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胭脂扣 > 第9节

第9节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夜的命名术最强战神龙王殿财运天降花娇好想住你隔壁特种奶爸俏老婆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ac】,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小巷中有一档摊子,在卖一些食品,我走过去,见到一堆堆黏黏腻腻的东西,问得是“糯米糍”这种糯米糍是湿的、扁的。里头的馅是花生、豆沙、芝麻。看来是一种甚为古老也许有五十年历史的食品。我每款买了三个,预备给阿楚和如花做点心——我也学做一个周到的男人。

    回到家,才是下午。

    我开了啤酒,放了些音乐,昏昏沉沉的,猜想十二少是一个怎么样的男人。那时西装并不盛行,不过以堂堂南北行少东的身份,一定衣履煌然,不穿西装的时候,或长衫或短打,细花丝发暗字软缎。走起路来,浮浮薄薄。他的重量,是祖上传下来的重量,譬如钱,譬如店,譬如一个指腹为婚的妻子。根本他就毋需为自己铺路。他只以全副精神,去追踪如花的眼睛。他追踪她的眼睛。她追踪他的眼睛

    昏昏沉沉中,我以为自己在塘西买醉。

    门铃响了,在这个琥珀色的黄昏。啊,原来不过是我那住隔壁的热情过度的姐姐,捧来半个西瓜。

    “喂,怎么星期天也在家?”

    “我刚回来吧。”

    “阿楚又不陪你?你真没用。”

    “她挑了幻灯片给八卦周刊做封面,那是她的外快,要赶的。如今生意难做,大部分周刊连夜开工齐稿,空了十五个名字的位,等三两句侧写便付印。大家斗快出版。”

    “我不关心哪本周刊出得快,我只看不过你追女仔追得慢!”

    真烦。好像上帝一样,永远与世人同在。虽是独立门户各自为政,可我姐姐因我一日未娶,就一日以监护人、佣人、南宫夫人自居,矢志不渝。——人人都有一个女人,为什么我的“女人”是姐姐?

    我把那半个西瓜放进冰箱,度数校至最冷——因如花只吃冷品。还有午间买的糯米糍点心。这些都用做款客。奇怪,我也不觉得饿,只觉得夜晚来得太迟。

    今晚,我们三人又可以商议到什么寻人计划?左忖右度,一点轻微的声音都叫我错觉是如花又冉冉出现了。

    但没有。

    我先吃了一个糯米糍,那原来是豆沙馅的。吃第一口没什么,刚想吞,忽地忆起他们吞鸦片自杀的一幕,食不下咽。半吞不吐时,门铃乍响,我只得骨碌一声吞下。

    门开处,不见人。

    “永定。”

    如花斜坐沙发上唤我。

    她来去原可自如,何必按铃?看来是为了一点礼仪。我对她的好感与日俱增——只不过第二日。

    便也记得在石塘咀春色中记载的龟鸨训练阿姑的规矩。也许倚红楼三家都自小灌输礼仪知识,她们都出落得大方、细致、言行检点、衣饰艳而不淫。她们不轻易暴露肉体,束胸的亵衣,像阿楚所说的“五花大绑”据说除了仪表规矩外,也切忌贪饮贪食,更不容许不顾义气撬人墙脚。性情反叛顽劣一点的女孩,教而不善,龟鸨用一种“打猫不打人”的手段树立威信。打得一两次便驯服了。

    原来他们对付不听话的妓女,是把一只小猫放入她的裤裆里,然后束紧裤脚,用鸡毛掸子用力打猫不打人。猫儿痛苦,当下四处乱蹿狂抓

    我定一定神,向如花招呼:“你今天到哪儿去呀?”

    “到处碰碰吧。”

    “碰到什么?”

    “到了一处地方,音乐声很吵,人山人海,很快乐地跳舞聊天和吃东西。那是一群黑人。”

    “黑人?”

    “是呀。肤色又黑,嘴唇又厚,说话叽叽呱呱的,一点都听不懂。”

    ——哦,那个地方是中环皇后像广场,那批“黑人”是宾妹。

    “她们是菲律宾来的,全都是佣人。”

    “哗,光是佣人就那么多?香港人,如今很富有的吧?”

    “不,她们的工资很低的。”

    “工资低也肯做?”

    “肯,因为她们的国家穷,所以老远跑来香港煮饭带小孩洗衣服,赚了钱寄回去。”

    “她们,没有别的方法可赚钱吗?”

    “有,”我顺理成章地答“也有做妓女,游客趁游埠的时候也唤来过夜。这是她们比较容易的赚钱之道。”

    “一叫便肯过夜?”

