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栗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夜的命名术最强战神龙王殿财运天降花娇好想住你隔壁特种奶爸俏老婆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ac】,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我十四岁的时候,在黑夜里发现了一个神秘的举动,从而让我获得了奇妙的感受。那一瞬间激烈无比的快乐出现时,当初的颤抖使我十分惊讶。这是我最初发现自己的身体竟然用恐惧的方式来表达欢乐。此后接触到战栗这个词时,我的理解显然和同龄的人不太一样了,而开始接近歌德的意图。这位已经死去的德国老人曾经说过:

    ——恐惧与颤抖是人的至善。

    当我最初在那些沉沉黑夜越过激动不安的山峰,进入一无所有的空虚之后,发现自己的内裤有一块已经湿润时,不禁惊慌失措。最早来到的惊慌还没有引起我对自己行为的指责,只是纯粹地对于生理的恐惧。最开始我将那一块湿润理解为尿的流出,无知的我所感到羞愧的,还不是那种举动的不可见人,我为自己这个年龄竟还遗尿而忐忑不安,同时也有怀疑疾病来到的慌乱。尽管如此,出于那一瞬间身体激动不安的渴望,我一次次不由自主地重复了这欢乐的颤抖。

    我在十四岁那个夏天的中午走出家门,走向城里的学校时,灿烂的阳光却使我脸色苍白。就是在那样的时刻,我将要进行一个羞耻的行为,我要解开黑夜流出物之谜。我那时的年龄,已经无法让所有一切都按照被认为是正确的准则行事,内心的欲望开始悄悄地主持了我一部分言行。已经有一些日子了,我渴望知道那流出的究竟是什么。这样的行为无法在家中完成,我所能选择的只能是中午时刻学校的厕所,那时厕所将会空无一人。那个破旧不堪的厕所在我此后的回想里使我浑身发抖,以至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被迫指责自己在最丑陋的地方完成了最丑陋的行为。现在我已经拒绝了这样的自我指责,我当初对厕所的选择让我看到了自己无处藏身的少年。这样的选择是现实强加于我,而非出于自愿。

    我不愿意描述当时令人难以忍受的环境,就是想到苍蝇胡乱飞舞时的嗡嗡声和外面嘈杂响亮的蝉鸣,就足以使我紧张不安了。我记得自己离开厕所,走过阳光下的操场时,感到四肢无力。最新的发现所带给我的,是迷茫之后的不知所措。我走入了对面的教室楼,是希望自己能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躺下来。然而我却惊慌地看到一个女同学在教室里做作业,女同学安宁的神态蓦然让我感到自己深重的罪恶。我不敢走入教室,站在走廊的窗口无限悲哀,我不知道自己接下去该干什么,仿佛末日已经来临。随后我看到一个上了年纪的清洁女工,挑着木桶走入了我刚才离开的厕所。这情形使我全身发抖。

    后来随着对身体颤抖的逐渐习惯,我在黑夜来临以后不再那么惧怕罪恶。我越来越清楚自己干些什么时,对自己的指责在生理的诱惑面前开始显得力不从心。黑夜的宁静总是给予我宽容和安慰。我疲惫不堪即将入睡的那一刻,眼前出现的景象,往往是某件色彩鲜艳的上衣在浅灰的空气中缓缓飘过。那个庄严地审判着自己的声音开始离我远去。

    然而清晨我一旦踏上上学之路,沉重的枷锁也就同时来到。我走近学校对,看到那些衣着整洁的女同学不由面红耳赤。她们的欢声笑语在阳光下所展示的健康生活,在那时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美好,自身的肮脏激起了我对自己的愤恨。

    最使我难受的是她们目光里的笑意偶尔掠过我的眼睛,我除了胆战心惊,已经无权享受被女孩目光照耀时的幸福与激动。

    这种时候我总是下定决心改变自己,而黑夜来临之后我又重蹈覆辙。那些日子里,我对自己的仇恨表现为软弱的走开,在下课的间隙里走到一个无人的地方呆呆站着。我避开了内心越来越依恋的朋友苏宇,我认为自己不应该有这么美好的朋友,当看着一无所知的苏宇向我友好走来时,我伤心地走向了另一端。

    我的生命在白昼和黑夜展开了两个部分。白天我对自己无情的折磨显得那么正直勇敢,可黑夜一旦来到我的意志就不堪一击了。我投入欲望怀抱的迅速连我自己都大吃一惊。那些日子里我的心灵饱尝动荡,我时常明显地感到自己被撕成了两半,我的两个部分如同一对敌人一样怒目相视。

    欲望在黑夜里一往无前,那一刻我越来越需要女人形象的援助。我绝对不是想玷污谁而实在是没办法。我选中了那个名叫曹丽的女同学。这个在夏天里穿着西式短裤来到学校的漂亮女孩,让那些在生理上快速走向成熟的男同学神魂颠倒,他们对她暴露在阳光下的大腿赞不绝口,听到他们的窃窃私语,对女性肉体还缺乏真正敏感的我惊讶不已。我十分不解的是他们为何不赞美她的脸,她的脸在我当初看来有着无与伦比的美丽,只有她的笑容才能让我感到甜蜜无比。她成了我黑夜时不可缺少的想象伙伴。尽管我对她身体的注意远不如其他男孩那么实际,我也同样注意到了她的大腿,腿上散发出来的明亮光泽使我微微颤抖。但我最为热爱的依然是她的脸。她说话时的声音在任何地方传来都将使我激动不安。

