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夜的命名术最强战神龙王殿财运天降花娇好想住你隔壁特种奶爸俏老婆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ac】,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刘队长有时真想辞职不干了。他认为组织这么个宣传队完全是某首长的心血来潮。那类首长酷爱文艺,只因为他们全然不懂文艺,以为这就叫演出;这就值得印些五颜六色的戏票到处发,让人们来享受。那些观众很傻,真把舞台上的胡闹当赏心悦目的东西来观赏。刘队长眼里,这就叫胡闹。什么叫“酝酿情绪”、“进入规定情景”他们全不懂。

    刘队长是半年前从专业文工团调来的,因为他在那里已老得不能再演戏。但他很懂演戏,越懂便越对这群人灰心失望。有次他兴致勃勃地对他们讲解“内心体验”的问题,他认为已讲得很透彻,很系统。但立刻就有位自作聪明的姑娘发言说:“我知道了,就是做表情!”

    “什么叫做表情?”

    “就是对着观众做表情!”

    “你的意思是:表情是能够做出来的?”

    他大惊失色,反过来向她讨教了。

    “对呀!”她欣喜万分,认为队长真行,这样快就跟她取得了一致看法。

    下面再对她谈什么“自我意识”什么“进入角色”全白搭。她的理解就这样简单明了:“做表情”他费那么多口舌讲解的深奥理论,只需她一语道破。这使他对这个宣传队的种种美妙打算一下破灭,使他大干一场的决心也动摇了。他记住了那个女兵,她叫孙煤。

    孙煤长得很标致,是个丰腴健美、讨人喜爱、充满活力的女兵。但就是搞不清楚她最擅长什么。她参军前在滑翔学校,那是女飞行员的苗圃。再往前她在体校少年跳伞队,更早还跳过水,最初却是柔软体操运动员。宣传队成立之前,她在机关卫生所当护士。首长们都喜欢她,但谁也不敢让她打针,因为这姑娘干什么都象跳舞。因此,她便是刘队长手下头一名部下。当时宣传队在筹备,还住帐篷,她快快活活背着背包就来了。她本人很愿意调换工作,因为多换一个地方,就多一些人喜欢她。反正她走到哪里都被人宠,都会一帆风顺。世界对这样的姑娘总象欠着情分,所以处处要讨她们欢心。最近刘队长又发现她一个擅长,就是在舞台上向侧幕里的某人飞眼。那是个搞舞美的男兵,叫徐北方。

    徐北方是最让过去那个教导员头疼的人物。教导员指着他的背影,表情郑重地对刘队长说:“你看,他流里流气,要注意他。”教导员生活严肃,每时每刻都对身边的人和事保持高度警惕。他从来不忘记扣风纪扣和戴军帽,每次戴军帽都用手摸摸帽徽,再摸摸鼻尖,看它俩是否在一条垂直线上。这就使他有一副一成不变的端庄容颜。他不苟言笑,再逗趣的笑话他也认为没什么可笑的。他认为一切俏皮话都是油嘴滑舌。他简直不懂,刘队长对徐北方这种流里流气、满嘴俏皮话的人怎么能够听之任之。他为这个宣传队的思想作风操碎了心,但最终还是完全失去信心地走掉了。

    使刘队长和指导员发生分歧的是他开展的宣誓活动。每场演出前,他认为不能糊里糊涂就开演,必须把全队人员集合起来,站得笔直,齐声背诵一段语录,再背诵一段由他撰写的誓词,再唱一首情绪庄严的歌。有次有人在这中间打了个哈欠,他就让他单独把这一套重来一次,结果演出为此推迟十分钟。后来发展到开会,早操,睡觉、吃饭。都要搞这活动。他亲自指挥这项形式庄严的活动。若在开饭前,必定会有个人在唱歌时密报今天的菜谱,这个菜谱便飞快传遍整个队伍。即便每个人都在奋力唱歌,也有办法传递消息。一旦菜谱传开,所有人就会把无论多庄严的歌唱得飞快,这就使站在那里打拍子的教导员被迫加快速度,结果他反过来被他们指挥得手忙脚乱。有次刘队长和他吵起来。因为两个演员在宣誓活动中相互做鬼脸,教导员让他俩重来,并挑了一段长极了的语录让他们背。

    他们费很大劲把语录背下来,上了台却把台词忘个精光。

    “演出是前提,一个宣传队要首先保证演出质量”刘队长恼火地说。

    “演出质量由思想作风来保证。”教导员有板有眼地说。

    “那思想作风由什么保证?”

    “思想作风靠长期的、坚持不断的培养。”

    “就是宣誓、唱歌?”

