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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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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们事后都传说赵元庚为母亲发丧那天太阳特别大,暖得像阳春三月。出殡的队伍有一里长,八匹马拉着棺椁,前后各十六个骑马的护棺人。光是雇来的哭丧婆就有二十多个。加上老太太那五个把她恨之入骨的儿媳妇一路呼天抢地,把全城人都闹得一清早跑到马路上挤热闹。

    赵老太太活了八十八岁,因此是福寿。赵元庚的大夫人李淡云在街上搭了几百张牌桌,让所有亲戚、朋友、赵元庚的下属都来打麻将守灵。麻将桌从赵府大门的两边开始铺排,打牌的一律披麻戴孝。老太太生前爱打牌,淡云就用打牌的声音送她。

    几百张桌上,上千只手,同时搓动几十万张骨牌,再加上唱牌的声音:“红中白板发财”那真是一场声势浩大的喜葬。人们说,赵元庚娶多少偏房,宠爱三千,回过头来还是和李淡云贴心。谁能把老太太的殡葬办得最合老太太的心愿?只有李淡云。

    赵元庚回家住过了“头七”就走了。战事吃紧,大孝子也只能尽战时的孝。剩下的事全是李淡云一手操办。据说老太太生前一桩遗愿:一定要找到赵家遗失的长子。虽然赵大帅娶了六房夫人,最小的那个给他生了两个儿子,可现在一个才十岁,一个才六岁,老太太怕儿子战场上遇上不测,赵家门楼没有人撑持。

    赵老太太入土不久,各县各乡就贴出了告示,要知道赵家长子下落的人去领赏。据说告示贴出的当天,就有几十个二十岁的泼皮无赖二流子,挤到乡公所说自己是赵大帅遗失的那个儿子。告示贴出几天后,愿意做赵家儿子的人不止是二十岁上下的了,三四十岁、四五十岁的都有,都能头头是道地说出当年的赵家五奶奶如何把自己生在大街沿上,弃在荒坟院里。

    铁梨花听着几个赌棍在说笑,说今晚若输掉了裤子,明天一早去乡公所充当赵元庚儿子去。

    她要找的那个叫秃子的人这天夜里不在这里。她向掌柜打听,掌柜说秃子叫人给打了,刚刚离开赌场。打秃子的人是让秃子一句话给说急眼的。秃子叫他:“赵元庚汉奸王八下的鳖蛋!”

    铁梨花吃了一惊,脸上还是漫不经心:“这人是谁呀?敢打秃子那个打人不要命,拉屎不揩腚的孬货?”

    掌柜的替梨花点上烟,一面回答说:“孩子看着挺老实,总有一天要死在赌局上。输赢都不走,你说他不得死这儿?”

    “他叫个啥?”

    “不知道。二十岁,个儿老大,喝了酒会唱曲子,不喝酒一句话没有!闷葫芦最能打架!就是那天来这儿,喝了点酒,说自己才是赵元庚亲儿。这就落下笑柄了。”

    “我认识他。”梨花更漫不经心了。

    “他叫个啥?”

    “叫牛旦不是?”

    “对对对,我听几个孩子这么叫他。他是哪村的?”

    “牛旦今天输了赢了?”

    “那会叫他老赢?他老赢俺们东家该关张喝风屙沫去了!今天输了有一两百!输呗!来这儿敢输的,咱都不问他钱哪儿来。”

    铁梨花来了两三次,有几张熟脸跟她咧咧嘴,算是笑着打招呼了。一个人还给她让了个座,让她也碰碰手气。她坐下来,并没有玩心,为的是能打听点事。这里头的人对盗墓、走私、贩烟土都不忌讳,赌着赌着,偶尔还能成一桩生意。

    “有个朋友造胡宗南的钱币造得不赖,想找我合伙。我主要怕我万一落了网老娘没人管。”

    “你那朋友叫啥?”

    “你想合伙?”

    “你要咱吗?要就算我一个。”

    “有人把赵家老太太的墓给掘了。”

    “不可能,有看墓的。”

    “说掘开一看,是个穿寿衣的假人。老太太金蝉脱壳,跑了。”

    “这不用掘开看!赵元庚那货,还不早就把她偷偷葬了?老婆子一生那么多古玩,那能吹着响器去葬?刚死没几天就葬了,在灵堂停了一百天的,是个空棺材。”

    铁梨花摸着骨牌,心想,赵家老太太的死,又够人们忙一阵了:寻呀、挖呀、欺呀、诈呀。

    从赌窑回家的路上,牛旦一跤摔到沟里去了。柳凤打开大门,一见他浑身泥水,笑起来。她手里拿着一个灯笼,上衣领口开着,发髻散下来。

    “不会喝酒,还喝那么多!”她说。

    他看着柳凤的脸:刚刚洗过,擦了点雪花膏,又湿又嫩“凤儿?你咋跑我家来了?”

    “哎呀真喝多了!你看看你是在谁家里?”

