”

    看来“死”不能“宁可”截肢之后,他心情也好转了。走出医院时,体重居然增加了两斤。

    感谢科学:他配上假腿又能重新登台了。有一位慕名而来的女售货员,说是要终生伴他度过“英雄的余年”她来观看他伤愈后头一场演出。

    假腿失去两拐,走路是极难看的。他预先站在台上,幕在他的竹板声中徐徐拉开——他很得意自己的设计。

    可是,当他几句台词一出口,发现不对劲。台下观众拒绝与他交流。他抖出一个个“包袱”满以为会来个满堂彩,但听见的却是座椅翻转的“啪嗒”声。有人走了。不止一两个,不止七八个,那不绝于耳的翻椅子的声音告诉他是多少他见与预期效果截然相反,便愈加卖力,拼命玩着花板,不断使出他那绝招:将两只手上的竹板同时抛向空中,然后交错落在手里,并让竹板在空中打出节奏——这不是说快板,而是马戏班的杂耍,他悲哀地想着。但愿那个女售货员不要因此轻视他绝招也未提起观众胃口,翻座椅的声音把他的台词也盖住了。他明白了:观众已不是几年前的观众,他们的要求在变,口味需要不断更新,新了再新。他们需要白色长裙、微型麦克风、忽红忽紫的灯光。电子琴能够模拟一切音响,它宣告新与旧的更迭。新的必将替代旧的

    丁万渐渐沉不住气了,头上冒汗,嗓门一再提高,弄得口干舌燥,而他卖力的程度与收效恰成反比。走的人越来越多,他心都寒了。这座城市过去至少有一半人为他喝过彩,他每次登台不准备三五个段子根本别想下台。他曾为他们单调的生活带来笑声。而他们富足了,开始选择和挑剔。

    突然,他忘词了!这个熟透的段子怎么会忘呢?他僵在那里,下意识地打着竹板,两眼充满痛苦,象失去了视觉。

    观众这时倒静下来,静得有点叵测,有点不怀好意。这静与刚才的乱同样使他惊慌。

    不再有翻椅子的声音。观众们想看他怎样将这局面对付下去,他们这时倒显得如此有耐心!台上与台下尴尬地相持着

    这时台侧有人提词,他才把段子续下去。而观众一下子肆无忌惮地哄笑开来,他们认为更有了不安分的理由。

    丁万终于说不下去了。他收住竹板,深深朝观众鞠了一躬。

    他眼里含着泪,那泪水在他拖着假腿步下舞台时才洒落下来

    女售货员在演出结束后对丁万说:“你那个节目让售货亭卖光了汽水。”她的语调冷了,面孔冷了。

    丁万心也冷了。她再也不来见他是意料中事。女人,容易把许多事都想得浪漫,他们首先是被自己杜撰的浪漫故事所感动,而一看见事情的本来面目,便痛悔着离去了。

    薛兰也会如此吗?让她和一个架双拐的男人通过无数双眼睛的甬道,或许她想想就怕了。

    —个人吧,就一个人。一个人能无所牵挂地到边卡哨所去,那里永远需要他,他也永远需要那里。只求领导不要让他去荣军学校,去荣军学校一个人更好。

    对了,上次领导是不是在试探他?为什么说:“这是你带最后一批徒弟了——这期连队文艺骨干训练班你一定要卖力哟!”

    或许下部队演出也是最后一次了

    荣军学校就荣军学校吧,说服自己还是容易的。他这不登大雅的一技之长没准在那里会被赏识。好吧,薛兰,你不来也好。

    大厅里传出优美的音乐。这是什么曲子,这么好听?是廖崎指挥的,咱们这群人里到底有个把“了不起”的!

    他步上阶梯,买了两份说明书。没听成音乐会,看看也好。还有一份给黎副团长,他那么想来,却为成全我丁万,把票让出来了。

    “哄”的一声,观众退场了。

    丁万慌忙摇着轮椅离去。他怕萍萍他们问长问短,而自己还没想好搪塞的话

    他挤在兴高采烈的人流里,发现所有的人都比自己高大

    人们为他闪开路,有的人竟毫不掩饰自己的惊奇与怜恤,停住脚,俯视着他。

    “还还看什么!我不就是数来宝吗?”那泥胎咧开嘴,闪着一口显得挺白的牙。

    荞子的枪口慢慢垂下,她有些不相信,觉得这时一切感官都会愚弄她。

    “怎么会是你呢?”她又凑近看了半天。

    “你先先把我背上这些地瓜卸下来。我一块都舍不得扔你们饿坏了吧?”

    荞子使劲地把他往上拽:“你伤了哪儿?!”

    “腿稀烂了。别处好象没伤。我背着这几十斤在大雨泥汤里扑腾一整夜眼镜也丢了。赞比亚回来没有?”

    “什么?你俩不是一块走的?”

    “是一块可昨晚上,正扒着地瓜,王八羔子们出洞了枪啊,手榴弹啊,轰轰隆隆,我不知自己咋没死”

    “他呢?他呢?”

    “他就让我快跑”

    “那他一定”荞子掉开脸,泪水涌了出来。

    “你别”数来宝握住她的手“我跑的时侯,还见他打得正欢实”

    荞子一把揪下军帽,捂住脸。风把她一头乌发扬开,然后又覆住她苍白的脖颈。她感到生命被截去一半,什么都停止了:呼吸,心跳,血液循环,内心欲念。

    数来宝呆看着她。伤腿到此刻才把疼痛的信号传送给大脑。他看一眼泥血摸糊的腿,不相信它是自己的,上下牙不由自主地磕碰起来

    也许只是一瞬,也许过了良久,荞子恢复了理智。她没有时间悲伤,眼下就有个需要她救援的人,还有垂危的大田。她咬着牙架起数来宝。为那一堆地瓜,他丢掉半条命,而赞比亚别去想!等有了精力和时间再去想他,那时就不需要硬撑着,或许也撑得住了她的身体被数来宝压得歪斜了。他们一步三晃地朝山洞走去。

    腿疼得数来宝冒出大颗的汗珠。他甚至想大声喊:“给我一枪得了!谁行行好给我一枪吧!让这痛苦趁早了结了吧”

    但他忍着,忍着。“荞子!就会好的,坚诗”他不知是想安慰她,还是想从她那里求得安慰“世界上没有捱不过去的事”他在自己三十余年的生涯中,始终坚信,什么事坏到了头就是好的开端。古人的哲学,否极泰来。好与坏往往取决于一个人坚韧与否,乐观与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