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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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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班奈不断地告诉自己说:总有事情会发生的。在那些美好的日子里——阳光耀眼,而且没有收到账单——他发现很容易就相信突如其来的贫穷只是人生光景中的污点,命运旅途中的不顺遂,并不比一时的不便差到哪里去。即便是如此,他也有无法忽视的事实:他阮囊羞涩,他所开出的支票遭到退票的下场,还有他的经济状况——一如他的银行经理以阴郁的神色所传达的坏消息——是渺渺茫茫、摇摆不定的。

    但是班奈是个要命的乐天派,他不甘心离开法国。于是,在阅历不足的情况下,业余高手的他,不计代价,也忘却了销售任务的紧迫需要,而加人了业务员组织的巡回阵容。其中有些人的资格并不比他好。他们的足迹踏遍了山边水涯。他和他们一样,整日搜寻着富于特色的废墟,具有潜在价值的谷仓,充满怀旧风情的破烂房子,个性十足的羊栏,弃置不用的鸽舍,以及任何其他或许能够改头换面,变成令人向往的住宅的所在——只要加上大量的想象力,甚至是更多的金钱。

    说来并不容易。竞争颇为激烈;事实上,班奈有时觉得在这一片扎扎实实的领域中,房地产经纪人的密度更甚于客户。市场的需求趋于疲弱,追索的对象便是法郎。法郎太强悍了——尤其是对于美国人、丹麦人和瑞典人而言。瑞士人手头宽裕,其谨慎、耐心一如既往,静待着法郎贬值。少数的客户中,若非多金的德国佬,就是从老祖母的被褥里发现了现钞,找寻投资机会的巴黎人。不过,即使是这样的客户,也属稀有。

    接着,去年夏天,在一些草率的评论发表后——班奈必须承认这个笑话的品味不是最高级的——使他更加投入了房地产经纪人这一个基本上报酬相当优厚的行业。

    普罗旺斯山区年年不乏阳光和蒜香,成为某些逃避红尘的阶层劫掠的对象。他曾经在一个派对中担任嘉宾。由于他拥有永久居留的身份,再加上说英语的他随传随到的单身汉特性,成为有利的社交资源——换言之,价值不菲的候补人士班奈,永远不乏请帖的邀约。他忍受着飞短流长,换来酒足饭饱的肠胃。

    厌烦是职业性的危机,而恶作剧的行为却是解毒剂。在天光明亮的八月傍晚,阳台上的石板因日间阳光的照射,余温犹存。视界向远方拓展,越过了山谷,直达邦纽克斯富饶的中世纪风情的天廓。在微微的醉意中,班奈的心灵被其他宾客无休无止、对于美国政治臆测的谈论弄得麻木了。他们的话题还包括了皇室低阶人员受雇的展望。班东以创造一个新鲜的噩梦来做逃避,这噩梦乃是关于这些拥有度假别墅的有钱人的。他心想:

    当他们到家以后,所谈论的无非是盗窃。结冻的水管、游泳池丑闻和扒手集团等话题了。

    班奈的舌头在满嘴的烟熏鲑鱼间打转。他用这样的唇齿发出了警告,切入乡间生活的核心,那就是供水系统。他坚称耳闻了一桩蛘螂的侵入而导致一连串可怕的恶果。而近日在此一地区中,蛘螂之害所造成的混乱,已是有目共睹的事实。当然——他说,行政当局试图压抑这项消息,因为蛘螂和观光客的组合并不是令人快乐的事。然而,蛘螂毕竟已经存在着,非闹到把一些房子腾空出来,否则难以善罢甘休。

    他的听众,是一对来自牛津的姊妹和她们各自的夫婿,一样有着酡红的双颊。他们聆听着他的叙说,越听越是迷糊。叫他惊讶的是,他认为他们很看重他。

    “多恐怖呀!”两姊妹之中的一个用典型的英国腔说:“那该怎么办呢?我的意思是说,如果我们的房子冬天一连空着好几个月的话。”

