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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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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乔怡不知不觉来到灯笼巷。她暗自苦笑,为排遣苦闷竞走了好几里路。现在既来了,不妨进去看看。

    宣传队搬进这座旧庭院是她入伍之后第二年。一方面因为扩充人马,一方面他们没日没夜地管弦呕哑,锣鼓喧天,惹得军部机关忿怒,说什么也得撵他们走。徐教导员当时发牢骚道:“非编的宣传队员们,咱们是后娘养的!”这支文艺队伍名义上业余,实质上早就是专业了。这个野战军的宣传队曾在解放战争时期就小有名气,抗美援朝还立过集体二等功。后来人员流动性很大,时散时聚,不演出时把骨干们遣回各师团连队“埋伏”需要时便“揭竿而起”几届全军会演他们都出人意料地冒出来,以它独特的风采而夺魁。到了一九六九年,全国普及“样板戏”他们当然也不例外地响应。有那么几位热衷看戏的首长下命令,派人四出招募人才,于是这支半专业化的文艺队伍成立了,在成立大会上,徐教导员宣布今后的建设方向:思想革命化,作风连队化,演出正规化。没想到成立第二年就被逐出了军部大院。

    “一百余人很快将这个残破的旧时公馆修复。这公馆分南北两苑,两苑之间的围墙上架着一座带飞檐的天桥。北苑较之南苑大得多,解放初期就改作军部医院,南苑当时是军机关幼儿园,但幼儿园修了新房后很快搬走了。据说有几个小女孩在后面那幢雕花木楼上看见过鬼,结果全幼儿园的小家伙一到天黑就集体哭闹,并一口咬定他们见的是同一个“鬼”:什么长头发,白衣衫。为此幼儿园还解雇一位大师傅,鬼的故事最后追溯到他那里了。后来这苑子就不派任何用场地撂荒着,院里堆着医院用坏的病床、器械。自打宣传队员们进驻后,这阴森森的地方才骤然还阳。

    目前这座苑子上了锁,乔怡只得止步。宣传队在自卫还击战后不久就奉命解散,小院喧闹了十年,又重归寂静。

    “我识得你,你是宣传队的!”

    乔怡闻声抬头,见是那个拐子。他看管自来水为生,他的自来水养活一整条巷子的人家。他还象当年那样,没变老也没再添些丑陋,大约上帝不忍心在他身上再糟塌什么了。

    “一个人都没有了?”

    “没得了。不是散了吗?”拐子和颜悦色地说。宣传队解散大大利于他的生意,过去人们因不愿花钱,常到宣传队院里接水,他便拾了堆碎砖头,见人挑着水桶往院门口走,就用砖砸。人们大都不敢惹他,不然他会专门赶在吃饭时间,堵人家门,用那些正常人想不出的话恶心你。他两条腿奇怪地形成两个弯度,合起来象个括弧。他的模样比他那脏话更有摄服力,这大概是人们怕他的真正理由,

    “这院子要拆,”拐子又说“在这块地方要起两幢高楼。”

    乔怡看见那座天桥,忽然灵机一动:她有办法进入这个院子。她走进早已改为家属宿舍的北苑,然后踏上颤颤悠悠的天桥。这天桥曾是公馆内部联系的纽带。三十多年前,这是个大官僚的宅邸,北苑住老太爷,南苑住少东家。家人来去不走正门,而借天桥过往。鼎盛时期,这一带每晚都是“车如流水马如龙”几乎集中了全城的体面角色。那苑子里麻将摆七八桌,哗啦哗啦的洗牌声巷口都能听见。届时天桥上灯笼流萤般穿梭,那是丫头小厮们忙于沟通两苑的各种消息。半夜,总有挑点心担、敲梆子的生意人在天桥下流连,丫头们便打着灯笼,把一只只竹篮用绳子从桥上放下去,叫着:“老倌儿,要四碗红油抄手!”或:“太婆,煮五个醪糟蛋,要嫩的!”一会工夫,竹篮儿冒着乳白色的热气被吊上去,诱人的香味从那细瓷品锅里溢出,飘了一径。

    这天桥又常常是丫头和小厮们幽会的鹊桥。也常常有人在这里寻短见。

    木板在乔怡脚下咯吱咯吱地响着。她想到萍萍那次风风火火地把她拽到这桥上,对她说:“季晓舟那个拉大提琴的,是私娃娃!”她紧张得语不成句。

    乔怡起初不信。后来她和季晓舟同一批入团,在支部大会上,听他亲口念“备注”栏目:“母亲在解放前夕被一个官僚奸污,生下我之后于第三天去世。”听本地人说,他母亲是当时的名优,漂亮得不得了,而且和这古老的苑子有着某种神秘的瓜葛。

