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节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夜的命名术最强战神龙王殿财运天降花娇好想住你隔壁特种奶爸俏老婆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ac】,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下午小潘儿来到站长的寝室门口。她明天要搭车走了,她想跟他说个“谢谢”万一站长挽留她再住两天,她会马上答应下来,让站长来不及收回随口溜出的客套。但她明白站长绝不可能挽留她。二十来个战士一同向站长恳求,站长也不一定会留她。只有刘合欢昨晚在篮球场上,当着一大伙兵的面对她大声说,再多住几天嘛,我们这些兵娃子都舍不得你走!兵中间有人叫唤:刘司务长顶舍不得你走!刘合欢一点不觉被揭露的窘迫,大声说:你咋说这么对?我第一个舍不得小潘儿走!又有一个兵说:小潘儿你快走吧,不然我们刘司务长要爱上你了!刘合欢嘻天哈地地说:我早就爱上了,你没看出来?另一个兵说:小潘儿那你还不留下做我们刘嫂子!所有人都仗着人多壮胆,把很实质的话借玩笑嚷了出来。当时她又羞又笑地转身便走,说:我以为你们多文明,原来一个好的都没有!这时便有人说:小潘儿嫂打击面太大了,我们金站长从来没惹过你吧?这是间收拾得整齐之极、已失去舒适的房间。比其他兵的屋更朴素,没有色彩艳丽的枕巾,没有贴在墙上的电影电视画报,素洁得令人起敬亦令人生怜。令她这样喜爱建设和修饰生活环境的女子生怜。屋角那只床也是太单薄整齐而没了温暖。再就是一个写字台和一把椅子,两个书架摆满书和字典。书搁不下,又由四个军用罐头的木箱侧竖起来,再叠摞,充当第三个书架。听兵们说金站长时常托汽车兵替他从内地买书来。书架对面搁着两个沙发,看得出是就地取材自制的,木工颇业余,沙发看去很公事公办,若有两个人坐上去,只能是谈公事。所有情趣都在写字台上。玻璃板下压了几张国画山水的贺年卡,两个相框里有些男男女女,竹笔筒里除了插笔,还插了两根黑白斑纹的野鸡尾翎,很长的,人踏在地板上的震动便使它们得意洋洋地晃动起来。她唬它们那样探出脚猛一跺,它们竟大摇大摆,如古戏中的少年统帅,却只有精神,而无形骸。她想年仅二十三岁的站长大约也这么玩过,或时常这么玩,把他在人前隐藏的调皮、活泼在这里泄露,以它们触发。

    挨着写字台,是个立式衣架,挂了一件军服和一顶军帽。沿军服领有一圈浅浅的油渍。男人啊。她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伸出一个手指,在那油渍的领上抚摸了一下,又嗅了嗅那根手指。似乎这可以证实,清俊文雅的男孩似的站长,男人得十十足足。有声音倏然从身后传来,她忙缩回手,扭脸,金鉴已站在门口。她像头次在锅炉房见他那样,羞怯成了股轻微疼痛。女人总是对最不易接近的男性怀着痴心妄想。从第一眼见到这高中生似的年轻军官,她便生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那感觉是熬煎她内心的,是不甜的,苛刻的,时时跳到局外来挑剔她的姿态、她的笑,或不笑,它总是嫌她那笑太热络,同时嫌那不笑太呆板。她没有一个表情不给它挑剔,没一副模样让它认为是还说得过去的,还算美丽的。她从来没体会过如此深的自卑。