    就这样黑夜降临后,美丽的曹丽便会在想象中来到我的身旁。我从没有打过她肉体的坏主意,我们两人总是在一条无人的河边走呵走呵。我伪造着她说的话,以及她望着我的眼神,最为大胆的时候我还能伪造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那种近似于清晨草地的气息。唯一一次出格的想象是我抚摸了她迎风飘起的头发。后来当我准备摸她脸时,我突然害怕了,我警告自己:不能这样。

    虽然我有效地阻止了自己对曹丽那张甜蜜脸蛋的抚摸,白昼来到后我还是感到自己极为下流地伤害了她,使我一跨进学校就变得提心吊胆。我的目光不敢注视她,我的听觉却无法做到这一点,她的声音随时都会突然而至,让我既感幸福又痛苦不堪。有一次她将一个纸团摔向一个女同学时,无意里击中了我。她不知所措地站在了那里,然后在男女同学的哄笑里满脸通红地坐下去,低头整理自己的书包。她当初不安的神态深深震动了我,一个微不足道的纸团会使她如此羞怯,我夜晚对她的想象就不能不算肮脏了。可是没过多久,她就完全变了。

    我多次发誓要放弃对曹丽的暗中伤害,我试着在想象里和另外一个姑娘交往,然而总是没过多久曹丽的形象迅速取而代之。我所有的努力都使我无法摆脱曹丽,那些日子我能给予自己安慰的,是我虽然一次次在想象里伤害她、可她依然那么美丽,她的身体在操场上跑动时依然那么活泼动人。

    我在自我放纵同时又是自我折磨中越陷越深时,比我大两岁的苏宇注意到了我脸上的憔悴和躲避着他的古怪行为。

    那时候不仅见到曹丽是对自己巨大的折磨,就是见到苏宇,我也会羞愧不已。苏宇在铺满阳光的操场上走动时文静的姿态,显露了纯洁和一无所求的安宁。我的肮脏使我没有权利和他交往下去。下课时,我不再像往常那样走到高中年级的教室去看望苏宇,而是独自走到校旁的池塘边,默默忍受自己造成的这一切。

    苏宇到池塘边来过几次,第一次的时候他非常关心地问我究竟出了什么事,苏宇关切的声音使我当初差点落泪。我什么都没说,一直看着水面的波纹。此后苏宇来到后不再说什么,我们站在一起默默无语地等待上课铃响,然后一起离开。

    苏宇无法知道我当初内心所遭受的折磨,我的神态使苏宇产生了怀疑,怀疑我是不是开始厌烦他了。此后苏宇变得小心谨慎,他不再到池塘旁来看望我。我们之间一度亲密的友情从那时产生了隔膜,同时迅速疏远了。有时在学校路上相遇,我们各自都显得有些紧张和不安。我是在那个时候注意到郑亮的,这个全校最高大的学生开始出现在苏宇身旁。郑亮发出洪亮的笑声和举止文雅的苏宇站在操场一边亲热地交谈。我哀怨的目光看到了郑亮站在应该是我的位置上。

    我品尝起了失去友情的滋味,苏宇这么快就和郑亮交往上使我深感到不满。但和苏宇相遇时,苏宇眼中流露出的疑惑和忧伤神色还是深深打动了我,燃起了我和苏宇继续昔日友情的强烈愿望。可是在黑夜的罪恶里越陷越深的我,一旦要这样做时却困难重重。那些日子白昼让我万分恐惧,阳光灿烂的时刻我对自己总是仇恨无比。这种仇恨因为苏宇的离去而越加强烈。于是那个上午我决定将自己的肮脏和丑恶去告诉苏宇。这样做一方面是为了给予自己真正的惩罚,另一方面也是要向苏宇表明自己的忠诚。我可以想象苏宇听我说完后的惊恐表情,苏宇显然无法想到我竟如此丑恶。

    可是那天上午当我勇敢地把苏宇叫到池塘边,并且将这勇敢保持到把话说完,苏宇脸上没有丝毫惊恐,而是认真地告诉我:

    “这是手淫。”

    苏宇的神态使我大吃一惊。我看到了他羞怯的笑容,他平静地说:

    “我也和你一样。”

    那时候我感到眼泪夺眶而出,我听到自己怨声说道: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我永远难忘和苏宇站在池塘旁的这个上午,因为苏宇的话,白昼重新变得那么美好,不远处的草地和树木在阳光下郁郁葱葱,几个男同学在那里发出轻松的哈哈大笑,苏宇指着他们告诉我:

    “他们在晚上也会的。”

    不久之后的一个晚上,那是冬天刚刚过去的晚上,我和苏宇还有郑亮三个人,沿着一条寂静的街道往前走。这是我第一次晚上和苏宇在一起,我记得自己双手插在裤袋里,我还没有从冬天的寒冷里反应过来,直到发现裤袋里的手开始出现热汗,我才惊讶地问苏宇:

    “是不是春天来了?”

    那时我十五岁了,与两个比我高得多的朋友走在一起,对我来说是难以忘记的时刻。当时苏宇走在我的右边,他的手一直搭在我的肩上。郑亮走在右侧,郑亮是第一次与我交往。

    当苏宇亲热地将我介绍给郑亮时,郑亮并没有因为我的矮小而冷落我,他显得很高兴地对苏宇说:

    “他还用介绍吗?”