    走下天桥,迎面一间大房子是后盖的,它的宅基曾是个巨大的金鱼池。大房子由幼儿园的活动室改为宣传队的排练厅。现在窗子上的玻璃全下掉了,象一张张没牙的嘴。地上落着隔年的梧桐叶,被雨水沤红了,踩上去没有一点声响。乔怡的眼睛突然一亮,她看见了排练室外面的墙报栏。她几乎扑了上去,因为那上面还保留着团支部的最后一期墙报,虽然经过风侵雨蚀,早已残破不全了。她仔细在墙报上寻找着

    最后一期墙报是最红火的,主要是表彰宣传队参战人员的事迹。乔怡找到了自已的名字,找到了丁万、季晓舟、桑采、廖崎、黄小嫚还有已故的田巧巧。

    大田回过头,望着一瘸一拐落在最后的荞子,问:“你的鞋呢?”

    “刚才一脚踩在烂泥里,拔掉了。”

    “那怎么行,我去给你找!”

    她刚转身,却被荞子拽住:“找不回来了!别去”

    大田甩开她:“看这满地的甘蔗桩子,有的比刀还利,你咋走?”说罢往回跑去。

    荞子直顿足,但又不敢大声喊,从昨夜到现在他们一直在奔跑,凭他们这点人力兵力,与敌人正面交锋当然是不明智的。赞比亚领着他们离开公路,尽在甘蔗田、灌木林里钻,费尽力气、使尽解数才甩掉那几个紧咬不放的越南兵

    “愣什么?快跟上!”赞比亚喝斥道。

    过了一会儿,后面响起枪声。荞子眼前顿时一黑,完了,大田准出亊了!

    走在前面的赞比亚已闯进一间半塌的农舍,其他人也跟了进去。他点了点人数!“大田!怎么少了大田?!”

    荞子刚要回答,门被撞开了。大田摇摇晃晃地走进来,一手捂着下腹,另一只手把双泥砣似的解放鞋扔到荞子面前。她急喘着,微微一笑:“是在点名么?我到。”

    荞子扑上前扶住她:“我还以为你我听见枪声了!”

    大田顺着墙根坐下去,一只手仍顶在腹部。她发现所有人都在疑惑地打量她,便把眼一瞪“看什么?肚子有点疼——女同志的事儿!”

    外面安静了。总算没出什么差错。赞比亚本来是可以随伤员车走的,但他留下来了,这是七个毫无战斗经验的文艺兵哪!

    “我们怎么办?”数来宝问赞比亚“男的还行,拖着四个姑娘,要是天亮和大部队联系不上”

    “就整个完蛋!”了不起接道。

    赞比亚不吭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军用地图,铺在膝盖上,仔细辨认着他们目前所处的方位。大部队已卷席似的开到他们前面去了。他们既无步话机联络,又无交通工具,光靠两腿追上大部队近乎不可能。这条公路两旁埋伏了不知多少敌人,昨夜那零零落落的几次遭遇已耗损了这支小队一大半元气。他的军帽早丢了,绷带被血浆得梆硬,象箍了层铁皮,稍抬眼皮,也会扯得伤口作痛。他也不那么健全了,可这几个连枪也打不响的兵,把全部体重都压在了他肩上。而比那更重的,是他的责任:昨夜是他主张把他们的车换给伤员的。

    “天亮了,会有汽车吗?”采娃问。

    “有汽车!十一路。姑奶奶,你知道我们已经离公路多远了吗?”数来宝盯了赞比亚一眼“哼,怎么也不该把四个女娃留下!”

    “现在就别抱怨了!那车上还能插进一只脚吗?”荞子说道“伤员一个挤一个,码得恨不能象卖鱼的案子!你让我们四个摞上去吗?说这些干吗,得想想下一步”

    “下一步是等着完蛋。”又是了不起在说话。

    天快亮了,能看见乳白色的雾从破窗洞飘进来,象一张喷烟呵气的嘴。小耗子连连打着寒噤,细细的脖子上泛起鸡皮疙瘩。她抱肩蹲在那里,谁说话她便把脸转向谁,全不关她亊似的。

