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巨流河 > 第13节六一惨案

第13节六一惨案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夜的命名术最强战神龙王殿财运天降花娇好想住你隔壁特种奶爸俏老婆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ac】,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在教室、宿舍、餐厅甚至运动场上,左派同学们已半公开活动,读书会、歌咏团。既不再有抗战心情,竟大半狂热于苏俄书籍和革命歌曲如东方红等等。那一年在珞珈山最红的女同学王云从,大概是领导人之一,很亮丽,很酷,从不在女生宿舍与人作“小女子语”有一天下午我从操场经过,看到一场排球赛,场外可以说是人山人海,大家全注目着王云从,只见她不但球技好,且全场指挥若定,绝非一般大学女生姿态,那种战斗的魅力我至今记得清楚。

    缪朗山教授所发挥的影响则更巨大。但比起西南联大闻一多和李公仆、潘光旦等人当然是小巫见大巫。他们在联大骂现状批政府的演讲、激烈活动。乃至身殉,引起全国学潮,帮助中共影响知识分子,意义是不同的。

    缪教授自抗战中期起到武大任教,上课、演讲、座谈都很吸引学生。由内容丰富的俄国文学作品引申至骂中国时局,骂政府,穿插许多恢谐言谈以自嘲嘲人,听时很“过瘾”场场客满,也引领许多不满现状的学生“前进”投入左派阵营。但他自称并非共产党员。

    一九四五年二月初,警备司令部要逮捕他。他去见王校长,请校方保护,校长说无法保证。请他离开以保安全。学生对这件事的反应很激烈,有些老师认为他太爱说话,在文学课上讲太多政治是不太妥当的。系主任朱光潜老师想挽留他,但校方认为没人敢保证缪教授究竟是什么背景。然而因前线战局转折,正式公文并未发出。寒假后开学,盟军在欧洲大胜,苏俄抢先进占柏林城,保住了缪教授的职位,所以我三年级读了他一年的俄国文学。那一年。一九四五年秋季到一九四六年夏,他还很顾及课程的内容与进度,守住了文学教授的本份。但回到珞珈山,缪教授的课演变成三分之一文学。三份之二政治。他的政治攻击语言配合戏剧性动作,在中共由敌后到公开的攻城夺地开始之时找到了着力点,更具有煽动力。外文系师资刚复员武汉还不够充实时,他的舞台扩张至全校。那是一种潮流,一种趋势,几乎没有人敢公开批评他的言论。

    袁昌英教授的丈夫杨端六教授留学英国,是货币理论专家,与刘乃诚教授连手将武大经济系办成培养数代经济人才的重镇。夫妻俩与武大相守二十多年。在抗战艰困中。这一批学术报国的读书人守住学术标准和学者尊严。当他们研究“前进”的女儿杨静远攻击现状时,做父亲的娓娓相劝“固然现在政府缺点很多,可是转过来想想,如果现在没有它,我们还能好好地在这里过日子吗?日本人早把中国灭了。国民政府虽不好,我们完全靠它撑持,才打这七年仗。而且要说它没有做一点好事也是不公平的,自民国以来已经有相当的建设,你只和清代比一比就可以看出这进步。”女儿回说“大学教育有什么用?专门读书有什么用?一点不能和现实结合起来。”父亲说“一个人不读书怎么能懂得世界上的事情,怎么晓得分辨对与不对?人对于问题的看法完全要靠他的脑筋来判断,而脑筋不经过读书怎么训练?”

