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夜的命名术最强战神龙王殿财运天降花娇好想住你隔壁特种奶爸俏老婆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ac】,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我万万没想到救护车也会抛锚。

    我曾把救护车看得很神秘。那年元旦,炊事班的小周就被这白家伙带走了。他被弄进去的时候我想,这车活像个白色的笼子。起初刘队长对大夫的诊断将信将疑,后来他疯得越发出格了,偷偷给军委写信,报告他的发明成果。军委把所有的信全转回来,大概首长们被他烦死了,让我们这边赶快处理。他在救护车里又喊大叫,哭得完全像正常人一样伤心。车开走时我都有点想哭了。

    司机修了一会儿车,说根本找不出毛病在哪儿,就是开不动。它只是成心不帮忙了,并不需要什么理由。

    就这样,它一动不动。这白笼子。

    周围一片沉默。他们在遗憾。我不用睁眼也知道他们一个个哭丧着脸,别提多灰心了。他们兴冲冲把我抢救到现在,眼看有希望了,这下好,前功尽弃。我害得他们两天两夜没睡觉,结果却白搭。看他们那意思我是快到终点站了。我完全理解他们的心情。我是怎么硬撑,也不能让他们满意了;他们原指望我起码坚持到手术台上。干医务这行谁高兴伤病员在自己手里断气?我害得他们交不了差了。当然,他们也舍不得我,短短两天我们相处得不坏。我一断气,他们少了个旅伴;并且少了我,他们剩下的路程一定是百无聊赖的。

    我知道,孙煤的目光此刻在我身上轻轻地掠来掠去。我现在的样子很狼狈,真不愿意她把我这副样子牢记下来。我呢,也尽量不去想她凶起来那张脸。

    我第一次看见这张漂亮的面孔变得凶悍简直吓坏了。我当时在写第二期黑板报稿子,只听很响很响的一声:“哼!——”

    我回过头看见完全走了样的班长孙煤,马上明白她的来意。我在黑板报上写了一条人们都关心的“不良倾向”即男女作风问题。我尽管写得圆滑婉转,好心好意,仍把她气成这副样子。

    “你少来这一套!”班长手一挥“你自己坐得正、行得稳吗?假正经!”

    我想班长言过其实了。我至少没她那些胡作非为,充其量,我只在心里浪漫,有时想点不该想的念头,或叫想入非非罢了。

    “哼!我告诉你陶小童!你不要人小鬼大,平常装得跟真的一样!我哪点错待了你,你说!”

    找有点丈二和尚摸不清头了。她说这话什么意思?写黑板报纯属不得已为之,可听她那口气,好像我干了什么大缺德事。

    “你有脸写别人?!你自己干了什么,好好想想吧!”说完她要走,我一把拉住她,要她讲讲清楚,不然我也冤坏了。

    她“咣”的一声关上门。

    “别装了!当我不知道你和他的事?”

    我忙问谁。

    “谁?我问你,你的拖鞋呢?”

    “不知道,丢了好几天了”

    “再问你,你的梳子呢?那把红的!”

    “好像好像是昨天丢的。”

    “全答不上来。好吧,你要装傻我就不客气了!”她噔噔噔冲出门,一会儿又冲回来“刷”的一下,不知从哪里抽出一双拖鞋,往我面前一摔:“这下不装了吧?你的拖鞋怎么跑到男宿舍去了?还有这把红梳子!”只听一声脆响,我那把心爱的梳子碎成两半。

    “啊?!”我完全像个呆瓜。我的拖鞋和梳子一向是规规矩矩跟着我,它们怎么可能跑到男宿舍去。

    “别急,我还有证据——”

    孙煤够身往我床下看,我也跟着她一块探身。“那个蓝肥皂盒是你的吗?”

    我忙说:“不是!”她用脚把它够出来,反复掂量着,眼睛闪闪发光。好像在我床下勘探到一块稀有的矿石。“你知道它是谁的?”

    “不知道”

    “还要装?!”她把肥皂盒也往我脚前一扔。“告诉你吧,我早就发现你跟他明来暗往!”

