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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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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乙乙的“时空漫步”节目问答时间——

    听众1218号:乙乙,我爱上了一位有妇之夫,我觉得很罪恶。我该怎么办?

    主持人丁乙乙:你自己都觉得罪恶了,就说明你已经知道该怎么办了吧?

    听众1218号: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是真心的爱他,只爱他这个人,与名利都无关。爱情难道有错吗?

    主持人丁乙乙:“爱情”本身从来无过错,错的只是“追求爱情”的那些人。请问,你爱的那个人,他是一个长得很丑的无权无势的穷光蛋吗?

    听众1218号(啜泣着):乙乙,没有他我会死去的,我现在非常没有安全感。你能理解吗?我需要你的建议!

    主持人丁乙乙:我理解的,别人的东西用起来总是不如自己的踏实,借来的尚如此,何况是偷来的。建议啊,你既然没了他就要死,又没安全感,那如果你有足够的本事,就把这男人彻底变成你的吧。不过呢,能为了你把妻子抛弃的男人,很难说再过几年会不会为了别的女人抛弃你,一回生二回熟嘛。

    *******我是正文的分界线******

    第二天晚上周然仍然有事。

    晓维请公婆去了一家年轻人喜欢的概念饭店吃了顿饭,又请他们去剧院看了一场印度歌舞。因为周爸虽然早年教历史,却对新鲜事物很有兴趣;而周妈钟爱一切传统的艺术形式。

    吃饭时周爸说:“老婆子,你说小然是不是故意躲我们?”

    晓维说:“爸,他最近真的很忙。”

    周妈叹息:“男人都这样,拿着忙作借口,连家都不要了。”

    周爸赶紧说:“吃饭吃饭,凉了就不好吃了。”

    没想到天气预报不准,明明预告没有雨,却在演出散场后下起了雨,将一群群观众困住。

    他们等了十分钟,雨没有要停的意思。晓维不想让二老站着等太久,冒着雨跑到停车场去取车。

    其实就是淋湿了头发,但她回到家就有了感冒症状,又打喷嚏又鼻涕。

    她在婆婆的催促下洗了热水澡,喝了公公替她煮的红糖姜汤水,又在婆婆的监督下早早地上了床。

    时间已经过了十点半,周然仍没回家。晓维一个人,感冒,并且有要发烧的迹象,所以公婆决定今晚继续住在这里。

    晓维又看了一会儿书,困意渐渐涌上。

    客厅里有很小的电视的声音,还有周爸周妈极小的说话声。两位老人教课出身,即使小声说话,声音的穿透力也很强。

    周妈说:“这么晚了,不会有事吧?打个电话问问?”

    周爸说:“陪客户也是工作,你别打扰他了。你去看看晓维感冒好点没有吧?”

    周妈说:“估计早睡着了,别把她吵醒了。”

    晓维打消了出去向公婆道晚安的念头,省得他们又唠叨。她在被子里给周然打了个电话,她已经很久很久没这么晚给他打电话了,以至于周然接电话时似乎愣了一下。

    晓维压低声音说:“你能早点回来吗?你不回来,爸妈也一直不睡。”

    “我四十分钟以内就回去了。”周然说“你的声音怎么了?”

    “哦,路上小心,喝酒别开车。”晓维说完就挂了电话。

    她下床找出周然的一套干净睡衣挂到浴室的架子上。她倒不是要讨周然的好,只是不想让周然回来找睡衣时吵醒了她自己。

    晓维躺在床上时想,若换作以前,她宁可周然一夜都不归,省得半夜开门会惊吓到她。但是如今公婆在这里,她可不希望气到老人家,而且周然自己也会有分寸。

    周然是从何时起开始夜不归宿的呢?其实早些年的时候,他即使陪客户到凌晨三点,累得睁不开眼,醉得说不清话,也一定会回家的。

    她又是从何时起开始不再等待周然回家了呢?早些年,无论她多想睡觉,她也一定会巴巴地等到周然回来再去睡的。她会等着给周然放洗澡水,给周然做夜宵。她经常熬夜的习惯也是那时候养成的。

    往事真是不堪回首,想想看,那时候就跟做戏似的,而且做得那么真。晓维叹口气,翻了个身,睡过去了。

    晓维上半夜总睡不沉,所以周然回家时,当外面响起开门声时,她就醒了。

    公婆果然一直等到周然回来。她听公公说:“天天这么晚,身体受得了?”

    周然的声线低,他的回答晓维听不轻。

    婆婆又说:“要工作就不要家了?工作不是为了家吗?”

    依然几乎听不到周然的声音。随后公公说:“大半夜的,明天再说吧。别把晓维吵醒了。”

    周然推门进屋,没开灯。他直接去了浴室,脚步声和关门声都很轻。

    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酒精味道。他晚上喝的一定是烈性酒,晓维一边从气味中判断着,一边觉得自己很无聊。

    周然一直没开灯。当他拉开被子在她身边躺下时,晓维呼吸得很平很稳,装作睡得很沉的样子。

    “妈说你感冒了。好点了吗?”周然突然问。

    晓维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装睡。她是背向周然躺着的,她不说话。

    “这两天晚上你一直陪着爸和妈,辛苦你了。”

    晓维继续闭着眼装没听见。周然却突然把手伸过来,摸了摸她的额头。晓维突然伸手拍掉他的手。

    “我去请爸妈早点回家吧。他们本来也没有什么事。”

    “不辛苦。我陪着两位老人很开心。”晓维冷冷地说。她很刻意地把“爸妈”这词儿换成“两位老人’,说这话时,她的心微微抽了一下,仿佛要把自己很心爱的东西捐出去。

    “周末我可能要去外地一趟。如果他们继续留在这儿,还需要你多陪陪他们。”

    “好。”

    “谢谢你。”

    “不客气。睡吧,很晚了。”晓维用被子蒙住头,以示她不想继续说下去。

    隔日是周五,晚上,周然终于在七点就回家了。

    这天晚上周妈在家做她的拿手菜,都是些工艺复杂的菜色。据说老人家从下午两点就开始准备了。周爸则在一边打下手。

    虽然厨房不小,但挤了三个人也会显得十分狭窄,于是晓维被赶出来了,她只能及时地端盘子拿筷子以表达自己并没有犯懒的动机。

    直到后来周妈做松鼠鱼,晓维才得以以观摩学习为名上前帮忙。

    菜上齐了,周然也回来了。晓维特意去开了一瓶好酒。

    只是周然一向吃饭少,每样菜只吃两口,而晓维胃口小,面对这一桌子菜,纵然她再想赏脸,也吃得太有限,令婆婆好生失望。

    说来很奇怪。晓维与公婆三人相处时很轻松很愉快,他们可以讨论同一个话题,可以看同一个节目。但加上一个周然,气氛却微妙了起来,周然与周爸讨论话题时意见总是不拢,与周妈一起看节目时又缺乏共鸣。