    杨教授这一席话,即是我在乐山三年,几乎所有学校集会时校长和老师们说的话。危急时考虑把学生撤至“雷马屏峨”山区去,教育部的指示也是说要“弦歌不辍”即使在俄国文学课上,缪教授也是规定我们读那些重要著作,才能认识那个文化的深度和演变。也许,他对中国的文化演变反而没有深思。他和其他的左倾教师如闻一多等,在各校园中煽动青年人反政府的效果,远胜于共军初期的兵力。当年在校如有人敢反驳他们的煽动言语,先会被嘲骂为国民党的职业学生,以后会有更实际的侮辱。到了一九四七年“六一惨案”发生之后,男生宿舍的同学已有人拳脚相向了。

    一九四六年起,国共内战全面展开。至一九四七年,在共产党领导下,高举“反内战、反饥饿”的学生运动风起云涌,遍及各地,已具有燎原的态势。五月,京沪苏杭学生六千多人示威游行,遭到镇压,随后武大一千七百多名学生举行另一波示威游行、请愿,队伍冲进省政府,震惊武汉当局,埋下六月一日武汉警备司令部进入武大校园逮捕共产党师生的行动。

    “六一惨案”发生在那一日清晨大约六点钟。男生宿舍靠校门的那一幢,有同学起床洗脸,发现门口停了几辆军车,荷枪实弹的士兵正把缪朗山教授带上车。他大声求救,一些学生冲出去拦阻,拉扯之间,兵士开枪,立刻有三人中枪倒地死已,有一人手里还抓着脸盆,受伤者数人。

    一时之间,学生愈聚愈多,拉回了缪教授,军车受令疾驰撤离。大家把伤者送医务室,用门板将死者抬到大礼堂,以被单盖住身体,全是头部中弹,所以胸部以上露在外面,没有遮盖。

    全校师生都拥聚到大礼堂,校长和老师带着大家。全场一片哭声。这时一位领袖型的同学跳到台上,大声地说,我们知道学校会处理后事,但是必须有同学代表参加。当时有人提了几个名字,写在讲台黑板上,女生宿舍也有三、四人被提名,其中有王云从。突然间,我听到我的名字被清晰地提出来,在千百个人头中,我看不到提名的人,只看到我的名字被写在黑板上。

    散会后,这些人要留下来,参加校方的善后工作。散会之前,所有的人排队由死者身前走过致敬。我记得其中一位的伤口很大,血还没有凝住,在我数尺之外,双眼也末合上。

    我在逃难路上看过不少死者,在武汉和重庆的轰炸中也看到很多炸死烧焦的尸体,但从未如此近距离地看过。那种震撼的感觉是终生无法忘的,也不是哭泣可以纾解的。

    留下来开会的时候,我因从未参加过南开校友会和团契以外的任何校园活动,不知为何此时会被提名,心中明白并不单纯。这是一个挑战,也不能逃避。想着爸爸常常训示的“要沉得住气!”先不要说话,看看再说。果然,这十几个学生代表讨论一些大事项后,有人提议由齐邦媛写追悼会的悼文。

    我站起来说,我恐怕没这个能力在两天内写这么重要的文章。有一位男生大声说,你不是朱光潜的得意门生吗?这事难不到你吧。另一个较小的声音说,小布尔乔亚的神曲里没有革命和暴行。

    在近乎废寝忘食两天之后,我缴出了一篇悼文。我写的时候,眼前总闪着那流血的伤口和半合的眼睛,耳旁似乎响着朱老师诵念:"o,captain!mycaptain",诗里的句子,"theshiphasweathedeveryrack,/theprizewesoughtiswon;/theportisnear,thebellsihear,/^所以我写这三个年轻的生命,不死于入侵敌人之手,却死于胜利后自己同胞之手,苦难的中国何日才能超脱苦难的血腥、对立仇恨,能允许求知的安全和思想的自由?如此,他们的血即不白流。

    那篇短短的祭文是我以虔诚之心写的,他们拿去抄成大字报,又油印了许多份,反应都不错。我由人心开始写起,到知识、思想的自由止,诚实地说出大多数人的想法,也预言了我一生的态度。在激昂慷慨的追悼会上宣读时,似乎也有一种至诚的尊严。前进的同学也许不够满意,但是也没法再骂我什么。

    我的导师吴宓教授,以外文系主任的身份保全了缪教授的安全,并且亲自护送他到机场乘飞机赴香港。中央政府下令武汉警备司令彭善撤职,执行捕人开枪者严办。武大六一惨案成了中共夺取政权的一大文化武器,然而二十年后在文化大革命惨死的无数大学师生,又该如何控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