    “我是不知道哇!”我这一声叫得真有点惨。

    “有种干,就有种承认!我跟谁好敢当着全世界讲!你们这叫干什么?”她用脚轻蔑地点点肥皂盒:“搞这些花样真让我恶心!”

    我糊里糊涂让她骂到现在,已经头晕眼花了。

    “你说,你跟徐北方到底怎么回事?”她忽然用颤抖的嗓音问我道。

    “你的意思是我跟他”我一阵绝望。

    “不是你是哪个?你的拖鞋和梳子就在他床底下,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这个肥皂盒是他的,怎么到你这儿来了?你说呀,怎么回事?!”

    我没什么可说的。我的拖鞋和梳子在一个男子床下,这事谁听见都要会心一笑。再看看那个蓝色肥皂盒,我突然毛骨悚然。假如这世上没有鬼,那我无疑是卷到什么大阴谋里去了。

    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在班长手下忍气吞声地过日子,她动不动就给我脸色看,弄得全班都在猜测,陶小童到底干了什么坏事。有一天她突然对我好起来,又哭又笑地向我检讨。谢天谢地,万事都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一切都没有变化。救护车像是先我一步死了。远处传来火车汽笛声。

    “这里离火车站不远!把她抬到那儿去”有人兴奋起来,建议道。

    孙煤这时咬牙切齿地说:“走!抬!”

    这回抬可不容易:他们每个人手里都举着一两个瓶子,因为没这些瓶子管子在我身上输入输出,我就得完蛋。于是我们就这样琐琐碎碎地上了路。外面空气很好,它给我一种错觉:我已摆脱了危境。夜里清凉的风使我对自己的生命突然产生了信心。我或许不会死了。所有人都把步子迈得尽量匀称,我不反对在这样美好的夜晚做一次集体散步。

    我想,我这短短的一辈子没做过对不住人的事,但我对我的老阿爷可不够意思。我参军后,他从没给我写过信,尽管我给他的信很稠。我在参军这件事上把他给得罪了,他万万没想到我会耍那种手段。

    我从十四岁那年碰上那个军人开始,我就铁了心要当兵。我这心思跟阿爷没透露过,跟任何人都没谈过,但我是铁了心的。那年春节,我听说上海有许多部队在招文艺兵,就跑去了。自阿奶故世,父母再不请阿爷去上海吃团圆饭了。总是我两头跑跑,给双方捎点由我瞎编的问候。父亲谈到阿爷时,总是那样苦大仇深;他在单位不很吃得开是因为阿爷那段不过硬的历史。听说阿爷叫什么“伪职人员”父亲常感到替一个继父背这类包袱很划不来。

    到了上海,我就偷偷打听到考场所在。那阵势很吓人的:主考人齐刷刷是一排军人,许多女孩往他们面前一站就成了木偶。好些姑娘都比我本领大,会新疆舞的扭脖子、蒙古舞的抖肩膀。我想,这里到底是上海。和她们一比,我成了乡下人。我穿着一双打掌子的布鞋,在考官们严肃目光下,寒酸地立起足尖来。我穿这双鞋简直像来捣乱的。

    我连着几天都在跑考场。最后一位大块头老军人对我颇赏识(他就是后来的刘队长)。他看我跳了一段,说不错不错;听我唱了一段,说还不跑调;但我一开口朗诵,他却说一塌糊涂。末了他爽快地拍拍我肩膀:“小鬼,差不离吧。”

    “我能当兵吗?”我还想听一句更明确的话。

    “只要政审合格就行了。”

    我写下的家庭成员中没有阿爷,为政审把握大些。他叫我安心等通知。

    我满心欢喜地回到苏州。我记得清楚极了,当时阿爷正独自吃午饭,背朝着门,稀疏的白发仔细梳向脑后,但仍然到处破绽,露出发亮的头皮。他的背驼得很厉害了,这与他在弄堂口挂了半年牌子不无关系。他使体型渐渐变得适合自己的生存环境了。

    我忽然觉得好心情一下跑得光光。怎么能对这样一个孤老头子说出那样的话呢?