    “你说,万一和大部队联系不上,万一再遇上敌人”数来宝把脸逼近赞比亚。

    赞比亚的神情很倦怠,躲开数来宝的逼视,闭了会眼,然后把那支冲锋枪大卸八块,擦得发蓝后又往一块安装。他干得又熟练又轻巧,甚至有些卖弄。金属撞击声撩得人心烦。

    大家对始终不吭声的赞比亚有点恼了。

    “你倒说呀,怎么办?”一向柔顺的三毛也急问道。

    数来宝斜着眼,拖着长声:“怎么办,在这破屋里住下,过日子,哼!”他在激赞比亚。

    “你就给大家交个底吧,”大田说“谈谈你的打算。”

    赞比亚居然悠闲地笑笑“现在说什么?等我开了口,你们就得照我说的去办。现在睡一觉,等雾下到三尺外不见人再说。”

    没人吱声了。

    三毛把半自动步枪靠在溜肩膀上,聋拉着头发又稀又黄的脑袋,用手指在枪颈上模拟大提琴的指法。这是他的习惯动作。他突然停住“揉弦”犹犹豫豫地问“喂,赞比亚,你说我们会不会假如”他看看大家,希望他们能明白他不忍出口的话。

    但所有人都装作不领会。他们都清楚,此刻作任何预测都是愚蠢的,恐俱会象山蚂蟥一样骤然抬头,钻进人的肌肤,吸尽你全身的勇气。但三毛仍继续说着:“我看过一本苏联小说,叫这里的黎明静悄悄就那么一个一个的全都最后只剩了一个人。”

    “那我们这里头,谁会是那最后一个呢?”了不起问。

    “只能是你了,赞比亚。”数来宝仰起脸,对着屋顶棚说道。

    荞子紧张地看看赞比亚的反应,不料他毫无表情地闭目养神。

    “我想提个建议,”了不起突然站起来,拿出他平素指挥乐队的姿态“我建议每个人写一封遗嘱。”

    所有人都瞪大眼晴,吃惊地看着他。这建议把每人心里那点不祥念头引向明朗,本来人们可以拼命不去想它。

    “假如有一个人能活着回去,他就负责把这些遗嘱交给组织和各人的亲友”

    仍然没人吭气。这个“假如”压得人呼吸困难。

    “万一连一个幸存者也没有,我们就把它扔到水里,也许它能漂回袓国”

    “狗屁!”赞比亚终于忍耐不住,用枪托在地上狠狠捣了一下“凭什么要死?驴都知道活比死好!妈的,死比活容易你懂不懂?!你用死吓唬别人,还是安慰自己?!笨蛋,你妈怎么没跟着你来擦鼻涕,啊?小天使,神童,蠢驴!”

    了不起被这突发的“迫击炮”轰懵了。他愣了片刻,忽然感到自己的尊严受了亵渎。他把下巴一扬:“一个勇敢者上了战场,就要抱定献身的信念!你懂不懂?”

    赞比亚抑制着自己。他用拳头顶在嘴唇上,不然天知道他会骂出什么来。了不起挺立在那里,稚气的脸上带着挑衅。他巴不得赞比亚和他辩论下去。

    赞比亚从容地把子弹一颗颗压进弹匣,一面计着数。

    “生命在献出它时才显得壮丽!”了不起又想到一句有分量的格言。

    “你少‘朗诵’点吧!”赞比亚冷笑道“既这样,那么给:这是枪,这是子弹。离这儿约五公里就有越南人的公安屯。去吧,壮丽去吧。消灭他一个半个的。不过先等等,您会打枪吗?还是先让我来教教你,怎样才能打得死人!”赞比亚笑起来,象逗弄了一个孩子,恶作剧似的笑着。

    了不起只怕一个人,就是赞比亚。他曾经挨过他揍——从那实实在在的一拳中,他领略了一个驮了几年粪桶的人良好的肌肉素质。从那以后,他不敢靠近他,背地里叫他“恶棍”、“一个周口店猿人”后来因为那次政治事件,赞比亚离开了宣传队,到边境上一个伐木连去“改造”他与他的矛盾才得到缓解。

    “谁?谁在吃东西?”赞比亚突然问。

    小耗子的嘴被压缩饼干撑出两个凸包,她惊慌地看着赞比亚,不知该不该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

    “听我说,也许真得坚持那么一天两天的,干粮都留着。外面不是一大片甘蔗田吗?先吃那个吧。现在把干粮集中一下,好统一分配。大家同意吗?”

    “同意”

    “同意——就好。我并不想当你们的头儿,我天生管不了别人,连自已也管不住。不过我相信我比你们都有经验,能让每个人都活下来。同志们,说真的,我们八个人谁都不会死的”他感到嗓子有些发哽,便住了嘴。下面的话他放在心里对自己说了。他说:我们为什么会死呢?我们这代人是不幸运的,知识与安宁不属于我们;死同样也不应当属于我们。我们过早成熟,并不意味过早地走向死亡吧?总该给我们思索,深省,甚至悔过的时间吧?总该给我们从头来的机会吧?“饿啦,”数来宝摸摸肚子“你们饿吗?”

