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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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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庄羽的故事,虽没她预告的那样吸引人,范青稞头一回听到,震惊得很。但惦记着简方宁招呼她的事,时时心不在焉,又不好贸然打断。想那庄羽喜怒无常,正讲在兴头上,此时你不听,以后想听她却不一定爱说了。

    正左右为难,到外面周游的支远,突然进屋来说,庄羽,住在这儿,又瞎又聋,活把人憋死!有一件宝贝,在见庄羽和范青稞聊得热火朝天,后半句话咽回去。

    范青稞抓住机会,忙打岔,你俩说悄悄话吧,我到院长那儿去一趟,谁让咱的校狐攥人家手里呢?耽误时间长了,得罪不起,再说打探0号的事,和咱几个都有关系。

    庄羽一扬手说,甭解释那么多,快去快回,我还没说完呢。然后和支远的脑袋,凑到一处嘀咕去了。

    范青稞问一个大眼睛护士,院长室在哪里?她看见护士挂在胸前的牌牌上写着:职务——护士。姓名——甲子立夏。

    一个奇怪的名字。

    院长室不可随便去。甲子立夏说。

    这个,我知道,不是随便去的,是院长叫我去,我才去的范青稞原也是个口齿清楚的人,但到了戒毒医院,以一个吸毒者的身份出现,凭空矮下去,人自觉猥琐,说话也低三下四。

    简方宁的名字,就像海龙王的避水神珠,劈开一条坦道。甲子立夏的脸上有了笑容,一指甬道尾端,说,请一直走,到了头向左拐第二个门就是。

    范青稞刚想说谢谢你,立刻咬住了自己的舌头,把这句文明用语扼杀掉。

    久违的宁静与舒畅。

    范青稞敲门。

    屋内细碎的声音,好像在掩藏什么东西。范青稞又敲。门开了,简方宁端庄地出现在门内,范青稞一个箭步跃进门,紧紧地抱住简方宁,一时百感交集。

    喂喂,你这是怎么啦?好像不是住了一次我的医院,而是流放了一回西伯利亚,这么凄凄惨惨还学会了西方礼节,来一拥抱,吓我一大跳。虽是约了你,可你这一身病号打扮,进门就扑过来,实在让人心惊肉跳,我还以为病人挑衅行凶呢!你看,把我儿子吓得躲起来了。含星,出来吧,这人穿看病号衣服,是假的,是妈妈的好朋友,常说起的沈若鱼阿姨。

    简方宁说着,从桌子底下,拉出一个瘦弱的小男孩。孩子满面通红地喘着粗气,眼神流露着恐惧,这是简方宁的独生子潘含星。

    含星,你好。阿姨同你第一次见面,理应有点见面札。可惜你妈妈的医院,把我浑身上下,搜得连一个钢蹦都没剩下。以后补吧。沈若鱼抚摸着孩子软绵绵的头发,吃了一惊说,好像在发烧?

    简方宁说,是啊。要不我昨天怎么也会看望你的。没想到上午,景天星教授同我谈她的研究计划,下午学校老师又打来电话,说孩子病了,要我赶到。一大一小两颗星,把我忙得天旋地转,就顾不上你这条鱼了。别生气。

    沈若鱼说,先不说别的,求你再叫我一声。

    简方宁笑道,若鱼,你怎么了?才住了一天院,就变得神经兮兮?

    沈若鱼仰天说,听你叫我的真名字,太亲切了。看到你,真有地震后埋在土里的人,又被扒出来看到太阳的感觉。虽说只一天,神经已快绷断。

    简方宁说,这是一条特殊战壕,没人知道它的阴冷潮湿。

    沈若鱼说,连这儿空气,都好像有传染性,我现在张嘴就想骂人。环境是看不见的手,大人多少还有抵抗力,千嘛要把含星带来?

