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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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并非奇迹

    回过头来再说丁一的病吧。丁一神了!乐观的丁一,坚强的丁一,年轻有为的编剧丁一,被媒体频频关注的和在众多漂亮的女演员中如鱼得水的丁一,真他妈神了——他的病居然好啦!忽然之间,就好了。对呀对呀,痊愈了,没事了,身上的那些丑陋的花株或恶毒的种子均告消失,一下子全都没了!要不说神了哪。

    当然是经过一系列检查的:x光,b超,ct,核磁共振,血,尿,淋巴,唾液嘿,那东西怎没了呢?再做一遍:x光,b超,ct,核磁共振,血,尿,淋巴,唾液没有,还是没有,邪了门儿啦。大夫们白纸一样的脸上堆起无数褶皱。一个说:“原来什么情况,肯定有吗?”二个说:“就像我站在您跟前一样确定。”三个说:“那怎没了呢?没也不能没得这么干净呀?”四个说:“不可能没,不、可、能!”五个说:“您是说现在不可能没,还是说原来不可能没?”六个说:“现在和原来都不可能没。”七个说:“那我们都是傻b?”

    丁一站在一旁插嘴道:“还有一种可能。”

    “什么?”揉皱的白纸们一齐转向他。

    “原来有,现在没了。”

    大夫们摇头,疑叹,盯着那些光怪陆离的胶片和屏幕发呆。

    沉寂中,有个大夫击桌而笑:“简直是扯淡!”

    这让丁一有些恼:“您的意思是不是说,只有死了我才对得起各位?”

    “啊不不不,没这意思。怎么跟您说呢?这么说吧:我,我本人,必须承认,医学,到目前为止,还是个傻b。而您,丁一,是个奇迹!”

    “听起来还像是说,我死了才正常。”

    “是的,从咱们掌握的情况看,是这样。”

    “也就是说,各位摆弄了半天的那些光啊药呀,全是糊弄人的?”

    “也可以叫安慰,安慰疗法。死马当作活马医。”

    “压根儿,一开始,您就知道那些玩意儿没什么作用?”

    “安慰,也是一种作用。”

    “会不会,我压根儿得的就不是那种病呢?”

    “根据咱们掌握的情况看,不应该是别的。”

    “那么,根据咱们掌握的情况看,这会儿我该在哪儿?”

    “这个嘛不好说。说不好。”

    “不说(的)好!反正不该是在这儿,对吗?”

    “您是个奇迹。”

    “您也是!”奇迹

    在医院门口,丁一买了四根油条、三个烧饼、两碗豆浆,一通狂吃,心想:奇迹,什么是奇迹?如果我活着是奇迹,那我还能不是奇迹吗?要是照他们的说法,正常的话,这会我已经死了,什么都不知道了,什么都不知道了还正常个屁!

    想着想着他想笑了:喂哥们儿,有个赌你肯定赢。什么?

    去跟任何人赌他死不了,赌什么都行,你肯定赢——他活着,你当然赢;他死了,你还输给谁去?

    行嘿,哥们!我说,丁一你快入道了。

    可他吃着吃着又吃噎了,还是有个问题想不清楚:如果不是奇迹,是正常,那么现在就没我了。现在就什么都没了。现在就什么什么都没了。可什么什么都没了是什么样呢?

    好哇,问得好!我鼓励他,想想吧,什么样?你可记得“什么都没有”是什么样吗?你可记得“什么都没有”有过吗?

    ?

    我启发他:那,你记得什么?

    记得有。只记得一点一点地,什么都有了:先是一声钟鸣,余音荡荡然后是亮白的窗纸,暗衬的窗棂,游动的光斑和树影然后是四壁,屋顶,吊灯,和那座古旧的时钟然后由远而近,由虚而实,我看见了母亲的身影

    好极了!丁一这下你该明白了:“什么都没有”怎么会有呢?生也不会有,死也不会有,正常也不会有,奇迹也不会有那才是“什么都没有哪”!连“什么都没有”也没有,那才是“什么都没有”呢!

    可,那是什么样儿呢?

    不是什么样儿,是没样儿!“什么都没有”还能有样儿?

    那那丁一说,那在我出生之前呢?

    出生之前吗?好,我告诉你:出生之前如果是“什么都没有”那就应该连“出生之前”也没有!如果有“出生之前”那么“出生之前”就不会是“什么都没有”就不会是无,就还是有。还记得吗?——如同水在沙中嘶喊,或风自魂中吹拂,虚无缥缈之间凝聚起一点欲望,心识不死轻轻地飘摇,浮游,浪动,轻轻地漫展或玄想然后虚无急剧变幻,缥缈骤然有形,一团曚昽辉耀的光芒似从一抽象之点,豁然铺陈然后,我来到了你,我们一起走到了现在

    丁一抹抹嘴,喘口气,还是摇头:可这都不过是猜想啊,是传说,传闻,记载,或者都是别人的记忆,是神话,是戏说,弄不好没准儿还是谣言。

    可是!可是我问你:你以为你有多少是自己?你以为你有多少机会可以是独立的自己?除了你这一身硬件,你的所知,有多少不是来自传说、传闻?你信以为真的,有多少不是根据记载或别人的记忆?你的前途,有多少不是靠着希望和猜想?你丁一压根就是这音乐中的一个音符,一个段落,一次传承呀,怎么你又给忘啦?