    她像个乖女孩那样规规矩矩对他笑笑,说,想来跟你说一声,明天我搭车走了,谢谢你对我的照顾。他也微笑一下,说:哪里有什么照顾。听说倒是你帮了我们一大堆忙,帮炊事班做了好多事。两人都客套得到了顶点,她感到空气中的氧气更进一步地欠缺了。金鉴倒了杯茶,端给她。她想他这是何必,她一分钟也不会多待。便受宠若惊地去接,动作是慌的,手跟手碰上了。似乎都怕摔了杯子,他们就那么手挨手地僵了一瞬。然后,她低下头吹着水面上的茶叶。茶的气味一点也不青不绿了,是陈旧枯黄的味道。等她抬起头,发现金鉴正从她脸上抽回目光。就像她从他军衣上抽回手。她眼睛里有八岁那样的胆怯。你是川北哪里的,他总得找话。说了你也不晓得。小地方。你是重庆人吧?离重庆还有一段路,也是小地方。她没料到他会那样笑。金鉴的笑忧郁得令人心动。人们一眼能看出他是个内敛忧郁的人,可直到他笑人们才能证实他的忧郁果真如此天然。他问她这次可是回家,她垂着眼睛,笑一下,未置可否。现在的乡村肯定都变了,我有好久没回家了,上军校时回过一次。我们县城边上的乡村都变了。她听他跟自己讲着。她没想到他会有这么多话。她不知道一个内向的男人偶尔会在一个女性——往往是不相干的女性那里变得很感慨。她便也说起自己。她一下子活泼起来,她也不知是怎么了。她说她们那儿的男孩女孩都早早辍学。为什么不上学呢?不上学做什么呢?他皱起眉头,显出操心和轻微的愤怒,现在的文盲率在大幅度回升,再过几年,简直不敢设想,中国乡村的人口有一半是半文盲,十分之一是文盲,咋了得!你也辍学了?嗯。上到初中?上到小学五年级。五年级?!嗯。和我一样的女孩那阵都不上学了。不上学你们年纪轻轻做什么?有时晚上跟着大人上山,帮着砍树。砍树?嗯,砍了树打大衣橱、五斗柜,送到县城去卖。那就是偷伐森林是吧?不是啊,大家都去。林子都承包给个人了。那也是偷!国家是不准私人乱伐森林的!全国的很多山区森林都遭到破坏,破坏面积快到整个森林覆盖率的百分之四十了!一些原始森林正在消失!知不知道森林被伐的恶果是什么?是土地沙化,土质流失,洪水,气候恶变!生态环境恶变!你们不想想你们的下一代?!九亿农民在断自己子孙的活路!

    她看着这个高中生一样的年轻军官一点文弱都没有了,激烈地站在她对面,削瘦的脸上有了种仇视和轻蔑。他的一只手在空中划上划下,她没想到自己会把他惹成这样,把一个温文尔雅的人惹得这样暴戾。他手停在了离她面孔两尺的地方:这也是恶性循环,跟自然生态的恶性循环差不多——你们先是拒绝受教育,选择无知,无知使你们损害自己的长远利益,长远的利益中包括你们受教育的权益,包括你们进步、文明的物质条件,你们把这些权益和条件毁掉了,走向进一步的无知愚昧——越是愚昧越是无法意识到教育的重要性,而越是没有教育越是会做出偷伐山林这样无知愚蠢的行为!他形状标致的唇间喷射出晶亮的唾沫星子。她畏缩起来,不知怎样才能替自己挽回一个已在他眼中变得愚昧的形象。她觉得他随便讲讲就比报纸上的文章还有水平,她第一次碰到如此认真地把什么“生态平衡”之类的事作为日常思考,作为个人忧虑的人。他这一顿劈头盖脸的谴责使她顿时感到:不行了,她对他五体投地了。