    阿爷七十岁了,手害着老年性震颤,夹一口菜要经过多次失误才能送进嘴里,而送进嘴里已所剩无几,大部分被他在途中抖掉了。但我回来,他又兴奋得为我夹菜,又为我舀汤,手忙脚乱,把菜抖了一桌子。

    我心事重重地挨了几天。有天晚上,我不得不把自己将离去的意思对阿爷讲了.我既绕着弯,又讲得深入浅出,生怕老头儿一下子就听懂,又怕他老也听不懂。阿爷正看报,报纸被他抖得沙沙响。越听我说下去,那沙沙声越吵人。我不得不把他的报夺下来,免得乱极了的心更乱。

    “听我说,阿爷。我已经考上了”

    “哦一个礼拜好回来一趟吗?”阿爷抱着可怜可笑的希望。

    “很远的呀。”

    “不是就在上海吗?你要回不来,阿爷可以去看你的”

    我说不下去了。从小到大,阿爷印象中的上海,对这个小孙女来说已经远得不能再远;而一个礼拜的离别,对他来讲已是久得不能再久了。

    一天一天又飞快地过去了。我终于告诉阿爷,我将去的地方在几千里以外。我说完这话就心惊胆战地等候阿爷的反应,不料他却异样地笑了笑。他这样笑是想表明他不把这话当真,他只当我在胡说胡闹。他或许故意不当真,为的是让我把它当句玩笑忘掉。于是我不敢再讲下去。此后的每天都是这样,只要我一本正经想谈什么,他就用这笑容把我堵回去。阿爷明显瘦了,一望而知,他每天都在极度的惊吓中过日子。就像阿奶死后,父母随时要来领走我那阵子。他知道阻止我是做不到的,可他仍天真地做着;它宁可晚一天证实这种切肤般的离别之痛。

    自从那次百般惊险地争到对我的抚养权,他心里基本笃定了,以为孙女一定会陪着他,终生在这座小城里生活下去。他不止一次讲过:“没有你,我还有什么活头。”他没有了书,没有了老伴,只剩下我了。而我一天比一天更坚决地要走。我对他说我这次走定了,谁也留不住我,因为是我自己要走的。我讲得那样肯定,是怕自己的含混给老阿爷有机可乘,给他精神上造一片海市蜃楼,那样更添出不必要的麻烦和痛苦。

    博学的阿爷正日益变得狭隘。他把一生的追求,都浓缩到对我的爱中。而我正在长大,人生的欲望正在膨胀,他的爱对我已像穿小了的衣裳一样,全身心不得舒展。但我毕竟是爱阿爷的,我历来把伤他心看作不可饶恕的罪过。因此,谁能知道,在我和阿爷的最后一段日子里,我的心每天都在受毒刑。

    通知书并没有来。

    我简直不愿待在家里,既不能忍受祖孙俩装聋作哑的交谈,又不能忍受等待的焦躁。我对阿爷已闹了几回小脾气,并越见他忍气吞声我越想闹。我希望我和他最后闹翻脸,来个不欢而散,俩人都可以在分离后的日子里少些思念。我可以走得爽快些,义无反顾些。可阿爷是个受气包,只一味讨我好,我简直难受得要死了。我狠着心说出几句难听话,想刺伤他,他偏偏装着无所谓。我不得不使自己残忍起来,这样两个人也许要舒服些。

    现在想来我很后悔,那些天我和阿爷应尽情亭受最后的日子,但我们过得很不顺心。我把阿爷给我最后的慈爱给白白糟蹋了。

    等待太漫长了,完全用不了这样长时间让我做出发的准备。我把自己平时存的小零钱给阿爷买了毛线,织了一顶罗松帽。过正月十五,阿爷出门买了些采芝斋的元宵馅。见他那完全不保暖的稀发,我拿出刚织好的帽子来,叫阿爷往后出门千万戴着它。

