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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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耕罢了,史屯和魏坡等五个初级社会合并成一个高级社,也没再见上拖拉机。

    高级社成立后,不叫种油菜、花生、芝麻了,一律种粮食。史屯人这天除了一上午麦,都回家歇晌,听谁打起钟来,人们就想,高级社可真高级,歇晌都不叫你安生。刚想再赖一会,听见锣声鼓声全响起来。过一分钟就听见人呼喊了。也听不清喊什么,只觉着喊声可吓人。

    人们跑出窑洞,在离地面三丈深的天井窑院里,就看见天阴下来。刚才白亮的阳光给遮没了,空气里有股草腥味。等他们跑上窑院的台阶,听见沙沙沙的响声。

    他们跑到外面,都傻了。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蝗虫,飞沙走石一样从天边卷过来。密密麻麻的虫们织成一片巨大的阴暗,罩在史屯上方。

    所有人都拿着扫帚,柳条把子,桐树把子往地里跑。都想跑过蝗虫。还是没跑过,只听头顶“沙沙沙”的一片声响,阴天过去,阳光出来了,蝗虫已全落在麦地里。人的吼叫,狗的嘶喊都遮不住那“沙沙沙”的声音。无数蝗虫一齐咬嚼在鲜嫩充浆的麦穗上“沙沙沙”听着叫人毛发倒竖。

    人们赶到时,麦地已矮了一截。人们开始喊叫,一边又扑又打。全村几百条狗一动不动,看着人们手脚都乱了,两眼的眼神也乱了,它们从来没见过人会这样迷乱、伤心地跳舞。

    坡池边上放着的牛和骡子也停下了饮水、吃草,看着秃了的田野里,大人小人男人女人头发飞散,衣衫零乱,挥着树枝、条帚,它们没料到人也会嚎叫得这样凄惨。

    被虫嘴啃秃的地里铺满一层虫尸。蝗虫又大又肥,鼓着胀饱的肚子。老人们一遍又一遍地自语:民国二十一年的虫灾大呀,可也没见恁多虫。年轻人们从未见过这阵势,蝗虫砸在脸上头上生疼。有人说:“奶奶的,这是美国蝗虫,是帝国主义放出来的。”

    后来史屯人说起来,就说那年的美国蝗虫恶着哩,嘴一张能咬小孩子的小拇指。后来人们也都记得那次虫灾的味道,和后人们说:美国蝗虫可好吃,肥着哩。

    当下人们都傻了,看着拍死的一地虫尸。起来一阵风,把折断的虫翅扬起,漫天透亮的虫翅在太阳光里飞得五光十色。

    等人们楞怔过来,史屯上千只鸡冲进地里,张着双翅,低低地擦着地皮伏冲过来。人们一想,这会中?麦子进了虫肚子,虫再进鸡肚里,人可啥也没落下。他们抓起刚才拍虫的家伙,横扫竖打,鸡“咯咯咯”地惊叫,飞到柿树上,枣树上,一片榆树林子一眨眼落满了鸡。

    男女老少用簸箕、草帽、篮子把蝗虫装起来,兜回家去。黄昏时,家家院子里一股浓香,都在焙蝗虫吃。葡萄听二大说过要怎样焙才好吃。她把一帽兜蝗虫倒在箩里,先箩掉碎了的虫翅、残了的虫爪,不把这些箩出去。一见火它们先焦,吃着会有糊烟气。葡萄正箩着,花狗叫了两声,跑到门口去摇尾巴。葡萄问:“秀梅呀?”

    李秀梅从半掩的门探进身子,问道:“我没做过这虫,你会做不会?”

    葡萄叫她进来。李秀梅用张烂报纸兜着一堆蝗虫,走下台阶来。她头上一块烂头巾遮到额下,不看仔细以为她是做婆子的人了。葡萄知道她家孩子多,又都小,丈夫少半截腿,管不上大用,连烧的都不够。每回葡萄和媳妇们结伴去十里外的小火车站偷炭渣,李秀梅都脱不开身。

    李秀梅学葡萄把蝗虫箩干净,葡萄叫她倒在一口铁锅里,她一块儿焙了。葡萄用炭渣火把锅均均地烘热,再铺些大粒子盐进去,把蝗虫铺在盐上面,然后就慢慢地转那铁锅。火小了,她拿根吹火棍吹两下。李秀梅在一边看得出神,突然“卟嗤”一声笑起来。

    “啥?”葡萄问道,眼也不去看她。

    “狗屎你都能给它做出来!”李秀梅说。

    “狗屎光盐和辣子会中?得上大油炸!”葡萄说着,三个手指尖撮出点红辣子面,举在锅上,左手一面转着锅,右手的手指尖捻了捻,把辣子面撒进香味冲鼻的蝗虫里。她不象别人家焙蝗虫那样用锅铲子来回翻,一是虫翻碎了肚里的下水出来吃着不香;二是虫起不了一层黄脆壳。这样细细匀匀地焙,盛出来又脆又焦,外酥里嫩,盐味入得正好,又均净,辣子刚焙到好处,焙久了不香不辣。李秀梅看着葡萄专心一意,嘴上一根口水拉成丝,干在上嘴唇下嘴唇之间。她和瘸老虎时常谈论葡萄,说她啥事不懂,除了会做活儿,兴许脑筋是有点差错。

    “谁教你的?”李秀梅问。

    “俺爹。”

    “还管他叫爹?”

    “那叫他啥?”葡萄说着站起身,轻轻晃动着锅,大盐粒和蝗虫就给晃成各是各了。葡萄说:“你多拿上点儿,家里六口人哩。”葡萄把香喷喷的蝗虫分成一大堆一小堆。

    李秀梅也不推让。葡萄情愿给谁东西的时候,她是天底下最大方的人,谁要硬跟她要东西,她能比最赖的还赖。

    一场百年不遇的虫灾后,史屯农业社的社员走了一半。媳妇们走,告诉人说是回娘家了,男人们走,说是进城找工做去了。谁都明白,走的人多半是逃荒去了。史冬喜开始还劝人留下,劝不住,只好给人们开上介绍信,怕叫收容站抓进去再强送回来。

    虫灾的第三天,市里、专区、县里都派人来慰问,解放军来了两卡车人,来帮着抢种红薯。慰问组里有个小伙子,进村就叫:“王葡萄!谁是王葡萄?!”葡萄应声,他手猛朝他自己跟前招动:“过来过来!”

    村里人奇怪,想领导们咋还有知道王葡萄的?人们马上听说小伙子是专区丁书记的秘书。

    王葡萄挤不过去,秘书急了,更大起嗓门:“王葡萄,我跟你说”

    “说!”王葡萄也急了。

    “我这儿有东西给你呢!”秘书说。

    “啥?”

    秘书只好从人群中往葡萄那边挤,两手掂一个白布口袋:“是区委丁书记捎给你的!”