    “不能小看宣誓唱歌,它关系到一个队伍的建设方向!”

    “建没方向不包括演出质量?”

    “演出质最由思想作风来保证!”

    “思想作风拿什么保证?!,

    “靠长期的、坚持不断的培养!”

    “就是宣誓、唱歌?!”

    “不能小看”

    争到这里,俩人激动而困惑地看着对方。什么时候这个论点自己转了个圈?刘队长想起这很象一种妙不可言的音乐技巧“卡农”这技巧的最大特点,就是神不知鬼不觉地进行变调,使结尾能平滑无痕迹地偷渡到开头;在转了几圈之后,听众感到似乎巳远离原来的调了,可滑稽的是,它突然又不动声色地出现在原来的调上。

    和刘队长的争论使教导员一向不愉快的心情更加不愉快了。但最后迫使他下决心离开这个思想作风很差劲的宣传队,是因为宣传队有了舒适的住处。他极力反对宣传队搬到任何舒适的地方去。他认为住帐篷能提高人的思想境界,生活过得越艰苦,日子过得越不舒服,人的境界才会越高。见大伙欢天喜地地拆帐篷,他觉得这伙人没救了。反正他花了全部力气也没使这支队伍优秀起来,这就证明只有如此,他无能为力了。

    当大伙看见那把藤椅越来越破,积满尘垢,才想起教导员真的走了。再也没人坐到那把椅子上,滔滔不绝地对他们进行教育。大家从此管那把藤椅叫“教导椅”有次刘队长训话,有人好心好意端了“教导椅”给他坐,不料他训完话,站起来喊“解散”时,那藤椅却紧紧扣在他身上,两侧扶手钳住了他的屁股。他带着它走了好几步,才摆脱它。

    宣传队新搬的地方是幼儿园的卫生院。幼儿园就在马路对面,他们在那边新开辟了一块地盘建了个卫生院。迫使卫生院搬迁的是隔壁这家橡胶厂,日夜机器轰呜,还时常撒出恶臭气。来这里住院的小家伙们夜里常常惊醒,还被臭气熏得面黄肌瘦。本来这院子打算拆,首长们灵机一动,不拆了,正好赏给宣传队。反正宣传队不怕吵,他们本身就够吵的。

    刘队长派人在卫生院饭厅镶了些镜子,就改作排练室了。这些镜子是花很少的钱买来的,因为它能使人彻底改变模样。只有名叫彭沙沙的女兵特爱照这镜子。她矮胖,但镜子却能把她抻长,浑身还尽是曲线。

    刘队长最不能容忍的是这些人对演出的随便态度。他们可以在一分钟前谈笑风生,一上舞台立刻变成一张悲愤交加的脸。刘队长认为,不论是悲愤和喜悦都要早早呆在那里准备,把情绪蕴积在心里。因此他总是一刻不停地到处呼啸:“情绪情绪!没事别瞎跑,坐在那里想想角色!”对于这个宣传队,他相当于正规军领导一帮土八路,时时让他感到吃力无比。

    “徐北方哪里去了?谁见他了?”他不相信居然有人能从他眼皮底下溜走。

    “我看见他出去了。”有个人答道。这人是团支书王掖生,他正拿大顶。因为头朝下,他嗓音变得很怪诞。他酷爱拿大顶。拿大顶对于他有多种功效,能鼓劲也能休息。他从不伸懒腰,睡醒觉先在床上拿个大顶。

    “是上厕所去了吗?”刘队长问。

    团支书说:“不是。他往桃园那边去了。”他回答得很肯定,因为他头朝下也能东张西望。

    桃园里,徐北方回头看一眼身后的陶小童说:“我打赌,你现在就猛打哆嗦!”

    “真去偷啊?”

    “你小声点。那地方不远,就在这园子后面”

    一会儿工夫,俩人便钻进这黑房子。门上了大锁,贴着封条,他们是从破窗洞里钻进去的。窗子没玻璃,钉着马粪纸。用手一捅,纸板竟象油酥饼一样松软。他们没想到一切会如此顺利。

    徐北方划根火柴:“怎么样?看清没?”

    陶小童呆住了——四周全是书!

    “他妈的,咱俩死这儿算啦!”他张牙舞爪“来!用绳子捆!”