    简方宁说,你以为我爱带他?他一直在烧,那个真的范青稞说,这孩子体弱,要是抽起来,她可没办法。潘岗出差,这里又一会儿离不开我。吸毒的人,身子都让毒品淘虚了,外头架子还在,内里早已是空壳。戒毒方案,每人不同,都需我亲自决策。用药的剂量,也得我亲自把关。两边都离不开,只好把孩子锁在办公室。你以为他愿来?说这儿都是坏蛋。一有人敲门,就吓得钻桌子。拉都拉不住。

    沈若鱼说,知道诸葛亮是怎么死的吧?

    简方宁说,事必躬亲,鞠躬尽瘁。不必挎腰鼓跳迪斯科,旁敲侧击,要是能有诸葛亮的死法,我也算善终了。

    沈若鱼说,这是什么话?难道断定自己必是凶死?

    筒方宁说,干了戒毒这一行,就把生死置之度外了。仁义善良之人,能沾染它?什么样的人才贩毒?都是亡命之徒。你戒毒,就是断了很多人的生路、财路。只怕早晚会死在他们手里。

    沈若鱼说,方宁,不许你胡说,若不是从病房直接来,手太脏了,我一定捂住你的嘴。还当着孩子,你不怕吓着了他?

    含星插嘴道,才吓不着我。我妈妈一天在家讲这话,还教我若是在街上,有人问你是不是叫含星,你一定说,不是不是。要是有人问我,简方宁是不是你的妈妈,你一定要说,简方宁是谁?我根本就不认识她

    沈若鱼鼻子一酸,说,方宁,假若不住到这里来,真不知你受着这样的罪!

    简方宁说,别说这些丧气的话了。治病救人,以前体会得还不深,到了这里,才真有拯救他人于水火的自豪感。有时想,以前的观音,大概也是这种心情吧?

    沈若鱼叹一口气说,还观音呢,只怕你将来以身殉职,连自己都救不得。

    简方宁说,咒我。

    沈若鱼说,一咒十年旺。人把最坏的事挂在嘴上,是为了时刻防着。

    简方宁顿了顿说,怎么样?

    沈若鱼明知故问,什么怎么样?

    就是我这个医院啊。

    沈若鱼说,刚一天,能说出多少?只见你威望挺高的,都看你脸色行事。

    简方宁解释道,你说我大权独揽?医院创建时间短,其他医生经验不足,要是不该死的死了,坏名声就出去了。医院也像老字号,创牌子不易。

    沈若鱼说,我和膝医生聊了半夜,长不少见识。

    简方宁说,他是挺用功的。

    沈若鱼说,看你做的,评论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像在说一个小学生的作业。我看他的经验很丰富,只怕你还要拜他做先生呢。

    简方宁说,要说别的,我还真得向他学习。人家当了一辈子的医生,见过的病人,只怕比我见到的奸人都多。但要讲戒毒,他不如我。我是景天星先生的关门弟子,得她理沦真传。我实践经验多,位置在这儿摆着,顶在火线上。他只在门诊上接病人,晚上值班,做些一般性的处理。膝医生是纸上谈兵的元帅,我是亲临前线的指挥官。

    沈若鱼说,单是他的白发,就叫人生出无限信任。

    简方宁说,作为经验科学,白发常常是医疗质量保证书。但戒毒医学是个例外。解放了,前三十多年我们是没有毒品的,医学院的学生,根本就不知道毒品知识,医院里也没有懂戒毒的医生和必要的药品。举国上下,几乎是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面对毒品的大举入侵,仓促迎战。像雨后的毒蘑菇一样,冒出了成千上万的瘾君子,靠谁来戒毒?如何诊断?何种治疗?怎么预防?所有的人都会说,找医生啊!学问和经验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培养一个好医生,需要多少时间?多少金钱?多少勤奋的汗水和献身的精神?多少心血和才智的付出?最后还需要一种必不可少的元素,那就是多少病人的生命存在其中膝医生他们很多人都是从别的科半路改行。这个过程,脱胎换骨相当痛苦。再有就是刚从医学院毕业的硕士博士,热情高但经验不足。

    沈若鱼插话道,比如蔡医生,实在是太年轻了。幸亏我是假的,若是真的,哪能放心?你们医院独一份,医生叫什么大爷大妈,满口江湖气。

    简方宁说,病人信口乱叫,纠正了几次,也不顶事。这里的病人特难缠,也只得由他们去了。只是不准叫我。

    沈若鱼好奇道,不知您芳名若何?