    史屯人都不挤了,全一动不动看着装的凸囊囊的白布口袋从秘书手里递到了葡萄手里。

    “丁书记知道这儿受灾了,这是他从家给你拿的一点儿挂面白米。”秘书说。“丁书记还说,欠你们的债,赖掉了心里不带劲,能还点啥是啥吧。”他掏出手帕擦一头一脖子的汗。

    史屯人看着葡萄,都想,她咋和没事人似的?人家书记老远还惦记她。她连个恩德都不知感念。

    葡萄看看手里的一口袋粮,又掂了掂份量,抬起脸对秘书说:“这才几斤?把你累成这了?”

    秘书说:“可不!丁书记说我缺乏锻炼。”

    葡萄说:“丁书记当老八的时候,从俺家背一百斤白面,还走几十里山路哩!”

    挤动的人群从卡车上领到黑绿粉末。发放救灾物资的人说这东西看着吓人,其实不难吃,可有营养,是海里捞上来的,提炼加工可不容易!人们问这东西咋做咋吃?回答的说:掺上白面,抻面条,蒸馍。问的人就笑了,说有白面我往这里头掺,糟塌呀?

    这一比,王葡萄那点挂面白米太馋人了。他们看着秘书和她说丁书记本来自己亲自要来慰问,临时有会议,来不了。

    葡萄说:“一会儿再和你说话,我得领我那份儿去了。”

    她往卡车下头挤,正和五合撞个满怀。五合只穿件破裤衩,把长裤的两个裤腿都灌上了海藻,裤裆架在后脖颈上。

    葡萄双手扒住卡车邦子,免得被挤开。她拽拽卡车上谢哲学的衣服后襟,叫道:“王葡萄的一份儿!”

    谢哲学正统计领救济的人名,给葡萄一拽,转过头说:“他们说你不要这玩艺了!”

    “谁们说?!”

    “区委丁书记给你捎了银丝挂面,满州大米,捎了有一大麻袋,你还要这干啥?”人群里有个人说。

    “我要了干啥你管着?”葡萄回头嚷道:“谢会计,给我灌!”

    谢哲学犯难地笑笑:“我刚才不知情,真以为你不要了。”

    “那你把我的那份儿给谁了?”

    “让五合灌走了。”

    葡萄跳起脚窜了。她出了人群,一把扯住五合。五合一身汗,又精赤条条,除了那条露屁股蛋的破裤衩,滑溜得扯不住,她只好扯他破裤衩上的裤带。

    “搁下。”她说。

    “哎哟!敢扯那?扯掉了裤子!”

    “掉就掉,我没见过?搁下不搁下?!”葡萄把他裤带越扯越紧。

    “王葡萄,你有白米白面,你要它弄啥?”五合还是想赖,他只盼葡萄手劲再大些,扯断他的裤带子转机就来了。“你们大家看看,还有女人扯男人裤带的嘞!”

    葡萄已经抓住了架在他后脖颈上的裤子的一条裤腿。她双手拽住那裤腿,一只脚就要蹬五合。

    “她有白面吃,她还非要这!”五合和葡萄转圈,邀请看热闹的人评理:“你们说她非要这弄啥?”

    葡萄说:“我拿它喂猪!我把它沤肥!我给它全倒坡池里喂小乌龟。你给我不给?!”

    丁书记的秘书跑来了,看这一男一女农民在逗架,嫌恶心似的撇撇嘴。葡萄胜了,把那一裤子海藻抢到了手,从里头倒出自己的一份儿,把两个口袋摞一块,扛在一个肩上往家走。秘书在后面叫她:“王葡萄同志!”

    “说!”葡萄站定下来,两袋粮摞在一块,全架在她一边肩头。

    “丁书记叫我捎话给你,叫你去他家坐。我们车今下午回去,一块去吧。”

    “养的有四只猪,我走了该挨饥了!”

    “去一两天,叫个人帮你照看照看。”

    “上回去洛城,人家帮我照看了几天,就掉了好几斤膘。一斤膘值五毛钱呢。”葡萄把两口袋粮往上掂掂,腰又斜一点,左手支在歪出去的左胯上,步子小跑似的走了。秘书在后面看,心想,这女人嘎是嘎,活儿做得顶上个男人。瞧那小腰,一闪一扭,成秧歌了。

    瘸老虎真名叫陈金玉,不出事谁也想不起他真名,都叫他“老虎”“老虎,卖条帚呀?”“唉。”“老虎,担水呀”“担水。”“老虎,又叫媳妇撵出来了?”“撵出来了。”老虎和人相处长了,人人都觉得他老实,容易处,和他的“老虎”威名不相符。有人说老虎担水的时候,望着井底发呆,别是想把村里最后这口井也填填。

    这是发放过海藻的第二个月,家家把海藻都吃完了,走过蜀黍地时,都会不由地两头看看,脚步放慢。蜀黍还没熟,已给瓣了一半走。史冬喜开会时说,抓住偷蜀黍的人全都当阶级敌人处置。当阶级敌人是挨什么样的处置,大家也不很清楚,所以还是偷蜀黍实惠些。

    老虎这天去拾粪,天还没全亮,启明星还跟灯似的挂在那儿。他刚走到蜀黍地边上,听见蜀黍油绿的叶片起一溜风。再一看,葡萄窜出来了,挺胸腆肚,腰杆梆硬,一看就知道浑身别满了灌足了浆的蜀黍。

    她一见老虎就打招呼:“老虎拾粪呀?”

    “嗯。你也拾粪?”

    “我拾什么粪?”她笑笑,小声说:“往北,北边蜀黍多,没叫多少人瓣过。”

    她看着老虎瘸进了蜀黍地,不放心,跟上去小声叮嘱:“少瓣几穗,不然碰上人,你那腿又跑不快。不行我回头给你几穗,我瓣得多,够你孩子吃了。”

    老虎挥挥手叫她快走,自己高高矮矮地瘸进蜀黍深处。瓣下两穗,他觉着自己舌根子一硬,腮帮子酸得难耐,嘴一松,一股清溜溜的粘水儿从肚里冲上喉咙口,喷出嘴巴,喷在肥绿的蜀黍叶子上。昨晚那一碗菜汤老不耐饥,已经饥成了这样。他三下五除二扯下蜀黍皮,撕下水嫩的须须,牙齿已合到珠子似的鲜嫩蜀黍米上。

    原来生蜀黍不难吃哩。他听见自己发出马似的咀嚼声,又象猪那一样吧呷着嘴。一边吃,清口水还是止不住地冒,和着奶白的蜀黍浆子顺他嘴角冒出来。蜀黍浆子甜腥甜腥的,真的就象什么东西的奶汁。他觉着落进肚里的蜀黍马上象一层好肥似的滋养了他,他象眼前一棵棵圆滚滚的蜀黍一样伸展叶片,摇头晃脑。他一连啃下去六根蜀黍,才觉着身体里长久亏空的那个洞给填上了。

    老虎抖抖精神,准备好好给他四个孩子们选几穗粒饱个大的蜀黍。偷一回不易,偷那缺牙豁齿的蜀黍,真让逮着也不值。他的手很识货,一把握上去,就知道穗出得齐不齐,浆收到了几成。“咔叭”他瓣了第八根了。说好是六穗的,八穗了你还不走?!这样想着,他的手去够第九穗。该走了该走了,他的脚就是走不动。

    身前身后一块出现了两枝长矛,同时是喊声:“抓贼呀!偷农业社玉米的贼来啦!”

