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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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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海的清晨,马路上清静极了。四年了,我从来没发现上海的马路是这般宽敞,这么整洁。平时走出校门,只觉得上海的街头全是人,小街上是人群,大街上是人流,马路上见缝插针地挤满了大小车辆,挤在公共汽车里,给我的感觉是车子从没有畅畅快快地往前开过一阵子,总是开开停停。这会儿平坦宽阔的马路伸展到那么远的十字路口,坐在出租车上,可以尽情地欣赏马路两侧的楼房,漂亮的体现出各种年代特征的楼房。上海人说,只要瞄一眼楼房,就能看出那是什么时代的建筑,什么样的人家住在这种房子里。

    “哦,住进这样的楼房里为人民服务,那才真正是值了。”我的脑子里不知为啥会浮起借出差来看我的叔说的这句话,那一次我陪着他在马路上满街逛,逛着逛着,叔突如其来地就冒出了这句话。叔走以后,我把他的话讲给同学听,惹得同学们一阵哄堂大笑。我也不知廉耻地跟着他们笑起来。那开心地大笑的脸相,至今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孙世杰这个龟儿子,他不是在骗我,不是在那里虚张声势,他是会杀人的,我知道,我早该料到的。

    那一回报纸上登了为爱杀人的大学生那篇报道,事关当代大学生,好多同学都互相传阅。大家看后都说报上那家伙是个神经病,不就是一个相好的吗?长得再美,不过是个打工妹,打工妹提出和他一刀两断,换了其他大学生真是求之不得了,他却会在感情上忍受不了,请假离校当面去要人家在三种方案里任选一种了断,他竟然会倒过来提出什么支付几万元感情伤害费,或者立即恢复关系,或者最起码也得再彻彻底底陪他玩上三天。一副无赖嘴脸。那相好女子本是个打工妹,老实,善良,拿不出钱,只得答应好聚好散,陪他痛痛快快玩三天,实际是给他玩,他要怎么玩就怎么玩。三天里,那家伙对打工妹进行了疯狂的蹂躏。把他从下流的网络上、黄色碟片、录像带上看来的动作全用上了。三天以后,你总该走人啊!他却十足流氓地赖着不走,继续纠缠人家,最终把打工妹杀了。报上说他抽刀猛砍打工妹的脸,肆意要破她的相,血溅得地上、墙上、床单上四处都是。打工妹在被送到医院去时,还有一口气,断断续续地把他们的关系,把他恶毒的所作所为都说了。

    人人读过报道,都在咒骂这个家伙,说他算什么当代大学生,简直是个畜牲,惨无人性。即使是十万分之一的比例,少数中的少数,也是在给千百万风华正茂的当代大学生的脸上抹黑。唯独孙世杰不吭声,等众人说完了,他却颇为同情地说:“这有啥不好理解的?他受不了啦!换了我,说不定也会像他一样的。”

    现在他真的这么做了,不过他杀的不是恋人,他也没有恋人,他杀的是何铁民,一个他总是看着就不顺眼、不舒服的同学。

    在车子疾速地左弯右拐往孙世杰所在的学校驶去的时候,我的脑壳里头突如其来地浮现出家乡缠溪的情形。这会儿,农历不过是六月初的时节,缠溪会是一种什么景象呢。

    缠溪的天,也像上海一样热了,有蚊子,连从垭口那里吹来的风,也带着点溽热。秧是插下去了,正在返青,不过仍得好好地经佑,才能有好收成呢。村寨上农田里的活,是永远也做不完的。就是家中一块水稻田,要管着水,要准备薅头道秧,要防田埂漏水。还有年年六月都要做的那些活,坡上的包谷要薅,成熟的洋芋该挖,黄豆和杂豆要除草、追肥,红苕要翻藤,油菜、小麦要收了。噢,对了,如若李子结得多,还得收下来,赶场天去卖一个好价钱,算起来,六月间的李子,是今年收的最后一批了,甜,多卖点钱,可以帮补家用唉,就是这么不经意地想想,在缠溪都有做不完的农活。做不完啊,不要说一样一样地去做了,就是这么想想,都想得我心烦,都觉得累。说真的,大人们、老师们让我们从小好好读书、好好读书,不就是为了摆脱这种劳役般的一年到头永远做不完的农活嘛。