    晓维说:“要不,我们打麻将吧。”她及时地想起婆婆很爱打麻将。

    “家里有麻将牌?”周然看了晓维一眼。他知道晓维是不喜欢玩麻将的,很久以前,每当过春节时他的妈妈拖着晓维玩麻将玩到半夜,晓维睡觉前会叫苦连天。而且,他们从不在家里招待朋友,根本没机会玩麻将。

    “在网上看见一套牛角的很漂亮,就买回来了。”

    “算了算了,小然整天在外面陪人玩这个也玩烦了,晓维你也不是特别喜欢玩吧。”周妈很及时地说。

    “家人一起玩感觉不一样,玩吧。”周然把桌子上的摆饰挪到另一边去。

    在周爸提议下,他们押了注。很久以来都缺乏共同语言的周然林晓维,在输牌这一点上却非常有默契。他们不动声色不着痕迹地让老人们赢得很漂亮,乐得周妈直说:“晓维,明儿带你去买衣服。”

    “不用啦,我哪缺衣服啊,妈。”

    “晓维,明天陪我去买彩票,五百万咱们不要,五十万就够。”周爸乐呵呵地说。

    中间周然接过一个电话。他看了一眼,起身去阳台了,很久没回来。

    周妈排着一溜好牌等得着急,直念叨:“谁这么讨厌,大晚上的也不让人安生。”

    周然回来的时候面无表情。周爸问:“工作不顺利?”

    “没事。我们继续吧。该谁出牌了?”

    周爸周妈和晓维都用看白痴的眼神看他。周然“哦”了一声,乱扔出一颗牌。而他的手机又响了。

    这一回他直接关机。

    他们一玩就又玩到十点半。周爸说:“周然连着两天都回来得晚,连累得晓维也没睡好。让他们早点休息吧。”

    周妈说:“是啊,幸好你提醒。对了小然,明天你不用工作了吧?我跟你爸还有晓维,我们要去灵安寺进香。你也会去吧?我们一家人一起。”

    周然犹疑了一下:“我明天要去x市一趟。我们一个校友的孩子满月,大家一起聚一聚。”

    “这年头,小孩子满月都要折腾这么大动静,让同学飞个一两千公里,你们还都愿意捧场?”

    “最近他手里有个大项目,被请到的人都有机会分一杯羹,大家当然都愿意去。”

    “你出远门应该早点说啊。”周妈有些失望地说。

    “周然对我讲过,我忘记告诉你们了。”晓维替周然解围。她刚刚想起来,周然昨晚儿睡觉前,似乎的确说了这么一句话,她没太在意。

    “我争取明天晚上航班回来。周日我会留在家里,明天让晓维陪你们吧。”

    “你不带晓维一起去?”

    周然看向晓维:“你想去吗?”

    晓维朝婆婆笑一笑:“我才不去。他们那些人聚在一起很没趣的。”

    “算了,我跟你爸也没什么事,你不用硬赶时间,把自己弄那么累。晓维不介意就好。”周妈说。

    “我不介意,工作要紧。”晓维说。

    晓维与周然一前一后进了卧房。他俩谦让了一番,最终晓维以自己想慢点洗不愿赶时间为由说服了周然先去洗澡。

    周然只用了五分钟就出来了,而晓维进了主卧浴室便很小人地落了锁。她在里面洗泡泡浴,磨蹭了非常非常久的时间才出去。她满心以为周然已经睡了。

    可是周然却倚着床头,开着台灯,翻着一本她放在床头的时尚杂志。周然的东西从来各就各位,只有她才会随手乱放东西。

    晓维有些尴尬地立于原地,觉得躺回沙发上太矫情了,毕竟这两天他俩都躺在一张床上,更别说以前的无数天。但是要她就这样在周然身边躺下,她也觉得十分不自在,就好像她在服软似的。在公婆面前给他维持面子是一回事,私下里是另一回事。

    周然抬眼看了看她:“明天你们上山去进香,把车停在山下吧。那条路开车很危险。”

    因为以前他们每次去那里,都是周然开车。晓维虽然也有五年驾龄了,但车技一直一般般。

    “我会很仔细地开。妈心脏不好,让她走那么多台阶更不安全。”

    周然低头沉默了片刻:“明天我会早点回来。”

    “你把事情办完了再回吧。唐元那边怎么可能当天就放你回来?”

    “你怎么知道是唐元?”

    “除了他,别人也没那么大的架子能在这种时候请得动你。”晓维说。唐元是周然的师兄,据说与周然有着生死与共的革命情谊,如今在x市混得非常牛。以前晓维与周然去x市时,曾经受过他热情隆重的款待。

    “嗯。”周然心中有些困惑。晓维很少关注他的私事,他也很少对她讲,没想到她一猜即中。

    “唐元的太太在生她们女儿的时候出了点意外,不是把子宫切掉了吗?唐元又再婚了?”晓维随口问。

    周然这下子不说话了,停了半晌后,看着坐在梳妆台前早涂完了护肤品却仍然坐在那里照镜子的晓维,答非所问:“你还不睡?”

    “头发没干。”晓维从桌上拿起梳子梳基本上已经干了的头发,她用力不对,把打着卷儿的头发纠结成一团,她在镜子中看到周然似乎在看她,越发地没耐性,用力梳下去,梳子上挂了一堆断发。

    “我来吧。你再这么弄,发型就破坏了。”当晓维专注于毁坏自己的头发时,周然悄然无声地走到她身后,她居然没发现。他接过梳子,替她把那一团头发慢慢地解开,不太熟练,但很有耐心。

    周然把梳子还给晓维,晓维腾地站起来:“谢谢,我要睡了。”

    她脱掉浴袍,穿着她最保守的一件细棉布睡衣睡裤,迅速地钻进被子里,面朝外躺下。

    过了一会儿,周然也在她身后躺下。在黑暗中,他摸了摸晓维的睡衣后背上,那里有微微的一点潮湿。因为晓维身上的水还没全干就换上睡衣了。

    周然从她的睡衣下摆把手伸进去,替她隔开微湿的睡衣,把手掌平放在她的后背上。

    晓维一动不动,当周然温热的手滑过她的背和腋窝时,她突然紧紧抓住他的手,制止他的进一步动作。晓维裹紧了被子:“周然,我很困。明天我要早起,你也得早起。”

    周然把手抽回来:“晚安。”