    他四下看看,发现这是柳天赐的窑院。眼睛立刻瞪得圆圆的。他正要调头回去,柳天赐在屋里叫道:“凤儿,谁呀?”

    “是牛旦。”

    “牛旦来了?咋不进来说话?”

    牛旦口齿含混地说:“不进来了,不进来了,您歇着吧!”话没说完,他逃似的走去,肩上背的一个布包也落在地上。

    牛旦跑出去老远,凤儿叫他:“牛旦,东西掉了!”

    牛旦在一棵大柿树下站住了。柳凤赶上去,把包裹递给他。

    “不要了。”他没头没脑地说。然后转头又走,步子飞快,一脚深一脚浅。

    “你的东西,咋不要了?!”柳凤拿着包袱又追上去。

    “是给你的!”

    柳凤打开包袱,借灯笼光一看,里面有一卷紫红色条绒,还有一对红绒花。她结婚也没穿上这么美的衣裳。

    等凤儿再次追上牛旦的时候,牛旦吓坏了,就像这块衣料把他的非分之想全招供了似的。

    “是是一个孬货给她出嫁的妹子买的,赌输了输给我了。我妈不会穿它,给你吧。”

    原来是很多情的一份礼,让这么个老实巴交的小子一说,全没了意思。栓儿一定不会这样说。栓儿最会哄她高兴。可到头来毕竟是个“哄”字啊。这个人老实巴交,倒比栓儿诚恳、可靠柳凤心里一热。

    “牛旦,栓儿不会回来了,我咋办?”

    “嗯?”

    柳凤向他跟前走了两步。栓儿和牛旦若现在让她挑,她或许会挑不“哄”她的牛旦。

    不知不觉地,两人走到了铁梨花的门口。牛旦看着凤儿,盼她进去,又怕她进去。

    凤儿一横心,走了进去。关门的时候,灯笼熄了。牛旦一把将凤儿搂进怀里。他亲吻着凤儿的脸蛋、嘴唇,忽然舔到一颗咸苦的泪球。牛旦马上松开了她。

    “不是的,我不是这意思”凤儿低声说。“你要不嫌弃咱”她把身子又贴紧他。包袱落在地上。

    牛旦木木地站着,任凤儿亲他,抱他。

    “栓儿不会回来了,牛旦!他发了财,把咱们都忘了!”

    “不许胡说!”牛旦粗鲁地推开她,冲进堂屋。

    凤儿楞了一会儿,见堂屋的门关上了。她慢慢转身,往自家走去。

    铁梨花听见儿子进了堂屋,又听见凤儿出了院门。她磕掉一锅早就冷了的烟灰,走进堂屋,把油灯搁在八仙桌上。

    “你怎么让柳凤一个人回家?就算路不长,路可黑呀,高低送送她。”铁梨花说。

    “她她刚送我回来。”

    “你去你柳叔那儿了?”

    “嗯。”“你俩刚才的话,妈听见了两句。不是存心听的,啊?”

    “听呗。”

    “你不喜欢凤儿了?栓儿娶她的时候,我可知道你心里有多熬煎。”

    牛旦不吭气。不吭气是牛旦最厉害的一招。“是不是你怕栓儿还会回来?他不会回来了。栓儿没那福分,凤儿是多好个闺女!”

    “知道她好。”

    “你知道寡妇再嫁有多么难。你不会是嫌凤儿守了寡吧?守的是活寡死寡咱们且不说它,你嫌她是个嫁过的人?你不会恁古板吧?”

    牛旦又不说话了。

    “我和你柳叔的事,你知道。我们一错过就错过了半辈子。有啥比自己喜欢的男人好啊?没有。妈不怕你笑话,妈告诉你,下辈子妈还投胎做女人,还寻你柳叔,再不和他错过。你看这世上乱的!打仗的打仗,不打仗的打冤家,越有钱财越打得欢。啥是真的?一家人抱成团,关起门过小日子是真的。你要是跟凤儿成家,我和你柳叔也成家,咱们两家合一家,文的文、武的武,种地的、教学的,关上门一家人能过得多美!”

    牛旦叹了口气。

    “我知道你爱柳凤。你不出头,妈给你出面,去跟你柳叔说说?”

    “妈,我我不能占我栓儿哥的人。”

    牛旦站起身,往门口走,两脚还相互绊,一面打了个又长又响的嗝。一股酒意散发出来,涨满屋子,也涨满铁梨花的头脑。

    这天夜里上河镇动了兵火。一个营的兵包围了镇上那家西医诊所。诊所是一个姓尹的医生开的,他一年前来到上河镇,说是要普及西医科学,办了个不大的护理卫生学校,开了一家西医诊所。

    士兵们把诊所包围起来,镇上的人们就听见一个男子通过铁皮喇叭喊出的声音,说他们是赵元庚司令派来缉拿走私中国古董的日本人的。

    喊了一阵,枪子开始往诊所里打。打了一阵,停了,里面走出一个举着白床单的老女人,自称是清洁工,但她的中国话一听就带外国腔。问她那个冒牌医生哪儿去了。她说他早就走了,她是被大喇叭和枪弹惊醒的。醒来发现诊所都被搬空了。