    俩人摸黑象刨土一样把书从高处刨下来。书就这样胡乱垒成一座山。这几间房子原来是园林工友们住的。六六年,他们卷了铺盖造反去了,便用它来堆放俱乐部的破烂,比如书,比如唱片,比如办美术训练班用的石膏像。清仓查库那天,光是书就用翻斗车装卸了几回。石膏像一尊尊被蒙了布,抬到途中,孩子们非要挑开看清某些局部,一趟趟跟着跑,显出对生理器官急不可待的求知欲。然后这屋子一锁就是好几年。大孩子吓唬小孩子说,桃园后面有个太平间。

    “你怎么会叫我来?”陶小童问。

    “因为你肯定来。”

    “为什么?”

    “因为你要不来我就一个人干。不过我有把握,你肯定来!”

    俩人准备出去时,发现桃园里有哨兵。今年桃子结得很疯,一嘟噜一嘟噜坠到地下,首长便叫警卫连派哨兵保卫。桃子越结越大,哨兵便越派越稠。一到晚上,桃园就象封锁线。

    徐北方说:“把这些书大模大样扛出去根本不可能!”他将一本书扣到军帽里。

    陶小童挽起肥大的军裤,她的腿细得可笑。用绳子把书缠到腿上,放下裤管,看上去那腿竟比原先正常些。徐北方在裤腰上整整齐齐别了一圈书,弄得他魁梧了许多,背也不驼了,但很不好受。他嗅了嗅,说这下俩人身上都充满垃圾味。用不了多久,这里就会变成真正的垃圾堆、真正的太平间,堆满书的发臭的尸体。

    俩人决定分头穿过桃园。陶小童起初还沉住气慢慢走,可突然撒开腿跑。几支手电同时向她射来,她后悔了:这一跑就不象好人了。哨兵发现是个女兵,并不认真追,只怪叫了一阵。可她没头没脑差不多跑了一两里地,彻底相信没人逮她,才停住脚。她摸摸腿,发现书在途中跑丢了,只剩下了一本。等到后来刘队长为她误场而发脾气时,她才觉得这一晚上多么不合算。

    她气喘吁吁回到后台,一下子就被刘队长揪住:“你昏头啦?怎么还不换服装?”

    她却一动不动,因为两只膝盖紧紧挟着最后一本书。刘队长气急败坏地边跑边叫:“通知台上,‘烧开水’多唱几遍!有人还没换服装!”

    舞台上正演男声小合唱,名字叫八路军来了烧开水。歌词一共就两句:“八路军来了烧开水,鬼子兵来了埋地雷。”新兵们一到宣传队马上也学会了这支歌。因为这队里的人走路、打饭、上厕所都唱这支歌。炊事兵也会唱,有人说,他们做出那样千篇一律的饭菜与这歌有关。

    陶小童手忙脚乱地换衣服。小合唱在为她拖延时间“八路军来了、八路军、八路军”他们开始四部轮唱。这样显得八路军人多势众、神出鬼没、前赴后继。这个歌唱多少遍向来取决于后台需要。有次一个演员闹肚子,蹲厕所去了,他们就没命地傻唱。唱到第十遍“八路军来了”时,观众席里有人喊:“你妈来了!”

    陶小童早顾不得那本书了,她把它塞进化妆箱的一大摞棉纸下。下面一个节目是大型魔术。本来魔术属“四旧”不能演,但表演魔术的董大个很懂行情,从柜子里变出样板戏中的几位女主角。舞台上被掏了个洞,陶小童等人要先在洞里埋伏好。洞上镶了块活板,就这么点窍门。结果陶小童还是误了场,没来得及到洞里去埋伏。

    董大个毫无思想准备。本来他一撩布帘,头一个变出的是由陶小童扮演的白毛女;乐队奏起温柔的旋律,却蹦出个满睑怒气的小常宝。演小常宝的彭沙沙对董大个大叫:“叔叔,我说!我说!”把他吓得直往后退。接下去,秩序全乱了。魔术师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下面将变出谁来,他可负不了责。

    演出结束,开现场小结会,刘队长大发脾气。他说这个队存在严重的“流寇思想”在刘队长大为痛心的时侯,徐北方一点也不惭愧。他出的事故不比陶小童误场小。节目里有沙家浜选场奔袭,唱词中有一句:“此一去——呀——”那位郭建光总要“呀”出故障来,队长便派他每次藏在幕后帮着“呀”徐北方专职舞美,嗓子却随便多高都能唱上去。而今天露了马脚,该“呀”的时候徐北方却不见了。观众不明白其中奥妙,见这位英雄人物傻张着嘴,一点声也没有,便哄堂大笑起来。

    那时徐北方正躲在一节水泥管道里。这一带修“人防”工程,巨大的水泥管道堆得到处都是。他听见郭建光没“呀”出来,也乐不可交。他要不钻到管道里,早被哨兵活捉了。他不知怎么七拐八绕才把哨兵甩掉,同时所有的书也被甩掉了,不然他没法跑快。

    陶小童卸妆时,他凑过来,从挎包里拿出两团白东西:“看,不错吧?”