    阿爷一见帽子,顿时明白它的意味。它将代替活泼泼的孙女伴他度过风烛残年。它将给他实在的、具体的、但不再是活生生的温暖。它温暖着他并不重要的一部分,而他最重要的那部分,将在冷寂中裸露,直到死。他摸摸我的脑袋笑了,表示尽管如此,他已十分领情了。

    吃元宵的时候,他似乎豁然开朗,对我叮嘱出门的种种事项,我也感到松了一口气。

    然后我吞吞吐吐说起有关家庭成员的事。我说为了避免麻烦,并没有把阿爷写上去,希望他体谅我,等等。

    阿爷一听就明白了,频频点着头,识趣而尴尬地连说:“晓得了,晓得了。”

    “阿爷,你没有不开心吧?”我担心地盯着他。

    “没有没有。军队里很严,我晓得。你到了部队也顶好不要提起阿爷,哦?”“阿爷我对你顶顶好噢!”我意思是:我向来都把你当亲祖父的。

    “晓得晓得。”阿爷笑眯眯的。但我看出这笑容很空洞,很乏力,还有几分惨。

    “下次回来,我不去看阿爸姆妈,就来看你噢”“阿爸姆妈要看的。”

    “先看你!”

    “先看阿爸姆妈!”

    “先看你!先看你!”

    我和他像吵架一样推辞着。

    阿爷先不响了,低下头,仔细看着自己一双抖得不像样的手,像不认得它们似的。

    沉默了。沉默在延长。看样子要无限延长下去。越长久的沉默在此刻越显得可怕。人在这样的沉默里只能越来越胆怯和笨拙。越是胆怯笨拙就越没有摆脱沉默的指望。

    我只好早早就睡下了。睡到半夜,听见阁楼上有响动,分明是阿爷的拖鞋声。深更半夜,他去爬那快被遗忘的阁楼干什么?

    我看见尘土飞扬中,阿爷坐在一把不用的藤椅上,膝盖上放着一堆陈物:有那个蚕沙枕头,还有一堆花花绿绿的小鞋。阿爷失神地看着我,脸微微抽动,似乎为自己失常的行为难为情。

    “阿爷!”我站在楼梯口,莫名其妙地大哭起来。张大嘴,哭得惊天动地。

    阿爷被我哭得越发难堪,坐立不安,欲劝无词。他抱着那堆乱七八糟的回忆,站在那里一筹莫展。

    我看见阿爷的模样更加哭得不可遏制。尽管我心里在哀求自己:别再哭了,在这时候哭要让两个人的理智都完蛋的!

    好不容易,我噎住哭声,跑过去抱住阿爷,浑身发抖地说了一句:“我不走了!”说出这句话,我简直幸福得要死,痛苦得要疯了。

    我不明白,人为什么要在两个同样心爱的东西中割舍一样呢?看见阿爷脸上升起希望之光,我立刻就后悔了。

    我真的很后悔。我说那句话时太冲动,等于信口胡说。但阿爷却信以为真,第二天他早早就起来了,也许一夜未睡。他高兴得神魂颠倒了。他上菜场去买了一大堆菜,庆祝自己又一次抢回了孙女。

    我从学校回来,发现房间全变了样。阿爷把我那间小屋和自己的大屋调换了,并把一切贵重摆设全留在这间屋里。

    “你做啥,阿爷?”我吃惊地问。

    “你以后住这间房吧。这房子好。”

    我当然知道“好”

    “可是——阿爷你常常写字画画,那间房连纸也铺不开的!”

    “没关系。你小人要光线好,有太阳,不然身体不好的”老头儿迂迂道道地说。

    我还看见,阿爷那个惟一没被抄走的红木书案如今已放上我的文具,和一面小红镜子。桌上插一把鲜花,大概是从菜市场买回来的。为了使我昨夜那迷乱中的许诺成为事实,他得把一切都弄得更牢靠些。

    我并不因此高兴。他这样讨好我使我无法忍受。

    以后的日子,我虽然一口咬定绝不离开阿爷,但又时时让老头儿明白,我所做的这一切是付出极大牺牲的。我想,接到“入伍通知书”我决不看它,马上撕掉。

    但我没有做得那样爽快。一张决定我命运的纸真的来了,我顿时觉得阿爷不是那样重要了。

    我开始像耗子搬家那样,一点一点地往外运东西,把要带走的行李分批藏在同学家。我表面上和阿爷照常度日,哄他高兴,直到最后的时间他仍蒙在鼓里。我一边蒙骗他,一边在心里骂自己是个铁石心肠的卑鄙东西。和阿爷度过的最后一晚,我记得很牢。他买了我最爱吃的小鲫鱼,一边用油煎一边说:“还是不去军队好,军队哪里来鱼吃,噢?”