    诊所果然被搬空了。所有的文物、古董、字画都被装了箱子,前一天就开始装了,清洁工招供说。那时她并不知道自己要和一堆破烂医疗器械一块儿被遗留在中国。

    营长带着士兵们追到了津县火车站。根据清洁工的供词,尹医生会乘夜里两点的车去郑州。在车站外面,他们发现一辆带红十字的马车被拴在一棵树上,车上装了几十个木箱,撬开一看,全是古董古玩,但没有发现一个瓷枕头。

    营长命令车站发电报给前面的小站,把火车拦下来。说是要抓一个重大逃犯。

    火车被拦在一个小站上。营长带着二十多个骑兵赶到了。他们跳上车,命令火车司机把车开到两站之间,当火车停在一段前后不见村落的铁轨上时,士兵们从正打瞌睡的旅客里搜出了睡在椅子下面的尹医生。

    营长把他押下火车,命令火车继续行驶。然后问他的俘虏:“你叫什么名字?”

    “伊滕次郎。”

    “那你承认你伪装中国人喽?”

    “我谁也不伪装。我喜欢中国,用中国名字是入乡随俗。”他不紧不慢地用略带天津口音的京腔说道。

    这时,一辆黑色雪佛莱从公路上开过来,停在公路与铁路的交叉点上。车里跳下来一个警务兵,拉开后面的车门“咔叭”一声,僵直地来了个立定。

    从车里出来的男人有六十岁左右,瘸一条腿,但身板笔直,假如二十年前见过赵元庚赵旅长的人这一刻见到他,一定会惊异他怎么矮小了一圈,壮年时的魁梧荡然无存。

    “打开他的皮箱吗?赵司令?”那个营长问道。

    赵元庚一抬下巴。

    两个带红十字的皮箱被打开了,里面塞满绷带、纱布。营长把皮提箱拎到赵元庚面前。

    “挺客气么,就带这几件走?”赵元庚让警卫在绷带纱布里翻腾,翻出一件件金器、铜器、玉器,然后翻出了一个瓷枕头。他朝身边的勤务兵抬抬手,雪佛莱雪亮的大灯照过来。

    赵元庚把瓷枕头轻轻拿在手里,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放大镜,翻来覆去研究着那个镂空剔透,光润如玉的汝窑瓷枕。

    “把他带走。”赵元庚对营长说。

    伊滕问他们以什么罪名。他是日本公民,受到日本驻守军的保护。

    “我抓的就是日本人。”赵元庚见营长有些休,对他打了个狠而短促的手势。“你不单单是间谍,你还走私。从这一带走私出去的中国古董至少有一车皮。都是国宝级的文物。枪毙你一百回,也不抵你的罪过。走私文物,是国际罪行。驻守这儿的日本人保护不了你。再说,我能让他们知道你在我手里吗?”

    伊滕被营长的两个士兵押着,往赵元庚的车里走。

    “这个瓷枕并不是国宝。”伊滕突然说。

    赵元庚不做声,又看了看那瓷枕。

    “所以你不能用走私国宝的罪名逮捕我。你指控我走私的所有文物,有证据吗?”从伊滕的面孔上看,他对自己眼下的处境并不慌张。

    赵元庚似乎有点料所不及。

    “它是赝品。”伊滕说。

    “不会吧?为一个赝品你舍弃一马车东西,单单带上它逃命?”

    “我可以告诉你,它为什么是赝品。”他向赵元庚伸出犹如女子一样苍白细长的手。“可以吗?”

    赵元庚把瓷枕交还给他,似乎油然来了一股浓厚的兴趣要跟一个异国同行切磋学问。

    伊滕将那个瓷枕小心地翻转过来,一面说:“表面上丝毫破绽也没有:雨过天晴的颜色、双面釉、镂空纹样为一对戏水鸳鸯。不过真品的瓷胎是烟灰色。相信你对汝窑的出品有研究,知道瓷胎一律是烟灰色。这个呢,你看,它的瓷胎是灰白。还有就是这几个支烧点。真品的支烧点不应该有铁钉这么大,它们只有芝麻粒大小。”

    “见学问。伊滕君不愧是个大走私家。你还没告诉我,你为什么单单带上它逃跑呀。”

    “我喜欢它。就算它是赝品,也是清朝的仿制,工艺精湛,完美无瑕。一个人喜欢什么,什么就是无价的。”

    “噢。”赵元庚点点头。“在瑞士今年年底的拍卖会上它肯定会让人当真品买走。伊滕君是为那个拍卖会赶路吧?”