    老虎赶紧往地上一趴,肚子贴在露水打透的土地上往前爬。他当过解放军,撤退、隐敝、迂回是他顶拿手的。他听见那喊声是孩子的嗓门,想到农业社到底把少先队组织起来看守庄稼了。

    他一声不吭,死死地贴在地上,脑袋两边直过风。那是少先队员们急匆匆跑过去跑过来的脚步。他们不断地相互喊话,找着没?没找着?守住两边!他窜不了!刚才还看见呢,一眨眼咋没了?唉!这儿有蜀黍皮儿!看这货吃了生蜀黍!这货饥坏了!

    他又往蜀黍更密的地方爬了一截。至少有十来个孩子,他们都埋伏在哪儿?咋让王葡萄溜出了他们的包围圈?他觉得脸刺痛刺痒,知道是让蜀黍叶子拉出口子来了。孩子们还在咋呼,满田窜,踩毁不少蜀黍。他们把葡萄偷的那些也算在他头上了。也许在葡萄之前还有贼,全记在他老虎账上。老虎才到这村里就矮人一等,从敌人身份慢慢往上混,混到如今,好几年了,才混成个“半敌人”总算和女人一样一天挣八分工分。再让少先队逮住,罪加一等,地位又得降回敌人。这样一想,老虎把当解放军时的看家本事拿出来了,侧起身,曲起一条腿,一个胳膊往前领路,一条腿飞快蹬地。他这样窜得贼快,短了的那条腿一点不碍事。再窜几步,就能窜进坟院。那里杂树密实,荒草又长得高,他就能胜利突围了。

    就在这时,他听后面一个声音说:“看这货,趴地上窜恁快!”

    一回头,两个少先队员就在两步之外跟着。他们一直在欣赏他的军事动作,悄悄地跟在后面看了半响了。他刚想站起来,其中一个孩子扑上来,没头没脸地又是拳头又是巴掌。另一个叫起来:“抓着贼啦!快过来!”

    当过解放军的人没有那么好打,他一挨打马上反击。他心里不想打,拳头想打,所以拳头自己出击了,把压在身上的少先队员一下子打黑了眼眶。他一听少先队员奶声奶气地哭喊,心里悔恨死了。下定决心挺着叫他们打。一会儿上来了七、八个拳头,七、八只脚,打得他一会看得见天,一会儿天黑了。他那当解放军的性子又发了,在地上左翻右挡,反正打是尽孩子们打的,不过打得麻烦些,好些拳脚落了空。他当贪污犯时记住一条血训:挨打的时候一定装死卖呆,一动别动,人就爱打动的东西;你不动他们打打就腻烦,你一动,可就让他们劲头上来了,被打死的都是不乖乖挨打的。但这时老虎忘了这条血训,因为他以为孩子们是例外的。他在地上动个没完,又抱头又搂肚,又踢腿又抡臂,一会翻蜷成一条蜈蚣,一会儿蹦达得象条龙门鲤鱼,到底军人出身,防身有术,躲打躲得也漂亮。那伙孩子们快疯了,有一个干脆举起红缨枪就来戳。他一看红缨枪的矛头冷光闪闪指到他胸口了,横臂一挡,枪飞了。又来两支枪,让他左右手一手一支地抓住,他看着上方儿张疯野的小脸,捺下自己革命军人的骄傲说:“饶命!”

    孩子们已让他把野劲逗上来了,想饶他一命也饶不了。拿起长矛就往他的残腿上一通乱戳。

    “让你爬得快!你就爬上街去吧!游街的时候你好好爬给大伙儿看!”少先队员们说。

    孩子们费了老大的劲才把老虎捆上。他们说当初他贪污国家钱财,眼下他贪污农业社的玉蜀黍,游了街再好好审,好好罚钱。

    一听罚钱老虎汗和泪都下来了,叫他们小祖宗小大大,他家只剩三间窑洞两床破絮,一分钱也没有。少先队员们说那就没收他的窑洞和破絮。他说他一共才偷了九个蜀黍棒子。

    他们说他要赖装孬,吃到嘴的生棒子他们数了数,少说有三十根!老虎喊冤:那二十四根是别人吃的!谁吃的?王葡萄吃的!人家都偷,你们为啥光逮我?!王葡萄也得逮!还有谁,都招出来!

    多了!

    老虎一口气招出十几个人来。他其实只当了一回眼证,就是看见葡萄偷,其他人是他信口瞎咬的。他知道瞎咬也冤不了谁,就是撵着全村人去游街,也捎不进去几个清白的。虫灾之后人人都靠吃海藻过荒年,脸吃绿了,眼也绿了,肠子肚子、拉的尿放的屁都是绿的,蜀黍一长出来,就有人偷,全靠偷蜀黍,打槐花榆钱,人们的脸色才褪了绿。他咬出这一串人来没什么坏心眼,不过就想和他们结结伴,游街不孤单,罚款也有人一块心疼肉跳。他过意不去是咬出了葡萄。她一个寡妇,连男人帮把手都没有,偷偷拿拿不是顶正常的事,还叫给他咬给出来了,陪他的绑。葡萄还说要给他孩子几穗蜀黍呢,这以后怎么见她?

    孩子们兴高采烈,押着老虎往街上走。老虎其实不是走,是蹦,残腿给打得更残了,不能沾地,只能靠脚尖点一点地面,好腿往前一蹦达。孩子们象他当年当解放军押******战俘一样押着他,见人就喊:“捉了个活的!”

    他们后面跟上一大群孩子,慢慢的,大人们也跟上来看热闹,手里捧着大饭碗,里面的菜汤里都有嫩蜀黍粒儿。家家都在吃早饭,人人都明白别人碗里装着什么。

    少先队员们说:“谁去把老虎的媳妇叫到街上,让她把她娃子都带上,就说是开大会!老虎游街得让他媳妇好好看。谁看老虎游街都没啥,他就怕他媳妇看!”