    这一晚晓维并没有睡好。她在梦中又回到曾经工作过的一尘不染的实验室,实验室里只有她一个人。当她用心地整理着实验结束后的器材时,却总是听到有细弱的啼哭声。晓维被那哭声搅得极为不安,她四下里寻找,从日落时分找到天黑,终于在丢实验废弃物的垃圾筒里找到了哭泣声的来源。被她丢弃的那堆实验原料中,赫然蜷曲着一个小小的婴儿。晓维发着抖将他抱起来,那孩子已经奄奄一息。

    晓维在近乎窒息的紧张中醒过来,想哭,却哭不出来,想喊叫,又不想吵醒了周然。

    她数着周然的呼吸努力地再度睡过去,恍恍惚惚又陷入了梦境。

    这一回她梦见自己回到小时候,穿着新裙子与新鞋子,与父母一起到野外郊游。那里绿草茵茵,遍地野花,小小的晓维兴高采烈地追逐着蝴蝶,后来她发现自己迷路了。

    无垠的旷野,空无人烟,晓维喊到嗓子沙哑,也没人来找她。她蜷在一棵大树下挨了一整夜,太阳升起时,她终于看见自己的父母从远处走来。小小的晓维兴奋地扑上前,而他们却面无表情地与她擦身而过,不知何时手中已经牵了另外的小孩子,然后,她的父母分别朝向两个方向走去。

    晓维喊叫,但喊不出声来,她要去追人们,但她的脚仿佛被钉在了地上。她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她自己的父母领着陌生的孩子远离她,将她独自一人留在旷野里。当天地间又只剩了她一个人时,晓维终于能够哭出声来。

    她不知道在梦里哭了多久,当她从梦境中逃离时,她被周然抱在怀里,周然拍着她的后背,摇着她的肩:“晓维,你醒醒,你又做噩梦了。”

    晓维怔怔地看着他,仿佛看一个陌生人。

    “别害怕,只是个梦而已。”周然像哄小孩子一样哄着她,伸手想替她拭去眼泪。

    晓维突然挣脱开他,翻身下床。

    “我去洗脸。”她头也不回地进了洗手间。

    晓维早晨一睁眼,太阳升得老高,竟然九点了。昨晚她明明把闹钟定在七点,她完全没听见。

    她草草地洗漱了一下,换上衣服出了房门。房间里,周爸正在拖地,周妈则在清理冰箱。

    晓维赧然地说句“爸妈早”她觉得十分不好意思,因为她与老人约好八点就出发,而她睡过头了。她还没来得及道歉,周妈已经从厨房里探身出来:“晓维,你饿不饿?你想吃鸡蛋薄饼还是想吃炸馒头片?”

    “妈,我吃两片面包,喝一盒牛奶就可以了。爸,我来吧。”晓维试着接手公公的拖地工作。

    “不用,你吃早饭去。这么点儿活,我正好当成锻炼身体。”周爸捍卫着自己劳动的权利,把晓维直往外推。

    “我本来定了闹钟的,结果我没听见。”晓维红着脸解释。

    “哦,那个呀。小然说你昨晚没睡好,想让你多睡会儿,所以他把闹钟铃音关了。寺里下午去也一样啊。你看起来精神不好,吃完早饭再去躺一会儿吧。”周妈说。

    “周然已经走了?”

    “是呀,他六点半就出门了。”

    晓维与公婆一行三人在中午时分到达灵安寺。灵安寺依山傍水,在苍松翠柏掩映下,显得十分肃穆。

    虽然周妈不是佛教徒,但她向来敬仰全天下的大神小神,对每一尊神都拜得很虔诚。晓维小心地扶着婆婆,也随着她一路拜下来,恭恭敬敬,丝毫不敢造次。

    倒是那位退休后悉心阅读佛学书籍的周爸,以坚定的无神论者自居,拒不拜佛。

    送子观音像前,周妈跪得格外久。

    晓维知道老人的心结,每回进香时,见婆婆在送子观音像前无声地蠕动双唇,她心中都有难言的滋味。而此时,因为心中有鬼,那感觉更是五味杂陈。

    周妈敬的高香有婴儿胳膊那么粗。周爸挖苦了她几句,称若把进香钱捐给山下劳工更积德。周妈当着晓维与佛像的面捶了周爸,指着门口说:“出去等着!省得因为有你在这儿不恭不敬,让佛祖屏蔽了我跟晓维的心愿。”

    晓维还在回味着婆婆用的“屏蔽”这个时尚词儿,她已经被周妈按着跪在蒲团上了。

    晓维与婆婆找到周爸时,不肯拜佛的周爸正在入神地听法师讲经,周妈怎么给他暗示,他也不肯动一动。周妈只得拉着晓维到僻静地儿坐着等周爸自觉地归队。

    “晓维,我有个朋友的朋友是中医,对妇科调理很有研究。你下次回家的时候,去她那儿看看吧。”

    “妈,其实我”

    “你别误解我的意思啊,孩子啊其实是个听天由命的事情,我跟你爸都不强求。但是你从两回那以后,身子一直弱,精神也不好,我看书上网查了查,应该跟你太紧张有关系。这样长久拖下去,对你自己不是好事。你别不信中医,很多西医解释不清又解决不了的事情,中医都有办法的。”

    “好,谢谢妈。”晓维点头。

    关于孩子这件事,她心中有愧疚。都是因为她的不小心而失去了前两个孩子,也导致了她的精神一度抑郁,以及她与周然关系的渐渐冷却。对此老人没有过半句的怨言,甚至没在她面前表现出半分可以刺激到她的情绪。

    后来孩子没有再来过,晓维与周然的关系越发地疏冷,她对孩子的想法也早已由期待变作了无所谓。是生理问题也好,心理问题也好,她根本不介意了。

    仗着老人对她的爱护与体谅,晓维后来在孩子这个问题上,实在没做多大的努力。

    “晓维,你跟小然最近”周妈有些难以启齿地说“是不是处得不太好?”

    “没,没有啊。”林晓维回答的有点气虚。

    “晓维,我喜欢你这种性子,从第一回见你就喜欢。”

    “我知道,妈。”晓维心中七上八下,等着婆婆继续说下去。

    “可是任何事情都有两面,你这样的性子固然是温和体贴,但有些时候什么话都藏着不说,一个人在心里憋屈着,容易得病,对两个人的关系也没什么好处。你说是不是?”