    简方宁说,难听着呢。不告诉你。

    沈若鱼说,这有何难?我只要向病人一打听,就大白天下。

    简方宁只得苦着脸如实相告,他们叫我老太太。

    沈若鱼大笑道,你一点都不老嘛!想想又说,我知道了,这是尊称,和老佛爷一个意思。不过这比“孟妈”好听得多。不知怎的,我一叫孟妈,就想起了“猛妈”.一种獠牙很长的原始象。

    简方宁说,你见到她了?

    沈若鱼说,态度蛮好的,特爱说话。

    简方宁说,她是别的医院退休的大夫,反聘到我这里,人很热情,业务却生疏。

    沈若鱼想起来又说,要说老太太,你这里名副其实有一个,就是发饭的护士。我看她岁数真是不小了。

    简方宁说,可别小看,老太当护士的时候,只怕你我还没出生呢。若想知道故事,她可是话匣子。你看我这支队伍,老的老,小的小,我不在前面堵枪眼,哪里放心得下?我夜里常从梦中惊醒,梦到病人死了,心跳得快从眼眶飞出去。伸手就给夜班护士挂电话,人家说一切如常,这才把脑袋在枕头上摆平,但再也睡不着了。潘岗老发火,说我干这活儿,不单自己倒霉,全家都要折阳寿。

    沈若鱼说,你若真治好了吸毒的人,胜造浮屠。

    简方宁说,你在病房里,跟他们聊天,感受如何?

    沈若鱼说,只同一个人说了话,最深的印象是,真够能说的。

    简方宁一下笑起来说,吸毒的病人,手无缚鸡之力,却是属铁锅里的鸭子。哪儿都煮烂了,只剩一张硬嘴。只要有人听,他们海阔天空,侃得真魂出窍。只是你要小心,不要被他们骗了。

    沈若鱼惊道,骗我什么?我被你们搜身,现在是彻底的无产者,分文皆无。

    简方宁道,骗钱只是一方面。他们伪造历史,夸大事实,满嘴说谎。把自己的以前形容得非常纯洁,把自己吸毒描述得多么无辜。吹嘘自己有多少钱财,渲染曾得多少才子佳人围追堵截整天泡在谎言里,把骗人当快餐。

    沈若鱼拍着额头说,我听得那么像真的。

    她急急想把庄羽的故事复述一遍,以辨良莠。

    简方宁堵起耳朵说,我不听。每个吸毒者,都有一篇精彩故事。你有耐心,可以纂一本新聊斋。卖淫的女人,都有一个天真无邪的妹妹,需她养活上学。杀人越货的匪徒,必有80多岁的瞎眼老母,等他带饭回家。我没心思听故事,需要的是特效药物和疗法,把他们拯救出来。

    沈若鱼自语道,不完全是假的吧?人编假话,总要有目的。我在这里的身份,不过是个病人,骗我何益?

    简方宁说,也许,以你的身份和吸毒者交谈,能听到一些真话。只要你愿听,他们语言生动,甚至妙语连珠。只怕脏话连篇,听完了要洗耳朵。我会关照,尽量为你提供方便。

    沈若鱼说,脏话我会消毒,要是听一大堆谎话,就很无聊。

    简方宁说,锻炼吧。什么时候你能听出他们哪些是谎话,哪些是真话,就算在这里毕业了。

    沈若鱼说,我可不想打持久战。好奇心满足了,我想回家,回到正常人的生活里去。

    简方宁说,来去自由。只是刚在这里呆了一天,就想打退堂鼓了?你也不怕对不起你交给医院的那一大笔保证金?