    那个晚上郑亮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郑亮高大的身影在月光里给人以信心十足的感觉,他在往前走去时常常将手臂挥舞起来。就是在这样的时刻,我们三个人悄悄谈论起手淫。话题是由苏宇引起的,一向沉默寡言的苏宇突然用一种平静的声音说起来,使我暗暗吃惊。多年之后我重新回想这一幕时,我才明白苏宇的真正用意。那时我还没有完全摆脱由此带来的心灵重压,苏宇这样做是为了帮助我。事实上也是从那时以后,我才彻底轻松起来。当初三个人说话时的神秘声调,直到现在依然让我感到亲切和甜蜜。

    郑亮的态度落落大方,这个高个的同学这样告诉我们:

    “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这么来一下很灵。”

    郑亮的神态让我想到自己几天以前还在进行着的自我折磨,从而使我望着他的目光充满了羡慕。

    尽管那个晚上给予我轻松自在,可后来郑亮无意中的一句话,却给我带来了新的负担。郑亮说那话时,并不知道自己是在表达一种无知,他说:

    “那种东西,在人身上就和暖瓶里的水一样,只有这么多。用得勤快的人到了三十多岁就没了,节省的人到了八十岁还有。”

    郑亮的话使我陷于对生理的极度恐怖的紧张之中。由于前一段时间过于挥霍,我在黑夜里时刻感到体内的那种液体已经消耗完了。这种恐怖使我在进行未来生活憧憬时显得忧心忡忡。尤其是对爱情的想往,因为心理的障碍,我不仅无法恢复昔日的甜蜜想象,反而对自己日后的孤独越来越确信无疑。有一个晚上,当我想到自己成为一个步履蹒跚的老人,在冬天的雪地里独自行走时,我为自己的凄惨悲伤不已。

    后来的许多黑夜,我在夜晚的举动不再是猎取生理上的快感,而逐渐成为生理上的证明。每一次试验成功后,赋于自己的安慰总是十分短暂,接踵而至的仍然是恐慌。我深知自己每一次证明所担的风险,我总是感到体内最后的液体已在刚才流出。那时我对自己刚刚完成的证明就会痛恨和后悔。

    可是没出三天,对体内空虚的担忧,又使我投入到证明之中。

    我身体的成长始终在脸色苍白里进行着,我经常站在南门的池塘旁,看自己在水中的形象。我看到了瘦削的下巴和神情疲惫的眼睛在水里无力地漂动,微微的波浪让我看到自己仿佛满脸皱纹。尤其是天空阴沉的时刻,会让我清晰地目睹到一张阴郁和过早衰老的脸。

    直到二十岁时,我才知道正确答案。那时我正在北京念大学,我认识了一位当时名声显赫的诗人。这是我认识的第一位名人,他随便和神经质的风度,使我经常坐车两个小时到城市的另一端,为了只是和他交谈几分钟。运气好的时候,我可以和他谈上一小时。尽管我去了三次后他仍然没有记住我的名字,可他那亲切的态度和对同行尖刻的嘲弄,让我并不因此感到难受。他在高谈阔论的同时,也可以凝神细听我冗长的发言,而且不时在他认为是错误的地方出来加以纠正。

    在这位年届四十的单身诗人那里,我经常会遇上一些神态各异的女人,体现了这位诗人趣味的广阔。随着我们之间交往的不断深入,有一次我小心翼翼地提醒他是不是该结婚了。我对他隐私的侵犯并没让他恼怒,他只是随便地说:

    “干吗要结婚?”

    那时我局促不安,我完全是出于对自己崇敬的人的关心才继续说:

    “你不要把那东西过早地用完。”

    我羞羞答答说出来的话,使他大吃一惊,他问:

    “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于是我将几年前那个夜晚郑亮的话复述给了他。他听后发出震耳欲聋的大笑,我无法忘记他当时坐在沙发里缩成一团时的愉快情景。后来他第一次留我吃了晚饭,晚饭是他下楼去买了两袋方便面组成的。

    这位诗人在四十五岁时终于结婚了,妻子是一位三十多岁的漂亮女子,她身上的凶狠和容貌一样出众。这位此前过着潇洒放任生活的诗人,尝到了命运对他的挖苦。他就像是遇到后娘的孩子一样,出门时口袋里的钱只够往返的车费。对钱的控制只是她手段之一。他还经常鼻青眼肿地跑到我这里来躲避几天,原因只是有位女士给他打过电话。几天以后,还得在我护送下才敢返回家中去赔礼道歉,我对他说:

    “你不要垂头丧气,你要理直气壮,你根本就没有错。”

    他却嬉皮笑脸地说:

    “还是认错好。”

    我记得这个漂亮女人坐在沙发里对刚进门的丈夫说:

    “去把垃圾倒掉。”

    我们的诗人端起那满满一簸箕垃圾时,显得喜气洋洋。他误以为劳动能使自己平安无事,可他回来后那女人就毫不客气地对我说:

    “你回去吧。”

    然后就关上了门。我听到里面响起了大人训小孩的声音。

    这个身为妻子的女人,当然明白被自己训斥的人是一个很有才华的诗人。于是我听到了让我瞠目结舌的训词,训词里充斥着唐诗宋词现代政治术语流行歌词等等不计其数。其间穿插着丈夫虔诚的话语:“说得好。”

    或者:

    “我茅塞顿开。”

    女人的声音越来越慷慨激昂,事实上那时候她已不是为了训斥她的丈夫,纯粹是为了训斥本身。她的声音向我显示了她正陶醉在滔滔不绝之中。

    在这种女人长裙笼罩下的生活真是不堪设想。即使能够忍受鼻青眼肿,那也无法忍受她的滔滔不绝。

    这个女人最为严厉的表现是,将她丈夫写下的忏悔书、保证书、检讨书像装饰品一样在屋内墙上布置起来,让丈夫的朋友来到时先去一饱眼福。最初的时候,我的朋友在那时总是脸色铁青,时间一久他也就能装得若无其事了。他告诉我们:

    “死猪不怕开水烫。”

    他曾经说:

    “她不仅在肉体上,还在精神上无情地摧残我。”

    我问他:“你当初为何要和她结婚?”