    “嗯嗯。”晓维试着蒙混过去。

    “小然也是这样的个性,哪怕心里一百种想法,嘴上却不肯说一句。你俩这一点,实在是像啊。”

    听到周然的名字,晓维沉默下来。

    “晓维,小然那个孩子,他是个好孩子。你别看他跟我们这么生分可是这些年来,他嘴上不说,但实在是时时处处都想着你爸和我,很多事情都做在背地里,不用我们领情,也不让我们知道,这个我们心里很明白的。”

    晓维低着头摆弄腕上的手链,婆婆又讲:“他缺点不少,不会说贴心的话,不愿顺着谁的心思去做事,总是冷冷淡淡。可他也一直是个负责任又很长情的人,遇事从不推三推四,也从来做不来喜新厌旧的事情的。小时候他跟小伙伴一起闯了祸,经常一个人担,他用过的东西无论多旧了,都不让我们扔。”

    “是啊,很长情。”晓维低低地重复了一下。

    她的声音太小,以至于周妈没听清,疑惑地等着她再重复一遍。

    晓维笑笑:“妈,我跟周然没什么,就是吵了几句嘴。”

    周妈摸摸晓维放上桌面的手:“夫妻嘛,哪有不吵架的,什么事,说开就好了。我跟你爸当初,有几年也天天都在闹,闹到日子没法过,如果不是因为有小然,早就分了。你看,我们不也走到今天了吗?现在回头想想,当初那些破事儿都算什么呀。人生难得老来伴,你爸这个人”

    “我又怎么了?你又跟晓维编排我什么了?”周爸突然一脸笑嘻嘻地出现了“你们俩真会躲,手机也不接,我找了老半天。”

    周妈把手机拿出来:“哟,这儿没信号。”

    这话题就这么打住了,回程时再没被提起。

    晚上,周爸与周妈关了门嘀咕:“老婆子,你怎么看出来你儿子跟儿媳妇最近有问题的?我觉着他俩比咱们上回来的时候处得还要好一些呢。”

    “就是这样才有问题呀。他俩哪是会当众恩爱给人看的那种孩子?这两三天,晓维时时刻刻都在替小然说话,小然呢对晓维的关心也太明显了点。就因为这样,我才觉得不对劲呐。”

    遥远的x市,五星级酒店的豪华餐厅里,著名企业家唐元正在为儿子举办满月宴。

    唐元是比周然早好几届的师兄,当年离大学毕业只差几天,因为某些事没拿到毕业证。结果倒霉事儿却给了他拼搏的动力,十年下来,他已然拥有了呼风唤雨的能力,谁见他都得客气三分。

    周然当年曾拼着得罪校方的风险力挺过他,又在他艰苦的创业之初,以学生身份义务帮他做了很多工,很顺理成章地被他视为知己。当初若不是周然毕业后坚持陪罗倩回家乡,唐元本来早给周然留了位子。

    唐元向他的各位朋友以及生意伙伴隆重地介绍他的二房,以及二房为他生下的儿子:“各位兄弟朋友,改日我若有个三长两短,念在我们昔日的情分上,请替我关照一下这娘儿俩。”

    现在有人笑有人嘘。

    二房与庶子露面一会儿便退下,余下这群人吃吃喝喝,叙叙旧情,谈谈生意。

    虽然只有五桌,但服务员阵容庞大。谁叫这顿豪华的满月宴,这边人均订餐的标准就能超过正常一桌餐的平均水准呢。

    后来唐老板把手一挥,服务员全退了出来,集体留在员工休息室里随时待命。领班一走,她们开始唠嗑。

    “包二奶养私生子,还搞得这么高调。这个世界真让人绝望。”

    “二奶?那女的好相貌好气质,分明是知识女性啊。”

    “知识女性就不当二奶啦?唐大亨的事迹你没听说过?他老婆跟他是青梅竹马,二十一岁就嫁了他,现在孩子都上小学了。”

    “我想起来了。他跟他妻子的故事,在那某某杂志上登过,相亲相爱不离不弃的典范呀。靠,这世界确实让人绝望。”

    休息室的另一角,另几名更年轻的服务员也在小声聊同一个话题。

    “唐元很有风度啊,怪不得x大校花都愿意做小。愿意顶着压力给心爱的女人一个名分,真是有情有义。”

    “神经病啊你,别污辱‘有情有义’这个美好的词儿行不?他对得起他的糟糠妻吗?还有他那位妾室,有学历有美貌,何愁没有好出路,怎么就愿意这么作践自己?”

    “怎么对不起他老婆了?他都已经不爱她了,还是没跟她离婚,仁尽义至了。爱情有什么错有什么错?这男人长得体面又有钱,换成哪个女的也挡不住诱惑啊。”

    “你自己愿意你自己去,你少来代表全体女性。我可是要踏踏实实跟我家老陆过日子的,从没打算过要做被人斜着眼看的小三儿。”

    “别假清高了。这社会笑贫不笑娼,只要你有钱有地位,谁敢斜眼看你,只有你斜眼看人家的份。再说了,听说名校本科毕业要找个月收入三千的工作都得有买彩票中奖的好运气。有份工作又怎样?一周六天,一天九小时是常事,资本家根本不把你当人看。可是做二奶呢,一个月少说也有四五千,又不用天天上工。给谁干活不是干啊,一样都得低声下气的,一样是伺候人。二奶那也是按劳取酬呀。”

    “如果那男的没结婚,随便她去当二奶三奶四奶五奶的。可是人家是有妇之夫,有妇之夫什么意思你知不知道?还按劳取酬?道德呢?道德摆在哪儿?照你这么说,印假钞的,做假药的,贩毒品的,都付出劳动了,都在按劳取酬!”

    “吵什么吵?外面都能听见了!都闭嘴!不许在工作场合非议客人!”领班突然推门进来,一声令下,屋里顿时静下来。

    过了一会儿,领班出去,姑娘们又低声地说起话来。

    “嗳,今天唐总送的那颗蓝钻可真漂亮,能让我戴一天,我情愿用半年的阳寿来换。”

    “如果是你若戴在手上,人家会以为是人造水晶。”

    “切,没见过世面的。对了,你看见坐第一桌副陪位的那位年轻客人了吗?是不是很帅?看起来跟唐老大关系很好的,但是唐老大请客时好像很难见到他。”

    “那位周先生?他不是本地人。嗯,是很帅。”

    “如果他说要养你,你拒绝得了?”

    “滚,你言情小说看多了吧。”

    “谁不想干了站出来!”领班又一脸怒意地出现了。

    唐元这边的宴请散席后,周然与唐元坐在一起继续喝酒闲聊。

    “觉得你二嫂怎么样?”唐元带着一点醉意问。

    周然笑了一下,没说话。

    “笑什么?你直到现在都没跟我说句恭喜。”

    周然又笑了一会儿,突然问:“大嫂最近还好吗?”