    老虎心想,这邦娃子咋恁恶?知道哪儿疼他们偏往哪捅。

    这时他们走过村里的坡池,池边有几个孩子在饮牛。老虎一只脚站定,对少先队员说:“行个好叫我上坡池洗把脸吧。我娃子看见我又是泥又是血,该害怕了。”

    少先队员们叽咕一会,觉得游街也是一次上台登场,让人家洗洗干净,整整漂亮也合理合情。再说打人是理短的,他这样又血又泥地游街,该说少先队员不优待俘虏了。他们叫他快去洗,洗干净些。

    坡池是挖了存雨水的,旁边有些石板,让闺女媳妇们搓衣服。坡池里的水黑乎乎的,再旱也没人敢喝。几十年上百年的淤泥比墨还黑,村里人染黑布就挖池底的黑泥来染。老虎不是本地人,是到了史屯才学会“坑布”的手艺。他身上的裤子就是“坑”黑的。

    他挪到一块搓衣裳的石板上,好的那条腿跪下来,从池子里捧起一捧水。他把水搓在脸上,淤泥的臭味扑鼻而来。当他睁开眼,发现他对面三条牛全都不饮也不动,眼不眨地瞪着他。牛把他的心思看穿了,一直看到他心底下。他心底有个顶宝贝的去处,就是李秀梅一双水灵灵的眼睛。那时他刚刚转业到县城。土改工作队的女队长和他是老战友,领了个标致女子到他的住处,告诉他这是史屯有名的“英雄寡妇”李秀梅抬起眼睛朝他一笑,他心里原来存放的一些乱七八糟的女人面孔、女人名字全被这笑勾销了。他和她在第三天结了婚,后来他看见生了第一个孩子的李秀梅还跑到邻居家去看钟,就给她在旧货店买了块怀表。再后来她见了人穿羊毛线织的大衣,跟着人走了两条街,他让人从洛城给她捎了一模一样的羊毛线。再后来他当科长了,给她买了衣料、皮鞋,叫她去澡堂子洗澡,去理发店洗头,他爱看她高兴,她越高兴他越舍得给她花钱。他怎么成了“老虎”他和她都稀里糊涂,用了几年他才想到了这句话:“山中无老虎”

    他一直觉得自己对不住李秀梅。人家没和他老虎离婚,还把他带回史屯,给他生了四个孩子。他能给她啥呢?连几穗蜀黍秫都没给成。

    他想,再洗洗,再洗洗吧。

    少先队员们催了,说老虎你摸球个啥呢?你那脸比老婆儿的缠脚布还长?得洗恁半天?

    等他们喊着走下坡,看见搓衣服的石板光光亮亮,让水洗得星土不染。他们问:咦,老虎呢?

    三头牛看见了。这就是为什么它们不错睛地瞪着老虎的原因:它们早就看透他的打算。他的打算他自己倒是在最后一刻才看清的。老牛们把人看得可透:谁悲谁喜它们一看就明白。它们一动不动,一声不吱,看着这个跪着一条腿的残废人流泪了,然后就头冲下往水里一扎。

    坡池也就是两丈多深,老虎会点水本来是淹不死的,不过厌生的老虎意志如铁,要沉就绝不再浮起来。

    等蔡琥珀扶着哭得偏偏倒倒的李秀梅来到坡池边上时,村里几个男人已下水把老虎弄上来了。老虎灰白一个人,嘴里流出白生生的蜀黍浆、黑泥水、血液。他已死了一阵了,两只眼还羞答答地垂看着自己更加残缺无用的那条腿。

    当天葡萄听说老虎投水的事就想:老虎还是仁义的,没去投井。他刚当上老虎时,到井台上打水,葡萄和他说了一个媳妇投井的事。说她害得村里人只剩一口井了,老虎一定把这事记下了,他才去投坡池的。

    在史屯街上开模范会时,葡萄碰上了五合。五合把葡萄拉到一边,眼睛盯着葡萄胸前的大红纸花,笑着说:“模范模范,有‘馍’有‘饭”了,可别忘了你五合哥呀。“葡萄叫他有话说有屁放,她还得领她的奖品呢。五合说他到陕西去找零工做,在一个农场碰见一个老头,和死去的孙二大长得可是象。

    葡萄问:“啥农场?”

    “农场里尽是上海、南京、西安的学生娃子,自愿到那儿开荒种地的,”五合说。“我那天从他们种药材的田里经过,见个老头儿蹲在那儿拾掇黄芪。当时有人正把我往外撵,我还叫了他几声。他没回头。过后我也好笑,叫啥叫?他还能真是二大的鬼魂不能?”

    “那农场在哪儿呢?”葡萄问。

    “在宝鸡那边的山里。”兰桂男人说。

    “宝鸡比洛城远不?”

    “咋着,你想去?”

    葡萄楞住了,半天才魂不符体地扭身走了。

    “天底下长得象的人可多了。人越老越象,你看老头儿老婆儿都长一个样儿!”五合对着她的脊梁叫。

    这时模范们都要排队上戏台,葡萄跟上队伍,走到戏台边上,有条大粗嗓门叫唤:“葡萄!”

    葡萄一回脸,见叫她的是史春喜。史春喜穿着洗白的军装,没戴帽子,圆圆的脑袋一层厚头发。他跟着葡萄往前走,一边说:“我复员到公社了!”

    葡萄脸一红,心里骂自己,他做那种蠢事,你脸红个啥?她嘴上问他啥时回来的。他说昨天晚上刚回来。两人说着话,她迈上了戏台的梯子,大喇叭开始唱歌:“戴花要戴大红花,骑马要骑千里马,唱歌要唱跃进歌。”歌声太闹人,葡萄听不见春喜还在说什么。春喜在说:回来就听我哥说,你给选到公社当模范啦!

    春喜看着葡萄上到最后一级台阶,拐进了幕条子里。他自己脸上还是那个热哄哄的笑容,褪不下去。葡萄穿了件蓝衫子,是自织的布,用淀染得正好,不深不浅,领子袖口滚了红白格子的细边,盘钮也是红白格的,头发梳成髻,额头上的绒绒是梳不上去的碎头发,真是好看。春喜以为当兵四年,早就把葡萄这样的乡下女人不看在眼里,可一看见她,就象又回到那个疯狂的晚上。

    春喜听见戏台下的人开始拍巴掌,模范们一个一个上台,领奖的。史冬喜是公社主任,和蔡玻琥把奖品发给模范们。奖品是一块花毛巾,上面印了个红色的“奖”字,还盖了“史屯人民公社”的大红公章。春喜也跟着使劲拍巴掌,他主要是给葡萄拍。

    葡萄站在最靠边一个位子,听见他的掌声,就把眼睛对着他瞪着。葡萄眼里的史春喜完全变了个人,起码宽出两寸去。四年前他眉眼象画脸谱画一半,马里马虎,现在脸谱勾画出来了:外憨内精,拿得起放得下,说到做到。他有了副识文断字的模样,军队倒是让他细气了一点,教了他不少规矩。

    蔡琥珀介绍每个模范的事迹。介绍到王葡萄时,她说她是“科学养猪,积极革新,创造奇迹,成功地实验出科学的饲养技术和饲料”

    开始葡萄听着觉得是听天书,后来听懂了一些词,她还是以为在听别人的事。最后蔡琥珀说道:“王葡萄同志出身贫苦,从小给恶霸地主做童养媳,受尽剥削欺凌。这两年阶级觉悟飞速提高”她才明白,蔡书记正说的这个人就是她王葡萄。“王葡萄同志给我们树立了以社为家的好榜样”

    高级社成立,史冬喜让葡萄给社里喂猪,交给她十个猪娃,年底每口猪都是二百斤,肥膘两寸多厚,卖了以后社里添了两头骡驹,也把头一年欠的麦种钱还上了。后来人民公社盖了猪场,葡萄一人喂二十多头猪。她在猪栏边上一天做十二、三个小时的活儿,连个帮手都不要。她就喜欢听它们“吧叽吧叽”地吃,看它们一天一个样地长,这些跟蔡支书说的话有什么相干呢?不过葡萄还是乐意当模范,当了模范年底分红会多分些,就有“馍”有“饭”了。

    忽然,葡萄发现台上台下都安静下来,定神看看,蔡琥珀正侧转着身看着她微微笑。这是领导的笑容,葡萄在领袖画像上老看见。

    “王葡萄同志,请你呢!”蔡书记把胳膊抬起来,就象把贵客往她家客屋里让:“给社员们说两句感想吧!”