    “我当初怎么知道她是个泼妇?”

    我和其他朋友劝告他离婚的话,到头来他都会向妻子全盘托出。他对我们的出卖,使我们每人都接到一个女人充满威胁的电话,我得到的诅咒是,在我二十五岁生日那天,我将暴死街头。

    十五岁那年春天,有一天中午洗澡后换衣服时,我发现自己的身体出现了奇怪的变化。我看到了下腹出现了几根长长的汗毛,使我还在承受那个黑夜举动带来的心理重压时,又增加了一层新的恐慌。那几根纤细的东西,如同不速之客突然来到我光滑的身体上。我当初目瞪口呆地看着它们很久,我找不到合适的态度来对待它们,只是害怕地感到自己的身体已经失去过去的无忧无虑。

    当我穿越阳光走向学校时,四周的一切都展示着过去的模样,唯有我的身体变了。一种丑陋的东西那时隐藏在我的短裤里,让我走去时感到脚步沉重不堪。虽然我讨厌它们,可必须为它们保守秘密,因为我无法否认它们是我身体的一部分。

    随后不久,我腿上的汗毛也迅速生长。我是在夏天脱下长裤时发现这一点的,当我穿着短裤去上学,腿上明显的汗毛因为无处躲藏,让我感到自己狼狈不堪。只要有女同学的目光向这里望来,我就会坐立不安。尽管第二天我就将腿上明显起来的汗毛全部拔去,可我总是担心曹丽已经看到它们了。

    那时班上有位个子最高的同学,他腿上的汗毛已经黑乎乎了,可他依然暴露着它们若无其事地走来走去。有一段时间我常常为这位同学担忧,当我偶尔发现女同学的目光注视着他腿上的汗毛时,这种担忧就变成了针对自己的忐忑不安。

    在暑假即将来到的一个中午,我很早就来到学校。那时教室里几个女同学的高声说笑,使我缺乏足够的胆量走进去。

    直到现在,当一个屋里全是女性或者陌生人时,让我独自进去依然是一件可怕的事。那么多目光同时注视着我,我将惊慌失措。当时我是打算立刻走开的,可我听到了曹丽的声音,她的笑声紧紧攥住了我。然后我听到她们问曹丽喜欢哪个男同学,她们的大胆使我吃了一惊。更使我吃惊的是曹丽并不因此害羞,她回答的声音流露出明显的喜悦,她要她们猜一猜。

    我当初的紧张使我的呼吸变得断断续续。她们说出了一串人名,有苏杭也有林文,这些名字都和我无关,她们对我的遗忘引起了我的忧伤。与此同时,曹丽的全部否认给予了我短暂的希望。很快当一个声音说出那位拥有黑乎乎大腿的同学时,曹丽立刻承认了。我听到她们共同发出的放声大笑,在笑声里一个声音说:“我知道你喜欢他什么?”“喜欢什么?”

    “他腿上汗毛。”曹丽的申辩使我后来很长时间里都对这个世界迷惑不解。她说他是男同学中最像成年人的。

    我默默离开教室,我在独自走去时,曹丽放肆的笑声总是追踪着我。刚才的情景与其说让我悲哀,不如说是让我震惊。正是那一刻,生活第一次向我显示了和想象完全不一样的容貌。那位高个的同学,对自己腿上汗毛毫不在乎的同学。

    写作文时错字满篇,任何老师都不会放过对他的讥讽,就是这样一位同学,却得到了曹丽的青睐。恰恰是我认为丑陋的,在曹丽那里则充满魅力,我一直走到校旁的池塘边,独自站立很久,看着水面漂浮的阳光和树叶,将对曹丽的深深失望,慢慢转化成对自己的怜悯。这是我一生里第一次美好向往的破灭。

    第二次的破灭是苏宇带给我的,那就是关于女人身体的秘密。当时我对女性的憧憬由来已久,可对其生理一无所知。

    我将自己身上最纯洁的部分全部贡献出来,在一片虚空中建立了女性的形象。这个形象在黑夜里通过曹丽的脸出现,然而离性的实际始终十分遥远。那时的夜晚,我常常能看到美丽无比的女性形体在黑暗的空中飞舞。

    这是从那本摆在苏宇父亲书架上的精装书籍开始的。对苏宇来说精装书籍他十分熟悉,可他对这本书的真正发现还是通过了苏杭。他们离开南门以后一直住在医院的宿舍楼里,苏宇和苏杭住楼下,他们父母住在楼上。父母给这对兄弟每天必须完成的任务是,用拖把打扫地板。最初的几年苏杭负责打扫楼下,他不愿意提着拖把上楼,这无疑会增加工作的难度。后来苏杭突然告诉苏宇以后楼上归他打扫。苏杭没有陈述任何理由,他已经习惯了对哥哥发号施令。苏宇默默无语地接受了苏杭的建议,这个小小的变动没有引起他的注意。

    苏杭负责楼上以后,每天都有两、三个同学来到家中,帮助苏杭在楼上拖地板。于是在楼下的苏宇,便经常听到他们在楼上窃窃私语,以及长吁短叹的怪声。有一次苏宇偶尔闯进去后,才了解到精装书籍的秘密。

    此后苏宇和我相见时常常神色忧郁,他和我一样,对女人的憧憬过于虚幻,实际的东西一下子来到时,使他措手不及。我记得那个晚上我们在街上安静地走动,后来站在了刚刚竣工的水泥桥上,苏宇心事重重地望着水面上交织在一起的月光和灯光,然后有些不安地告诉我:

    “有件事你应该知道。”

    那个晚上我的身体在月光里微微颤抖,我知道自己即将看到什么了。苏杭对我的忽视,使我对那张彩色图片的了解一直推延至今。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对自己那次选择站岗而后悔莫及。

    第二天上午,我坐在苏家楼上的椅子里,那是一把破旧的藤椅,看着苏宇从书架上抽出那本精装书籍。他向我展示了那张彩色图片。

    我当初第一个感觉就是张牙舞爪,通过想象积累起来的最为美好的女性形象,在那张彩色图片面前迅速崩溃。我没有看到事先预料的美,看到的是奇丑无比的画面,张牙舞爪的画面上明显地透露着凶狠。苏宇脸色苍白地站在那里,我也同样脸色苍白。苏宇合上了精装书籍,他说:

    “我不应该给你看。”

    彩色图片将我从虚幻的美好推入到实际的赤裸中去,苏宇也得到了同样的遭遇。虽然我将自己美丽的憧憬仍然继续了一段时间,可我常常感到憧憬时已经力不从心了。

    当我再度想象女性时,已经丧失了最初的纯洁,彩色图片把我带入了实际的生理之中。我开始了对女性的各种想象。

    虽然我极其害怕地感到堕落正在迅速来到,可纯粹的生理欲望又使我无法抗拒。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看女性的目光发生了急促的变化,我开始注意起她们的臀部和胸部,不再像过去那样只为漂亮的神情和目光感动。

    我十六岁那年秋天的时候,城里的电影放映队时隔半年后又来到了南门。那时乡村夜晚的电影是盛大的节日,邻村的人都在天黑前搬着凳子赶来。许多年来,队长的座位始终盘踞在晒场的中央,多年不变。我一直记得天黑时队长拿着一根晾衣服的竹竿,耀武扬威地走到晒场的神态。他坐下后,长长的竹竿就斜靠在肩上。只要前面一有人挡住他的视线,也不管那人是谁,他就将竹竿伸过去在那人脑袋上敲打一下。队长用竹竿维护他视野的宽敞。

    孩子们一般是坐到银幕反面,看着电影里的人物用左手开枪,用左手写字。我小时候就是银幕反面的观众,我十六岁这年没再到反面去观看电影。那一次邻村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站在了我的前面,我至今都不知道这姑娘是谁。当时的拥挤使我来到了她的身后,我的目光就是擦过她的头发抵达银幕的。刚开始我很平静,是她头发上散发出来的气味使我逐渐不安起来,那种暖烘烘带着肉体气息的气味一阵阵袭击着我。接着一次人群的挤动,我的手触到了她的臀部,那一次短暂的接触使我神魂颠倒。诱惑一旦出现就难以摆脱,尽管我害怕不已,还是将手轻轻碰了上去。姑娘没有反应,这无疑增加了我的勇气。我将手掌翻过来,几乎是托住了她的臀部。那一刻只要她的身体稍一摆动,我就会立刻逃之夭夭。

    她的身体僵直如木头般纹丝未动,我的手感受到了她的体温,从而让我手上接触到的部分越来越烫。我轻轻移动了几下,姑娘仍然没有反应。我当时扭回头去看看,看到了自己身后站着一个高出一头的男人。接下去我以出奇的胆量在姑娘臀部上捏了一把,姑娘这时格格笑了起来。她的笑声在电影最为枯燥的时候蓦然响起,显得异常突出。正是这笑声使我逐渐递增的胆量顷刻完蛋。我当初挤出人群后,起先还装得漫不经心,没走几步我就坚持不下去了,我拚命地往家中跑去,慌张使我躺到床上后依然心脏乱跳。那一刻只要一有脚步声接近家门,我就会浑身发抖,仿佛她带着人来捉拿我了。电影结束后,纷乱走来的脚步更加让我胆战心惊。当父母和哥哥都躺到床上去后,我仍在担心着那位姑娘会找上门来。直到睡眠来到后,我才拯救了自己。

    我在面对自身欲望无所适从时,苏宇也陷入同样的困境。

    与我不同的是,苏宇因此解脱了南门生活带来的心灵重压。现在我眺望昔日的时光时,在池塘旁所看到的苏宇快乐幸福的童年生活,其实如当时从水面上吹过的风一样不可靠。当时我已经隐约知道一点苏宇父亲和寡妇之间的纠缠,却不知道这事给苏宇带来的真正打击。事实上当我与家庭的对立日趋明显时,苏宇则因为父亲的举动而开始了对家庭的惊慌。

    苏家搬来时,寡妇尚未衰老,这位四十岁的女人毫不掩饰她对苏医生的强烈兴趣。她在自己蓬勃的情欲行将过去之前,犯了那种喜新厌旧的在男人那里随便可以找到的毛病。此前从她床上下来的都是腿上有泥的农民,苏医生的出现使她耳目一新。这个戴着眼镜,身上总是散发着酒精气息的文雅男人,让寡妇恍然大悟地意识到,虽然有无数男人光临过她的雕花木床,可那些男人都是一种类型的。医生的来到,让寡妇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她逢人就说:

    “知识分子就是招人喜爱。”

    公正地说,在那些迷恋医生的日子里,她起码保持了有两个星期的贞操,她不再来者不拒。她知道医生都是讲究卫生的,她不愿意委屈医生,勾引是从装病开始的。当医生得知寡妇生病向她家走去时,并不知道自己是在走向陷阱。甚至走到寡妇床前,寡妇用痴呆的眼睛看着他时,他仍然没有引起足够的警惕。医生用一惯平静的声调问她哪儿不舒服,寡妇回答说是肚子疼,医生请她把被子拉开一角,准备检查。寡妇拉开的不是被子的一角,而是手脚并用将被子掀到一旁,向医生展览了她赤裸的全身。这突如其来的一切,让医生惊慌失措。他看到了与妻子完全不一样的身体,强壮无比的女人身体。他结结巴巴地说:

    “不用,不用全拉开。”

    寡妇则向她发出命令:

    “你上来。”

    那时医生并不是拔腿就跑,而是缓慢地转过身去,并且同样缓慢地往外走。寡妇的强壮身体,使他有些欲罢不能。

    于是寡妇从床上跳起来,她的力气使她轻而易举地把医生抱到床上。后来的整个过程里,寡妇始终听到医生喃喃自语:

    “我对不起妻子,我对不起孩子。”

    医生不间断的忏悔并未阻止他的行为,一切还是照常发生了。事后寡妇告诉别人:

    “你不知道他有多害羞,真是个好人。”

    后来他们之间没再发生什么,不过很长一段时间里,村里人常能看到壮实的寡妇把自己打扮成一个新疆姑娘似的,扎了无数小辫子在医生家附近走来走去,卖弄风骚。医生的妻子有时会走出来看看她,接着又走进去,什么也没发生。有几次医生被她在那条路上堵住,在寡妇情意绵绵的微笑里,村里人所看到的是医生狼狈不堪的逃跑。

    我升入初二的一个晚上,苏宇神色安详地向我叙述了另一个晚上发生的事。苏宇父亲和寡妇之间的短暂纠缠,在家里没有引起轩然大波,只是出现这样的事。他记得有一天父母回家特别晚,天黑后才看到母亲回来,当他和苏杭迎上去时,母亲没有理睬他们,而是从箱子里找出几件衣服放入包中,随后提着包出去了。母亲走后不久,父亲也回来了。父亲问他们,母亲是否回来过,得到肯定的答复后父亲也走了出去。他们忍受着饥饿一直等到半夜,父母仍然没有回来,他们就上床睡觉了。翌日清晨醒来时,父母已在厨房里准备早餐,和往常没有什么两样。

    苏宇那晚上的声调有着明显的不安。敏感脆弱的苏宇,在父亲出事后的日子里,即使看到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一起亲密地说话,他都会突然慌乱起来。父亲的行为尽管被他父母极好地掩饰了,可他还是逐渐明白了一切。他看到同学无忧无虑的神态时,对他们的羡慕里充满了对他们父母的感激。

    他从不怀疑同学的父母也会有不干净的地方,他始终认为只有自己的家庭才会出现这样的丑事。他曾经也向我表达了这样的羡慕,虽然他知道我在家中的糟糕处境。他羡慕地望着我的时候,他不知道我父亲孙广才正肩背着我祖母生前使用的脚盆,嘻嘻笑着走入寡妇家中。面对苏宇友好的羡慕,我只能面红耳赤。

    高中的最后一年,苏宇生理上趋向成熟以后,他开始难以抵挡欲望的猛烈冲击,其激烈程度与后来升入高中的我不相上下。他对女性的渴望,使他在一个夏天的中午,走向了在我们当初看来是可怕的身败名裂。那个中午他在一条僻静的胡同里,看到一个丰满的少妇走来时,竟然浑身颤抖不已。

    那一刻欲望使他失去了控制自己的能力,他昏头昏脑走向那位少妇时,根本不知道自己会抱住她,直到她发出惊恐的喊叫,挣脱以后拚命奔跑,他才渐渐意识到自己刚才干了什么。

    苏宇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他被送去劳动教养一年。送走的前一天,他被押到了学校操场的主席台上,胸前挂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

    流氓犯苏宇

    我看到几个熟悉的男女同学,手里拿着稿纸走上台去,对苏宇进行义正词严的批判。

    我是很晚才知道这些的。那天上午课间休息,我像往常那样朝苏宇的教室走去时,几个高年级的同学向我喊道。

    “你什么时候去探监?”

    当时我并不知道这话的意思,我走到苏宇坐的那个窗口,看到郑亮在里面神色严峻地向我招招手。郑亮出来后告诉我:

    “苏宇出事了。”

    然后我才知道全部的事实,郑亮试探地问我:

    “你恨苏宇吗?”

    那时我眼泪夺眶而出,我为苏宇遭受的一切而伤心,我回答郑亮:

    “我永远不会恨他。”

    我感到郑亮的手搭在了我的肩上,我就随郑亮走去。刚才向我喊叫的几个人那时又喊了起来:

    “你们什么时候去探监?”

    我听到郑亮低声说:

    “别理他们。”

    后来我看到苏杭站在操场的西端,正和林文一起,向我的那些同学灌输急功近利的人生观。苏杭丝毫没有因为哥哥出事而显露些许不安,他嗓音响亮地说:

    “我们他娘的全白活了,我哥哥一声不吭地把女人都摸了一遍。明天我也去抱个女人。”

    林文则说:“苏宇已经做过人了,我们都还不能算是做人。”

    半个月以后,苏宇被推光了头发站在台上,那身又紧又短的灰色衣服包着他瘦弱的身体,在阴沉的天空下显得弱不禁风。苏宇突然被推入这样的境地,即使早已知道,我依然感到万分吃惊。他低着头的模样使我心里百感交集。我的目光时刻穿越众多的头颅去寻找郑亮的眼睛,我看到郑亮也常常回过头来望着我。那一刻只有郑亮的心情和我是一样的,我们的眼睛都在寻求对方的支援。批斗会结束后,郑亮向我打了手势,我立刻跑了过去。郑亮说:“走”