    “挺好的。前些日子就带着彤彤去美国定居了。”

    周然静默了片刻:“大嫂这些年跟着你也不容易。彤彤已经七岁了,她能理解这件事吗?”

    唐元重重地拍了拍周然的肩:“兄弟,当初我们说,出来玩的男人,最丢人的事情,就是玩着玩着换了老婆,这话我一直记得。只要她愿意,她永远是唐太太,该属于彤彤的,一样也不会少。”他戳戳周然“你这是在挖苦嘲笑我,别以为我喝多了就听不出来。”

    “我只是好奇,你这种逢场作戏的高手,居然也会这么认真。”

    “周然啊周然,我跟你不一样。你一路走过来,升学,就业,一帆风顺,没遇上任何挫折。而我呢,这些年摸爬滚打,什么倒霉事都摊上过。现在回头一看,钱也有了,尊重也有了,但我丢掉的那些东西呢,比方说,青春和恋爱,找也找不回来了。像我这种人,能心动一回,那是可遇不可求。你知道这是种什么感觉?就像重新活了一遍一样。”

    周然碰了碰唐元手中的杯子:“祝你新生愉快。”

    他俩出了酒店门口,唐元搭着周然的肩:“你先去忙你的。晚上我在新开的那家摘月楼订了一桌,你叫上珊珊?”

    “我跟她早就没什么关系了,你别乱安排。我今天乘傍晚的飞机回去,我爸妈来了。”

    “走吧走吧,不拦着你当孝子。肖珊珊是过去式了?恐怕这姑娘不是这么想的,人家为你守身如玉着呢,我那儿追她的小伙子前赴后继,她根本不正眼看一眼。”

    周然沉默,不想跟他继续这个话题。

    “你这也算始乱终弃了啊,以后少笑话我。”唐元咧着嘴笑“说起来,珊珊那姑娘真是不错,伶俐又不娇气,很有悟性,做事认真,我正打算升她的职。她犯什么错了?”

    “没什么错,就是太认真了。”周然平淡地说,引来唐元大笑。

    “我昨儿见着罗倩了,她也来了。你知道?”周然上车前,唐元突然问。

    周然摇头,朝唐元摆摆手,告辞离开。

    周然去医院看望了他当年的导师,那老人已经在医院住了几个月了,生命已经倒计时,而他刚得知消息。

    老人精神还不好,询问了周然工作的一些情况,有些感慨:“没想到你就干了这一行了。我一直以为,你的个性也好,特长也好,是最适合做研究。现在,你觉得做生意比做学问更快乐吗?”

    “我一直在适应。”

    “你后悔过当初的选择吗?”导师轻不可闻地叹气。

    “没有。我做事从来都不后悔。”

    “那就好,那就好。”

    周然与导师聊了很久,从医院出来时已近黄昏。

    他招来出租车去机场。路上,他的助理打来电话,是他的那个私人号码:“周总,不打扰您吧?您另一部手机好像关着机。”

    “没事。你说吧。”

    “那家公司愿意再降三个百分点,希望我们立即给回复。”

    “让他们等着。下周再说。”

    “周总,其他原材料价格也在上涨。这样拖着,我们自己的损失也不小。”

    “这笔单子受损失是肯定的。索性让他们长点记性,省得下回还磨磨叽叽浪费时间。”

    “我明白了。还有,肖小姐,就是您的那位师妹,今天一直试着联系您。”

    “不要管她。”

    “是。”

    周然在机场候机室把关机一整天的手机打开。手机上显示有十几个未接来电,还叮叮咚咚地发来一堆短信,皆出自同一个人。

    周然的手指在拨通键上停留了一秒,恰在这时,那个号码又响了起来。他等了足足五秒,终于接起了那个电话。

    电话那端却是一个陌生的女子声音:“周先生?”

    “是我。”

    “肖珊珊小姐今天上午胃出血被送到医院急救。您如果方便的话,能来看看她吗?”

    “我知道了。谢谢你。”

    周然在候机室又坐了一会儿,当机场广播通知他要乘坐的航班正在办理登机手续时,他给林晓维去了个电话,告诉她这里有一点事情,需要晚一些回去。

    “好的,你忙吧。爸妈那边我会跟他们说。”晓维情绪没什么起伏地说。

    “你们今天进香还顺利吗?”

    “挺顺利的。”

    “多谢你陪着爸妈。”

    “别客气。”

    机场距医院有很远的路。周然在车上打电话订了鲜花,请他们在最短的时间内送到医院。

    出租车司机听他订了花,热心地说:“那家花店太宰人了。我们顺路经过很多花店,又便宜又新鲜,您亲自带进去多好。”

    周然朝他笑笑,说声“谢谢”并没采纳。

    “哦,年轻人,搞浪漫哇。”司机大叔意会。

    这回周然连笑都不笑了。

    周然从手机导航上找到的那家全国连锁花店虽然收费高,但效率也好。当周然到了病房时,花早已提前他一步送达了。

    那一大捧黄色郁金香正在肖珊珊的怀中。她倚着床头,手中挂着点滴。大片的耀眼的黄,映得她容貌姣好未施脂粉的脸越发地苍白。

    三年前,周然曾经为了一个大项目频繁地往返于他所在的城市与x市。某些必要的场合,他开始带上肖珊珊,他在x大的一位学妹。那时她还是大三学生。

    所有与周然交情颇深的朋友,在见到肖珊珊时,眼中都有一份了然。这个气质干净容颜秀丽的女孩子,竟与当年的罗倩有着五六分的相似。

    此时,这位疑似罗倩的替代品,神情有一些萎靡,直直地看向门口。半分钟前周然从那里慢慢地进来,然后就双手抄在裤袋里,定定地站在那儿,安静地等着她先开口,没有再走近的意思。

    病房里没有其他人。肖珊珊低头看了一会儿花,又看向周然:“黄色郁金香,花语是‘无望的爱’。你想向我传达的这个意思吗?”

    “是吗?我对花语没研究,只猜想你可能喜欢黄颜色。”

    “为什么不选黄玫瑰呢?虽然黄颜色的花,大多数花语都不好,但‘歉意的爱’,至少能让我好受一点。”

    “可以。我会让花店天天送黄玫瑰过来,直到你出院。”

    肖珊珊轻轻地笑了一下,看起来倒更像要哭。她俯身把花放到病床旁的矮桌上:“谢谢你的花。这是你第一次送我花。应该也是最后一次吧。你不坐一会儿吗?”