    葡萄明白一点,就是蔡支书这时是把主角让给她唱。她几步就走到台中心,看台下一片瞪大的眼。葡萄不怕人朝她看,谁看她她马上把谁看回去。

    葡萄说:“光‘敢想’会中?”

    蔡琥珀说:“给大家说说话,看人家说得多好?”她指指其他的模范。

    葡萄说:“光说话,谁干活儿?话能把猪喂大喂肥?话把谁都喂不了。话说多了老饥呀!”葡萄说着说着,心里有了二大干活儿的模样。是二大教给她怎么喂牲口的。她小时二大就告诉她:畜牲才不畜牲呢,精着呢,你和人能作假,你和畜牲作不了假,你对它一分好,它还你三分好。她说:“你对人一分好,他能还你半分就不赖,牲口可不一样,牲口可比人有数,你半点假都甭给它装。”说着她又想,五合那货看见的,兴许真是二大。当模范多分点红,她打张车票去宝鸡看看。“她说:”叫我说‘敢想’,我啥都不想,就干活儿。“她又想,万一真是二大,能说动他回来不能?说动说不动,她得去一趟。

    葡萄去宝鸡那天,早上和李秀梅打了声招呼。猪场还剩两只怀孕母猪和一头种猪,她把它们交待给李秀梅了。下了火车,又搭汽车,最后坐了半天的拖拉机,才到了那个叫“共青之火”的农场。到农场太阳将落,她老远就看见了在土坏房边上铲煤的二大。就从那浑身没一个废动作的身影看,她也一眼认出他来。他瘦了许多,背也驮了,头发剃得精光,也不蓄胡子,难怪五合没认准。

    她走近他。他听见她脚步,把锹往煤上一插,转过身来。他马上说:“是五合告诉你的?”

    葡萄点点头。她想着她见了二大会高兴,可她这会儿委屈大着呢。就是不懂谁给了她恁大委屈。她说:“五合给村里人都说了说。他那孬嘴。”

    二大明白她是在说:你以为躲进山里就没事了?五合一张扬,史屯那边说不准会有人来这儿查哩。二大更明白的是,这个农场马上要让军队接管,临时工都得重新审查。他把葡萄领到食堂,买了两碗粥,两个馍,一盘猪头肉,一盘花生米。吃饭时他说这是他做的第三份临时工,四年里他总是走走住住,凭他干活的把式,经营的主意,总还是有人用得上他。一到查证件了,他就得窜得可快。

    “现在都国营,公私合营了,上哪儿都得查证件。”他说。

    “咱那儿也一样,前几天村里来了几个逃荒的,第二天就叫民兵查出来,送走了。”葡萄说。

    “咋还是一个人?”二大说。他头一眼就看出她没嫁人。

    “谁要咱?”葡萄说。

    二大笑笑。葡萄这个死心眼他是领教了。她认死理地要找着他,认死理地要他躲过“事”去。

    “再不嫁,怕真没人要喽。”他逗她,笑了笑。

    “可是稀罕他们要哩!”葡萄说。

    第二天孙情清让葡萄回家。葡萄说她带的是两张火车票的钱。他跟她恼,她从小就知道二大不会真和她恼,所以还是没事人一样给他洗洗涮涮,想把他火气耗下去。耗到第五天,二大听说农场干部要召集所有临时工开会,清查流窜的身份可疑分子。他打起铺盖对葡萄一摆脸,说:“我跟你走。”

    火车上,葡萄象是去掉了心病,坐在地上,头磕着二大的膝盖就睡着了。对她来说,世上没有愁人的事。二大看着她颠晃的后脑勺。她和他咋这么象呢?好赖都愿意活着。

    那还是孙二大从史屯出走的那年。史冬喜来牵他家的猪去街上的收购站。猪就是不肯走,吱吱地叫得人耳底子起毛。冬喜上去就给它一脚。葡萄不乐意了,一把推过猪来,往冬喜跟前送:“你踢!你踢!我让它长好膘,就是给你踢的!”冬喜哈哈地笑起来。

    见他笑,葡萄更恼:“也就是欺人家是个畜牲!”

    冬喜更笑:“我踢它?我还宰它呢!”

    “你宰你的,我眼不见为净。在这院子里,你甭想让它受症!把你厉害的、威风的!让畜牲也叫你一声社长不成!”

    冬喜楞了一会,那丑丑的脸看着可逗乐,葡萄不知哪里起了心,猛的喜欢上这丑脸了。她说:“别动。”

    冬喜说:“弄啥?”

    葡萄走过去,说:“你打了我的猪。得叫我打你一下。”

    冬喜看她已经是耍闹了,很识逗地把手展成个大巴掌,伸到她面前。

    “脸!”

    他把脸伸过去。“

    葡萄正面瞅着他的脸。还没怎么样,他脸就乱了,眼睛早躲没了。她扬起手,在他腮帮上肉乎乎地拍一下,两眼守住他的脸,看他眼睛能躲多久。哎呀,躲不了了,他慢慢抬起眼睫毛、眼皮,抖得象个瘟鸡。

    “打疼没?”她问他。

    他要笑要哭的样子,等着挨她第二下。等着没完没了挨下去。她不打了,在他脖子上摸了摸,又在他下巴上摸了摸。他一下子偏过下巴,夹住她的手,猫一样左一右一下地讨她的娇宠、爱抚。

    “那年差点把你娶给我兄弟结鬼亲了。”冬喜突然把葡萄一抱。

    这就开了头。冬喜那天卖了猪回到葡萄家,进门就拉起她的手,把一沓钞票窝在她手心里。他是真厚道,不愿葡萄喂猪白吃苦,钱是他的恩谢。他也有另一层意思:做我的女人我亏待不了你。

    有了冬喜,葡萄想,我缺啥?我啥都有。我有欢喜,我有快活,我有男人暗地里疼着我。男人在暗地里怎么这么好,给女人的都是甜头。不然他那甜头也不会给他自己媳妇,也就白白糟塌了。她有了冬喜后才明白,再累的一天都有盼头,只要晚上能和冬喜好上一回。闹上饥荒,人走路都费气,她天天盼着天黑,和冬喜往床上一倒,就不饥了。

    她没想自己会喜欢上冬喜。在地里干活,她看他人五人六地走过来,通知大伙开这个会,开那个会,批评张三,表扬李四,她心里柔柔的,看着他也不丑了,连那大招风耳也顺眼了。谁说冬喜丑呢?男人就要这副当得家做得主的劲儿。男人十全十美的俊秀,那就残废了。

    那天冬喜从蜀黍地边上过,她叫了他一声。他装着听不见,她就扬起嗓门说:“社长,你说今天把钢笔借我的!”冬喜两头看看,见大部分人都收工往家走了,就走到她跟前。她一下子把他拉进蜀黍棵里,嘴巴叼住他的嘴唇。他唔唔噜噜地说:“叫人看见!”

