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胭脂扣 > 第19节

第19节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夜的命名术最强战神龙王殿财运天降花娇好想住你隔壁特种奶爸俏老婆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ac】,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如花一瞥壁上大钟,钟摆来回走动,催促岁月消亡,她在毒发之前,不忘嘱咐:

    “今天,三月八日,现在,七时七分,来生再见,为怕你我变了样子,或前事模糊,你记住:三八七七,你就知道,那是我来找你!”她把那信物胭脂匣子往颈间一挂。

    ——如花脸上,闪过一丝阴险,是的,如果你也有一点真心,便死于殉情;如果掉头他去,也死于被杀。这是一场心理上的豪赌。十二少并不知道他无论如何逃不过。只要他是真心的,即便死了,也是伟大的吧。

    十二少拿起生鸦片烟,如花才抒了一口气,才放下心,才觉大局已定,才知终身有托。她痛苦不堪地呕吐、呻吟,但脸上一笑牵连,她以为,她终于赢了。这心爱的男人,据为己有。她吞得很多,毒发得很快。

    如果,你也有一点真心

    如果,你也有

    如果,你

    但是——

    据医学家解释:服安眠药和吞鸦片的状况差不多,同是剧烈的麻醉剂,毒发时陷入昏迷状态。古老方式拯救吞鸦片的垂危者,是把他放在土坑上,希望吸收地气,可以回复知觉。

    如花寻死志坚,力挽无从。玉殒香销。

    以后的情节,可以想像:十二少,他并没有为如花而死,他颤抖着,倒退,至门前,门已上锁,花布帘还没有掀起,整个人也倒地昏迷。

    陈家倾囊施救,竭尽所能过了两个星期,十二少振邦悠悠复苏,但全身浑黑,医生诊断,中安眠药的毒,虽经洗胃,但这黑皮,要待褪去,重新生过肌肤,才算完全复元。虽脱离危险,但非一两个月,不能痊愈出院。十二少捡回一命,哪在乎休养生息,静中思量一场断梦,整个人失魂落魄。他甚至不敢猜测,孰令致此?

    如花拼了一条命,什么都换不到。真不知是可怕,抑或可怜。——她势难预料如斯结局,还满腔热切来寻他!

    生命原是不断地受伤和复元。既不能复元,不如忘情。

    她咬牙:“我错了!”声音低至听不见。

    “如花,一切都有安排,不是人力能够控制。不如意事,岂止八九?希望你不要深究。”我劝。

    一向伶牙利齿的阿楚,她的心底一定在恨恨:“男人都不是好东西。看来永定也不是好东西!”无话可说。

    三人静默,与第一次会面,听到前半截故事时的静默,迥然不同。因为,这一回,大家都知大势已去。支撑她的,都塌了。

    大势已去,是的。到了1935年,香港政府严令禁娼,石塘咀的风月也就完了。在如花死后两三年之间,整个的石塘咀成为一阵烟云。谁分清因果?也好像她这一死,全盘落索,四大皆空。

    烟花女子,想也有过很多情种,海枯石烂,矢志不渝,任是闺秀淑媛,未遑多让。但也许在如花之后,便没有了。也许如花是所有之中最痴的一个。因此整个的石塘咀忧谗畏讥,再也活不下去。她完了,石塘咀完了,但他仍没有完呢,他的日子长得很,算算如今尚在,已是七十多岁。测字老人说:“这个‘暗’字,是吉兆呢。这是一个日,那又是一个日,日加日,阳火盛,在人间。”十二少的日子,竟那么的长!

    真是一个笑话。她什么都没有——连姓都没有。他却有大把的“阳火”构木为巢,安居稳妥,命比拉面还长,越拉越长。

    这便是人生:即便使出浑身解数,结果也由天定。有些人还未下台,已经累垮了;有些人巴望闭幕,无端拥有过分的余地。

    这便是爱情:大概一千万人之中,才有一双梁祝,才可以化蝶。其他的只化为蛾、蟑螂、蚊蚋、苍蝇、金龟子就是化不成蝶。并无想像中之美丽。

    如花抹干了眼泪,听我教训。我变得彻悟、了解,完全是“局外人”的清明:

    “没有故事可以从头再来一次。你想想,即使真有轮回,你俩侥幸重新做人,但不一定碰得上。人挤人,车挤车,你再生于石塘咀,他呢?如果他再生在哈尔滨、乌鲁木齐,或者台北市南京东路四段一三三巷六弄二号六楼其中一户人家,又怎会遇得上?”