    我心不在焉,在盘算当夜怎样逃走。第二天傍晚,从上海始发的火车上坐着穿新军装的我。火车驶过我生长了十几年的这座城市时,我脖子都拧酸了。我想在那一片挤挤撞撞、灰乎乎的房子群里,找到阿爷踽踽孤行的身影。阿爷他这时候在做什么?他一定已看完那封残酷的信了。他伤心得晚饭也忘了吃吧?他会孤单单地坐在窗前,看着天黑下来,再看着天亮起来,然后,这样孤单单地走出这个世界。

    我看见自己的泪水急速地顺着车窗玻璃淌下来。我真是混账得可以。我对不住我的老阿爷。同行的新兵发现我在猛烈抽泣。他们奇怪,在上海站辞别父母时,我并无悲痛;此时为何哭得这样不顾害臊?

    我从来没对任何人讲过,我有这样一个阿爷。几年来,我一次也未提到过这个非血缘关系的祖父。我一想到他,心就会疼起来。似乎我这么年来都欠着他的情分。不光我,我的父母,这个世界的一切人,包括阿奶都欺负过他。他的懦弱和谦让使所有人都感到他好欺负。他是习惯于被人拿捏的,我那个厚道的老阿爷啊。

    我对他欠下的,是我永远无法偿还的。

    他们步调一致地往前走。担架上是我。由于他们步子均匀,担架颤悠得十分优美。如果以为我这会儿躺着,让人抬着很好受,那就错了。清新的空气使我清醒地体会着人原来是由二百零八块骨头拼装的;而我呢,其中的一些或许永远拼不拢了。那些骨头的碎裂处在肿胀淤血,在夹板的钳制下变得僵硬而麻木。我的肢体好像先于我的大脑死去。这种僵硬和麻木的感觉使我真切地悲伤;我为我死去的肢体悲伤。我曾经是完整的,皮肤上没有一个疤痕;我的骨骼柔韧,神经丰富;在每一平方厘米的表皮上有着六百来个汗腺,七十尺左右的神经纤维,一千个神经末梢,六十个毛囊,那些粗粗细细的血管加起来,有十多尺长——可这些东西已统统死去了。对我没用了,首先因为我对它们没用了。

    可他们还在起劲地跑,卖命地跑。孙煤,你疯了,这样跑不等把我抬上火车,你就得趴下。刚才他们从一个巡道工嘴里得知,半小时后有班火车,他们就打起精神跑起来,其实此地离火车站还有好几公里,难道他们真以为这样傻跑能追上火车?

    一切都是无谓的。天一点一点亮起来,我在一点一点死掉。死亡从我的末梢一点一点往上移,我咀拦不住它。远远的山坳里,有一点浅红。我断定谁也看不出那红色,除了我。

    他们要这样跑,我也没办法。孙煤勾头缩颈地跑,我真想对她说:得啦,何苦呀。

    瞧瞧你干的好事,你怎么同时抓住两个男子不放呢?你再想想,你再美丽,你有天大本事也不能同时把两个男子摆平。我就是趁机插进来的,在你无力设防的时候插进来的。那时不能全怪我,你对高力的钟情使你顾不上徐北方。于是这中间就出现了个不起眼的姑娘——我。我长到十八岁时稍稍有了点模样,但还谈不上魅力。我到现在都搞不清,徐北方是怎样被我赢得的。想知道那年春节,高力用挎兜摩托送你回家后,发生了什么吗?整整一个年三十夜里,我都是和徐北方在一起。我们在马路上——年三十的马路很冷清——散了一夜步。不过要是告诉你,你准不相信,我们除了散步什么也没干。那一夜我对他讲了许多傻话,他听得很吃惊也很感动。我和他是从那一夜开始真正接近和了解的。完全没发生什么你料想中的事。你从一双拖鞋和一把梳子就推断出一个简单明确的故事,你把我想得太恶心了。我很纯洁,并知道他也很纯洁。