    是啊,自从来上海读大学,我是越来越少地想起缠溪的生活细节了。

    今天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我却想起了那么多。是怎么回事呢?都是因为孙世杰报的噩讯,早晓得来上海读大学,孙世杰会落个杀人的结局,那还不如不读书,那还不如留在缠溪干活呢。一天到黑地做那么多的体力活,累是累,心却不会那么苦,心也不会那么烦。真留在缠溪,赶这么大早地起床,先一个就是空气好,上海是不会有那么清新宜人的空气的。可空气再好、再清凉,也得上坡去割草了,割让牛喜欢吃的嫩草。割草岂止想想这样简单,天蒙蒙亮起来去割草,脚上一踩就是满裤腿的露水。再有,头天晚上就得磨好镰刀,镰刀也不好磨呀,父亲就总是责怪我,磨的镰刀不好使,就是割田埂上的草都割不利索。父亲磨的镰刀那才叫快,雪亮雪亮的唉,孙世杰用来杀人的刀子,是一把什么刀子呢,我常去他那里,怎么丝毫没察觉?

    出租车一个急刹车,发出尖锐的声响。我从沉思中清醒过来,司机转过脸问我:“从正门进,还是后门进。”

    大清早,车速果真快,透过车窗望出去,车子已停在世杰就读的那所大学的后门边,我陡然想起孙世杰的宿舍楼离他们学校的后门近。连忙答道:“后门,就从后门进!”

    抖抖索索地付了车费,我打开车门跳了下去,飞快地跑进学校后门,身后传来司机的喊声:“嗳,还差四角零钱”

    零钱,对不起了,师傅,我头也不回地直冲孙世杰所住的宿舍楼。

    正是拂晓时分,校园里虽然十分安宁,可孙世杰那幢宿舍楼前已经有了一些异样的动静。我边跑边下意识地朝楼前望去,有几个警察在奔走忙乎,他们的动作真是快,我这个报警的刚赶到,他们却早在现场了。嗳,那个举着dv的高个子,不正是于侃嘛,我喊了他一声,他没听见,只顾举着dv,朝着楼顶方向。高高的22层楼顶上,衬着青灰色的天空,啥子都看不见。于侃忙着拍什么哪?

    2003年8月2日晴午后有雨,雨后气温仍高得难耐星期六

    说是放心,其实我总有些心神不定。平时双休日,我嫌时间不够用,觉得有干不完的事情。可今天,我却提不起劲来,有种无所事事的感觉,特别是窝在莘庄那套陈设简单的房子里,别说干什么事情了,干坐着都出汗,浑身上下都黏糊糊的。

    我约苗杉来玩,可她说,一天的钟点都排满了,一直排到傍晚的五点才空得下来,来不了啦。我说:“今天不是双休日嘛。”她说:“正是双休日,人家约去干活的多。你忘啦,我告诉过你,像上次你见过的小英姐那种东家,给的钱多,却也是得罪不得的。她规定了的时间,是雷打不动的。”我说:“你少接一点活不可以吗?”她说:“多接一点活,就可以多一点收入,天气这么热,不干活,干呆在那么小又那么脏的屋里,真要蹲出病来。那居住的地方你是看见过的,还有人要在大白天里睡觉,不能弄出声音来。”

    嗨,我还有什么话可说。苗杉就从没想过休息天主动来陪陪我,或者干脆给我一个惊喜,出其不意地就来了,她从来也不会这么做。她这个人啊,啥都好,就是没一丁点儿浪漫的细胞。