    我还没讲出来的是:即使二人果真有情,但来生,是否还记得这些愿望和诺言,重来践约?有情与无情,都不过如是。

    “电影可以ng,”阿楚以她的职业本能来帮我注释“生命怎可以ng再来?不好便由它不好到底了。”

    如果生命可以ng,哪来如此大量的菲林?故只得忍辱偷生。

    “你那很难读的什么——ng,意思是——”如花又不明白了。

    “反正是‘不好’。”

    “那我的ng比人人都多。比所有女人都多。全身都挂满ng。”她卑微地说。

    “怎么会?”阿楚被挑动了饶舌筋,开始数算她任内的访问心得,搬弄女性是非:“如花你听着了——”

    刘晓庆这样说:“做人难,做女人难,做名女人更难;做单身的名女人,难乎其难。”

    陆小芬这样说:“男人,不过是点心。”

    缪骞人这样说:“世上哪有伟大的爱情?可歌可泣的恋爱故事全是编出来的,人最现实,适者生存。”

    丁这样说:“自从信奉佛教之后,我的心境才平静多了。”

    林青霞这样说:“我过得‘省’,是希望有一天退出影坛时,有能力自给自足。我不愿意依赖婚姻,因为碰到可靠的人,是自己造化好,否则我又能怎么样呢?我是以一种悲观的心境来面对快乐,刻骨铭心的感觉,难以永恒。”

    “阿楚,你所提及的女人,我一个都不认得。她们都是美丽而出名吧?她们同我怎会一样?我只是——”

    “不,世间女子所追求的,都是一样滑稽。”

    我不希望阿楚再嚼舌下去。

    “恋爱问题很严肃,不是娱乐新闻,说什么滑稽?”

    “走走走,我跟如花谈女人之间的烦恼,与你何干?女明星的恋爱不是娱乐新闻?一一都是大众的娱乐!人人都沉迷,就你一个假撇清,你不看八卦周刊?你不知道谁跟谁的分合?没有分合的点缀,没有滑稽感,那么多人爱看?”

    我顿然地感到悲哀。

    我们竟不能给予女人一些安定的感觉,真为天下男人汗颜。

    经阿楚这般的灌输,只怕如花一定对男人灰心。她本来就已灰心,现在连灰也不存在了。其实我们应该鼓励她,让她积极开朗一点,好好上路,谁知一沉到底。

    我非把她俩都提起来不可。

    “如花,明天你便要离开这里了吧?”我尽量放轻松一点“你可要逛逛这进步一日千里的大都会呢?”

    她犹在梦中,怎思得寻乐?

    “这样来一趟,不尽情跑马看花,岂不冤枉?那些来自大陆的双程访港团,巴不得七天之内168小时就把整个香港吸纳至深心中。我明天带你坐地铁、吃比萨饼、山顶漫步、看电影”

    “哈哈!”阿楚笑“她又不是游客!”

    我有点不好意思,自恨老土。

    气氛好了一点。

    “我什么地方都不要去,我要把这一切过滤一下,只保留好的,忘记坏的,明天之后,我便完全抛弃一层回忆,喝三口孟婆茶,收拾心情上转轮车,也许不久我便是一个婴儿。让我好好地想念”

    “明晚你再来吗?”我与阿楚都不约而同地依依不舍。

    “来的,我来道别。”

    “你一定要来,不要骗我们!”

    “明晚是香港小姐总决赛,我势将疲于奔命,但一选完了,马上赶来会面。如花”

    阿楚摇撼她的双手。

    “你赶不了,驳料算了。”我说。

    “是,驳不到料,便嫁人算了。”她笑。

    “今晚我想静静度过。”

    五

    如花绝望地消失。

    “永定,怎么你不留她一下?”一反常态。

    “让她安静。”难道要她在那么万念俱灰底下强振精神来与人类交谈?够了,不必取悦任何人。她连自己都不可取悦。让她去舐伤口,痛是一定痛,谁都无能为力。

    看来,阿楚对我完全地放心了,她看透了我:不敢造次。我看透了女人:最强的女人会最弱;最弱的女人会最强。女人就像一颗眼珠:从来不痛,却禁不起一阵风;一点灰尘叫它流泪,遇上酷热严寒竟不畏惧。——其实我根本无法看得透。

    送阿楚下楼坐车,她要养精蓄锐,明晨开始,直至午夜,为一年一度的香港小姐选美尽“跑腿”义务。把闪光灯上足了电,把摄影机上足了菲林,把身体填满精力。明晨,一头小老虎的上路搏杀,争取佳绩。看谁一夜成名?

    一夜的风光。明年轮到下一位。

    被踢出局的,马上背负“落选港姐”之名;入了围的,一年后便被称作“过气港姐”落选或者过气,决不是好字眼。无论赢或输,却都在内了。有什么比这更不划算?但如阿楚所言:“世间女子所追求的,都是一样滑稽。”

    到了最后,便落叶归根,嫁予一个比她当初所订之标准低的男子,得以下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