    沈若鱼说,你说这个,想起一件要事,得给我家先生打一个电话。昨晚经栗秋小姐指点,才知只你屋有唯一的通道与外界联系。

    简方宁道,其实还有一条外线,藏在护士办公室隐蔽的地方。她们不愿得罪病人,就把所有棘手的事,一古脑推到我身上。

    沈若鱼拨了先生的电话。忙音。本想同简方宁接着说话,但情绪已进入了渴望同先生讲话的氛围,就不想变换了。刚才忙着与简方宁久别重逢,没有仔细打量被庄羽称作“闺房”的院长办公室,趁机补上。

    一间相当大的房子,雪白的墙壁,洋溢森然的冷意,墙上什么也没挂,好像白色洞穴。高低不同的书柜里,摆着各种医学书。写字台的颜色与书柜也不协调,好像是胡乱凑起来的。当然,不管多么陈旧,一切都极整洁。

    唯一露出“闺房”气味的,是窗台上摆着一只生理盐水瓶,虽是空的,瓶底却粘着一瓣枯萎的花叶,可以想象出瓶里曾经插过鲜花。它犹如整座房间的眼睛,使人判定出这是女人的房间。

    你插花啊?

    是。

    病人送的?

    我从来不接受病人的礼物。

    假如是真心呢?

    那也不收。我分得清人体心脏的每一片瓣膜的开关方向,但我分不清送礼者的心。

    久久的沉默。

    沈若鱼又拨电话。这一次通了。

    你在哪儿?先生透出无限关切。

    我就在我该在的地方啊。沈若鱼若无其事地说。越是当着朋友,她越要显出夫妻间平淡。

    我还以为你迷途知返了呢。先主揶揄。

    我还以为家书抵万金呢,没想到这么打击你,那我就收线了。沈若鱼把手指安在压簧上,准备先生一答话,就一把压下,抢个主动。往常他们在家拌嘴,谁要率先离家,嘭地一声关上门,谁就是胜利者。留下那个原地不动的人,怅怅地发呆。

    不想先生忙说,鉴于你执迷不悟,我就告诉你,找了一些有关毒品的小资料。原本预计你若悬崖勒马,我就密而不宣了。你越陷越深,就助你作个参考,若不赶快贡献,你学问见长后,没准还不屑一顾了。不过你也别估计太高,都是公开资料,科普性质,和你朋友那种高、精、尖的学术机密,不可同日而语。

    想不到你外紧内松,谢谢啦。我一天呆在院里闲得无聊,你赶快给我带来啊。沈若鱼高兴地说。

    往哪儿给你带?要不是守株待兔等来了这个电话,上下求索,也找不到你。先生牢骚满腹。

    简方宁虽然只听到了沈若鱼的话,内容也推断差不多。示意沈若鱼把话筒给她,说,就把东西带到我家吧。我是简方宁,地址是若鱼在我这里,你就放心吧。

    先生道,我就把若鱼托付给你了。

    放下电话,简方宁说,你先生跟临终嘱咐似的。

    沈若鱼不好意思,忙转移话题说,我听吸毒的人讲,刚接触毒品,美妙极了,犹如天堂。不知那到底是一钟怎样的感觉?

    简方宁说,我说不清。

    沈若鱼说,连这个都不知道,还称什么专家!

    简方宁驳道,航天飞机制造者,并没有坐在“挑战者”号里凌空爆炸,他们就没有资格研究太空了?

    沈若鱼说,一大一小,可比性不足。你若身感神受,也许会更权威。

    简方宁说,只怕我没在医学上有什么建树,先成了人所不齿的大烟鬼。

    沈若鱼说,那么危险?仅一次,又能若何?你不曾知道梨子的滋味,就要变革梨子吗?

    简方宁上下打量着她,说,若鱼,不是我吓唬你,你这种性格,若是个普通人,很可能就吸了毒。很多人不曾吸毒,并不是因为洁身自好,只是在他一生,从来没机会接触毒品。如果万事俱备,难免不误入歧途。