    周然仍然站在离她的病床很远的地方。肖珊珊用没挂水的那只手指了指床边的那把椅子。

    周然上前几步,将那把椅子向后拖一拖,坐下,距离肖珊珊仍然一米多远。他上的表情意味不明:“从昨天中午开始绝食,喝酒,喝浓咖啡,所以今天上午被如愿地送过来了。这种折腾方式应该很受罪,为什么不干脆吞几片药?”

    “自杀很懦弱,自杀未遂很丢脸。很久以前你告诉过我的。”肖珊珊看着他的眼睛,眼神很不安,声音很虚弱“我知道这会让你看轻我,可是我只想要见你一面。”

    “一哭二闹三上吊,每种方式对我都没用。你应该知道。”

    “可是你毕竟来了。”

    周然的眼底平静无波:“我来,是想跟你最后一次说清楚。珊珊,当初我们就讲好了,谁也不欠谁,好聚好散。我以为你是说话算数的姑娘。”

    “你不欠我,可我欠了你很多。”肖珊珊咬了咬唇,长长的睫毛已经沾了几点水珠,看起来楚楚可怜“就算你厌倦了我,至少也该当面跟我说清楚,当面跟我说再见。只是几千里之外的一个简单的电话通知,然后就再也不肯见我,这又算什么?”

    “结果不都是一样的吗?”

    “不一样。女人都注重形式。”肖珊珊抬手抹去眼角的泪滴,不让它们滑下。

    周然仿佛没看见她的眼泪:“好,那我们当面说清楚。当初你要跟着我时,我告诉过你,我不喜欢麻烦,而且我不可能与我妻子离婚,这对你来说,是一个没有结果的事。我们还约定过,无论谁要离开,无论什么理由,另一方都不要阻拦。这些,当时你都认同的。那你现在出尔反尔纠缠不休,又是为了什么?”

    “我需要一个理由。”肖珊珊哽咽了一声。

    周然不说话。

    “我从没想过要你娶我,也并不想纠缠你让你烦。即使我知道,你只把我当作替身,你的初恋,或者你的妻子,我也心甘情愿。”肖珊珊的脸庞滑过两道清泪“只要你肯见我,怎样都可以。哪怕一年只能见你一次面,一次只有两小时,就足够了。但是不要把我完全排除在你的生活之外。”

    “找个男朋友吧,然后你就会忘了我。”

    肖珊珊继续抹泪:“这话你已经说了三年多了。你第一次这样讲时,我就知道,总有一天你一定会不要我,我也一直在努力地找。可是我找了这么久,也曾经试着去了解,可是却再也找不到一个人,能够像当初的你那样,完全没有私心地对我好。你又要我如何去接受?”

    “二十四岁的人,不该用少女的眼光来看世界。珊珊,你觉得我这样的就算好人?”周然站起来,把桌上的面纸递给她“一个有妻子的人,在外面与其他女人不清不楚,这个人怎么可能是一个好人?既然他从来没打算与妻子离婚,即使他对你再好,他也终究对你也是自私的。可是,如果有一个人,他愿意为了你而抛弃发妻,那这个人更不是好人,因为你不能保证你一定会是最后一个。所以,珊珊,如果你要的是别的,怎样都无所谓。但如果你要的是真情,就不该在已婚男人身上浪费时间。因为那要比在熊市炒股赚钱的机率更低。”

    肖珊珊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

    周然把一张卡放在她的手边:“上次的支票你又寄了回来,我已经收到了。”

    “我不要你的钱!我不想你用银货两讫来定义我跟你的关系!我与你在一起,从来不是为了你的钱!”她抓住周然的手。

    “拿着吧,珊珊。我没想过要花钱买你的青春,我只希望能给你一点依靠。你一个人太久了,而钱比男人要可靠很多。”

    “周然,”肖珊珊可怜兮兮地抓着他的手“如果你真的想给我留下一点东西的话,就留给我一个孩子吧。你可以当作它不存在,而我也永远不会去麻烦你。我会用尽全部的力气去爱它,请你”周然把肖珊珊的手指一根根拨开,慢慢地向后退了两步。肖珊珊看了看他的表情,没勇气再继续说下去。

    片刻后,他斟酌着每一个字,低声说:“珊珊,如果我将来有一个女儿,如果我辛苦把她养大,一心期待她有更好的未来,而她却要替一个有妇之夫生孩子,我想我会失望透顶,我会后悔当初生下了她。”周然顿了顿“如果你父亲还活着,我想他会与我有同样的想法。”

    听到“父亲”这个字眼,肖珊珊失控地大哭起来。

    周然不劝阻,等她哭得差不多了,把银行卡和纸巾重新塞回她的手中:“我要赶晚上十点的飞机,必须要走了。珊珊,你自己保重吧。”

    “我不要你的钱!”

    周然退到门口,轻轻叹了口气:“珊珊,你怎么就不明白,既然我已经下定决心将你完全划出我的生活了,那笔钱,你收或者不收,对我来说没什么区别,也不会有任何改变。为何不善待一下自己?”

    他带上门出去了。

    周然在电梯里见到一位面容和善的阿姨正提着行囊,她的背包上挂着一个很可爱的饰物,写着xx护理的字样。

    发现自己被注视,阿姨憨厚地朝他笑笑:“先生,您有家人或朋友需要护理吗?”她从口袋里取出一张名片递给周然。

    周然将那名片研究了一遍。姓名、电话、照片、收费标准,在那张小卡片上一应俱全。

    电梯到达一楼,乘客纷纷离开,周然问那阿姨:“您今晚就可以上班吗?”

    阿姨一愣:“可以。我的病人虽然明天出院,但今天晚上就提前回家了。”

    周然取出笔和纸,写下肖珊珊的病房号,然后从钱包里取出一千块给她:“这位病人,需要住院五天。在她住院期间,麻烦你了。”

    那位阿姨一脸的不知所措:“才五天,哪用这么多钱啊?”

    “还有一件事要拜托你,这五天请找家花店每天送一打黄玫瑰到病房。”

    “黄玫瑰?不要红色的吗?没问题。”工作机会来得太快的阿姨,仍然没回过神来。

    周然在医院门口招来出租车。

    “机场”他上了车,头都没抬地说。

    他给林晓维又拨了个电话:“凌晨两点抵达,要三点才能回家。你劝爸妈早些睡。门不要反锁,免得又吵醒你们。”

    “知道了。有人去接你吗?”

    “我自己开车,我的车在机场。”

    “其实你不用这么赶,明天回来也一样。”

    “事情都办完了,留在这里也没什么事。”

    “这边下雨了。你开车注意安全。”

    “好。”

    “爸妈还没睡,你要跟他们讲几句话吗?”

    “不用了。”

    周然拿着手机发着呆。电话那头寂然无声很久了,但他怪异的感觉仍挥之不去。

    他这回遇上的出租车司机仍然很健谈,当车在红灯前停了很久时,他笑着问周然:“先生刚结婚吧?”