    伊滕的表情不变,带着那种日本式“打死不认账”的文雅顽固。赵元庚瘸着腿向旁边让了一步,意思是请被押解的伊滕次郎上车。伊滕刚走过去,就听见悦耳的碎裂声。他疼痛似的一抽,也不必回头去看了。

    据说上河镇上不止消失了一个尹医生,还消失了一个张老板。那个从来没见卖出过任何东西的古玩店,在尹医生消失后再也没开门。镇上的人们都打听一团和气的张老板去了哪里,以后向谁交店面房的租钱,这才发现张老板的房产已经先后卖出了手。

    故事流传到董家镇的赌窑里,是第二天夜里。传过来的故事多少有些像戏,赵元庚在戏里从白脸变成红脸,由奸而忠。谁也弄不清他究竟是汉奸还是抗日英雄。好在董镇人杂,法无定法,是非似是而非,大家都不计较赵元庚的民族立场、道德面貌。他固然强取豪夺、走私霸市,不过抢来劫去的宝贝还在中国人手里,碎了它们烧了它们,那是中国人乐意,毁成粪土也轮不到小日本占便宜。

    人们把赵元庚当时如何砸掉鸳鸯瓷枕的情景描绘得都带上锣鼓点了。砸得好,砸给你小日本看!砸了也不让你小日本带回你那弹丸之地去!你好枪好炮来中国打劫?我就砸给你看!你稀罕你心疼,那是因为你没有,我砸多少也不怕,我有!我多着呢!脚下踩着的黄土下面尽是宝贝,我砸得起呀!

    铁梨花听这些人把赵元庚砸瓷枕这段唱完,站起身向门口走去。瓷枕怎样从土下到土上,再到一双双手上,她心里有了条模模糊糊的线路。但姓赵的怎么会把他找了那么久的东西砸了?这不像他干的事啊。原本她是来找秃子的,看他是否打听出了栓儿的任何下落。现在不需要了,她对事情的脉络大致有数了。下面要做的,很难,但她不得不做。

    走在回村子的路上,她想着天公的不公,要把这么难的事托付给她一个妇道。昨天,从黑子突然回来的那一刻,她就知道她要做的有多么难了。

    黑狗在快到土坯教室之前长长地哀鸣了一声。那哀鸣不是狗的声音,是人和狼之间的一种声音。它是站住了鸣叫的,一条前腿提起,站得非常奇怪,有些像马。这是柳凤看见的。

    柳凤根本认不出它是谁。它只有黑子原来一半的身量,一张发灰无光的皮罩住一把尖细的骨头,这东西能跑,已经是奇景。它叫完之后一个猛子扎进柳凤怀里。柳凤还没辨出它,一种秘密的气韵已经让她明白她的黑子回来了;或许是黑子的鬼魂回来了。

    从柳凤身边一转身,那鬼魂一样的狗无声无息地一窜,进了教室,双爪搭在柳天赐的胳膊上。

    “黑子?!”这时瞎眼人比明眼人的辨认力好多了。“黑子!”

    凤儿呆呆地看着它,仍然不敢完全认它。瘦成了黑子一条黑影般的狗在父亲肩上蹭来蹭去,舌头舔着父亲的脸,耳朵,像是把它离去的秘密悄悄说给他。

    所有的学生们都在临帖,这时全一声不响地看着他们的柳先生为了一条狗流泪了。

    晌午,学生家长送派饭来,给柳先生送了一筐新起的红薯和一包猪油渣,叫柳凤给她爹烙油渣葱花馍吃。柳先生掏出一把油渣便撒给了黑子。

    “吃吧,这几个月把你给委屈的!”他对黑子说。“你都跑哪儿去了?啊?”他慢慢蹲到地上,轻声对狗的耳朵絮叨:“我寻思你把我忘了哩你还活着,遭罪了不是?咱活着就好,几顿好食就吃胖了!”

    柳天赐有点乐颠倒了,把学生家长当好东西送给他的一包猪油渣全喂给了狗。

    “再有几顿猪油渣吃吃,就吃胖了。”他就像没听见学生家长在旁边又是笑又是怨,说一年不杀一回猪,就掏出那点大油,熬炼出那一口油渣,他们一家八张嘴舍不得吃,抠出来孝敬先生,先生可好,美了这丑畜生了。

    “你咋一人回来了?你把栓儿丢哪儿了?丢了栓儿,你又在外头玩了两个月才回来”

    一听“栓儿”狗从油渣上抬起头,四处张望,吸着鼻子。

    柳凤一见它的样儿,眼泪又涨上来。

    下午放了学,天赐要去镇上买墨,黑子像原先那样给他领路。柳凤知道父亲买东西是借口,有了黑子,他想逛逛。他好久不出门,因为他最怕拖累谁。

    “爹,钱装好,扒手多着哩。”柳凤把他送到路口,像大人招呼孩子一样叮咛。

    “装好了。”

    “别瞎花钱——那些店主奸着呢,光想让你买他的次货!”

    “不瞎花钱。”他已经走远了,从背影都看出他得意洋洋,像又复明了似的。

    “等你回来喝汤!”

