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胭脂扣 > 第15节

第15节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夜的命名术最强战神龙王殿财运天降花娇好想住你隔壁特种奶爸俏老婆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ac】,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阿楚下定决心。像样板戏智取威虎山的表情:

    “永定,我决心尽力帮她找到十二少,早日找到,她心息了,便早日离去。真的。”

    “当然,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哼,你算大丈夫?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小丈夫不可一日无钱。你不是大丈夫,你连小丈夫也不是——”

    “是,”我很悲哀地说“我只可成为人间的一名丈夫,不论大小。但凡男子都可成为丈夫吧。”

    “你以为?”

    “不是有成语说:‘人尽可夫’吗?”

    阿楚笑了。浓浊的感冒鼻音,令我也忍俊不禁。我递给她一颗奸人糖,乘势抓住她的手。她也不挣扎,只是狠狠地说:

    “瘦田没人耕,耕开有人争!你得意啦。”

    一发狠,阿楚咳了几下。我拥抱她,病猫永远比老虎可爱。这病猫的毛发又那么短,刺手的:“你努力地病吧。”

    “因你对我不好,我已把全部精力消耗于一场病中,再也不能了。”

    然后,她静静地哭起来,扁着那张曾得理不饶人的嘴,里头有唇枪舌剑,针言刺语,如今半招也使不出来。

    “你以后不准激怒我!”她命令。

    “遵命!若有再犯,请大人从重发落!”我十分认真地答,表示听话。

    男人一生中,总是遇到不少要他听话的女人,稍微地听话,令男人更加男人。女人一生中,总是希望男人都听她的话,好像没这方面的成就,便枉为女人了。什么是“话”?什么叫“听”?归根究底,没有爱,一切都是空言。没有爱,只成了鸣的锣响的钹。

    我与阿楚的感情,忽地向前跨进一大步,实是始料不及。

    三天之内,波谲云涌,跌宕有致。

    阿楚的妈妈买菜回来,一点也不发觉我俩龃龉。只留吃饭。为了一顿团圆饭,我巴巴地自沙田把稿带回报馆,然后又巴巴地回去。饭后,见伯母在洗碗——是的,要有大量的爱,女人才肯乖乖地入厨洗刷那堆脏碗。

    我在阿楚家呆至很晚,也没有什么事做,一起看电视。只为娱乐(不是娱乐版)而看电视,相信这对阿楚是稀罕的。病一病多好,什么享受应有尽有。连堂堂男子汉也奔波向她赔罪。

    回到家时已是十二时半。

    于跋涉长途中,我已奋力锁起一头心猿,关禁一匹意马,以后对女友一心一德。如花只是幻影,我对她,口号是“日行一善”;原则乃“助人为快乐之本”——

    我发誓不会。

    我发誓不会。

    训练自己的坚毅精神,相信再次面面相觑,不会不好意思。

    打开门,欲亮灯,但灯掣没有着。两三下之后,始发觉是停电了。

    我把姐姐家门敲了一阵,借来四枝红烛,把它们一一燃亮,顷刻之间,小小的房子就荡漾着一片红光,幽幽摇摇,是是非非,迟迟疑疑。

    窗外,是出奇地冷静窥照的寒月疏星,益显得人间晃荡。同样的星月,窥照不同的人,时间,又过去了。

    “永定,为什么这样晚?”

    烛影之中,只见如花在。睫毛闪动的投影,覆在脸上,像一双手,拂来拂去。

    “你来了?”

    “来了很久。你到何处去?找不找得到?”她轻轻地问。

    但,我的时间用作破镜重圆之上。忘记了如花未圆之愿。

    “还没找到。”声音中有几分歉意

    “永定,我很害怕——”

    “不要这样。”

    “我再也找不到他吗?”

    “找得到的。”如今反过来,变成我的信念“他在人间。你放心。”

    “不,我不相信我俩可以重逢。变迁如此大,一望无际都是人,差不多的模样,差不多的表情。也许是我的奢望,这是一件艰难的事,几乎是没可能的,根本是没可能的。只怪我自己,拿得起,放不下,弄到如今无可救药。”如花后悔了吗?

    悔不该,惹下冤孽债,怎料到赊得易时还得快。红烛的眼泪,盈盈堆积,好似永远都滴不完,但她的眼泪,一早消逝在衣襟,埋在地毡,渗入九泉。

    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伤心的鬼。

    在空白的一刻,电话铃声响了。

    如花愕然抬头。

    “是停电,但不关电话的事。”我解释得不好“电话,是另外的一些电。”

    同样的电,却是两个世界。

    同样的故事,却是两种结局。

    是阿楚。

    “阿楚,我们这里停电。你那边呢?”

    “隔那么老远,怎会有相干?”

    “是。”

    “——电是不会,但人是会的。”

    一下子,关系拉得极近,谢谢爱迪生。

    “如花在不在?代我向她说句话:‘是你的就是你的,若不是,始终都不是。’你会说吗?好好地劝她。我不应该给她脸色看。”阿楚收线后,我第一次发觉,她是一只好心肠的狐狸。但我担心她乖下去,她这种女孩,不可以乖,一乖,便令人失却乐趣。

    我不要她觉悟。她做了好人,我做什么角色才对?

    如花见我犹握住听筒怔怔地出神,也不追问,只静静望着我。

    “我女友。总是令我担心,她有时对我好,有时对我不好。”

    “她爱你,才故意对你不好。”如花安慰。

    “但既爱我,为什么故意对我不好?”我不明白这么迂回的羊肠小径的道理。

    “十二少也故意对你不好?”

    “——”如花不理睬我“爱是很复杂的,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是,阿楚与我交往,当成写稿一样。”

    “写稿?”她不明所以。

    “无中生有,小事化大。”

    如花会心一笑:“那不是鳝稿吗?”

    “你怎么知道这名词?你学习得真快!”

    “永定,”如花娓娓地说“这不是一个新名词,这是我们那年代的术语。”

    如花如何得知?原来她有个客人,是循环日报的编辑,常与舞台红伶、开戏师爷等到塘西酒楼讲戏,不时发笺召来姿容姣丽的阿姑做陪,就是这样,如花认识了不少文化界人士。

    且说二三十年代,中区威灵顿街的南园酒家,地方宽敞,颇负盛名,一日鱼塘送来一条五六十斤的大鳝,主人见鳝硕大,恐难一日沽清,那时没有雪柜,鱼会发臭,于是求问循环日报编辑,他代拟了一段新闻稿,说南园酒家明日大鳝,请顾客及早订座。这夸张的稿发表之后甚收效日后但凡南园鳝,例必发“鳝稿”

    我听了,很佩服。

    “如花,你知得真多!”

    “这只是生计。”如花谦道“我晓得以白牡丹或银毫香片款客。我百饮不醉。我对什么男人讲什么样的话。但不过是伎俩。”

    “但是美貌——”

    “美貌也是伎俩。”

    我好奇地注视她。她上了妆,酡红的脸,好像一只夜色中的画舫。不过,她只在夜里方才流泻艳色吧?

    “你在白天是怎么样的?”我从来未曾在白天见过她。我想。她的客人,许也未曾在白天见过她。多么奇怪,在做人的当儿,在做鬼的当儿,她只与黑夜结缘。

    “苍白的,眼脸浮肿,疲倦如一般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