    沈若鱼说,危言耸听。

    简方宁说,可惜世上的规律,往往是一伙残暴的事实,扼杀一个美丽的想象。

    沈若鱼说,请详细讲。

    简方宁说,我给你讲一个故事。

    沈若鱼说,到处都是故事。

    简方宁说,故事只是一种习惯称呼,这是真事。一个很有才华的医生,以前在学术会议上初见他,风流倜傥侃侃而谈,颇有傲视群雄的意思。戒毒是中国新兴学科,容易出成果。有时候,某一个人的脚步到什么地方,就意味着这门科学走到什么地方。在东方人种中,大规模地研究探索戒毒的规律,是一项创举。他说过,有一天,谁若攻克了戒毒,不但会获得诺贝尔医学奖,还会获得诺贝尔和平奖,因为毒品引发的战争太多了。

    7气

    他决心干出名堂,想到了神农尝百草。既然我们的祖先可以以身试药,今天的医生,为什么不能以身试毒?他没宣布他的计划,要是有人捷足先登,第一个品尝螃蟹的人就不是他了。一切都是秘密的,深夜开始实验。他在记录本的扉页上写道,这是一个伟大的时刻,我自愿地为了人类的彻底幸福,做一个窃得火种的人,哪怕在这个过程中,将自己焚为灰烬。

    他开始吸毒,手法很不熟练。吸毒也要有一套技巧,才能让最少的毒品,发挥最大的效力。他只是道听途说,一切暗中摸索。幸好,也不是什么高难动作,他自学成才了。

    某时某刻,他写到:开始点燃。吸入海洛因烟雾,恶心、头昏、全身无力、思睡。注意力不集中,视物不清。伴有呕吐

    沈若鱼打断说,哎,不对啊,我听庄羽说,不是这种感受。

    简方宁说,鸦片是千面妖魔,每个人开始的反应,都不一样。根据美国的统计,一生当中至少吸食过一次毒品的人,大约有7200万人。但最后成为瘾君子的,不过1200多万。你说,这意味着什么?

    沈若鱼道,说明很多人尝试一次之后,再也不吸了。

    对啊。这样说,好像鼓励大家可以试一试毒品,罪过大了。但我觉得,科学态度最重要。确有许多人,吸了一次毒品之后,再也不肯染指。也未必就是他们的觉悟有多高,毅力有多强,只是毒品没有给他们以想象中的快乐。他们满足了自己的好奇心以后,就此洗手不于了。

    沈若鱼说,为什么人与人之间的差别,这样大?

    简方宁说,这正是一个在生理上和心理上都极为要害的问题。也许,它将带来戒毒理论和实践划时代的革命。

    沈若鱼说,先甭管以后的事。那医生怎么样了?

    简方宁说,看来医生的生理结构,属于对毒品不是第一次就上瘾的那种人。要是普通人,就此拉倒了。但他有敬业精神,忍受着毒品带来的严重不适,接着实验下去。

    第二天,他又开始了重复的操作。这回,熟练些了。点燃吸入他随之记录着,某时某刻,无特殊不适,但也无明显欣快感如果此刻停止危险的探索,还来得及。但年轻医生是固执勇敢的人,敏感地意识到,他的身体,已经同毒品达成了某种妥协,证据是他不再那么难受了。只要坚持下去,也许有质的变化,希望就在前面,成功在招手。第三天,他轻车熟路。事情果然按照预料发展,他的笔急速地在纸上移动:某时某刻,吸入全身发红,皮肤有一种奇异的痒感,约30秒钟后消失,伴以温暖的松弛状态,烦恼忧虑一扫而空,血液中燃起一种微妙的火焰,可以毫无倦意地从事重度长久持续的体力和脑力劳动,自感有用不完的劲。强烈的优越感大约4小时后,渐渐消失在第四天的记录里,他写着,我的大脑,接受到众多模糊而色彩鲜明的信号,热烈而欣快。视觉变形,看到诺贝尔奖章自天而降,是巨大的海星形状,放射金色火焰,万丈霞光波涛起伏有怪兽出没,鲸鱼在打滚,我已是金刚不坏之体第五次的记录只有两个字:成仙

    记录中断了,他自身堕入深渊,无法自救,更谈不到救人。从第四次记录,就不再属于科学,是魔幻与狂想了。一个年轻有为的医生,就这样殉了自己的理想。

    不管别人怎样挖苦诬蔑,我还是对他给予深深的敬意。简方宁沉痛地说,他失败了,以自己年轻的生命,证明人的意志,是无法同毒品对抗的。任何企图鸡蛋碰石头的人,都应该在这堵血墙边,停下愚蠢的脚步。

    沈若鱼噫吁叹息,说,方宁,我真的不懂,毒品确实能给人以那么巨大的快乐吗?