    “哎。”

    柳凤一个人在厨房搅了面汤,又切了些酸萝卜缨子,打算用香油拌拌,就汤喝。她想到,起了一天红薯的牛旦光喝稀面汤会不经饿,于是又舀出些面做单饼。单饼卷炒鸡蛋,牛旦就好吃这个。

    前天夜里她和牛旦分了手,她心里一直有点瞧不起自己:我可真贱,自己往上贴。她一夜都没睡踏实,早上起来决心不再给牛旦笑脸了。从镇上的集市回来,父亲把那块紫红绒布和红绒花指给她看,说是牛旦搁在她床上的。

    “他说啥了?”凤儿装着不在意地问,把“家书抵万金”的挑子搁置到门边。

    “他能说啥?牛旦啥也不用说,我就明白他的意思。”

    “您别瞎猜。”

    “这还用猜?我跟他说:这回我的女婿可不敢再摸老墓道!我这回要个倒插门的,我这丈人也能看着他。”

    “您真说了?”凤儿脸上烧得发紧。

    “我跟你逗呢!”父亲笑起来。他年轻时一定讨女人喜爱,一笑俩弯弯眼。“我那么眼皮子浅,人家送块好布料,就张口把闺女许出去了?他要想要我闺女,媒人、聘礼、八字,一样不能少!”

    柳凤这两天没事就拿出那块紫红布料看看,比比。红色红得正,红得透,她可得好好跟梨花婶合计比量,剪出一个褂子,说不定还能剪出一双鞋面。她想半旦一定是自己掏钱剪了这块料子,又怕羞,谎说从牌桌上赢的。这时凤儿把面和好,用手拍打它,嘴上说:“叫你说谎!叫你害臊!一共没几句话,还掺假话!”

    她想起搭在院里晒的红薯干还没收,便放下面团由它去醒,端着高凳出去了。

    桐树上钉了钉,挂着一串串煮熟又穿起来晒的红薯干。凤儿爬到高凳上,把红薯干一串串往下摘,摘下的搭在自己肩上。

    牛旦这时从窑院的过洞走进来,凤儿一听那害羞的脚步就知道谁来了。

    “帮我接着,”柳凤说。

    牛旦小跑过来,接过柳凤从肩上卸下的一串串红薯干。

    红薯干全摘下来了。凤儿说:“行啦!没啦!”她见牛旦还那么微张着两手半仰着脸站在凳子下,好像还等着把她从高处接下来。她笑起来:牛旦实在憨得让她心疼,她过去怎么不觉得他这憨可爱呢?

    “我梨花婶呢?”她从凳子上下来,一面问道。

    “她没在你家?”

    “她两天没来了。”

    “她她昨天也没在你家?”

    柳凤奇怪了,扭头看着牛旦:“俺们把你妈藏起来了?”她几乎要恢复成一年前那个凤儿了。

    “来吧,帮我拉风箱,”柳凤说着,往厨房里走。

    柳天赐的声音在窑外响起来:“黑子!黑子!你跑啥?!”

    牛旦站住了。柳凤回过头,见过洞外的台阶上站着黑子。

    “哟,我忘了告诉你,黑子回来了!不知它跑了多远,还认路找回来了!”凤儿说。

    牛旦愣愣地说:“这是黑子?不是吧?”

    那个褪了黑颜色,瘦走了样的畜生只是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柳天赐和铁梨花一块儿走进来,柳天赐对黑子说:“看你疯的!”他对院子里的凤儿和牛旦说:“这货吃一包油渣吃出劲来了,我绳子都拽不住它!挣开绳子,它窜可快!”

    黑子一步步走下台阶。走到台阶下,又站住了,脸对着牛旦。

    “这哪是黑子?不知哪儿来的野狗!”牛旦说。

    “我也没认出它来!”凤儿说。

    黑子慢慢朝凤儿和牛旦的方向走过来。凤儿说:“我头一眼看见它,差点把它当成豺了!”

    牛旦一下子和凤儿靠近了,想把她护在怀里。

    一条黑暗的箭似的,黑狗直朝牛旦扑过来。瘦成一把柴的狗,居然把牛旦扑了个屁股墩。

    “黑子!看你欢的!”凤儿叫道。

    黑子表示自己不在撒欢,呲出上牙,喉眼里“呜噜噜”地响。

    “黑子!”凤儿急了,脱下鞋对黑子扬起来。

    铁梨花也叫着:“黑子!咋不认识人了?!这是牛旦啊!”黑子不理大家,仍然对牛旦呲牙咧嘴。

    “黑子!”柳天赐唤道。他声音不大,就像父亲唤孩子:“不兴这么小心眼,啊?”