    可话又说回来,认真为她想想,她也无奈,同人家约好了,人家等着她去干活、去收拾。人要讲诚信,她能不去嘛。不是都在说,上海缺的就是素质好的钟点工。

    隔壁小区的绿荫下还有些凉快,我在那里散着步,看着平整的草坪和一棵棵绿树,不由得怀念起缠溪的日子来了。

    缠溪的夏天也热,可热得爽啊,大白天热,早晚还是凉爽的。特别是夏天的早晨,阳光灿烂地散落在山岭丛树间,朝阳的一面欢亮无比,背阳的一面清新安宁,空气中弥散着庄稼的香气,山光水色,树木花草,清新得让人不想静也得静下来。

    夏日的缠溪田坝更是一片悦目的青葱之色,秧苗上挂满了露珠,在太阳光下闪闪发亮,好看极了。各家各户的园子里,也是高高低低的一片绿。山野里的向日葵,天天仰着脸庞跟着太阳转,你凝神了看,却又看不见它是啥时候转的。就是日头当顶的午间,热辣辣的太阳穿过瓦檐绿叶,洒在青岗石级寨路和一户户的院落中,那股梦一般的安谧,也是我时常怀恋的。哦,真想躺在绿荫下的青石板上,捧着一本喜欢的书,随心所欲地翻读。读累了就闭上眼睛歇息,醒过来喝上一口消暑的苦丁茶。中国古时的文人,梦寐以求的,不就是这样一种与世无争的生活状态嘛。

    眼前的小区里虽说也静,可静也静不太平。听,从那一幢幢楼房里,不时地传出阵阵敲打声,最难听的是切割机的声音,吵得我心烦。是的,我晓得。那是有了新房的人家在装修房子,上海人不晓得是咋个搞的,搬家之前都要装修房子。报社里那些人,一说起房子,讲起装修来,形容那是人世间最幸福也是最痛苦的一件事情,那种眉飞色舞的样子,真让我不好理解。

    不过,将来如果我有了房子,准备要和苗杉结婚,我也是要装修的,把房间装修得漂漂亮亮的,过真正的城市人的生活,做一个像模像样的上海人。到那时候,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让苗杉去当服侍人的钟点工了。真在上海扎下根来,让我的子子孙孙都在中国这座最好的城市里繁衍生存。只是,到那一天,不知要熬多久呢。

    回到家中,还是无所事事,临近中午,我随便下了一大碗面条吃,可能是辣椒放多了,吃得我浑身冒汗,洗了碗躺在床上午休,一会儿功夫草席上就濡湿一片。正迷糊着要睡,苏悦给我拷机上发来一条信息,问我:你在哪里?跟我联系。

    我想星期天她特意发信息,一定是有事。于是就下楼跑到公用电话亭,给她打了一个电话。谁知她并没什么事儿,只是在电话上和我闲扯,问我中午吃什么,早晨干了什么,现在上海有三个热门话题,知不知道。

    我好奇地问她是哪三个热门话题,她惊讶地说你不知道啊,过黄浦江的隧道四号线塌方事故,惊动了全国;还有一个老板叫周正毅的,水深得很,被抓判了三年;另外嘛,听说香港前不久发生了几十万人的游行,凡参加游行的人都穿着黑衣黑裤黑鞋子,一律戴着黑帽子,提着黑伞,也不知是真是假。我说讲这些事儿有什么意思嘛。报社里哪天不传些小道消息。苏悦听我不耐烦的口气,大约是明白我不愿和她多扯废话,直接了当地问我,这会儿有空嘛,有空的话,就到她那儿去玩,和她同租一间房的女孩出去了,她一个人呆着,怪寂寞的。天气又这样子热,真闷得慌。她还说,你来看看,我租的这套房,虽说是老房子,还是蛮有历史、很有特点的。

    我听出来了,邀我去她那儿,这才是她主动来电话的真正原因。嗨,亏她想得出来,我一个大小伙子,跑去她一个大姑娘住处玩,一来二去的,在上海人看来,就变成谈朋友了。

    我心头早有警觉了,只得委婉地告诉她,我已经和老乡约好了,下午有事儿。她反正租的是市中心的房子,离报社近,以后有空,我一定过去看看。她说一定啊,我就挂断了电话。

    付了费,走回家去的路上,我的眼前浮现出苗杉和苏悦两个人的形象。一个人我很想和她呆在一起,她呢,要忙着做钟点工赚钱,没时间;一个人有的是时间,我却不愿和她呆在一起。哎,苗杉不是说她忙到下午五点嘛,干脆,我候着点儿找她去。