    简方宁说,真的。

    毒品在使用的早期,可以给人以巨大的快乐。

    长久以来,我们的科学家和社会学家,我们的研究和宣传者都极力地漠视这一点。一个天大的漏洞。如果不是愚蠢,置铁的事实不顾,简直就是别有用心。人们大力宣传毒品的痛苦,以为这样就会使好奇者退避三舍。但一样东西,要是从一开始就带给人无尚的痛苦,怎么还会有这么大的蛊惑力?难以自圆其说的事,必定引发致命的好奇。年轻人是最好奇的。好奇不是一种坏品质,它是人类进步的阶梯。要是没有好奇,人类至今还爬在树上,披着树叶呢。若鱼,我领着你去看动物实验。简方宁想起什么,话题一转。

    一听说动物二字,一直软软瘫在沙发上昏睡的含星,猛地跳起来说,妈妈,我也要去动物园。

    简方宁说,你一个小孩子,又有病,不老老实实地躺着,折腾什么?

    含星说,你说过了好多次,要带我到动物园去,可你一次没带我去过。上回,我们老师布置作文,题目是:你最喜欢的小动物。我说,我最喜欢猴子了。你说,那你对着电视里的动物世界,写一篇猴子得了。后来,我们老师给我那篇作文得了一个三分,评语是“材料干巴,语言一点都不生动,没有写出猴子的个性”我哪还记得真的猴子是什么样啊,还是我五岁那年,你带我去过一回动物园,早忘光了。脑子里都是假猴子,除了孙悟空,就是卡通

    小家伙说着眼泪汪汪。

    沈若鱼说,得,没想到开成了忆苦会。含星,过两天等阿姨出了院,带你到动物园的猴山,直让你看得浑身长出绿毛来。

    含星立时被逗笑,说,绿毛是发了霉,馊了的东西才长的,我要黄色的毛,像猴王那种。

    方宁歉疚地说,不麻烦沈阿姨了,我这个星期天就领你去。说到做到。

    含星不依,说,就要今天嘛!

    方宁说,今天确实不行。妈妈这里是工作的地方,带你来,已是特殊。动物实验室更是闲人免进,哪里能让你一个小孩入内?含星乖,你的病还没好利索,吃了药,好好发汗。

    小家伙一脸霜打的可怜模样,不过他很懂事,见完全无望,也不闹了。只是说,你们快点回来啊。看到桌上摆着各色的处方纸,百无聊赖地随手拿了一张,折纸飞机。

    嗖——轻捷的小飞机,栽到简方宁手边。

    你这个孩子,怎么这么淘气?不知道爱惜东西!简方宁斥责。

    沈若鱼代打不平说,一张处方纸,有什么了不起?用了就用了,一个小孩子,这也不让动,那也不让动,只怕感冒好了,再憋出别的病来。含星,你愿意叠飞机,只管叠。处方你尽管用,阿姨给你做主。

    简方宁道,好你个沈若鱼,成了太上皇了。以后我的儿子被惯成了高衙内,送到你家白吃饭。

    沈若鱼说,螟岭义子,你以为我不敢认?

    简方宁就说,好儿子,有你沈阿姨给你撑腰,你就叠飞机吧。只是不要用红处方。

    含星说,我就要用红处方叠一只能救火的飞机。白的黄的纸,都不好看。

    方宁耐心说,白处方是开普通药的,黄处方是开外用药的。只有这红处方,是专开剧毒麻药的,比别的处方更慎重。在这所医院里,一般医生用红处方,只能开出一次的药。只有妈妈一次可以开出很多很多药。红处方主要是妈妈用,你都折了飞机,我用什么呢?