    她装佯地朝他身后挥挥手说:“谢会计下工啦?”

    他吓得马上推开她,扭转头往身后看,才发现是她在逗他,身后鬼也没一个。他一把抱起她来,闯开密不过风的蜀黍枝杆和叶子,把她放倒在地上。他动得又猛又急,她说:“你这么野我喊人啦!”

    他咬着牙说:“你喊!快喊!”

    “你官还当不当?”

    “不当了!”

    “你媳妇也不要了?”

    “不要!”

    他的伙伴们全斥责他:“你就知道吃!”

    这个学生奇怪坏了,今年他怎么忘了柿子了?柿子熟烂了他都没看见哩!

    学生们把大铁锅抬到街上,都抬不动了。一个学生建议就在这儿把锅砸砸,一人背几块儿,就背过去。

    多数人不同意。一人背几块碎锅片儿显不出打大胜仗的样子来。这可是从落后分子王葡萄手里缴获的战利品。他们说慢慢挪,也得把它挪到高炉里。

    他们把大铁锅挪进小学校院子里,天黑了,高炉烈焰熊熊,他们都想到课本上学的顺口溜诗句。不一会他们听见一个疯狂的嗓音,叫喊:“把我的锅还来!”

    王葡萄浑身臭哄哄地跑过来,散乱的头发让汗粘在脸上,脖子上,嘴上还有一道金黄色。“这货还顾上摘个柿子吃吃!”学生们议论道。

    所有的学生们胳膊挽胳膊,挡在大铁锅前面。****的神圣是什么意思,他们一直不太懂,这一会儿突然懂了。他们挺起胁巴骨一条一条清晰可数的胸,还挺起长期缺营养长出的水肚子,视死如归。

    葡萄从左边往里走,他们全堵向左,葡萄向右迂回,他们在右边断她的路。一张张小脸都仰起来,用一个他们学会的叫作“轻蔑”的表情对着葡萄。他们开始唱了。“准备好吗?时刻准备着!”

    葡萄突然把两手拢在嘴上,做了个肉喇叭,大声叫道:“我操你奶奶!”

    学生们把歌声扬上去,要压住她的粗话。

    她的气足,音量厚实,一口气骂了上八辈。骂得俏皮时,旁边的成年人便哈哈大笑。

    这时一个圆浑的男子声音说:“这不是葡萄吗?”

    葡萄也不回头,下巴一横说:“是你祖奶奶,咋着?”

    那个男人走到她面前,她看见他白牙一闪,白眼珠一亮,是史春喜。

    “都安静!”春喜两手伸成巴掌,在空中按一按。学生们安静下来,成年人也不乐了。还有没乐够的,用手捂着嘴,春喜扭过头,也都乐够了。

    春喜简直不敢信这个疯头疯脑,又脏又臭的女人是他一年前见的模范。他一想到十七岁那年去参军,偷了她的裤衩就想吐。他在朝鲜做电话兵,那条裤衩被他缝在了棉被里,后来交旧棉被换新棉被时,他完全忘了这回事,把包含一条破裤衩的棉被交回去了。他一想到那些回收的旧军用棉被不知会在哪时哪刻,哪个地区作为救灾物资给空投下去,不知哪个人会在拆洗棉被时看见那条带女人经血痕迹、补了三块补丁的裤衩,他心里就出现一阵挑皮捣蛋之后的快乐。一年前,他在模范会上见到葡萄,他还为她动心过。这时他从党校毕业回来,看见这个女疯子王葡萄,他万幸自己没在模范会上跟她有更多表示。她出言粗野,动作横蛮,十七岁的他怎么会给她迷昏了头。也幸亏她有那么粗野蛮横,把他戳伤挡在门外。

    葡萄说:“史春喜,你去把那口大锅给我抬回来!”

    史春喜已听了学生们七嘴八舌告的状。他知道生铁大锅炼不了钢,但又不愿在全社几百双眼睛下站在葡萄一边。他笑一笑叫葡萄先洗洗脸,喝口水,冷静冷静。

    “就是让尿把我这活人憋死,我也不会跑一边尿去!”葡萄说“他们转眼就敢把我的锅砸了,我二十四个猪娃喝西北风呀?!”

    春喜避开直接冲突,转脸向操场上站着的人说:“大家的革命热情真高啊,听说在这儿干了几天几夜了!我在党校就听说咱这儿是全县先进哩!”他明白自己在扯谎;他在党校从来没听说史屯公社当了炼钢先进单位。

    旁边的人风凉地说:“春喜,快把王葡萄那锅给人端回去。炼钢有啥吃紧呀?你端了人家煮猪食的锅,人家还当啥养猪模范呀?”

    葡萄没在意这话的酸味,她在这方面耳不聪、心不灵。她以为这人是帮她的腔呢。她对那人说:“大哥你说是不是?我没锅了还喂啥猪呀?”

    “模范还要往乡里、县里、市里选拔,春喜你可别耽误葡萄给选成全国模范。”

    葡萄已经不去听他说什么了。大家怪声怪气的笑她也没顾得上听。她对春喜说:“你是回来当咱社干部?”

    春喜还没接到正式任命,不过他知道自己至少会顶上蔡玻琥的位置。蔡琥珀提升县组织部长了。

    “我回来当普通农民的。”

    葡萄说:“那你喊啥‘都安静’?!你是普通农民,上一边当普通农民去。”

    春喜一股恼火上来,恨不得能扇这女人一个大耳光。但他不是十六七岁的春喜了,懂了点政治,懂得树立威信保持形象。他呵呵一笑,说:“噢,普通农民就不能管大是大非了?”

    葡萄说:“你是普通农民,我也是;我用不着听你的。闪开,别挡我道,我自己动手。”

    春喜心想,这女人给脸不要脸,今天威风还就不能让她扫下去。他大喝一声:“王葡萄同志!别太猖狂!”

    葡萄说:“我是你妈的同志!”

    她一步窜过去,把春喜撞出去两步远。学生们没提防,封锁线让她突破了。她扑到大铁锅边上,纵身往里一跳。大家一看,葡萄已在大锅里坐着了。大锅的园底转起圈来,象个大砣螺,王葡萄成了砣螺心儿。

    她喊:“你们炼钢呀!快来呀,把我一块炼进去!”