    打定主意的时候,我想在她拷机上留个言,也不知怎么的,我的眼前闪现出那天和她告别后看见的一幕。我改变了主意,决定事前不通知她,出其不意地闯到她住处去,邀她出去逛街,找一家中档的餐馆多点几个菜吃晚饭,给她一个惊喜。自从上次一起请孙伯吃过一顿丰盛的晚饭以来,我们还没在一起聚过呢。

    回到家不多久,就下了一场雨,原以为下过雨会凉爽一点,哪晓得雨一停还是照样热得人难耐,做不成事。

    五点过,换了两趟公交车,一路问进去,找到苗杉住处时,她还没回来。可能是下过雨热浪不退的关系“垃圾村”空气中弥漫的那股发臭的气息,比那天晚上来时显得更浓烈了。

    苗杉她们三个姑娘租住的那间房子,只有一个人在。我走到门口时,那个姑娘正对着墙上挂的一面小圆镜子,凑向前去专心致志地描着眉毛。她的头上绾着时髦的发髻,耳垂上挂着两只炫目的涂金大圈圈,脸上抹了薄薄的一层粉。见我站在门口不动,她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眉笔往桌上一放,转过脸来,给了我一个甜甜的笑脸,嗲声嗲气地问:“你找哪个?”

    哦,这姑娘有一双深深大大的眼睛,微翘的小鼻子,两片红得发亮的嘴唇表情丰富地撅起来。

    我也对她一笑,告诉她我找苗杉。

    她说:“苗杉很快就回来了,很快,你是”

    我说:“我和苗杉是缠溪老乡。”

    “噢”姑娘笑得更欢了“你就是苗杉的那个大学生。那么,我们也是老乡了,我不是缠溪人,不过我也从贵州来,我是黔南的,我叫美玉,你进来吧,进来坐,苗杉一哈儿就回来。”说话间她露出了贵州口音。也怪,一听家乡的口音,我的心里就欢喜。

    我走进屋去,姑娘身上拂来一股伴合着体味的香水气息,和空气中无处不在的臭味混杂在一起,感觉怪怪的。

    “你坐,”美玉从床边拉过一只小板凳,拍了一下让我坐“没关系,随便坐吧。一会儿我就走,苗杉不回来也不要紧,你尽管坐在这里等她。”

    我想美玉打扮得花枝招展,妆化得这么浓,一定是出去交朋友。于是就说:“不耽搁你,你要出门,我在外头等她也可以。”

    “不用不用,你坐着吧。再说,我上班时间还早哪。”说着,美玉就在对着我的床沿上坐下了。她随手操起一把扇子,利索地扇起来:“唉呀,天气真热。上海啥都好,就是太热了吃不消。”

    她的这句话里,已经透出了上海口音。我极力在记忆中搜索着,想起来了,苗杉好像跟我说过,和她同住的两个打工姑娘,一个在离住处不远的一家劳动密集型工厂里打工,做电子产品,一天忙到黑。另一个在做餐饮,想必美玉就是做餐饮的那一个了,可她做餐饮,咋个打扮得如此招摇呢,难道也像我写过的那个捅人的喜梅一样,是当迎宾小姐的?不对呀,迎宾小姐,也不会是这副打扮啊。

    我心头有点明白,她是干什么的了。苗杉电话里所说的,大白天要在家中睡觉的,就是她吧。

    我挑起话头说:“听苗杉说过,你是做餐饮的”

    “原先做餐饮,洗过碗,端过盘子,当过迎宾小姐,都太苦、太累了!我这个人,从小自由自在惯了”

    啊,她还真当过迎宾小姐!我说:“当迎宾小姐,不是蛮轻松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