    黑子马上放开牛旦,回到了天赐面前。

    “这货妒嫉牛旦哩!”天赐指着黑子,说着便大笑起来。“这货寻思着,它和凤儿是姐弟。牛旦一来,得让它当舅子!它可不想当舅子!”天赐很久没这么笑了。黑子跟了他七年,衣食住行都离不开它,对他的孝敬不输给柳凤。

    牛旦从地上爬起来,也憨憨地一笑。

    “柳凤,还不给牛旦擦擦,那屁股上坐的是鸡屎不是?”梨花说着,也笑了。

    牛旦还是盯着黑子,黑子也盯着他。

    “我看它不是黑子。”牛旦说。“黑子颈口有几根白毛。”

    牛旦这一说,人们惊诧了。这个黑狗颈子上只有一道疤。显然它被人绑过,用很粗的绳子绑的,它挣开了。

    “黑子还能错?”天赐说。“它就是变成绿的、七彩的,在我这儿还是我那老黑子!”

    柳凤拿块湿抹布,递给铁梨花“梨花婶替他擦擦吧,人家可不愿我给他擦。”

    梨花接过抹布,蹲下身,刚擦到牛旦的腿上,他猛一个趔趄。

    “哟,腿还真让这畜生吓软了?”母亲说。

    柳凤在厨房里叫道:“牛旦,拉风箱来!”

    天赐做个鬼脸,对铁梨花笑笑。梨花把脏了的抹布往树根下一扔。

    吃晚饭的时候,梨花说起赵元庚抓获日本古董走私犯的故事。

    “我不信,”天赐说“谁不知道狗日的赵元庚是汉奸,他砸了那个瓷枕头,是给他自己留后路呢!万一仗打完了,日本人全滚蛋了,赵元庚让你们记着他有那么个抗日壮举。反正那东西又不是砸日本人的炮楼。”

    梨花说:“好好的东西,他砸它干啥?假的呗。只要是真货见天日了,黑市上就有假货拿出来。有真的,假的才能乱真。自古不都是这样?假货还会不止一个。东一个、西一个,你就给弄迷了。”

    “咋是个假货呢?”牛旦问。

    “连黑子是真是假,都难辨认,何况几百年前一件瓷器。”梨花顺着自己的念头说。“我看,这狗说不定是黑子的冤魂。”

    大家都停下咀嚼,瞪大眼看着她。灯光照着她深深的两只眼。她带些促狭地一笑,这就是人们说的那种带几分鬼气的冷艳吧?这就是她姐徐凤品说的七分人间三分阴间的美貌吧?

    “既然黑子回来了,咱们审审它,让它说,咱栓儿上哪儿去了。”梨花撕下一块单饼,唤道:“来,黑子。”

    黑子不动。

    “来呀!”柳天赐说。

    黑子不卑不亢地走过来,不卑不亢地接过铁梨花给它的饼。

    梨花说:“我问你,你是黑子吗?黑子可不跟我这么生分。”她指指天赐“还非得他答应,你才吃我的东西?我能毒死你不能?”

    黑子朝她轻轻摇了摇尾巴。

    “你把你的少主人栓儿丢哪儿了?”梨花逗耍地跟黑狗说:“要不就是栓儿把你丢了?”

    黑子张开嘴,舌头耷拉出来,两只眼显得愁苦悲伤。

    “你的少主人把你丢在什么地方啊?是洛阳啊,还是西安呐?把你丢在客栈里了吧?那客找摆的是紫檀的床,描金的柜,红铜的尿盆儿,挂的是印度纱的帐幔,铺的是苏杭的绣被这客栈里呀,婊子都跟天仙似的,一个婊子一夜值一亩好麦地的钱,是不是,黑子?你那少主人栓儿可有钱呐,从老墓道掘出来那个瓷枕头可是值半座洛阳的价呢”

    牛旦把筷子往桌上“啪”地一放。

    母亲朝儿子看一眼。又去“审”那黑狗。

    “你咋不答应我呢?我说的是真的,你就叫一声”

    天赐这时从桌子边上站起来。

    “你是说,栓儿把那个真鸳鸯枕卖出来了,所以黑市里就出来假货了?”

    “这只有黑子知道。”铁梨花仍然一副游戏的脸“那还得它是咱原先的黑子。冒牌黑子就不知情了。我看这黑狗也不像咱那黑子,跑来混吃咱的油渣,吃肥了就野出去了。你要是黑子,就吭气,啊?”

    “我的黑子我还能认不出来?”天赐说。

    黑狗马上胞回到他膝下。

    “黑子,过来!”梨花又叫。黑狗不情愿地走过来,一面回头朝天赐吐着舌头。“坐下。”黑狗不情愿地坐下了,脸仍朝着天赐,要他给它做主似的。

    “你下巴下的一圈白毛哪儿去了?”梨花说。“没那一圈白毛,咋证明你不是个冒牌黑子?”

    黑狗朝着天赐吐舌哈气。天赐站起来,走到黑子边上,摸了摸它的下巴,却摸到了那块伤疤。

    “就算你是黑子,你回来了,你那少主人栓儿是不是会跟着回来?谁绑了你们?”梨花说:“栓儿这会儿是不是还给绑着呢?”

    这一说凤儿脸色变了。栓儿难道还给人绑在哪里,而黑狗挣脱了绳套回来报信?