    那丁吃饱了喝足了歇够了,又痛痛快快屙了脬人屎——看来病真是好了,浑身上下通透舒畅但心里,总还像有个谜团。

    可说了半天,咱到底是干吗来了?

    听着,我郑重地对他说:寻找夏娃!

    那话

    寻找夏娃?

    不料那丁笑笑,报以漠然一瞥。

    那一瞥之不屑,之轻狂,不由得让我后悔了一向对他的放纵;更不由人不想起此乡此土最为流行的一句名劝:哥们儿你累不累?潜台词之一:这世上可有爱情吗?潜台词之二:有些人是怎么死的?傻死的!潜台词之三:想干吗哥们儿你就去干吗吧,什么这个那个的“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咱犯不上为些莫须有的玩意儿去浪费光阴,虚度年华!

    这让我忽有警惕,记起我悠久旅行中的一条训诫:人间堕落语言始。

    语言?怎样的语言?什么语言竟能致人间于堕落?

    料其绝非是指“哥们儿你累不累”这(样的)话。而是指那话!记得吗“那话(儿)”——丁一一带的古典小说里对那萌芽,那花朵,那天赋凹凸之久有的一种隐晦的称谓?岂止是隐晦,依我看那称谓真真是何等智慧!于是我更加相信了:此一带必有我的先行者早早地来过,所以才会有如此恰切的称谓诞生,才会有如此意蕴深彻的话语流传。“那话(儿)”信手拈来说说玩儿的吗?绝不会。想想看,若仅仅是指称某一器官,某一本能,某一项于繁殖所必须的行为,为什么不说“那物”而偏偏是“那话(儿)”?它,能说怎的?以致先行者刻意要取这一个“话”字来形容它,来表达它,来命名它?那么,它曾经都说过什么,必将还要说些什么,以及终于都能够说些什么呢?凭什么先行者单要捡这一个“话”字来寄予它言说的厚望?啊,光阴漫漫,路途迢迢,我已记不大清了。但毫无疑问它绝不止于一种器官,它更是一种语言!那不同的花朵,那天赋的凹凸,必当是一种诉说,必担负着某种独具的表达,所以不是这话,不是我们司空见惯的口舌言说、文字传达,而是那话,是语音和文字之外的话语,交流或沟通的另一种可能,素常言词之难于企及的心向或意指,故而“名可名”才有此“非常名”“道可道”才有此非常之说道。但是,唉,但是自那先行者去后,千百年中这智慧的称谓已被歪曲,被些自作聪明其实对它毫无理解的人(知识分子?)所亵渎!那非常之名正被轻薄着,滥用着,猥亵、淫狎,面目全非

    而这正是人间堕落之肇始呀,丁一你可听清?

    然而那丁已调头他顾,早听得不耐烦了。

    说嘛他倒也还是说着夏娃,似念念不忘,但其实,那盟约的要点已趋淡薄。他一心所迷恋的,惟美女如云,惟夏娃之可能的居身——窈窕倩影,皓齿娥眉,情眸脉脉总之那些琳琅美器无不流光溢彩楚楚动人,此丁风华正茂,又已体健身全,怎禁得凭般诱惑?

    春风日益强劲,素闻这力量不可阻挡,难以约束,甚至于怠慢不得。我惟盟约独守,暗自祈祷夏娃快快到来,而它必纵情恣肆,朝向所有的封冻之地扩展,朝向一切陌生之域开辟。那非非丁一之想,那浪浪生命之风,必将吹遍荒原草莽的每一处角落,苏醒一切生命或形器,飞扬狂舞,对酒秉烛,从而忽视了牵念久远的梦愿,埋没掉尚未强健的心魂。

    于是乎青光浩荡,这情种频频进取。

    于是乎花前月下,这蛮人屡屡出击。

    于是乎终得一日此丁欲念成真:于喧嚣世界之一角落,于寂寞光阴之一瞬间“脱”这个字,千回万转终于传来我的丁一之旅。“脱”这声音,即将向丁一解开“她们”的秘密。以及“脱”这行动,就要把那迷离千年、猜想终日的幻影凝铸成实际!

    我一时无措,惟扽扽那丁的衣角:喂喂哥们儿,咱口是心非吗?

    他故作镇静:咳,这这有什么?

    可还记得伊甸之约?

    他嗫嗫嚅嚅:当当然

    可还记得那三点警告?

    他支支吾吾:可可是

    那么我问你:她们可是夏娃?夏娃此刻在哪儿?