    她看清其中一个是维纳斯的石膏脑袋。另外一个,据他说是大卫的中段:一块最著名的肉大肌。接着他又从裤兜里掏出一只手和一只脚。她大吃一惊:这位勇士那一小会就肢解了两个“大名人”

    “不要跟思想意识差劲的人沾。”徐北方一走,团支书就对陶小童说。他也在卸妆,几色油彩被卸妆油一搅拌,象糊一脸豆腐乳汁,本来长得很马虎的五官,差不多什么都没了。团支书王掖生是教导员认为唯一有希望的人。

    “我跟你说,出点错不可怕,因为这是小问题。”团支书说。

    “嗯。”“你懂我的意思吗?”

    “嗯。出点错不可怕,因为这是小问题。”

    他满意地点点头:“但思想根源是大问题。”

    “嗯。”“要狠狠挖一挖,毫不留情。”

    “嗯。”“现在你知道咋对待自己了吧?”

    “知道了。狠狠挖一挖,毫不留情。”

    团文书不想马上放过她,但又无话可说了。不管怎么说,这个小女兵挨批评的时候很沉得住气。

    陶小童闷头走开时,团文书又想起一句话,便追着她说:“对待缺点千万别灰心。”

    陶小童坐在帐子里,找了几条语录反复背,就在她头脑最清醒时忽然倒下睡着了。但不久,她又被一阵相当轻的脚步惊醒。她不止一次发现班长孙煤的奇怪行径,她从不敢对别人讲。有天夜里同屋的蔡玲也被惊醒,她却说陶小童大惊小怪:班长起夜有什么可操心的?偏偏陶小童比别人想得多,有天夜里她就眼睁睁坐在帐子里等,起码等了两个钟头,也未见班长回来。她怀疑班长搞不好得了梦游症。她还渐渐发现一个规律,班长的毛病不是天天夜里发作,而是隔三天来一次,很准时。

    这时孙煤无声无息地下了床。她光着脚,先走到蔡玲床前张望一会,又来打量陶小童。她把脸贴在帐子上,凑得很近往里看。陶小童吓坏了:深更半夜,班长要检查我什么?她死死闭住眼,装睡。等她再睁开眼时,发现班长在往脚上套鞋子。然后又把被子整理老半天,但并没铺整齐,听说梦游的人动作不很准确。她倒把蚁帐掖得相当仔细,象怕被子挨蚊子咬。最奇怪的是她蹲下来摆拖鞋,摆了一只正,一只歪。

    接着班长就从窗子翻了出去。翻得一点声响也没有,动作简洁熟练。从落地的轻盈程度看,她穿的是双软底舞蹈鞋。陶小童认为,继续对班长的病情听之任之就不够朋友了。她起身,先到班长床前看了看。这一看吓坏了:帐子里还像躺着个人!被子的曲线,帐杆上挂的衣帽,床前一双看上去放得很随意的拖鞋。

    她站了半天,浑身冰凉,闹不清是救自己还是救班长。她真想叫醒蔡玲。但蔡玲对人家的事都不感兴趣,她只是全心全意维护自己的一切,包括自己的睡眠。蔡玲最感兴趣的是跟人换东西。所有东西在她眼里都能迅速比较出优劣来。新兵连头一天,蔡玲就换走了陶小童的棉衣。孙煤上来干涉:“你怎么会眼馋别人的东西?不害臊!”

    蔡玲有一对深棕色的眼睛,很温顺。似乎世界在她眼里永远可爱。她并不因班长的斥责恼怒,甚至毫不计较。她终于心平气和地拿着陶小童的棉衣走了。以后人们发现她在做这类交易时总有足够的耐心,简直锲而不舍。过了几天,她又看中了陶小童的褥子。

    班长孙煤大叫:“别换!你的好,傻瓜!”