    “嗯?”周然不知他从哪儿得出的结论。

    “晚班飞机多熬人啊,只有新婚夫妻才会这么难舍难分,出差在外恨不能立即回家哟。”

    “哦,是啊。”周然不想多解释。他明白刚才那阵怪异感从何来而来了,因为林晓维在电话里说了很多的话,多到他不适应,以至于他也说了很多话。

    以前他们只要两句就搞定:“我明天x点到家。”“知道了。”或者索性是他下飞机后才通话:“我回来了。”“嗯。”也许刚才他给林晓维打电话时,父母正在旁边听着吧。周然作了这样的结论。

    离机场还有很远一段路。周然一条条地翻看着手机短信。

    一百多条,有未接来电通知、电子报、广告、客户的问候、朋友发的黄段子,形形色色唯独没有林晓维的。

    周然删掉所有短信,顺便删掉了之前几天肖珊珊的通话记录。

    其实早在早在晓维向他提出离婚前,周然已经中断了他与肖珊珊的关系。只是这个一直很淡然很懂事的姑娘,在分手这件事上,不如他所想的那么干脆利落。

    最近忙得焦头烂额的周然自然不愿为这种小事分心,所以他冷处理,淡处理,一直拖到今天。

    周然在机场外面遇上一位背着孩子看不出年龄的妇女,拦着他的路哀求:“这位哥,孩子已经一天没吃饭了,能给我们娘俩点钱去买个饼吗?十块五块就行。”

    周然后退一步,以免有诈。但他也懒得纠缠,在那妇女又开口时,递过去一张百元钞票。

    “您真是个好人,好人一生平安,一生平安。”那妇女语无伦次地深深鞠了几个躬。

    周然直到飞机起飞时,还想着那憔悴妇女感激涕零的表情。

    好人?一百块钱就能成就一个好人的话,那好人也太容易做了。其实刚才他给出租车司机钱不用他找零时,也收到了一句“好人一路平安”的祝福。

    周然苦笑。他之所以对“好人”这个字眼儿如此敏感,也许因为他今天去看了生命已进入倒计时的贺教授。周然至今仍然记得,贺老给他们上第一堂课时说:“同学们,首先要做好人,其次才做好学问。”甚至刚才他告别时,老人仍在他身后念:“周然,记得老师的话,‘先做人,后做事’,这话永远不会过时。”

    周然倚着靠背,揉着眉心,想想自己这些年在生意场上的表现,总结一下无非就是巴结逢迎强大者,打击欺凌弱小者,然后从瓜分而得的好处里拿出少量一点投资善事,赚好名声。花最少的力气用合情合理的手段取得最高的分数,一直是他擅长的,无论学生时代,还是踏入社会。

    他在学校里一直是所有老师眼中最好的学生之一,所以到了社会上,他也同样知道如何用最少的力气取得最高的分数。

    他口碑一直不坏,但好人这名号,他自知受之有愧。

    他不是好儿子,与父母的关系疏远了多年,若不是有晓维从中调和着,本来会更糟。

    他不是好丈夫,任何一个与妻子走到如此陌路的男人,都不可能是好丈夫。

    他不是好朋友,他与唐元的妻子李蓝曾是同班同学,他与唐元有多少年的交情,与李蓝的交情也有多久。而今天他千里迢迢来祝福她的丈夫与另一个女人爱情结晶,他在席上已经觉得对不起李蓝与他多年的友情。

    他也不是好情人,刚才他离开时,病房里传出肖珊珊撕心裂肺的哭声。他没对那姑娘乱动情,也没骗过她,可她毕竟在他失意非常低落的时候,给过他很多的慰籍。他曾以她的保护者姿态出现,但现在,他显然已成为伤她最深的那个人了。

    按周然对肖珊珊的认识,这件事情应该到此为止了,她不会继续纠缠。

    他自认虽然经常失败,却几乎没看错过人,无论朋友还是敌人。或许只除了罗倩那个例外。

    最怕麻烦的他愿意跟肖珊珊纠缠好几年,也许就因为他认定这姑娘不难甩。

    如此说来,他跟“好人”的距离,差了实在不止一点半点。

    周然抚着有些疼痛的额头,心想自我剖析反省实在不是件愉快的事。他一向是善待自己的,跟别人纠结可以,但很少跟自己纠结。都怪他今天遇上的都是不太顺心的事,让他有点犯堵。

    周然在飞机的低鸣声中想起早已成为过去的某一年。

    那时候,他进入事业最关键的时期,他与林晓维的关系也降到了冰点。他夜不归宿,她不闻不问。那时他很不愿回家,那时林晓维也很不愿意见到他。

    起初周然只是逢场作戏地玩。所谓的玩,在周然心中,其实也是工作的一种。玩的程度取决于他交往的圈子是黑是白还是灰,也取决于他的规则与自制力。如果天不时地不利人不合,会偶尔玩过火。

    第一回玩过火,周然懊恼又羞愧。面对似乎不知情的晓维,他试着用善待她来作补偿。

    他在接下来的一周里尽可能早地回家,他计划带晓维出去散心。林晓维并不领情,她回应他的是比他更晚回家,拒绝他的一切提议,拒绝与他的交流。

    周然现在想想很感慨。可那时候就是这样造化弄人,他俩在岔路口上一次次擦肩而过。比如一两周前晓维努力向他示好时他心里烦乱对她无视;待他转头想接受她的好意时她却已经将好意收回。

    玩过火这件事其实很像吸烟,没吸烟前都知道那东西是无益的,一旦吸上就无所谓了;第一口总是难受的,后来就渐渐习惯了。

    所以面对晓维的漠然,周然也不再觉得这件事会让他理亏了。他渐渐地将这视为理所当然,视为游戏规则的一种。他需要做到的,只是让这种游戏在他自己的规则内能得到控制。

    那时候,唐元给他引荐了一个新项目。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每周都飞一趟x市。

    远离家园的地方顾及少,玩起来比较放得开。那天生意谈得很成功,晚上在夜总会庆功时,来了几个漂亮姑娘作陪。领班介绍,这是本市高校的女学生。

    有人拉了其中一个塞到他身边:“瞧瞧这一位长得像谁?”

    那姑娘就是肖珊珊,长得与当年的罗倩有着五分相似,笑起来怯怯的,把细肩露背连衣裙穿得学生气十足。

    他们散场后,周然顺理成章地带了肖珊珊出去,她迟疑了一下,没有拒绝。

    周然没带她去饭店,而是请她边吃冰淇淋边聊天。

    “你做这行多久了?”