    站在一边看的人这时想,王葡萄兴许真是神经不正常。生坏子到成了这,就是脑筋出错了。不过他们同时又有一点说不出的感动;她是为那二十多个猪娃子当陀螺心儿,为它们把谁都得罪下了。一群人出来解围,说一个大锅全炼成钢能有多少?她不叫炼就不炼吧。

    春喜大声说:“社员同志们,炼不炼是小事,态度是大事。王葡萄这态度,是阻碍大跃进!”

    葡萄反正也不全听懂他的意思,踏踏实实在锅里坐着。更多的人上来,站在葡萄一边,说得亏葡萄养猪养得好,才还上麦种钱的。就让她留下那口锅吧。

    春喜大声改口:“不是非砸她的锅,是要纠正她的思想问题。”

    葡萄把眼一闭,爱纠正什么纠正去。

    二十一岁的史春喜当上了史屯公社的支部书记。他常常卷着打补丁的旧军裤腿,穿着打补丁的旧军鞋,背着掉了漆的军用水壶在地边上转悠,远远看见一排撅起的屁股,他就大声招呼:“起红薯呀?”

    “起啥呀?红薯都冻地里了!”一个中年男人说。

    史春喜说:“咱把炼的钢上交了,县里记了咱一大功,政治上咱打了大胜仗!”

    有时候他也会走进地里,刨一、两个红薯。霜冻好一阵了,刨起来老费气。

    春喜好开会,常常在大食堂吃着饭就和大家开上会了。他一边啃馍,或者一边吸溜着面条,一边和大队、生产队的干部们开会,让他们看看报上人家山西、安徽、河北的某个公社一亩地产了多少粮。一些生产队长说那是放屁;一亩地能收几万斤麦,你砍了我头当夜壶我也不信。春喜不乐意了,说那你们是信不过党的报纸喽?干部们想,也对呀,报纸是白纸黑字的,敢胡说?他们苦想不出原因,就说那是他们地好,这儿地赖,一亩地收二百斤就撑死了。

    春喜说:“人家大跃进,咱这儿不是天孬,就是地赖,反正是不跃进。不会跟人家学学,一亩地多播些种?”

    有时他开着开着会,看见葡萄进到食堂,从厨房提出泔水桶。她干活儿看着和别人不一样,手、脚、身段都不多一个动作,都搭配得灵巧轻便。她一路走过去,谁也看不见似的,两个嘴角使着劲,往上翘又往里窝,哼唱着什么歌。每次她走过去走过来,春喜突然发现自己走神了,没听见某个大队长的发言。

    春喜不单好开会,还好给社员读报纸、杂志。他年轻,讨人喜欢,在食堂开饭的时候出场,人们都众星捧月。他常常发现年轻闺女、小媳妇的眼神温温地从他脸上摸过去,摸过来。只有一个人根本看不见他,就是王葡萄。她来打饭的时候总是引起一片笑骂:王葡萄不排队!模范也得当排队模范!有时她给人硬拖出去排队,和闺女媳妇们又打又追,从春喜身边蹭过去,她都看不见他似的。她的脊梁、腰、屁股就那么从他身前挤蹭过去,把凸的凹的柔的热的颠的颤的全留在他身上,能留好久都不冷下去。他的身体又是老饥的。他也不懂,这二十八岁的寡妇凭哪点值当他为她受饥熬渴,她是什么魔症,能让他在瞧不上她烦她厌她的同时,又把她爱死?

    公社书记可以不吃大伙食团的饭,另开小灶,不过他和他哥哥冬喜一样,跟大伙在一块特别快活,吃什么都香。何况他在食堂总能碰上葡萄。有一回葡萄来晚了,食堂的杂面条全捞完了,就剩了面汤。她和食堂的人大吵大闹,非叫人家给她四个玉米面蒸馍。食堂说她倒挺会占便宜,一碗汤面最多顶两个馍。她说她就好占便宜,便宜吃着多香?亏比糠馍还难吃。

    春喜听着直乐。她倒是挺诚实,把贪婪无耻统统挂嘴上。他叫她道:“行了,葡萄!”

    她吵得正带劲儿,听不见他声音。他从桌子边站起来,走到打饭窗口,对里头说:“给我做个挂面荷包蛋。”

    那是史书记头一回要求吃他的补贴,炊事员马上照办。史书记对他们说:“王葡萄不是逛庙会耽误吃饭了,是让社里那一群猪给忙活的。”

    他把葡萄让到自己桌上,让她先吃他那份汤面条。他心里得意能在她面前显示一下他的特权,让她悔一悔,看看当初她拿铁锨挡在门外,戳得浑身是伤的人是谁。

    “大食堂越吃越赖,”她说,眼看着他大茶缸里菜多面少的杂面条。

    “马上该收麦了,收了麦就好了。”他说。

    “明年能吃上这,就不错。”

    “明年让你吃上韭菜扁食,鸡蛋油馍。让你吃得走不动道。”他笑着说。

    葡萄突然盯着他,盯得他心里起毛,手心冒汗。“你瞅我干啥?”他装得挺老练,就象在军队跟女人常交往,不稀罕女人似的。

    “我瞅你呀,哪点儿和你哥象。鼻子有点象,他的比你好看些。”她眼睛直瞪瞪的在他脸上翻来搜去。

    他想,七岁八岁的孩子盯人,眼睛才这样生。他心里奇怪得很,没人说他哥长得比他好看,人只说这么俊个兄弟咋有那么丑个哥。

    “还看出哪儿象我哥来了?”

    “叫我慢慢看。”她的眼睛移开了,移到窗子上,窗子外有棵槐树,枝叶间有一片片蓝天。

    挂面鸡蛋端上来,他推到葡萄面前,说:“吃吧,看够不够。”

    她说:“你要象你哥就好了。”

    春喜心里更奇怪了:他这一表人才还给她的铁锨戳出口子来,要象他哥的丑样,还不让她戳死?

    “我哥是个好人。”春喜说。

    葡萄把碗端起来,咬了一口荷包蛋,稀乎乎的蛋黄流到挂面上。她把碗又搁下了。

    春喜说:“太淡?”