    “是。难道你们不是?”话没说完,我深悔出言孟浪,我不应该那么直话直说,好像一拳打在人鼻子上。

    因为我见如花带着受辱的神色,咬着下唇,思量用什么话来回答我,好使我对她的观感提升。每个人都有职业尊严。我的脸开始因失言而滚烫起来。

    “——我们不是的。”如花说“大寨自有大寨的高窦处,虽然身为阿姑,却不是人人可以过夜,如果不喜欢,往往他千金散尽,也成不了入幕之宾。”

    见如花正色,我也不敢胡言。基于一点好奇,腼腆地问:

    “如果想——那么要——我是说,要经很多重‘手续’吗?”

    “当然啦,你以为是二四寨那么低级,可以干尸收殓,即时上床吗?”看,这个骄傲美丽的、曾经有男人肯为她死的红牌阿姑!

    你别说,中国人最倔强的精神是“阶级观念”简直永垂不朽。连塘西阿姑,也有阶级观念。大寨的,看不起半私明的;半私明的,又看不起大道西尾转出海傍炮寨的——一行咕喱排着长龙等着打炮,五分钟一个客。

    地域上,石塘咀的看不起油麻地的。身份上,红的看不起半红的;半红的又看不起随便的;那些随便的,又看不起乞丐。

    如花也不过是一个女人吧。她的本质是中国人的本质,她有与众不同之处,只是因为她红了。“永定!”她以手在我眼前一挥。见我这样定睛望着她沉思,心底不无得意——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一个女人吧。“让我告诉你一些‘手续’好不好?”

    “好好好。”我一叠连声答应。

    于是她教会我叫老举的例行手续,由发花笺至出毛巾、执寨厅、打水围、屈房以至留宿。多烦琐,就像我等考试:幼稚园入学试、小一派位试、学能测验试、中三淘汰试、会考、大学入学试我才不干

    ——所谓执寨厅,设响局,六国大封相的锣鼓喧天,歌姬清韵悠扬。饮客拾级登楼,三层楼的寮口嫂必恭必敬地迎迓,高呼“永定少到!”然后全寨妓女燕瘦环肥,一一奉为君王。但晚饭消夜甜点烟酒打赏、还有什么“夹翅费”、“开果碟费”、“毛巾费”、“白水”之类贴士连“床头金尽”四个字还未写完,我已壮士无颜。

    想不到塘西妓女有此等架势。真是课外常识。老师是不肯教的。

    阿楚在我俩谈得兴高采烈的时候才到。

    因她迟来,如花不好把她讲过的从头说起,怕我闷。我把西瓜、点心递予阿楚,她又不怎么想吃。见我俩言笑晏晏,脸色不好看。

    如花对她说:

    “我今天漫无目的到处走,环境一点也不熟,马路上很热闹。我们那时根本没什么车,都是走路,或者坐手拉车。我在来来回回时被车撞到五六次,真恐慌。”

    “到了1997后,就不会那么恐慌了。”我只好这样说。

    “1997?这是什么暗号?关不关我们三八七七的事?”

    “你以为人人都学你拥有一个秘密号码?”阿楚没好气。

    阿楚发了一轮牢骚,如花半句也不懂,她以为阿楚在嘲笑她的落后。

    “如花,”我连忙解释“你不明白了。但凡不明白的,不问,没有损失。”

    她果然不问了。我只联想到,当年是否也有一个男人,背负着道德重担和传统桎梏,又不愿她苦恼,所以说:“你不明白了。但凡不明白的,不问,没有损失。”然后她果然不问了。但遇三杯酒美,况逢一朵花新,片时欢笑且相亲,明日阴晴未定。

    在我无言之际,阿楚又把中心问题提出来:“你到过哪儿?”她惟一的兴趣,只是当侦探。“很多街道。譬如中环摆花街。当年十二少的居停已经拆了,变成一间快餐店,有很多人站在那里,十分匆忙地吃一些橙色酱汁和物件拌着白饭。”

    “那是鲜茄洋葱烩猪扒饭。”

    “哦,有这样的一种饭吗?听上去好像很丰富似的。”

    如花还想形容那饭,阿楚抢着说:“这是我们的民生。不过那饭,番茄不鲜,洋葱不嫩,猪扒不好吃。”

    听得阿楚对一个饭盒的诋毁,我忽然记起某食家之言:“苦瓜不苦,辣椒不辣,男人唔咸,女人唔姣,最坏风水。”

    想归想,不敢泄漏半分笑意,我正色问如花:

    “还去过哪些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