    那时苏宇已被押下台,他要到街上去游走一圈。很多同学都跟在后面,他们嘻嘻哈哈显得兴奋不已。我注意到了苏杭,不久前对哥哥的出事还满不在乎,那时他却独自一人垂头丧气地走向另一端,显然批斗会的现实给了他沉重打击。游斗的队伍来到大街上时,我和郑亮挤了上去。郑亮叫了一声:

    “苏宇。”

    苏宇像是没有听到似的低着头往前走去,我看到郑亮脸色涨红,一副紧张不安的样子。我也叫了一声:

    “苏宇。”

    叫完后我立刻感到血往上涌,尤其是众多的目光向我望来,我一阵发虚。这一次苏宇回过头来,向我们轻松地笑了笑。

    苏宇当初的笑容让我们大吃一惊,直到后来我才明白他为何微笑。那时的苏宇看上去处境艰难,可他却因此解脱了心灵重压。他后来告诉我:

    “我知道了父亲当时为什么会干出那种事。”

    我和郑亮在苏宇出事后的表现,尤其是最后向苏宇道别的喊叫,受到了老师的无情指责,并惩罚我们每人写一份检查。在他们看来,我们对苏宇的流氓行为不仅不气愤,反而给予同情的表现,证明了我们是没有犯罪行为的流氓。有一次放学回家时,我听到了几个女同学在后面对我的评价:

    “他比苏宇更坏。”

    我们坚持不写检查,无论老师如何威胁,当我们见面时,都自豪地告诉对方:

    “宁死不写。”

    不久后郑亮就显露了沮丧的神情,郑亮当时鼻青眼肿的模样使我吃了一惊,他告诉我:

    “是我父亲打的。”

    随后郑亮说:

    “我写了检查。”

    我听了这话十分难受,告诉郑亮:

    “你这样对不起苏宇。”

    郑亮回答:“我也是没办法。”

    我转身就走,同时说:“我永远不会写。”

    现在想来,我当初的勇敢在于我没有家庭压力。孙广才那时正热衷于在寡妇的雕花木床里爬上爬下,我的母亲在默默无语里积累着对寡妇的仇恨。只有孙光平知道我正面临着什么,那时的孙光平已经寡言少语,就在苏宇出事的那天,我哥哥的脸遭受了那个木匠女儿瓜子的打击。当我遭到高年级同学取笑时,我看到远处的哥哥心事重重地望着我。

    我不知道那些日子为何会仇恨满腔,苏宇的离去,使我感到周围的一切都变得那么邪恶和令人愤怒。有时候坐在教室里望着窗玻璃时,我会突然咬牙切齿地盼着玻璃立刻粉碎。

    当一个高年级的同学带着挑衅的神态叫住我:

    “喂,你怎么还不去探监?”

    他当时的笑容在我眼中是那样的张牙舞爪,我浑身发抖地挥起拳头,猛击他的笑容。

    我看到他的身体摇晃了一下,随后我的脸就遭受了重重一击,我跌坐在地,当我准备爬起来时,他一脚蹬在我胸口,一股沉闷的疼痛使我直想呕吐。这时我看到一个人向他猛扑过去,可随即这人也被打翻在地,我认出了是苏杭。苏杭在这种时候挺身而出,使我不由一怔。从地上爬起来的苏杭又扑了过去,这次苏杭抱住了他的腰,两人滚倒在地。苏杭加入鼓舞了我的斗志,我也迅速扑了上去,拚命按住他乱蹬的腿,苏杭则按住他的两条胳膊。我在他腿上咬了一口后,苏杭又在他肩膀上咬了一口,疼得他嗷嗷乱叫。然后我和苏杭互相看了一眼,也许是因为激动,我们两人都哭了起来。在那个下午,我和苏杭响亮地哭泣着,用头颅捶打那个高年级同学被按住的身体。

    因为苏宇的缘故,我和苏杭开始了短暂的友谊。苏杭手握一把打开的小刀,和我一起杀气腾腾地在学校里走来走去,他向我发誓:谁要再敢说一句苏宇的坏话,他就立刻宰了那个人。

    也许是时过境迁,没人会长久地去记着苏宇,我们没再受到挑衅,从而也没再得到巩固我们友谊的机会。总之当我们凶狠地对待这个世界时,这个世界突然变得温文尔雅了。是仇恨把我和苏杭联结在一起,仇恨一旦淡漠下去,我和苏杭的友谊也就逐渐散失。

    不久之后,曹丽和音乐老师的私情也被揭发出来。曹丽对成熟男子的喜爱,使她投入了音乐老师的怀抱。我当初得到这一消息时简直目瞪口呆,我不能否认自己埋藏很深的不安,尽管自卑早已让我接受这样的事实,即我根本配不上曹丽,可她毕竟是我曾经爱慕并且依然喜爱着的女性。

    曹丽为此写下了一份很厚的交待材料,当初数学老师看完后,在楼梯上笑容古怪地交给了语文老师。正在抽烟的语文老师显得迫不及待,他在楼梯上就打开看了起来,他看得两眼发直,连香烟烧到手指上都全然不觉,只是哆嗦了一下将烟扔到了地上。然而当苏杭从后面悄悄凑过去时,他竟然还能发现苏杭,他嘴里哎哎嗯嗯地发出一串乱七八糟的声音,去驱赶苏杭。

    苏杭只看到了一句话,可使他整个下午都兴致勃勃。他油腔滑调地将那句告诉所有他遇上的人,他也告诉了我,他说:

    “我坐不起来了。”随后他眉飞色舞地向我解释:“这是曹丽写的。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曹丽那东西开封啦。”

    整整两天“我坐不起来了”这句话在众多的男同学嘴里飘扬着,那些女同学则以由衷的笑声去迎接这句话。与此同时,在教师办公室里,化学老师作为一位女性,对曹丽写下如此详细的材料,表达了毫不含糊的气愤,她将那一叠材料抖得沙沙直响,恼怒地说:

    “她这不是在放毒吗?”