    牛旦又一次站起身,打算出门。

    “牛旦,你回来,咱看看这畜生是不是像天赐说的,是二郎神的神犬。”

    牛旦只好又坐下来。

    “黑子,你回来告诉俺们,栓儿发财了是不是?这小子怕你老跟着他,用根老粗的绳把你绑在那客栈,带上他的天仙婊子走了。那一个瓷枕头够他和多少个婊子花天酒地?没准栓儿真会回来。腊月初三是栓儿的生日,他会回来吃他干妈下的寿面,带着金子银子翡翠珠宝,是不是?”梨花对黑狗说道。

    黑狗慢慢走到她跟前,把下巴轻轻搁在她膝头,嘴里全是话,又什么也吐不出。

    柳凤呆呆地坐着,眼里又是希望又是无望。栓儿活着吗?会回来吗?会成个独贪了财富变阔了的阔佬回来接她吗?那她宁可他别回来。让她和憨厚的牛旦过他们喝红薯汤吃单饼卷鸡蛋的日子吧。

    “妈,您说的这是啥话?!”牛旦脸都气得拧上了。“您明知我栓儿哥不是那人!”

    “人心都藏肚里,你咋知道他不会变?!”铁梨花也硬起声气来“你也保不准自己见财不变心吧?!”

    天赐心想,她是叫儿子给冲撞火了,不然她从来不会跟儿子说这样的话。

    牛旦忍受不了他的母亲,把膀子拧向一边。“栓儿哥要不是回去找这牲畜,早一步过桥,就不会”牛旦又愤又悲地说。“我先过了桥,回头叫他,别追那畜生了!”

    “牛旦”梨花唤了一声;“我老想问问你”牛旦不吱声了,等着母亲问他。

    “栓儿没赌过牌吧?”她说。

    凤儿看看她。梨花婶明知道栓儿偶尔赌赌小牌。村里的小伙子闲了谁不会赌小牌玩?梨花婶显然要问的不是这个,话到她嘴边,她一定觉得难以启齿,改问这一句了。梨花到底是要问哪一句难以启齿的话?是栓儿有让她难以启齿的恶癖?她怕当着她凤儿和天赐问出来,父女俩更要埋怨她这位干妈在娶亲前瞒天过海了?

    “赌的就是烟卷啥的。那谁不赌?”牛旦盯着母亲。

    梨花根本没听见他说什么,心思早不在栓儿赌不赌的事上了。

    各家的麦子都种下了。霜比往年下得早。清早起来打远一看,麦子地像盖了层小雪。铁梨花一早就蒸了柿子糕、枣馍,用蜀黍面捏了几个金元宝,用油炸了,装进篮子。她想趁村里人还没起来,赶紧把吃食送到盗圣庙,给盗圣爷柳下跖供上。

    昨天夜里狗咬得厉害,准是山上又下来八路了。八路在夜里下来毁一段铁轨,要不就杀个把汉奸,天不明还赶回山上。八路会在某某家下个帖子,说下回来就轮上这个某某吃枪子了,不过只要这个某某洗心革面,不再帮鬼子拉夫征粮,通风报信,八路可以饶了他。这村里的人没几个真见过八路的。因为八路想让谁见谁才能见着,不想让人见着他们,他们就跟任何一个赶集卖货拉车的一模一样,下了山便像水珠子混在一缸水里。

    铁梨花心里盼着八路哪天请赵元庚吃一颗枪子。

    她走进盗圣庙,嗅到一股异味。好像是红薯酒的气味。她慢慢往盗圣的神龛前走,看见红薯酒的气味从哪里来了——一滩子醉汉呕吐的秽物。

    她捧起一捧香灰,盖在秽物上,又找到一把结了蜘蛛网的扫帚,把那亵渎盗圣的东西清扫了,这才把供品摆上。

    她跪下来,眼睛朝盗圣像上面“盗亦有道”四个大字望去。这块木牌也刚刚油过。所以那被吐出来的红薯酒气味里掺了没有全干的油漆气味,闻上去才那么怪异。这个小庙在一点点更新,先是案腿、帘幔,然后是油漆。这一带以“盗”为生的人不少,趁着日本人、八路军、伪军、国军、土匪整日混战又把这盗业重新兴盛起来。盗得心虚了,便跑来找盗王爷保佑。铁梨花何况不是心虚了呢?她自己何况不是感到报应临头了呢

    她闭上眼睛,想着自己在半个阳间半个阴间穿梭而过的前半生。曾经呼风唤雨的铁娘娘,在那发阴间财的十年中,也从没有一丝一厘背离过“盗亦有道”的训诫。她慢慢向盗圣伏下身。昨夜二更的时候,牛旦回来了,酩酊大醉的脚步穿过院子,在她门口停了一阵,才回他自己屋去。两个时辰后,他那酒意未散的脚步声又出了门。再回来时,脚步听上去木木的。他直接进了自己屋,睡了。她今早起来时他睡得正深,在窗外都听得见他的鼾声。她轻手轻脚进去,见他两只鞋上糊着泥。