    “这个嘛!”班亲说“后续的工作是相当麻烦的,一个星期至少要做两次。把那些小魔鬼淹死,这就是答案了。你知道,他们并不是水陆两栖的。有没有谁想要吃虾子呢?浪费掉太可惜了!”他微笑着告退,穿过阳台,走向一个漂亮的女孩子。他确信她正在一个声名狼藉、令人生厌的当地室内装潢师的骚扰之下,极需援手。待他比较接近的时候,听到那男人对那穿着印花布衫的沮丧女郎发出哼哼的低语,于是他毅然投入,稍事解围。

    班奈不知道,来自牛津的那一对姊妹已经把蛘螂入侵的消息在派对中传播开来了。

    而且在那天晚上结束之前,这消息已达到全面扩散的程度,由圣雷密到爱克斯之间的每幢房子的卫生系统均饱受威胁。面对如此全面性的灾难,忧心忡忡的房屋拥有者们,很快地缔结了同盟,在班奈行将离去之际,施以反击。

    “关于蛘螂的事情,”这个同盟组织的发言人——一个前内阁的阁员,目前处于休息状态——开口说:“看来将一发不可收拾,”旁边那些被阳光晒红的脸孔,一致正经八百地点了点头。“我们大家在想;当我们离开后,不知你是否介意替我们照料一下?”

    他降低了语调,就像一般美国人不得不讨论一项粗鄙的话题那样。“当然,我们会对于你的各项服务付出相当的代价。我们不敢奢望你会答应这个要求。”

    班奈环顾四周这些富有的中年人一一无疑地,他们必定有些富有的中年朋友——当下做了直觉的决定。“当然了,”他说:“我很高兴能够略效绵薄。不过我可不愿接受什么酬劳。”他挥挥手,把他们的谢意搁在一旁。略施小惠的手法往往能够转机为生意的介绍,接着也有可能导致生意的成交——这是他从其他的同业那儿听来的讯息。大部分的业务员会替他们的客户做一些琐碎的杂事,诸如填满客户的冰箱乃至于开除酗酒成性的园丁。但是他确知他们其中并没有人获得最高层次的信任以及伴之而来的光荣地位。

    在接通而至的寂寞冬月里,严肃地挑起这项重责大任,使他感觉愉悦无比。

    他压动了瓷质的杆子,满足地倾听水流畅快的声音,然后在他公事夹上一个名字的下方标出确认的记号。卡森——来自诺丁罕的芥末大亨,大家常常听他吹嘘,说他的财富是累积了人们杯盘狼藉之间的残余而来。他是个有钱人,而且丝毫不畏惧露富,尤其是在卫浴设备这一方面,更可以看出他“数大便是美”的品味。班奈从垫高的宝座那儿走下,穿过马赛克的地面,在一个嵌入闪亮耀目的花岗岩中的水槽中洗了手。他从窗户往外望,看见了卡森戏称的“小花园”——十来英亩的土地上,密密麻麻地种满了成熟的橄榄树。卡森曾经对他说过,这些橄榄树都是从意大利进口的,没有一棵树龄少于两百年。班奈有一次曾估算它们的价格。他计算出来的数字足以买得起一栋小房子。

    他走下楼去,行经灰扑扑的、用防尘布盖住的家具之间。他在跨出大门之前,将警报系统设定好了。站在鹅卵石铺成的车道上,他深深吸了一口凉飓飓的空气,细细品味这早晨。下方的山谷间,雾气蒸腾;在澄蓝的天空映衬之下,更显得杏花的皎白。春天的征象已日渐浓厚了。他怎能去做移居他处的打算呢?他想起一位朋友多年前的评语,那时他刚到法国来。“老兄,这是个美好的国家。不住太可惜了。毫无疑问,你还会回来的。”一如那朋友所料,他喜欢上了法国,一直留下来了。

    但是他能够支撑多久呢?他义务地帮助一些不付费的客户,目的是为了得到一些合约和买卖。但是这些都没有成为事实。他们确实满怀感激。他们寄了圣诞贺卡给他,有些人还寄了自己的孩子骑着小马的照片给他,有的送他伟南梅森的布了蛋糕,奇形怪状的葡萄酒。不过截至目前为止,并没有主顾。复活节很快就到了。防尘布罩将—一从那些精致家具上被揭开。房屋的主人们将回来接手班奈整个冬天一直很细心地替他们经营的事务。反正,一旦这季节开始后,总有什么事情会发生吧!