    那天夜里,我和他谈到拖鞋和梳子的事都笑起来。这种笑看起来是苦笑,实质上另有一层温馨的意思。好像这个天大的冤枉给我们带来一种不可名状的幸运。

    我的拖鞋第二次、甚至多次出現在他的床下;而那个蓝肥皂盒也一次次固执地往我这里跑,这真成了神话或者奇案了。孙煤不理我,由最初的愤怒变成冷笑。这大概是她抛下徐北方,去和高力接近的借口吧。高力在孙煤冷淡徐北方的当口,请她上了自己的挎兜摩托。

    我和徐北方忍受着众人的白眼和唾弃,只有我们俩心里明白,我们什么也没干。我们的接触纯洁得像天使。可没人相信我们,我们越想表白越没有人听。谁会想到“颗勒”这畜生呢?它又蠢又憨的样子让谁也想不到它那么多鬼花招。

    “颗勒”在人群里过得十分无聊,于是生出点子来干预一下人们的生活。它对看大门没什么兴趣了。小半拉儿成天想把它训练成马戏班演员,它学会了爬梯和前滚翻,有次幼儿园小鬼又过来骚扰,大家唆使“颗勒”上,它却兴高采烈扭起十字步来。总之这狗越来越不成器。女兵们已不敢再招惹它,说它眼神色迷迷的。有次洗澡,大伙发现这狗家伙竟贼眉鼠眼趴在窗口上看。它成天忙来忙去,却不干一件好事。有次把鼓槌叼到猪圈,而拌猪食的木棒却出现在高力的总谱台上。高力当着全乐队大发雷霆:不喜欢奏他写的乐曲可以;但谁用这种下流的寓意辱没他,他一定得追查到底。当然,后来搞清了,我的拖鞋和徐北方的肥皂盒就是这畜牲暗中交换的。日子长了,大部分女兵的鞋都被它叼到男宿舍去过,而男兵的东西照例被它叨到女宿舍。有一阵简直弄得所有人疑鬼疑神,似乎每个人操行都有了疑点。

    有一天,当“颗勒”乘人不备,又叼走某女兵的鞋时,途中被人截获。原来它整天忙的就是这个:不厌其烦,尽心尽力地撮合人们成双成对。我细细琢磨,发现它这样给我们配对并非毫无道理,它似乎根据某种神秘的信息来干这件事的。大家骂它乱扯皮条,用脚踢它,它却得意地摇头摇尾。不过我还是反对给它吃安眠药。

    自从“颗勒”把伊农的一只袜子叼到蔡玲床下,蔡玲再也不抱怨伊农的号吵人了。有一天“颗勒”从马路上跑回来,拖住蔡玲的裤脚,一边发出异样的哼哼。蔡玲踢它打它,它仍不屈不挠地把她往院外拖。它的声音很奇怪,引起了所有人注意,大家都预感到出了什么事。果然,蔡玲很快从马路上奔回来,报告了一个惊人的消息:伊农撞车了!只见她冲进卫生室,抱着一大团棉花和纱布跑出去。见她抱那么多棉花,人们猜想伊农准是血肉模糊了。大家赶到出事现场,发现地上倒着两辆自行车。原来伊农骑车去修他那把号,与一个进城卖菜的农民迎头撞上了。伊农的几颗门齿包括那颗虎牙正啃在对方的脑门上,牙全部报销,对方脑门也被他啃出个洞。蔡玲用一小团棉花堵在伊农嘴里,一大团棉花捂住那农民的头。伊农满嘴是血,泪流满面;他口齿含糊地说:其他牙碰掉拉倒。那颗心爱的虎牙一掉他就全完了。他的事业完了。他吹号全靠这颗虎牙。蔡玲不知哪来那么大的劲,一直把伊农架到医院,并一路安慰着他。