    他见她蠢里蠢气地瞪着他,似懂非懂是肯定的。她只是把一张脸端出个很好的角度,轻轻点着头。他一下子没劲了,她是个没什么脑子的可爱女孩,他对她吼什么?他把她吼得那样惧怕,把她贬低得那样彻底,她都轻轻点着头:对愚昧无知点头,对半文盲也点头,她全盘接受他指责的罪过。他有点不忍起来,拎起暖瓶替她杯子里添了些开水。她却放下杯子,说不打搅了,站长。金鉴突然想到那撞进他视觉的粉粉一条****。更是一层愧意上来。嘴一张,出来一句:以后还会来这里放蜂吗?他恼自己在这时还去戳穿她的谎言做什么。从兵那里听来她的全然不同的来头:有说她去青海找工做的,有说是相对象的。她扭过脸,身子和脸成了个很好看的矛盾。后来金鉴对这个不寻常的女子的浅淡记忆中,她的这个身姿是惟一清晰的记忆符号。她突然说:我扯了谎,我不是来放蜂的。她一个肩斜抵门框,有种柔弱无助的感觉出来了。金鉴说,我知道。她一狠心说:你知道啥子?知道我是给人拐卖出来,拐卖给一个牲口一样的男人。金鉴把目光移到她脸上,恰看见两颗泪珠骨碌碌从她澄清澄清的眼里滚出。他镇定地看着她两颗泪变成了四颗、六颗她咬了会儿下唇,下唇发着青白抖颤起来:不是一个牲口,是,是两个牲口。两个牲口样的男人。金鉴看着这丰圆的小女人,社会的堕落和黑暗滋养了她愚蠢的美丽;她这份美丽和愚蠢完美的结合是专门供奉给那堕落和黑暗的,她已是满面泪水:我是虎口逃生的。金鉴不再看得下去,回身从脸盆架上取了他自己的洗脸毛巾,递给她。除此,他没有别的安慰可以提供了,她也不懂自己怎么会对这陌生的年轻军官倾吐。或许刚才他的激昂、他的愤世嫉俗、救度天下的书呆子式的胸怀,那大而化之的悲天悯人情绪,使她瓦解了。亦或她心里那太非分的爱慕只是种纯粹的折磨,不如对他讲出实情,让她自己根绝完全无望的对他的恋想。现在他知道了,她是被糟践得所剩无几的一条很贱的性命,他可以有的只能是充满嫌恶的怜悯。这样,他们之间的距离便更大地拉开,足够大的距离让她的心死得踏踏实实。好了,看你还敢痴心妄想。她不知她泪汪汪的样子如何地楚楚动人。金鉴冷若冰霜的脸柔和下来。低声说:怎么会有这种事。他还拿眼睛追究着她,要她细细讲出始末。她用毛巾捂着面孔,缓缓摇着头。无从说起了,什么都太晚了。金鉴又以更抚慰、更不平的语调说,报上偶尔读到拐卖妇女儿童的消息,今天才知道真会有这么恶劣的事。她还是沉默地摇着头。他又说:你该早些告诉我,我们军人有责任保护你这样的受害者。学生腔来了,她却给这孩子气的正义弄得心里更是一阵温热,更是一阵暴雨般的泪。她却一直缓缓摇着头。他深吐一口气,高一个音调说:假如你觉得,和我们这些兵待在一起,能能有些安慰、起码养养伤散散心;你要愿意的话,就在这里多住几天。我了解过,大家都很欢迎你。他正义的化身似的,不带明显感情这样说了。她不再摇头了,从他的毛巾上抽出红红的一张脸。在最没希望的时候和地位,升起爱的希望,这有多么悲惨。

    两人都没防备,一个人已到了跟前。刘合欢急煞住脚步,疑惑地看看泪人儿和据说不近女色的站长。他夸张地做了个给他俩造成极大不方便的抱歉脸色,又做出立刻要知趣撤退的姿态。小潘儿却飞快地转身走去,手里拿着金鉴的毛巾都没来得及丢手。

    刘合欢的笑鬼里鬼气,他盯着金鉴,意思是你也不那么君子嘛。金鉴压抑住反感,刘合欢那副“正撞上好戏看”的表情很让他讨厌。兵们说刘司务长是卖油郎独占花魁,要给兵站娶个司务长太太。他此番表情自然是把金鉴作对手的,他怎能会去做他的对手,除了饮食男女,这人还有什么心胸?就是饮食男女,他也从来玩不出高品位来。金鉴这样想着,微皱了眉问刘合欢明天的伙食可安排好了,堵在两头的汽车部队已积压下很大的人数,免不了要开十来餐饭的。刘合欢仍是笑眯眯的,心想站长你别往正事上打岔,刚刚那出戏你对我还没个说法呢!他掏了根香烟,万宝路,金光闪闪的打火机清脆地一弹,喷出一火舌来。他从香烟的烟雾后看着小鬼头站长,要他明白我刘某来琢磨你这么个小鬼头,可太不难了。他嘴里应付着金鉴的每一项提问和指示,说你放心站长,别说十顿饭,我一天三十顿饭也开过。忽然转了话锋说:小姑娘跟你掏肺腑之言呐?你可得小心——女人在男人面前笑,没大事的;女人要在一个男人面前掉泪,事就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