    但是,没有任何事情是那么快的。在驾车返回位于圣马丁的小房子途中,他检视了各项选择。重新回头去制作电视商业节目,就像他曾在伦敦和巴黎做过的十年工作,并没有吸引力。当这种工作被一些不刮胡子、戴着耳环、成天胡思乱想,并且拿艺术家的脾气当幌子的年轻人接手之后,他就临阵脱逃了。他再也没有取悦他们的耐性。在和一些天才型的导播共事之后,他已经被惯坏了。而这些人如今均已进军好莱坞了。新的族群,自大又无礼,专门运用特殊效果来掩饰构思的缺乏,并且把生活的希望建筑在一通电话上面,但愿有人来请他们去拍摄摇滚乐的mtv。不成,他绝不能吃这种回头草。

    他想他可以试着把他有限的金钱汇集起来,离开此地,去寻找那个偷了他的船的小杂种。但是加勒比海的范围辽阔,如今那艘船已随埃迪布莱恩弗史密斯轻易地改名换姓了。犹记得在坎城“蓝天酒吧”里令人飘飘欲仙的那一晚,香槟的催化作用的使然,他们为那艘优雅的四十五尺游艇命名“悠游号”并订下了许多计划。班奈付了买船的钱——那是他在制作电视节目这个行业里赚到的所有——而布莱恩弗史密斯将负责处理船只的使用问题。布莱恩弗带着一整船的女性船员驶往巴贝多,而自此之后,就再也没有听到他的消息了。班来寄出的信件都如石沉大海,而当他打电话到巴贝多游艇俱乐部去查询时,他们说从没听说过这一条船,也没有听说这样一位船长。“快手埃迪”消失了。在班奈生活中较为阴暗的时刻,他真希望布莱恩弗一头倒栽,淹死在百慕大三角洲的某处。

    一念及此,班奈不得不承认:他的事业目前只有两个机会,一个是开倒车返回商业广告界;一个是花费昂贵的代价,到各海域中进行海底捞针式的搜寻。这该是认真思考他将来的时候了。他决定利用当天所剩余的时间,在家里好好进行思考。此时他的车子越过了n一百号公路,进入通往山村陡峭而盘旋的道路。

    圣马丁之所以能够免于流俗,是归功于它的市长——个老共产党员——对于政府、中产阶级、以及进步等,保持着极度不信任的态度。在卢贝隆区,它是最后一个尚保有石砌街道和水井的村庄。热心的外国人亦急于在此地保存那些摇摇欲坠,外表斑驳的石屋。这些房屋之中,有些甚至有三四百年的历史。它们在市长所承担的相当支持下,抗拒着进步。仅仅为了这一点,班奈就要把选票投给他。他喜欢生活在如诗如画的古老风情之中,在实质上没有被建筑师和装潢师动过手脚,素朴的墙面上没有印花棉布或丝缎的遮覆,卫浴设备亦毋需设立于高台上。圣马丁的冬日寒冷而肃穆;夏季里,空气中弥漫着薰衣草和麝香草的气息。观光客来来去去,却没有停留的意思。

    班奈的房子位于大街尽头的一条窄巷里,它那近乎无拘无束的气氛,具有无可抗拒的魅力。这栋房子的主人是村庄里的医生,另一个单身汉,他是班奈在一次晚宴中认识的。他的癖好是年轻的女子和醇酒。他们成为了朋友。当他接受了毛里求斯该地三年的住诊时,就把房子让给班亲居住了。唯一的条件是一个名叫乔格提的健壮女子,要继续担任管家的职务。

    班亲打开了痕迹累累的橡木前门。从厨房里传出来的蒙地卡罗无线电台所播送的尖声怪叫,令他闻之胆寒。他引介乔格境进入莫扎特和勃拉姆斯的赏析,一切努力已付诸东流。当乔格提在工作的当儿,她所喜欢的是那种节奏感强烈的流行音乐。

    所有的家具——形式简单、质量沉重,色泽暗淡一一都被推到客厅的墙边,乔格提双手双膝伏地,臀部不时随着音乐摇摆。她正在使用亚麻子油和水的混合液进攻那已经一尘不染的地板磁砖。对于她来说,与其说管理这栋房子是一份工作,倒不如说是一种嗜好,像仔细擦拭着珠宝,并将它刨光、打蜡。尘垢是绝不容许见到的,杂乱无章更是罪恶。班奈经常在想:要是他站立的时间够长,他也会被她折叠起来,整整齐齐地塞进衣橱里去的。