    我说“颗勒”是聪明勇敢的,但大家立刻对着我哈哈大笑,像是听见了一个傻瓜说胡话。但我坚持我的看法。

    就连死了那头猪,也是“颗勒”头一个发现的。一清早,大伙就发现它在出操的队伍里乱窜,情绪很不对头。团支书王掖生摸摸它脑袋,叫它别吵,忽然吃惊地说:“颗勒”在哭!这狗东西哭了!“颗勒”边哭边跑,直奔猪圈,大家这才明白它悲伤的原因。猪死了。虽然“颗勒”天天都要欺负那个笨头笨脑的伙伴,但伙伴长辞于世,还是令它痛不欲生的。它甚至默哀了好几天,谁见它垂头丧气地坐在猪圈里都觉得好笑。

    吴太宽为了推销死猪肉,说这只猪根本没病,只是不肯吃食饿死的。过去一直是小周喂它,鬼知道给它吃些什么山珍海味,长得飞快。小周被送进精神病院后它总是懒懒地卧在那儿,食倒进槽它上去吸吸鼻子,再看看主人,又卧回去了。另一个炊事员说小周的饲料好像放了佐料,比如盐什么的。吴太宽火了,说:“我还给他放味精呢!死了算毯!”

    大概只有“颗勒”明白它伙伴的死因。那个又丑又蠢的家伙或许生前跟它有过交流,所以“颗勒”在空荡荡的猪圈连日沉思。我们无法了解“颗勒”和它的伙伴。猪为何绝食,道理不一定在饲料上。据有关方面研究,猪脑子里的沟回是动物中最多的。人类主要急于吃它的肉,顾不上研究它的思想。这呆东西或许很聪慧很多情也难说。更难说它的厌世是否因感情的失落——它思念小周。人们大大忽略了它的内心因素;对于它,人们的成见是永远不可改变了。但我敢说“颗勒”理解它,可惜的是,无人理解“颗勒”

    我不喜欢高力这个人,尽管他长得很神气。他逼着“颗勒”吃一只死老鼠,这事让我反感透了.但他很快博得了一群女孩子的欢心。对他这样有才有貌的男性不生出某种念头,恐怕是身心不正常的女孩子。就算我不正常吧。孙煤自从上了他的摩托,眼睛里添了一些新内容,显得更楚楚动人。我看出这个高级家伙正变着法地向我们班长献殷勤。

    孙煤抬着担架机械地在枕木上迈步。看样子她不希望我死。可是我死了对她一点坏处也没有,她不必再为嫉妒烦恼。她这样美丽,不知谁还值得她嫉妒。我吗?我一点也不出众,或说我出众的地方都是缺点,比如我这圆鼓鼓的脑门和这对奇怪的耳朵。

    不管她怎样希望我活下去,我还是决定要死。时代需要牺牲者;需要一种忠诚和无私,需要无代价献身来为它提供一个伟大的证明。死去的人总在为活着的人塑造楷模、更新人生观、变换新的奋斗口号、以及为社会创造一种理想的境界。面对我死后将肩负如此重大的使命,我是不能对死有什么迟疑的。不管怎么说,时代需要我献身。时代要英雄。时代需要光荣的点缀和精神的支撑。时代已为我的献身安排妥了,准备了种种荣誉等在那里,假如我变了卦,不死了,这不成了件尴尬的事情?所以我想,孙煤犯不上这样辛苦地奔跑。

    尽管我生前平凡、平淡,甚至平庸,我和其他英雄相比太普通了,但最后一着毕竟还算辉煌。我想,我最后的行动肯定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他们将根据最后印象来给我的一生下定义,于是我普通的经历便有了新解释,有了深刻含意。其实谁也不知道我脑子里曾径转过多少乱七八糟的念头。有一点我还是过硬的:我从不吹牛。就是后来我成了先进人物也没吹过牛。不像彭沙沙,没有一件事她肯老老实实地说出真相。她说她祖母是“老地下党”她父亲和几位叔父是“小地下党”她有位表哥是省革委头头,她可以无上光荣地出入省革委大门等等。