    “你浑身的‘米粉肉’,还饿?”采娃嘻嘻笑着。她似乎到此时也未感到什么危险。有这么多人和她在一起,她怕什么呢?每个人都能保护她,她就是在大家的保护中长大的。有大家就有她!大家怎么着她就怎么着!就是和大家结伴去死,也未必是一件可怕的事。她笑着把身子一歪,头压到大田腿上。

    “哎哟!”大田轻唤一声,等人们转过诧异的目光时,又赶紧笑笑“我得出去解个手。”

    “要我陪你吗?”采娃问。

    “不!不用”她神色有些慌张地拒绝了。她走到屋外,寻了个小屋任何角度都看不见的地方,解开皮带。伤口在腹沟处,似乎并没伤着内脏。她匆匆扎好绷带,又抓了把湿泥糊在裤子上掩盖了血迹,她没料到会流这么多血

    乔怡看看天色,一想,坏了。这么晚招待所还会有空床位吗?要是没有了,不如先去萍萍那儿凑合一夜。萍萍和季晓舟去年结婚,也应当去补个祝贺呀。宣传队解散后,军区文工团恰巧缺大提琴,就把季晓舟补了进去。数来宝丁万嘛,是全军区的活宝,过去文工团就来挖过“墙脚”要把他调过去,他拍着胸脯说:“咱得仗义,与宣传队共存亡!”所以这边刚散伙,那边紧着慢着地把他捧了去,他可是大明星一个。

    招待所果然挂着客满牌子。门房的小战士说此地正办什么“连队文艺骨干训练班”一下占了几十张床位。他对这个远道而来的女兵一连说了十来个“对不住”

    天已黑了,乔怡的肚子还空着。军区招待所对面的小餐馆快打烊了,水牌上只剩“白面锅盔”这一项。锅盔就锅盔吧,晚食以当肉。

    雾浓得象乳汁。他们顺甘蔗地往南走,突然对面传来嘎哑的说话声。赞比亚打了个手势,八个人七零八落地卧倒下去。

    晚了!赞比亚想。杂沓的脚步是朝他们这方向走来的。

    “我引开他们!三毛,你带着他们往回跑”说着。赞比亚抛出一颗手榴弹。然后,他象山猫一样窜跳着,弄出很大声响,朝着自己选择的路线跑去

    等他跑了一阵,发现数来宝跟在他身后。

    “你怎么不跟他们一块撤?”

    “我?全懵啦!”他说着朝身后打一梭子,一边骂着:“操你先人!”每举枪射击,子弹击发的后坐力总使他踉跄着后退好几步。他压根吃不准弹着点在哪个方位。

    身后的敌人打一阵,追一阵,与他们的距离时长时短。

    “咱们别跑啦!跑也没用!就在这里跟龟孙们干!听见没有,他们没几个人!”

    赞比亚张大嘴喘息着,恶狠狠瞪了数来宝一眼。在关键时刻,他只相信自己。任何一个指挥他怎样做,或干扰他怎样做的人势必引他狂怒。“你赶紧离开我!别跟着我碍手碍脚!”

    “你让我上哪儿?”

    “随便!”赞比亚迅速转了个弯,朝另一个方向窜过去。他回过头对数来宝喊道:“还不快撤!”

    子弹寻着声音的源头扫过来,赞比亚急忙伛下身子。枯焦的甘蔗叶子被子弹削去,带着柔弱的火苗落在地上。赞比亚捋下一根甘蔗梢,用它挑着军农,忽东忽西地跑着,直跑到身后枪声渐远渐杳。雾升高时,赞比亚回到小屋,大家全被他那张脏极了的脸吓了一大跳。他一眼扫过,急问道:“数来宝没回来吗?!”

    “他没和你在一道?”

    “糟了!这夯货!”他返身刚要出门,忽见远处甘蔗林晃动着,曲曲扭扭地向两边倒伏,似乎一条巨蟒在悄悄接近猎物。

    他赶紧缩回身,定了定神,抬头对大家说:“敌人在算计我们。他们就在不远。别怕,我让你们怎么就怎么。他们不开枪,咱们也别出声,得玩心眼,懂吗?”