    他大声地说话,免得声音被收音机播送的音乐所淹没。“日安,乔格提。”

    原本维持跪姿的躯体发出了呻吟,站起身来。她双手插腰,一给黑白夹杂的发丝,从一项鲜黄色的棒球帽下溜了出来。这顶帽子是她在从事费力的家务事的时候,一定会戴在头上的。乔格提是那种法国人会大胆地臆测为某个年龄的妇女——介于四十和六十之间某一神秘的阶段。她和屋子里的家具十分相配:矮墩墩的沉重型,可以使用一辈子;

    褐色多皱的脸庞,永远是一副不认同的表情。

    “你又在床上喝酒了。”她说“我在地板上找到了酒杯。还有,内衣和衬衫也都乱甩,好像我没事做似的。”她朝他挥挥手。“不要站在湿湿的地板上,厨房里有咖啡和早餐。”

    她瞪着他踮脚走过客厅,进入小小的厨房。厨房里有个托盘,上面已放好了早餐:

    浆过的亚麻餐巾。白色的大咖啡杯、蜂蜜,以及抹了诺曼地奶油的法国面包。班奈打开了咖啡滤壶的开关,并将收音机的音量降低到可以忍受的程度,接着,他的牙齿就陷入了温热的面包之中。他将头部探出厨房门口。

    “乔格提!”

    棒球帽从清理地板的当儿抬了起来。“现在又怎么了?”

    “你还需要多久?我今天想留在家里工作。”

    乔格境又发出一声呻吟,一屁股坐在地上,两眼瞪着他。“不可能的。难道你认为这房子自动就会清理干净了吗?春天就要来了,一切都要准备好。乔瑟芬今天早上会来帮助我把垫子翻过来。还有尚卢克会带着梯子来擦窗户。接着我们还要把地毯拍打干净。”

    她扭搓着擦地布,活像掐住了一只鸡的喉咙。“你会觉得很不方便的。再说,你可以到咖啡厅里去工作啊!”她皱眉望着班奈的双脚,鼻子猛力吸了吸。“把你的面包屑丢在厨房的地板这里。”

    班奈撤退回来,满怀罪恶感地擦了擦嘴。他知道在乔格提对于整洁的敏感度之下,他成了每天对她的挑衅。然而,她对于他的喜欢,可以很清楚地由她的行动表现出来。

    她可能把他当做一个邋遢的小学生来看待,威胁他、恐吓他,但是她也把他当做一个王子;来服侍他——替他煮饭,缝补衣服,当他感冒发烧时,她急得团团转——还有一次,他从别人口中得知她称呼他为“我的英国小绅士”纵然不在服务的范围以内,她却不吝于说他的好话,极尽恭维之能事。而且每当他吃完早餐,离开家门之际,她都在他身后大叫着,不要在傍晚之前回来。在踏进家门之前,一定要把两脚擦干净。

    他沿着大街走向了面包店,以铁和铜制成的面包架闪闪发亮,是古董商争相收购的对象。他知道:只要“面包王”还是店里的师傅的话,这些古董商是绝不可能得逞的。

    面包王的行事,完全依照古法。班奈对此极为满意。他在面包店前面停下脚来,深深吸入新鲜面包和杏仁蛋糕的气味。

    尤克丝夫人从隔壁打开的门缝中向他招呼。他屈从于那坚决的手势,心里做了最坏的打算。他的账单已经超过期限了。这还是在乔格提对于尤克丝夫人施以威胁利诱之余,才得到的宽限。在一个自视甚高的法国村庄里,信用交易的便利往往为人所不信任,遭到几乎被撤销的命运。他感觉得出来,事情就要发生了。

    他执起尤克丝夫人强有力的手,很有礼貌地躬身以就。他鼻子里吸进来的是隐隐约约的香水味和烟熏香肠的味道。“夫人,”他说:“一如既往,您使得这清晨更加的美丽。”他鼓起勇气看着她脸上展开做作的微笑,发现这时候提出有关他账目的话题是非常安全的。“我很仿徨。我的支票用完了。你不晓得近来这些银行是多么没有效率。我自己”