    发服装那天,管理员错把寒区的褥子给了陶小童,因此比一般的厚。但她经不住蔡玲那真诚羡慕的目光,心想让别人满足一下也是一种幸福,就决定换给她了。

    大家都责备蔡玲太过分了。

    蔡玲仍不恼。她在占便宜时竟显得无比厚道。徐北方管她叫“伯利恒小镇”1来的姑娘。她表情单调,安详,从山区小镇来参军时,所有行李是装在一只竹背篓里背来的。孙煤见蔡玲又一次得逞,突然问道:“我问你,蔡玲,世界上最难吃的东西是什么?”蔡玲说没吃过。孙煤说;“你当然没吃过——最难吃的是亏呀!对不对,陶小童”

    1耶稣诞生的小镇。

    蔡玲似乎没听懂。她紧抱着换到手的褥子感到十分踏实——每当多捞点什么,她就显出这副圣徒式的可爱表情。她认为一切好东西都该归她,因为她最知道疼爱好东西;好东西放在她手里比放在任何人手里都合理,都保险。

    等陶小童来到院子里,发现班长早没影子了。院子很黑,只有徐北方的窗子投下一根亮线。他就住陶小童头顶上。此人在队里无法无天,每夜作画到深夜,可没人知道他画些什么。每晚上熄灯号响毕,刘队长务必在院里喊:“熄灯!都熄灯!”其实喊的就是他。他后来搞了副厚窗帘,就把队长糊弄了。住在他脚下的人知道他不仅没睡,而且远比白天活跃。有天夜里,他画得高兴,一跺脚,把楼下天花板上一个白瓷灯罩给震下来,差点砸了蔡玲的脑瓜。蔡玲发现这东西能当个蛮高极的痰孟,就一点牢骚也没了。

    她前院后院找了一大圈,回到楼前正和一个人撞上。俩人都吓得一蹦。“是陶小童啊?!”

    她也看清此人是彭沙沙。

    “你知道现在几点?”彭沙沙哑着嗓子问。

    陶小童见她手里拿扫帚:“你疯啦!深更半夜你扫地?”

    “真的呀!”她笑起来。她的笑声特象咳嗽“我以为是早晨了呢!”

    湖北兵彭沙沙发现一个窍门:越是干自己份外的事,越容易引起别人好感。好比农村,老实种田吃不饱,一搞副业马上就阔。拿到此地来说,舞台上尽可以混一混,扫地冲厕所却得用心用力。谁一旦干了许多不属于自己份内的事情就肯定捞到荣誉,这可能是个永远灵验的诀窍。陶小童傻就傻在这里。但彭沙沙决不会把这个诀窍告诉她。

    “那你起来干吗?”彭沙沙不放心地问。她总是心惊肉跳,生怕谁能比她更早起床,抢在她前面扫地。

    “我上厕所”陶小童不假思索地说。班长若真有梦游症,头一个就不能让彭沙沙知道。所有最糟糕的事情都能使她倍受鼓舞。

    彭沙沙拖着扫帚走了。她要把扫帚藏个更保险的地方。她每天花很大工夫去发掘别人藏的扫帚,再花很大工夫把自己的扫帚不断转移。她僧恨那些偷她扫帚的人,为此她总是去偷别人的扫帚。扫帚本来是够多的,可这样一搞,气氛总是很紧张,所以她一再提高警惕性。

    陶小童走进楼后的浴室,里面砌有一排排可爱的小浴盆,成年人使用它很不好受,但改建是不可能的,没那笔钱。她拉了一下开关,灯是坏的。这浴室虽不适用,但极考究,雪白的瓷砖直砌到天花扳。能上这个幼儿园的,绝不是寻常百姓家子孙。最次的家长,也比刘队长官大。刘队长是老资洛,可正经当个什么长,这还是头一次。

    陶小童想,除了男厕所和男宿舍,一切地方都找遍了。她最大担心就是班长会一头栽到哪里,着凉伤风。

    班长孙煤是个明朗而健康的人。陶小童若把她这种奇怪的病讲给别人听,准保所有人都斥她说胡话。她美丽而活泼,走到哪里都带着一团闹嚷嚷的欢乐。陶小童因误场受了批评,孙煤笑嘻嘻地戮着她的脸蛋说:“你活该!傻瓜蛋。”过一会她又笑道:“你和他钻到桃树林子里去啦?”

    陶小童又急又臊,她却洋洋得意地大笑起来。“我逗你的,我知道你跟他去偷东西!他本来拉我去,我不理他。对这事我才没兴趣!他有点喜欢你,对不对?好哇,你心里有鬼,脸红啦!”她就用她的笑狠狠把陶小童折磨一番。她的笑是一步步紧逼过来的,让人来不及防守。

    她回屋时,发现门关紧了,她走时明明留了条}}c她蔽了敲。

    “谁呀?!”

    陶小童惊呆了,里面竟是孙煤的声音!她突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想:搞不好得梦游症的是她自己。

    门打开了,走廊有灯,她发现班长满脸倦容,确实象从很沉的睡眠中惊醒的。她和她的眼神对视一会,那是一刹那连她们自己都没意识到的较量。班长竟什么也不问,什么也没说。她也保持着沉默。

    陶小童躺着,觉得整个黑暗的空间是个大疑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