    那时彭沙沙已不热衷每早晨扫地冲厕所了,好像她有了更重要的事可干。每星期天她就要我替她梳头,还要我给她修剪刘海和鬓发。按她的要求,我只好把她的头发搞得一团糟。但她端着镜子,挺乐意地做着媚态。她准以为她那样子漂亮极了。我却想:你已经够丑了,没必要非丑得惊世骇俗。她每星期天必定打扮得一塌糊涂后上她表哥家做客。

    孙煤也注重打扮起来。她再不穿那件补着假补丁的军装。她的军裤总有两根笔直的线。她的辫梢上出现了两根黑缎带。她打扮得如此漂亮突然邀我逛公园。

    要知道,因为“颗勒”的离间,她和我生分了半年,突然对我出奇地好,我大为感动。我和她很快来到公园里。

    然后我们碰上一个人:高力。似乎是偶然碰上的。孙煤一见他立刻两颊绯红,又长又黑的眉毛快要飞到鬓角里去了。他俩一谈就投机,马上把我忘得干干净净。我这才明白自己上了班长的闷当。班长了解我的为人,知道我从不爱搬是非。她这一着很聪明,带我来不仅不碍事,反倒安全,万一在公园碰到个熟人什么的,说起来是三个人在一块呀。

    我对他们说:你们谈吧,我想看看风景。他俩露出巴不得的神色。

    我其实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埋伏下了。这地方种了许多菊花,但常年无人管理,它们已退化成野花了。听说这公园是为纪念一位伟大的诗人修建的。过去菊花丛里有座诗人的胸像“文革”初期被人拔下来了。可惜这塑像是金属的,怎么也没捣碎。当时有人用绳子拴住“诗人”脖颈,拖到废品店去当铜器卖,废品店不收,说它只是外面镀一层铜,里面是生铁。我发现“诗人”目前的位置仍在花圃中央,不知哪个聪明人把它头朝下栽在泥里,那方方的底座正好相当一张小桌,两个老头在上面画了棋盘格,认真地对弈。我注意到“诗人”的鼻孔正好露出泥土,虽然它被倒栽下去,但还不会憋气。

    我不断窥测高力和孙煤。我的班长正埋头听他倾诉什么。大概尽是些最美妙的语言,隔老远我也看出她听得多么舒坦。盯着他俩干什么?我说不清。好像有个隐约的目的,要替谁看守一件珍贵东西,免得这东西被窃走,或被弄脏。是替徐北方看守孙煤吗?我不愿把这话说得太白。

    想到徐北方,我忽然冒出一种暧昧的期望:假如孙煤真被这公子征服可我不希望孙煤落到他手里。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他配不上我的班长。他要得到孙煤可太赚啦。

    班长,我那时就这么想的。那时我还没有明确的念头要把徐北方趁机夺走。自从我从门缝里看到那个惊心动魄的场面,找对徐北方的感情复杂极了;嫌恶中含有理解。奇怪的是,强烈的嫌恶并没有阻止我喜欢他,这大概基于我对他事业上的追求有较深的同情和理解吧。你不要否认这一点。尽管你曾不惜用自己的身体支持他的事业,但你毕竟没有理解过他,或说你远不如我理解他。理解,是我赢得他的惟一本钱吧?你说呢?后来发生的事你不要怪我,那是自然而必然的。从那个年三十的夜晚,我就看出这种趋势。

    远远的一道白光生硬地投过来,紧接着是一声汽笛长鸣。

    “快!火车来了!”

    抬着我的人们下了路基呼哧带喘地跑起来,他们无论如何要把我塞进这列车里。车站还远,我估计他们赛不过火车。可他们顽强地跑着,和火车并排,又被一节节车厢拉下。我在担架上起伏有致地欢快颤动。浑身七零八碎的疼痛真妙不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