    尤克丝夫人开玩笑似地用手背触及他的胸膛,阻止了他。“说得明白点,”她说“我把你当做自己的儿子一样地信任。对了——我的小沙兰吉这个周末要从文威农回来。

    你一定要来参加我们的家庭晚宴。”

    班奈的笑容渐渐消失了。数个月以来,尤克丝夫人一直极力促成他和小沙兰吉之间的好事。他对这女孩没有什么好挑剔的——事实上,她很甜美。而且,去年夏天在村子里举行的一次节日庆典中,树荫下的他,差点儿为她意乱情迷——但是,成为尤克丝王朝的附属品的想法把他拯救了出来。

    “夫人,”他说“没有什么比这件事能让我更高兴的。要不是我的老姑妈”

    “又是哪个老姑妈?”

    “住在曼登的那一个,也就是有静脉瘤的那一个。这个周末我必须陪伴她,要讨论动手术的问题。”

    尤克丝夫人对于别人要动手术的事情往往装出行家的姿态,她抿着嘴唇,点了点头。

    班东拍了拍她的肩膀,在尤克丝夫人要提出请他把那虚构的老姑妈带到圣马丁来进行术后复元的建议之前,便径自离开了。他沿着大街走下去,想起乡村生活的多样化,说不出有多么喜爱如此的生活方式。

    他从邮局的窄门挤过去。说是圣马丁村——倒不如说是市长本人——他取消了送信的服务,认为并无必要,因此,村民不得不到市长姊夫白平先生这儿来取信。白平先生对于所有送到他这里的讯息保持着浓厚的兴趣。众人都相信他会用蒸气糊湿以打开信封的缄口,查阅一切涉及个人隐私的通讯。他看见班奈,喉头发出轻微的咯咯声,摇了摇头。

    “先生,今天没有情书,只有两张账单。”他将两个淡色的信封由斑斑驳驳的塑胶柜台那儿推过来。“啊,还有你的报纸。”

    班亲将两张账单收进了口袋,向白平点点头,拿起他的国际论坛先驱报,走向隔壁的克里昂咖啡馆,也就是圣马丁村的社交中心。每天中午,他都在此享用一顿价值五十法郎的午餐。咖啡馆的房间长而幽暗,一侧有个疤痕处的锌制阳台,桌椅狼藉而列。

    还有一台电视游乐器,早在两年之前,一个狂热的电玩高手毁坏了它的一角之后。它就报废了。

    经营咖啡馆的是一对年轻的夫妻安妮玛丽和雷昂。他们放弃了里昂的办公生涯而进入这个被安妮玛丽形容为“好客的事业”在村子里,他们多多少少引起了猜疑。

    他们被视为外国人,又被认为爽快的态度乃是惺惺作态。大约要过二十年左右,他们才能得到大家的认同。班亲是村子里另一个外国人,由于生活经验的不足,尚保持着乐观的天性。他觉得和那些冷漠的村庄农夫比起来,这对年轻的夫妻毋宁是令人愉悦的异数。

    雷昂从在吧台上摊开的一本杂志中抬起头来。“先生,早安,要喝香槟吗?”他握了握班奈的手,挑了挑眉毛。“还是要啤酒?”在雷昂的观念里,好顾客的定义即是早餐过后不久便开始喝酒的。所以当他听见班亲所点的竟是一杯咖啡的时候,不由得有些失望。“要不要来些自制的苹果酒呢?”

    班奈摇摇头。“也许多吃了午餐以后再说。安妮今天煮的是什么?”