    “两周。但今天是第一回出来。”

    “学校若是知道你做这个,会给你处分。”

    “我在赚学费。我欠学校的钱。”

    “你父母知道会生气伤心。”

    “我没妈妈,我爸病了。”

    那天吃完冰淇淋,周然送她回学校,很意外地发现这是他的学妹。他把钱包里的现金分给她一大半。

    肖珊珊说:“你如果愿意送我回夜总会的话,我还能再赚点小费。”

    周然说:“既然你收了我的钱,今晚就该服从我的安排。回宿舍去睡觉。”

    两周后的一个晚上,他又见到那姑娘,在豪华饭店里。那姑娘熟练地端着盘子在他们的雅间里进进出出,并且认出了他。

    她下班后在路灯下等着周然,告诉他自己没再去夜总会工作。她感谢他的告诫,因为后来有两名女同学涉入一场案子,被学校开除了。

    当周然有机会第三次见到肖珊珊时,已经是暑假。她穿着商家的广告服,在一个国际展会上发传单,用中文英文与日文为客人耐心地介绍产品。她做得很卖力,声音已经有一些哑。

    周然承认,他在那一瞬间也许产生了某种时光倒流的错觉。所以他问肖珊珊愿不愿赚一笔外快,他邀请肖珊珊作他的临时翻译,陪他去一趟日本,谈一笔生意。

    他的动机也许很单纯。他为这姑娘勤劳执着的赚钱精神所触动,他愿意帮她。

    他的动机也许不单纯。当年的罗倩,也曾经这样争分夺秒地打工,把赚钱当作世间最好的娱乐。

    肖珊珊陪他去了日本,顺利完成任务。他们在国外待了一周,一直相安无事。但是回国后,肖珊珊借着酒意扑进他怀里,周然拒绝她,但他没把理智坚持到底。

    事后他带着那姑娘去买药,那姑娘与他镇定告别。就像当初他与晓维一样,他们打算当作一切都没发生过。

    这姑娘的表现正合周然的意。但是他的良心偏偏在那时变得太好。当他知道肖珊珊的父亲病情恶化时,他帮助了他们父女俩。又在肖父病逝后,帮她料理了后事,也给了无依的她一些依靠。

    再后来,他与肖珊珊就有了那样的约定。

    那个项目彻底谈成后,周然来x市的机会不再那么多。他从不专程前来,肖珊珊也并不缠他。她不怎么要他的钱,她不提他的妻子和家人,她要的东西实在不多。

    周然不介意逢场作戏,可是他并不主张与一个女人保持这样长久的暧昧关系。只是面对这样的肖珊珊,他甚至找不到抽身的理由,就这样一天算一天。

    最后周然毅然决定离开肖珊珊,却是因为唐元刺激到了他。那天唐元在一次酒席结束后说:“怪了。那个珊珊,打眼一看长得像罗倩,但相处下来,那副性子倒十分像晓维。”

    唐元说的是醉话,却炸了周然一头冷汗。那天傍晚,他在肖珊珊的小公寓里,看着她穿着式样保守的睡衣在每个房间走来走去;她收拾房间,但越收拾越乱;她一边翻着爱情小说一边把电视台换来换去;她给他削苹果,刀法很差;她为他按摩肩膀,力气很小的的确确是,每一种行为,都令他有熟悉的感觉,仿佛是曾经属于过他却又被他遗落在某个角落再也找不到的东西。

    周然知道自己判断错误了。他一直把他与肖珊珊的相处,权当作对当年与罗倩分手的心理补偿与治疗,而他也心安理得地接受。

    可是当他猛然发现,他能从肖珊珊这里找到的安心与熟悉感,却是当初他与林晓维刚结婚时他俩的相处状态,他只觉得荒唐透顶,他意识到自己也许做了极愚蠢的一件事。

    这种心态微妙又复杂,令数理化高材生周然没有勇气去解答。

    但是那天,本打算在肖珊珊那里过夜的周然以第二天要回公司为借口,连夜乘了航班赶回家,就如同今天一样。

    保姆睡眼蒙眬地为他开了门,一边掩饰着吃惊,一边用食指竖在唇边小声:“周太也很晚才回来,回来后一直在哭,刚刚才睡。”

    “她怎么了?”

    “她和朋友去看残疾人演出了。”

    周然轻手轻脚回到他和晓维的卧室。晓维睡觉怕光,所以他只开了落地灯。

    林晓维睡在床的一边,微微皱着鼻子,睡得不算稳。

    她身形单薄,只占了大床的一角。但是床的另一侧,堆满了她的一堆书和衣服,还有几个布偶和靠垫,她根本没给他留可以躺下的空间。

    周然去浴室打开排气扇,抽了两支烟,后来他取了一床毛毯,在卧室的躺椅上坐了一会儿。他手脚很轻,但并非一点声响也没有。晓维一向睡得不沉,可是她完全没有动静。

    周然不知何时在躺椅上睡过去了。第二天醒来时,他之前盖的那条毯子已经被他卷到身下,他的身上盖了另一条被子,是晓维昨夜盖的那一条。

    床上的书、衣服和布偶都已经收拾干净了,仿佛昨夜床上根本没睡人。

    沙发旁边的茶几上有一张字条:“我们高中同学聚会,要在外过一夜。我后天回家。”

    于是周然知道,他们再一次在岔路口各走各路。

    而林晓维的确没给他什么可以试着重新修复关系的机会。她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漫不经心地拒绝他,冷淡地回应他。

    有一天她的态度终于变得十分奇怪而友好,然后她说:周然,我们离婚吧。

    “先生,您需要红茶还是咖啡?”

    一个柔柔的声音自周然头顶上响起,令他一时想不起自己刚才到底在做梦还是在回忆。

    不待他回答,另一个动人的声音已代他回答:“给这位先生红茶。”

    “咖啡。”周然睁开眼。

    “我记得你以前不喝咖啡的。”坐在周然邻座的美丽女士一笑。

    “习惯可以改的。”他接过咖啡,朝空中小姐笑一笑“谢谢。”

    “很巧啊。”女士说。

    坐在周然临座的,正是唐元所说也来到了x市的罗倩女士。飞机起飞时,周然的邻座还没有人。他在方才恍恍惚惚的半梦半醒中,不只一次地想起了罗倩的名字。所以当他还闭着眼便听到罗倩的声音时,他的确一时回不过神来。

    “周然,你那是什么表情?你见到我有那么不高兴吗?”

    “你见到我也不会太高兴吧?”周然将手中的热咖啡一口喝掉大半。

    “谁说的。他乡遇故知,乃人生一大乐事。我高兴得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