    女兵们庄严地看着他,因紧张而瞪圆了眼睛。

    “怕吗?”赞比亚微微一笑。

    了不起忽然问:“数来宝弄不好已经”

    “你住口。”赞比亚喝断他。

    正当乔怡捧着冷锅盔又撕又拽的当儿,忽然听见背后有人咋唬:“诺松空叶!”1

    1越语:缴枪不杀。

    听嗓音耳熟,惊回首,却因背着路灯,乔怡一时看不清他的面孔。

    “够呛够呛!大学生了,大编辑了,就不认得咱老丁了!”丁万打着哈哈,迅速摇着轮椅走近来。那场战争使他失去半条腿。

    乔怡握了握他的手,笑道:“是你自己变样了——眼镜呢?”

    他把脸仰向灯光:“好么?没瞅见?”

    “隐型镜?”

    “对极啦!跟美国总统里根那副一模一样!今年曲艺会演,刚从北京配回来的。现在本人是三点零视力,一边一点五,嘿嘿!”

    乔怡可笑不出来。她发现他瘦多了,脸上出现了一些永久性的皱纹。

    “哎,你怎么着?来视察视察?”

    “去你的吧。我连个落脚之处还没有呢!”

    丁万一听马上掉转车头:“你咋不早说?跟我走!”他起劲地摇着轮椅,害得乔怡只得小跑。

    “你领我去哪儿?”

    “招待所。他们准告诉你没床位,对吧?我有办法:席梦思带大立柜外加俩沙发的单人房间,对付着能住吧?”

    “那么高级,我回去可报不了帐!”

    丁万胸有成竹地笑着:“你只管住进去,操那么多心干吗。”

    到了招待所楼前,丁万架着拐,那半条假腿发出吱嘎之声。乔怡一听这声响恨不得把耳朵捂上。这声音实在折磨神经。

    “我在这里主办全军区的连队文艺骨干训练班。”他一边艰难地上楼一边对乔怡说“哎,你甭扶我。我走路就这副丑样,其实不象看上去那么费劲儿。”

    乔怡咬咬嘴唇,她的思绪回溯到十年之前

    新兵训练到了中期,也就是说两个月后,有一个新兵刚才报到。那天三十几个新兵列队走正步,负责新兵训练的徐教导员突然朝队伍里喊道:“丁万!”

    “啊?”

    大家发现这个陌生的嗓音发自队尾。

    “记住,以后点名,要答‘到’”

    “好嘞。”

    “什么‘好嘞’?乱弹琴!要答‘是’!”

    “是!”“丁万出列。”

    “什么叫出列?”

    “季晓舟,做一遍给他看——明白了吗?”

    “是。”他从队伍里跨出来,显得煞有介事。军裤大约是四号,而里面的绒裤至少是二号,嘟嘟囊囊露出一大截。

    大家被这个兵的滑稽样儿逗乐了,乐他那满身的不合适:不合适的年龄,不合适的军裤,不合适的神态及姿势。这么大年龄的新兵,所有人都感到新鲜。后来听说他在参军前是某省曲艺团的台柱,为挖这根台柱,宣传队管招兵的黎队长与该省打了长达半年的官司,最后架不住本人坚决从戎,那个曲艺团才撤回“原告”他很快跟所有人混得烂熟,并在洗衣台上笑嘻嘻纠正女兵们的错觉:别着看面老,其实也不过二十九岁。

    那晚紧急集合,这个“台柱”出尽洋相。全体新兵列好队伍五分钟后,才见丁万跌跌撞撞跑出来“对对不起,我的背包带晾衣服了”

    徐教导员毫不容情地掐着秒表:“丁万迟到五分二十四秒。现在入列,回头再说。”

    “这不赖我呀”

    “不许说话!”

    “是。”

    “全体注意,现在给你们三十秒钟整理行装!”

    又是丁万嚷起来“不得了!我的腿穿在绒裤和罩裤中间这咋弄?”

    徐教导员不理会,发出口令:“全体,跑步——走!”

    队伍在月光下跑上城郊公路。“报——告!”

    没说的,还是丁万。

    大家回头望去,只见丁万已被队伍拉下一大截,背包不在背上,而是抱在怀里,显然早就散架了。

    “我不行啦!报告”

    “肃静。”指挥员吼道。

    “再跑,我就把背包扔啦!”

    “丁万,肃静!”

    队伍跑上田埂。徐教导员用手电在空中划了三个圈。这是预先规定的“空袭”信号。“散开——卧倒!”

    丁万又出故障了。他左右端详着,似乎打不定主意朝哪边卧倒更好。

    “丁万,怎么回事?!”

    “这田里有水呀那边也有水。”

    “你听着,这里就是战场,咱们是野战军,敌机开始轰炸,你应该怎么办?”