    沈若鱼知道处方多的是,简方宁不愿惯孩子,她也只好跟着装傻,不便揭发。

    小孩就是好哄,把红处方搁下,独自看书。

    沈若鱼说,你这儿用药的规矩还挺严?

    简方宁说,不是我的规矩,是国家的规矩。这里用的药,都是可以致人于死地的。比如三唑伦,一瓶吃下去,神仙也无救。

    沈若鱼说,三座轮,药名真好听。三座轮船,不知驶向何方?

    简方宁说,爱给药起外号,你和他们一样。

    沈若鱼说,他们是谁?

    简方宁说,吸毒者。他们管吸毒叫“打板”、“走飞”、“追龙”、“扎飘”国外也是这样,毒瘾发作叫“旅程”觉得味道不对,不舒服,就叫“怪感”单是那些毒品的名称,就琳琅满目,叫你眼花缭乱。品种有“樱桃尖”、“紫雾”“蓝色喝彩””黑蛋”“歌星””快活豆”

    沈若鱼说,听得我口水都淌出来了,好像到了小吃店。瞧你如数家珍的模样,简直像黑道上的毒贩子。

    简方宁说,干什么吆喝什么。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我干的是戒毒,要是连这都搞不清,不是敌情不明吗?不过,黄种人与白种人体质有差异,国人还是更爱传统的鸦片和海洛因。

    沈若鱼看着含星不断转动的小脑瓜,说,当着孩子说这些,合适吗?不觉得少儿不宜?

    方宁说,树欲静,风不止。不说根本不可能,每天晚上我家的电话都像开了锅,医生处理不了的病例,都得我电话遥控。孩子对毒品的知识,绝不在一个成人之下。再说,我真是怕有人给他暗中下毒,所以从来不让他在外面吃生人给的东西,喝生人给的饮料。现在的孩子,你让他干什么,都得说清了理由,要不,他才不听你的呢。瞒也瞒不周全,索性抖落个明白。

    一场鸦片战争,是国耻,一种植物的汁液,涂在一个古老民族的脸上,让它忍受了太多的屈辱。我们讲反抗,却不爱讲鸦片究竟是怎么回事。鸦片是会卷土重来的啊!鸦片毒害了那么多年,焉知我们的血液里,就没有死灰复燃的因子流动?有时在大街上,我看到花枝招展的女孩,就想走上前问她,小姐,你知道鸦片是怎么回事吗?她一定会以为我精神有毛病,但可以断定,她不懂得毒品的危害。以前中国被叫做“东亚病夫”鸦片是大罪魁。没准这姑娘的爷爷或是太爷爷,就是一个烟鬼呢!既然是病,就可以遗传,可以复发,我们有什么讳疾忌医的呢?

    沈若鱼说,方宁,我看你应该去大学做个报告。

    简方宁说,你以为我不敢?可惜没人请,难得碰上懂我的人,话匣子一开,就收不住了。好,咱们上动物实验室去吧。

    含星自知没份,也不再纠缠。

    沈若鱼说,在哪里?

    不远。

    但我这一身病人装束,进得了实验室?

    你换上我的衣服。简方宁说着,打开书柜的下层木门,抽出几件衣裳,质地式样都不错。贡

    沈若鱼一边换衣一边说,看你平日挺朴素,想不到金屋藏娇。

    简方宁说,从部队回来,一无所有。最慢的有时就是最快的,什么都现买,

    当然新潮。别的女人,好衣服都藏在家里。我就这么几件行头,全在办公室。

    出席会议,或是有客来,随时披挂。两人说笑着,打扮齐整。刚要开门走,沈若

    鱼说,还有一事。

    简方宁说,怎么这么啰嗦?

    沈若鱼说,你忘了?我不是自由身。要是一会儿病房里找起我来,会报失

    踪案。

    简方宁说,疏忽了。你是模范病员,待我给护士长打个电话,就说你一直

    在我这里,其它的,她自会安排了。保证你回来后,不会追查你的下落。

    沈若鱼答,谢谢院长关怀。

    简方宁又叮咛了含星几句,两人从院长室的另一扇门,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