    葡萄说:“好久没吃恁细的粮,叫它噎了。”

    春喜一连好几天没见葡萄。他想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呢?怎么会挂念这个没文化、没觉悟,只知道和猪过在一块的女人呢?上一年的模范会上,她说的那几句蠢话把他最后的希望泼上冰水了。后来在炼钢炉前和她的较量,他已经太放心自己:绝不会再多看她一眼。这才几天工夫,他满脑子都是她。他想她领他烧砖时的模样。十五岁的他手冻了,她撩起旧缎袄,把他手揣进去暖;她叫他看着人,她去砖窑后面解手;她把他的脚捏在手里,给他比划鞋样;他脸让刺扎了,她给他挑出刺儿,又把她的口水抹到伤口上。他想,史春喜你到底是个啥货色?怎么尽记着这个愚昧、顽固、自私女人的好处、可爱处呢?党校学习一年也没治住你吗?你和她走近,你这辈子可完了。

    当过兵,受过严明纪律约束的史春喜相信他不会再干少时的傻事了。他会受心里那点隐情左右?笑话!他连模范都不叫她当。她养猪的事给城里的记者知道了,跑来问春喜,听说史屯公社养猪放火箭了,还是个妇女。春喜说啊,是,不过史屯不单单养猪放火箭,要报道,写写社里的麦子大丰收啊,围河造田啊,棉花创记录啊。

    记者见了葡萄之后,也没兴趣报道了。她开口便说模范顶屁用,炼钢照抬她的大锅,亏她躺到锅里才没让他们把锅砸砸,炼成一疙瘩废物。看他们炼出什么来了?不如河滩上一块石头,石头搁在坡池边上还能搓洗衣服。

    后来许多公社派人来和葡萄取养猪的经,县里觉着不把她的养猪事迹报上去对县里是个损失,不太合算。因此葡萄占上了一个县模范名额,就要往省里去。县组织部长蔡琥珀一听王葡萄代表县里要到省上去参加模范会,赶紧派人把她的资料从地区往回要。这时地区丁书记已经知道了王葡萄,说这个模范哪一点不过硬?她不说虚话光干实事怎么就是落后?王葡萄这才正式进入了省模范大会的名单。

    史春喜听了这个消息亲自上猪场找葡萄。他得口把口地教她说话,要不就教她不说话。她一说话还了得,在省里传出去都够得上右倾言论。马上让人想到他这个公社的政治教育水平低。

    他见猪场大门紧锁,便从拦马墙往下看。葡萄正在下头的天井窑院里出猪粪。猪场的窑院又大又齐整,还是他哥史冬喜领人挖的。院子边上种了牛皮菜、木须,墙上爬着扁豆、丝瓜,地上是南瓜秧子。都是些易活好长,长得快的东西。他笑着喊下面的葡萄:“咋不开门?我还当没人哩。”

    她把锹拄在胳膊窝,也笑着说:“我不开门。”

    “为啥?”

    “你是来端锅不是?”

    “炼钢炼完了,谁还要你的锅?”

    “炼完了?大炮造出来了?明天你们炼啥哩?我敢开门?”

    “你就让我在这上头和你说话?太阳老晒呀!”

    他心里咬牙切齿:史春喜呀,你又犯贱了,这不是和她打情骂俏吗?心里想着,嘴巴又来一句:“你可真舍得这么晒我呀?”

    她没个正经,村野女子和男人过嘴瘾的样子全出来了。她笑得俏又笑得歹,眯起眼说:“我可是舍不得。”

    说着她又干她的活儿去了。

    他只好站在三丈高的地位上,把她当上省模范的事说给了她。末了他说:“这回和上回可不一样!上回是乡里的,这是全省的,在郑州住大旅馆,吃好伙食还有杜康酒!”

    她把粪倒进了化粪池,扬起头,撩一把头发说:“有黄河鲤鱼没有?光听说了,还没尝过。”

    “那还能没有?你可不知道,为了你这个模范名额,我几夜都没睡觉。”他等她问为什么不睡觉,她却不问,只管干她的活儿。“知道为啥?你去年的发言差点把你自个儿毁了。那些话不单不模范,那是落后、消极。这回费气大了,才把你弄上去。我知道你不会在大场子说话”

    “谁说我不会在大场子说话?”她一拧脖子,还恼了。“我啥时怕过大场子?人越多我越说,我人来疯!”

    “那种大场子你见也没见过。再说不是啥话都能说的。”

    “那啥话不能说?”

    “所以呀,你得叫我教教你。”

    “你教我听听。”

    “这哪是一会儿半会能教会的?我得给你写个讲稿,教你念熟,背在心里。这个模范会了不得,省里领导要参加呢。还要选出全国模范进北京呢!你一句话都不能说错,一个字都不能错。”

    他眼睛盯着葡萄的背影。她弓下腰去,那个背影和他十五、六岁看见的一模一样,又圆乎又细溜。她蹲下身去,他马上又想到在那荒院地上看到的一行尿渍。又长又直,从她两腿之间出来的。说不定她是个傻女子,她男人没开过她包她也不明白。不然她怎么尿成“一条线”了?

    她听他说完,站直身子说:“这么费气我才当上了模范?”

    “不单单我费气,蔡部长也费了不少气。”

    “你们咋不来问问我再去费气?那不白费了?我又不去省里。”

    “开会你不去会中?模范都得去!”

    “我不当模范。”

    史春喜没反应过来。她说上一句话时身体又已经弓下去了。他问:“你说啥?”

    “谁爱当当去。我可不去省里。”

    春喜还想说什么,葡萄大声把他堵了回去:“你们一天也别想叫我离开猪场。谁知道你们会进来干啥?今儿砸锅去炼钢,明儿抓我的猪娃拍相片儿,我一走,你们还不把它们杀杀,卖卖?”

    春喜气急了:“谁敢杀社里的猪?”

    “你们都不把人当人,还会把猪当猪?我高低不去省里当你们的模范。”

    史春喜想,谢谢老天爷,她幸亏不想当模范,不然她去了省里说“你们不把人当人”祸就闯大了,是给他这公社书记把祸闯大了。他也谢天谢地,她这一番蠢话蠢举证实了她无可救药的愚蠢,史春喜这下不必担心自己再为她发迷症。

    她晚上把这些话讲给二大听。二大摇摇头,自言自语:“这孩子,这张嘴。”

    她把食堂打回的菜团子给了二大,自己喝掺着野菜的面汤。食堂已经通知大家,麦收前粮食不够,得凑合到麦子下来。二大去年回来,叫葡萄买了两只羊,现在每天早上都挤下一点羊奶。隔一天葡萄把羊奶拿到集市上换一口绿豆面或扁豆面,最不及也能换几把山药蛋。羊好喂,从猪场带些木樨也够它们吃了。二大这晚吃着菜团子又说:“还有河哩,从草到虫,到鱼到螺蛳,就吃去吧。咱这儿的人笨,吐不出鱼刺,骂鱼腥臭。”

    葡萄是黄河边的孩子,小时见过人捕鱼。那天晚上之后,她再来陪二大吃饭聊天时,见二大不再扎条帚、编苇席,或者打麻绳了。他用她纳鞋底的线编了一张网,他叫葡萄把网栏到河上,一晚上怎么也截下几条鱼来。

    葡萄看着那条织得又匀又细的线网,噘起嘴说:“爹,你在这儿给我恁多主意哩!”

    “还不如养头猪,猪比你爹有用。”他笑着说。

    但她明白他心里可苦。

    “猪会陪我说说话,给我拿拿主意?”

    “猪还叫你当上模范。”

    “模范顶屁。不多一块馍,不多一口饭,我要它干啥?”

    “你得陪爹躲到何年何月?”

    “躲呗。打日本的时候人家不是躲四川躲那些年?”

    “这跟躲日本不一样。”

    “咋不一样?反正人家打,咱就躲。打谁也打不长,隔一阵就换个谁打打,打打再换换。换换,换换,说不定事就换得不一样了,就不用躲了。”

    “孩子,这回跟过去都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