    而那些男老师,已经仔细了解了曹丽和音乐老师的床上生涯,一个个正襟危坐,以严肃的目光一声不吭地望着化学老师。

    那天放学的时候,接受老师审查以后的曹丽,向校门走去时镇静自若。我注意到她脖子上围了一块黑色的纱巾,纱巾和她的头发一起迎风起舞,她微微仰起的脸被寒风吹得红润透明。

    那时候以苏杭为首,一大群男同学都聚集在校门口等待着她,当她走近以后,他们就齐声喊叫:

    “我坐不起来了。”

    当时我就站在不远处,我看着曹丽走入他们的哄笑,然后我看到了她锋利的个性。她在他们中间站住,微微扭过头来厉声说道:

    “一群流氓。”

    我的那群同学当时竟鸦雀无声了,显然他们谁都没有料到曹丽会给予这样的回击。直到她远远走去了,苏杭才第一个反应过去,他朝曹丽的背影破口大骂:

    “你他娘的才是流氓,你是流氓加泼妇。”

    接着我看到苏杭一脸惊讶地对同伴们说:

    “她还说我们是流氓。”

    音乐老师被送进了监狱,五年后才获得自由,但他被发配到了一所农村中学。曹丽和别的女同学一样,后来嫁人生了孩子。音乐老师至今独自一人,住在一间破旧的房子里,踩着泥泞的道路去教那些乡下孩子唱歌跳舞。

    几年前我返回家乡,汽车在一个乡间小站停靠时,我突然看到了他。昔日风流倜傥的音乐老师已经衰老了,花白的头发在寒风里胡乱飘起。他穿着一件陈旧的黑色棉大衣,大衣上有斑斑泥迹,他和一群乡下人站在一起,唯有那块围巾显示了他过去的风度,从而使他与众不同。那时他正站在一家热气腾腾的包子铺前,十分文雅地排着队。事实上只有他一个人在排队,所有的人都在往前挤,他则挺着身体站在那里,我听到他嗓音圆润地说:

    “请你们排队。”

    苏宇苏动教养回来后,我见到他的机会就少了。那时郑亮高中已经毕业,苏宇经常和郑亮在一起。我只有在晚上进城才能见到苏宇,我们在一起时依然和过去一样很少说话,可我渐渐感到苏宇对我的疏远。他说话的声调还是有些羞怯,但他对话题的选择已不像过去那么谨慎。他会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他当时抱住那个少妇时的感受,苏宇说这话时脸上流露出了明显的失望,那一瞬间他突然发现,实际的女性身体与他想象中的相去甚远,他告诉我:

    “和我平常抱住郑亮肩膀时差不多。”

    苏宇当初目光犀利地望着我,而我则是慌乱地扭过脸去。

    我不能否认苏宇这话刺伤了我,正是苏宇这句话,使我对郑亮产生了嫉妒。

    后来我才明白过来,当初的责任在于我。苏宇回来以后,我从不向他打听那里的生活,担心这样会伤害苏宇。恰恰是我的谨慎引起了他的猜疑。他几次有意将话题引到那上面,我总是慌忙地躲避掉。直到有一个晚上,我们沿着河边走了很久以后,苏宇突然站住脚问我:

    “你为什么从来不问我劳教时的生活?”

    苏宇的脸色在月光里十分严峻,他看着我让我措手不及。

    然后他有些凄楚地笑了笑,说道:

    “我一回来,郑亮马上就向我打听了,可你一直没问。”

    我不安地说:“我没想到要问。”

    他尖锐地说:“你心里看不起我。”

    虽然我立刻申辩,苏宇还是毅然地转过身去,他说:

    “我走了。”

    看着苏宇躬着背在河边月光里走去时,我悲哀地感到苏宇是要结束我们之间的友情。这对我来说是无法接受的,我走了上去,告诉他我在村里晒场上看电影时,捏一个姑娘的事。我对苏宇说:

    “我一直想把这事告诉你,可我一直不敢说。”

    苏宇的手如我期待的那样放到了我的肩上,我听到他的声音极其柔顺地来到耳中:

    “我劳教时,总担心你会看不起我。”

    后来我们在河边的石阶上坐下来,河水在我们脚旁潺潺流淌。我们没有声音地坐了很久,苏宇说:

    “有句话我要告诉你。”

    我在月光下看着苏宇,他没有立刻往下说,而是仰起了脸,我也抬起头来,我看到了斑斓的夜空,月亮正向一片云彩缓缓地漂去,我们宁静地看着月亮在幽深的空中漂浮,接近云彩时,那块黑暗的边缘闪闪发亮了,月亮进入了云彩。苏宇继续说:

    “就是前几天告诉你的,我抱住女人时的感受棗”

    苏宇的脸在黑暗里模糊不清,但他的声音十分明朗。当月亮钻出云彩时,月光的来到使苏宇的脸蓦然清晰,他立刻止住话题,又仰起脸看起了夜空。

    月亮向另一片云彩靠近过去,再度钻入云层后,苏宇说道:

    “其实不是抱住郑亮的肩膀,是抱住你的肩膀,我当时就这样想。”

    我看到苏宇的脸一下子明亮起来,月光的再次来到让我看清了苏宇生动的微笑。苏宇的微笑和他羞怯的声音,在那个月光时隐时现的夜晚,给予了我长久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