    雷昂玫瑰红色的月亮脸光彩焕发,他吻了吻自己粗短手指的指尖。“太好了——有扁豆、腌火腿、里昂香肠。以五十法郎的代价而言,是物超所值了。”他耸了耸肩,又说:“不过,又有什么办法呢?这儿的人只希望白吃白喝。”

    “雷昂,日子不好过。”

    “说得不错,最后死定的人就是我了,”他咧咧嘴,倒了杯啤酒给自己。班亲将咖啡端到临窗的一张桌子那儿,打开报纸。

    看报纸是他每天的小享受。他喜欢这份报纸精简的内容以及它持平的论点。他已放弃了阅读英国报纸的习惯,因为他已不熟悉那些在报纸各版面上被冷嘲热讽的名字了。

    他一边啜饮咖啡,一面研读头条新闻中的国际大事。俄罗斯不平静。欧洲共同市场纷争不息。美国参议院扰攘不安。好莱坞一个演员之死。他心想:从报上的消息看来,这并不是令人愉快的一天。他的视线透过窗户,投射到村庄的小广场。树枝上挂满了迷你尺寸的法国国旗,作为战争纪念仪式的一部分。太阳如今升得更高了;天空一片蔚蓝;

    远方青绿的山脉,望之迷蒙。要他离开这样的一个地方,前往一个郁郁寡欢的北方城市里的一间办公室,一想到便厌恶之至。

    不过,有个问题一直干扰着他:他怎能负担得起留在此地的花费?他开始在信封背后写下一些摘要。目前的财产包括:健康状况良好,在巴黎这段日子里累积起来的流利法语能力,没有家室之累,一橱子陈旧却质佳的服装,一只到目前为止尚未沦入典当命运的卡蒂亚手表,一部二手标致车,还有约莫两万法郎的现金,在一次房屋销售中赚到的一间旧房子。而目前他要负担的包括了家用账单,乔格提的薪水,以及聪明绝顶的赚钱策略。如果他节俭度日的话,大约可以维持两三个月的生活。但是他从来没有把经济生活的考虑列入他的策略之中,制作节目的十年生涯所得对于他毫无帮助。

    他想到了什么事情。他以前总是这样。他摊开信封,走向吧台。

    “雷昂,我想要杯香摈酒,要杯好的。不是你除夕夜卖的那种醋。”他说着,将一张百元法郎推到柜台。

    雷昂和蔼可亲的表情丝毫未变。“那种酒很便宜。”

    “朋友,那糟透了。”

    “当然啦,十块法郎一杯的酒,味道是不用说了,”雷昂举起一根手指头。“我替你找个宝贝来。”他走进吧台背后的一扇门,又用极其夸张的姿态,小心翼翼地抱着一只酒瓶出来,想要博得班奈的赞许。“1988年份的皮尔优特。”他放下瓶子,旋开瓶颈。“你有什么事要庆祝的吗?”

    班奈注视着他开瓶的动作,直到酒瓶发出压抑已久的叹息,然后便细细品尝香槟酒一贯带给他的那种富裕而充满希望的滋味。“我快要想出一个好主意了。”

    雷昂一边点头,一边斟满那细而高的玻璃杯。班来细细聆听酒液发出来的纤小嘶声,低头深深吸入醇美的酒香。坐在吧台后方那些老农夫转头注视这外国人豪奢的新手笔,不以为然地摇着头。接着他们又回过头继续玩牌,并沉浸在他们一个早上都舍不得喝完的大酒杯里。

    班奈感觉到他舌尖上细微泡沫的清凉,一面回头看到他报纸上被标示了“国际事务分类”的一栏。有关于避税和各种就业机会都在此大做广告。像是在左手边,一家世界性的职业介绍所为“有责任心的杰出人土”提供了产业界优良企业的就业机会。同一页的右方,刊登了一个电话号码,万一事情进行不顺利,只需花费四百九十五元,就可以快速离婚。正当班奈的视线测览到免税车辆、巴黎豪华公寓等介绍之中时,他心里已经打好了主意。

    为什么要空等待呢?难道希望命运会待他仁慈吗?他要发动攻势,创造自己的好运。

    他要为自己宣传。

    经过一番的修改,并喝了第二杯充满气泡的香槟之后,他重新检视自己花费心血后的成果。

    独立作业的英国人

    三十五岁,风度翩翩,法语流利,要找一份有趣而不凡的工作,希望地区最好是在爱克斯成艾威农区。任何工作都可以考虑,除了婚姻之外有求必应。

    下午他即将打电话到报社,为自己刊登了一则广告。新的季节就要开始了,必定会得到许许多多的回应。未知名的冒险加速了他血液的流动,他忽然胃口大开。这时他将注意力转移到安妮玛丽煮好的饭菜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