    “应该卧倒”

    “那就快一点!”

    他硬了硬头皮,刚想往水田里扎,一转念,更坚定地站住了:“我不干。”

    徐教导员气恼之极,走到他面前,上下打量他一番:“哦,原来是心疼这双皮鞋啊?为什么不穿胶鞋?”

    “我有脚气!”他对自己的理由蛮有把握。“那帽子呢?也因为有脚气?”

    “跑丢了!我喊了报告的。”他推推眼镜。

    “背包也跑丢了?”

    “背包是我扔掉的,散了。我喊报告你不搭理!”

    “不许笑!”领队回头冲大伙喝道“你们看看,他象个兵吗?”

    丁万那条假腿迈上最后一个台阶,扶着楼梯栏杆稍事休息。他发现乔怡担优的眼睛,忙嘿嘿一笑:“告诉你吧,假腿比真腿好,不长脚气!”

    乔怡也笑了:“你呀,还像过去那么快活!”

    快活?丁万自己明白,他的快活统统献给别人了,自己留下的不过是快活沉淀的渣滓,那是苦的。四十岁的人了,仍然孑然一身。他曾因为其貌不扬而对女性产生一种畏惧,拒绝了许多好心的媒人。如今,年纪一天天大起来,他常常后悔,常常感到孤独。从边境战场回来,他那几枚金灿灿的勋章吸引过几位对英雄怀有崇敬的女性,但她们逐个又都被那假腿的吱嘎声吓退了。

    丁万打开门,拉开灯,对乔怡夸耀道:“怎么样?师首长待遇”他掏出钥匙递给她。

    乔怡满意地环顾着浅绿色调的房间。她忽然省悟:“我住的是你的房间呀?”

    “所以,你只管住,一个大崩子儿也不让你掏!他们优待我,我优待你,皆大欢喜!哈哈!”

    “可是你住哪去呢?”

    “咳!死心眼,我回文工团嘛。不就跑点路吗?反正我现在安了俩轱辘!”他给人的印象永远是一团高兴。

    丁万走了。乔怡听着那“笃笃笃笃”的拐杖声渐渐远去

    数来宝仍然没回来。怪谁呢?只怪他自己太迟钝。大家都闷闷的,赞比亚知道他们心里都在做各种猜测。预支悲伤在他看来是划不来,所以他尽量不去想数来宝的吉凶,他得着眼现存的这几个人。他开始环顾这间小屋。

    小屋的建筑材料是坚固的。屋前是片河滩地,光秃秃的,有四五十米宽,敌人不敢贸然窜到这块毫无遮掩的地带。他们始终缩在甘蔗地里,正是为此。屋后有条河,河边倒着一架散架的水车。这小屋曾是座磨坊,那间半塌的房里堆着成麻袋的糠皮和麸子。

    他们把麻袋垒成了工亊。每个窗口都是一个火力点。赞比亚计算这一切措施能让他们抵挡多久,万一顶不住,他会掩护所有的人从小屋后门撤走。过了屋后那座独木桥,就可以钻进浓密的丛林。南方的丛林是绿色的海,无论多少生灵投入她的怀抱,顷刻会被淹没得无影无踪

    子弹实在不多,这是他唯一没把握的。大田伏在他身边的麻袋上,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到时侯还是我来掩护吧。我行,下连锻炼时我还操过六〇炮呢。”

    赞比亚看着这个健壮的姑娘,眼神是信得过的。“到时再说吧。”

    “还是现在安排妥当。谁知道情况怎么变”

    “你们不是同意一切听我的吗?”

    “我这是在和你商量”

    “我从来不和人商量。”

    大田不做声了。这时三毛从他把守的那个窗口回过头:“他们来了!”大家明白这个“他们”指什么。

    几个姑娘下意识地往一块挤了挤。小屋里顿时静得可怕。赞比亚从准星环里看到这样的图景:三个越南公安兵试试探探地在甘蔗地边沿迂回,一会儿,他们贴着地皮趴下,拉开距离象大蜥蜴那样蠕动着爬过来。

    “别慌,瞄准了再打!”赞比亚低声嘱咐。采娃的嗓眼里不知怎么发出“呃”的一声。荞子紧紧搂住她:“咱们好歹也是女兵,他们越南的女人比男人还野,怕什么!”其实她在说服自己。

    “不许出声!”赞比亚厉声道“不许暴露这里有女的!”

    “打吧?”了不起从他的掩体、一盘大磨石后面转过脸“再不打就完蛋啦!”