    铁梨花从盗圣神龛前起身,用手拢一把刚才磕头披散到脸上的头发,慢慢走出庙门。

    太阳刚从两座山的凹子中间射出头一道亮光,远近的田垄上结的霜亮晶晶的。

    铁梨花想到那个张吉安。她有好一阵不见他了。听上河镇上的人说,那个尹医生走了之后他就没回来。他的房产也悄悄地都卖了,价钱卖得很便宜。或许他和那个日本医生有什么瓜葛。她过去自负得很,以为自己只消半袋烟工夫就能看穿一个人,看明白他肚里有几根坏肠子,弄懂他为人有几分好、几分孬。眼下她明白谁呢?她连自己都不明白。

    她要明白自己,就不会去探出那个巡抚夫人的墓,让栓儿和牛旦哥俩去掘了。她以为自己是做了事不后悔的人。可她眼下不是悔得直想咬自己一口?

    远处传来几声枪响。不知谁和谁打起来了。枪响天天有,附近的镇上和村里天天有人死,有人跑,有人不明不白就没了。从她记事到现在,这一带就这样。她走下大路,走上麦地中间的小路。一个泥洼里有两只脚印。脚印印在小路上,上面的薄霜快化了,晶亮亮的一层水珠越来越大。

    铁梨花发现自己瞪着这些鞋印看了很久。鞋印在两丈之外没了:那鞋底上的稀泥给踩光了。

    她不想马上回家,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漫无边际地走着,心事也漫无边际。她是个女人,可下面要做的事情太难了。再难也得做呀。

    天可真好,狗们都躺在场上,肚皮露在外面,让太阳晒。老人们也都到场上来说话,晒太阳。哪朝哪代,哪儿响枪哪儿死人,狗和老人们还是得晒太阳瞎聊天。到中午,天暖得连命大的苍蝇都活过来了,在孩子们和牲口拉的屎上嗡嗡叫。

    铁梨花这时候走到了场边上。她后悔透了。要没有那个掘墓的邪念头,她现在也可以享受种麦后的闲睱,去县城看两场戏,去镇上剪一身衣裳料。才十年的安分日子就过腻味了?她身上是有她爸那一脉相承的邪性的。

    她像往常一样,淡淡地却一团和气地穿过村子。

    看到小学校的教室了。孩子们一字一顿的读书声一下一下抚拍着她的心,她舒坦了不少。天赐是对的,早卖那几亩地该多好,把张吉安的钱还清,不必动邪念去掘墓。

    这时她看见教室屋顶后面爬上来个人。是牛旦。他在给屋顶加草。过一会儿柳凤从教室后面绕出来,肩上扛个木梯。

    牛旦昨夜没睡什么觉,今天上午也不睡懒觉。这孩子生来瞌睡多,这阵倒勤谨了。

    铁梨花站在一棵柿树后面看着这一对小儿女。他们要真能配成双多好。

    “别脱衣裳!”凤儿说:“这天看着热,咋也是小寒过后”

    牛旦又把解了一半的衣纽扣好。

    他俩该是不赖的一对。

    牛旦从屋顶上下来,凤儿给他扶住梯子。不知凤儿说了句什么,牛旦笑了笑。快要下到地的时候,牛旦一脚踩失,梯子一晃,牛旦赶紧往下一蹦。凤儿把他扶稳,手里扶的梯子倒了。牛旦更是笑了:他刚才是着逗凤儿玩的。凤儿给了他肩膀一巴掌。

    只见教室的门突然大开,黑子窜出来,窜到牛旦身上就撕咬他的衣襟。左边那片衣襟马上被扯烂了,它吐下烂衣襟,还要向牛旦扑。

    铁梨花听见牛旦的叫声不再是他原本的嗓音,尖溜溜的,听着像戏台上的小生哭腔。这不是自己儿子在叫:这是一个附在儿子身上的玩意在叫。铁梨花站在柿树后面,听得汗毛也乍立。一片干柿叶落下,她往旁边猛一躲。

    “我让你疯!”

    这是凤儿的声音。

    “别打黑子!”

    这是柳天赐的声音。

    “它才不是黑子!咋连人都不认识?!叫我揍它!”凤儿叫道。

    黑狗向梨花的方向跑来,看见她站在树后,愣了愣,冲进她怀里。凤儿的一只鞋扔过来。

    铁梨花从藏身的树后走出来,黑子却仍站在树后面,向柳凤探头探脑,嘴里哼唧着。凤儿一只脚跳着追过来。

    凤儿说:“哼唧啥呀?!就跟我咬了你似的?!以后再胡咬人,我打死你!”

    黑狗赶紧夹起尾巴跑了。凤儿拾起鞋,一边往脚上套一边继续骂黑狗:“今天你别回来吃饭!再饥也没你饭吃!”

    黑狗尾巴夹得越发紧,一面走开一面向柳天赐发出申冤的哼哼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