    赞比亚不吭气,勾在扳机上的手指慢慢向后抠——“砰!”爬在最前面的“蜥蜴”不动了,他的伙伴扔下这具不再有用的躯壳跑回去,同时飞过来两颗手榴弹,炸起的碎石冰雹一样砸在屋顶上,噼啪乱响。小磨房颤栗了一刹那,居然立在原地。

    小耗子悄悄溜着墙根跑到赞比亚身后,拿了一枚手榴弹,眼睛骨碌碌朝赞比亚看了一眼,又溜回原地。

    “你这是干什么?!”赞比亚回头厉声问道。她缩着肩蹲在那里,不回答。“还给我!别闹笑话了,你也想试巴试巴臂力?!”

    小耗子翻眼看看他,依然不做声。这颗手榴弹她是为自己和另外几个姑娘准备的,她们要争取最终的清白。她的眼神显出惯有的、神经质的迷乱,把手榴弹双手攥住,象是怕有人来抢夺似的。

    赞比亚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不再坚持要回手榴弹:“好吧,我可是给你一尊大炮,得好生使唤它。”他笑了,重新将半个脸贴到墙缝上了望。

    突然,了不起惊叫起来:“坏了!他们偷偷绕到我这边来了!”

    赞比亚猛地蹿起,从神童把守的那个窗口往外一看,果然,五个家伙正象跳棋子一样向前跃进,时起时伏,不断变换着前进路线,巳接近小屋坍塌的那部分。了不起为弥补刚才的失职,不顾一切地用冲锋枪扫射起来。

    “不管用了,笨蛋!现在他们已在你子弹射击的死角里!该死,我怎么会让你守在这儿!”

    这一侧是开阔地最窄的一面,并长着东一丛西—丛的苇子。赞比亚推开了不起,默默倚在墙角,盯着越逼越近的那几张黑黄脸。

    所有的人都默然地望着赞比亚,指望在他身上出现奇迹。只见他象只金钱豹那样把身子绷成弓形,突然一脚踹倒那只大磨盘,随后箭一般射出去,敌人从滚动的磨石上回过神来巳经晚了:赞比亚直矗到他们中间,子弹以千分之一秒的速度结束了它们的旅程,七横八竖的尸体被抛在那片残垣下,粘稠的、绛紫色的液体从那些还在抽搐的肉体中汨汩流出,渍黑了一片土地

    赞比亚咧开方方的嘴笑了,闪着洁白的牙。他象变戏法似的又出现在惊魂未定的人群里。人群里却没有人笑。他捏捏三毛,又捶捶了不起:“瞧,我们会完蛋吗——扯谈!”他接过荞子递来的甘蔗狠狠咬下一大截,咕咚咕咚地吞咽着汁水。

    “可是可是我们没有子弹了。”荞子嗫嚅道。

    她话音未落,从正面甘蔗田里又掷来几颗手榴弹,有一颗落得最近,使本来就塌下半边的库房干脆全塌下来。他们的容身之地陡然缩小了。不管怎么说,最严重的时刻已经到来。没有了子弹,生命便如失去了甲壳的海螺,把任人杀戮的肉体袒露在沙滩上。偏偏还有四个姑娘赞比亚的脸僵住了。他再不能把自信分给别人,因为此时他的自信也即将消耗殆尽。

    一群被爆炸惊起的鸟,从屋顶上扑扑飞过,叫声竟象小女孩在笑

    外面的天略有些发黄,不知是夕照还是硝烟的关系。甘蔗地暂时静默着,但那里掩藏着十几双狼一样的眼睛。赞比亚想起当年在老林里伐木,有一次从营部回去,走了五十里山路,时至深夜还未返回连里。他听见身边的草丛里始终有窸窸窣窣的声音跟着他,他知道这是一只伺机袭击的狼。那地方狼的个头都不大,伹极其残忍,并一贯成群活动,这只紧跟他的狼不过是个探子“大部队”还在更深的丛林里他站住了,那狼在草丛里盯了他一会:两只绿莹莹的眼睛是两盏吃人的信号灯。他后悔没带武器。他踹断一棵胳膊粗的树,将那树棒狠狠砸去。狼逃了,然而他不久便发现自己也被包围了,远远近近皆是绿色的眼晴。草丛倒伏了,狼开始绕着他转,包围圏迅速缩小。他估摸不需十分钟,他这六尺之躯就将成一堆东零西散的白骨。甘蔗田静得可怖,这静比刚才激烈的交战更令人发怵。那一夜,影影绰绰,他数也数不清有多少头狼。狼在感到猎物唾手可得时倒并不着急,静悄悄的,尽量延长美餐前的快感

    晚霞在寂静中变幻,他们已在这小屋里呆了整整一天。沿着远山的轮廓,天显出多层次的色彩:那红的一抹象罂粟的花瓣,艳丽而充满险恶的诱惑;红色和黑色渐渐相交的地方成了深紫,似乎是一摊淤住的血。黄色象金子,象希望,但在迅速淡化,迅速晦暗下去。赞比亚只希望这一切尽快被夜色代替。他不时看看表,盘算他们还需要坚持多久。甘蔗梢在轻轻摇动着,小屋里的人知道,那决不是风引起的。一切似乎要永远这样静下去。最后的余晖从云缝中透出,为山的黛色勾了一层金边。大自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在仇恨的对峙之间,一如既往地向世界,向将要浴血的人们袒露着美。它的一切都不说明这里将毁灭些什么,它天长地久地庇护着所有生灵!美的,丑的,善的或恶的,包括狼。它绝对公乎,无所爱憎,简直令人愤慨,令人遗憾了。

    赞比亚换上最后一个弹匣。

    见这边没动静“狼”们开始分三面包抄。他们已断定这屋里没埋伏什么精兵良将。子弹和手榴弹在这座小磨房的四周飞溅,一时间烟腾腾,雾腾腾狼是要欺负没有武器的人的:它们开始扑上来。他劈头盖脸地抡着树棒,嗅到了那大张着的狼嘴里的腥哄哄的气味。他突然灵机一动,掏出火柴,把脱下的军衣点燃了。他哇啦哇啦地狂叫着,象普罗米修斯那样擎着火,向狼的重围冲去

    “喂!不得了,有人钻进来了!”大田推推赞比亚。

    众人紧张地愣怔着。从那间倒塌的库房里果然传出响动。听声音象是两个人在扭打。

    三毛和了不起各拾一块砖头守在那墙边。

    “哎哟!哎我日你奶奶!”

    “乖乖!是数来宝!”三毛惊呼。“我日你奶奶!我叫你不松口!”数来宝瓮声瓮气的嗓音,夹着另一个人可怕的“呜呜”声,那声音听上去象垂死的公猫。

    众人更加惊异起来。三毛正要往里爬,被赞比亚一把推开——一根粗大的木椽“咣啷”一声塌下,那个唯一的通道被堵死了。搏斗声越来越近,但一会儿又乒乒乓乓地远去,显然双方正难解难分。众人帮不上忙,急得顿足。赞比亚憋粗了脖子,嗨的一声将木椽扛起。数来宝的脑袋终于从缝隙中伸过来:“快!拉兄弟一把!”他满脸油汗,鼻尖额角都蹭出血来。

    三毛上去拉他,但无论怎样也拽不动。

    “快呀!我要疼死啦!”数来宝叫道。

    几个人合力,渐渐地,数来宝上半身被拖出来。再用力一拖,众人都惊得张大了嘴:一个越军士兵正死死咬住数来宝的手指,数来宝顺势抓着他的衣领,把他也拖了出来;仔细一看,那家伙已咽气了。

    女兵们看见这张狰狞可怖的脸,一下子退到了墙根。

    “我总算摸回来啦。刚才见你们正打得好热闹”数来宝说着。赞比亚按摩着那具尸体的颌骨,使其牙关松开。数来宝拔出已经变成乌紫色的手指,顿时疼得直骂:“这杂种属王八,死不松口!”他指指那间塌屋“我给你们弄弹药来了!我一直在那土凹凹里猫着,见那几个杂种让赞比亚全毙倒,我就一点一点往这儿爬,把那些杂种的子弹手榴弹全扒了个精光

    荞子为他包扎手指上的伤口。

    “不料摸到最后一个,他活了!跟鬼似的一口咬住我,我连打好几拳也没打死他,只好揪住他的衣领,就这么生拖活拽,拖进来了!”

    说话间,三毛和了不起已把一大堆弹药从塌屋里扒出来。赞比亚把数来宝一把撂翻在地上“你可立了特等功啦!”

    敌人的枪声更加密集,并夹着走腔走调的中国话“喂!出来!你们被包围啦!”

    数来宝由兜里摸出一个金光闪闪的打火机“这是我个人的战利品——‘没有枪,没有炮,敌人给我们造’”他躺在地上,一下一下地蹬着腿。大伙这才发现,他的眼镜有一边只剩框架了。

    “同志们,”赞比亚严肃得可怕“天一黑,咱们就突出去!”

    他们也要象他当年一样,抡着火环,冲出狼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