    我闻那丁心如跑马。

    我觉那丁体热如焚。

    我见他目中有火,便知某事已在所难辞。

    他哀望着我。

    我逼视着他。

    不料那丁情急生智,居然寻得一条攻守兼备的托词:那那你说,不然的话咱怎能知道谁谁是夏娃?

    啊,我早料到这一招了!不过,这可真是一道旷古难题:遮蔽之中,就怕“纵使相逢应不识”敞开之下,又可能“过尽千帆皆不是”不是倒也罢了,可谁又能知道“何处是归程”呢?倘就这么“长亭连短亭”“襄阳向洛阳”一而再、再而三地敞开,一而再、再而三地脱,脱,脱那独具的语言岂不滥用?滥用而至平庸,平庸终至失效,就怕“千年等一回”的团圆难免要沦为策划与操作了,或不过是些琳琅美器的排布,艳身浪体的调遣。

    那丁见我为难,转而一脸的商榷:哥们儿,也许咱不妨一试?

    那丁见我动摇,转而一脸的鼓励:兄弟,这就是生活,这就是生命啊!

    那丁见我沮丧,转而一脸的讥嘲:何必何必,何必呀你,傻死咱能算烈士?

    脱

    “脱”字于是传来,轻轻地,带着颤抖,就好像这世界终于要展露其真,一个悠久的秘密即将真相大白“脱”字于是传来,抑或无声,却似震响,心动如鼓,盼望兼着恐惧“脱”字于是传来,似寂静在暴发,无声在呐喊,温柔的强制,粗暴的依从,以至于晕眩,有尖啸之音掠过脑际,有暴涨的潮水溢满荒原又似在空无所依之间飘荡,若虚若幻,似梦似醒,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真是假了于是乎那丁兀自窃问:真的吗,这一切?那一向的遮蔽真会袒露?那一向的不可思议,真的就要变成现实

    啊,是的是的——衣如水波般坠落,轻柔并着沉重,沿一面坚实又似虚拟的人形坠落,沿一片光洁或者雪白,坠落,坠落,坠落下去光芒辉耀,幽暗微明,神魂出壳,于是我看见:赤裸的丁一与一个赤裸的女子,同处四壁之间

    赤裸地面对,一时竟似不知所措。

    竟仿佛忘记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呢?

    仅仅是为了这样?

    是不是一切都太,都太简单了?

    是不是哪儿,出了什么什么毛病?

    唔,也许是一切都太过迅速,太过匆忙,远非期盼中的那般隆重?

    我原想这敞开应当漫长。我原想,这个“脱”字应当回旋,繁复,应当犹豫,像那无花果叶飘来时一样地惊惧,迟疑,踌躇,缓慢那样才对。那样的话也许我就能听出其中有没有夏娃了。

    然而丁一之花已然昂扬,迫得我也不可抗拒地去看那女子——看其美妙的隆起与陷落,看那流畅的身形,滚动的肌肤,洁白与微褐色所描画的衣痕纤细和丰满,平坦至弯曲,弯曲所隐没的地方如暗谷幽隙,牵魂摄魄寂静的脚趾和发梢,寂静的脐边褶皱,寂静所围绕的那一片成熟,那一片呼喊与埋藏,以及那一片禁地上蓬勃动荡的毛丛我正自心醉神驰,我正自赏心悦目,却听得忽然间似风暴起于毫末,似巨浪席卷荒原,咆哮、冲涌,以至猝不及防——哈,我没说错,那人形身器原就是一头野兽!那丁立刻置我于不顾,惟倾身应和着禁地上的呼号似水到渠成不可违逆,似由来已久不容分说——是呀我没说错,那头野牛毕竟年轻,不仅复活,不仅康健,且已是锐不可当!霎时间我便感受了生命的蛮横与狂浪,感受了丁一之花的敏觉与犀利,惊心动魄,骇人听闻我只好听凭他,陪伴他,虽然我仍念念不忘遥远的夏娃,但就像对待自家的牲口你得放牧它,满足它,说实在的我也喜欢它只觉得空间凝成一点,时间压缩为零,风起云涌浪潮浪落但猛不丁“忽悠”一下,我又好像飞出了丁一,那丁似只留一具空壳而我飞散得比比皆是,飞散得无依无着,飞散得天深地远却又似空空落落,飞散得欣喜欲狂却又似恍恍惶惶,飞飞飞,茫茫而不知将飞去何处回头看时,只见那丁似惊恐万状,昏昏欲绝;侧耳听时他好像疾喘吁吁地喊着什么,到处都是回响,到处都有应和哦,他是在喊我回去吗?是的是的,他好像在喊我回来。就当我这么稍一犹豫,稍一愣神,那空茫浩渺便有了边缘,有了形状,有了人间的气息好一似云收雨敛我慢慢降落,好一似风息树静我复归丁一。

    那头狂暴的野兽已是瘫瘫软软。

    四周死寂,惟两具虚白的人形并陈床榻。

    还有什么?风,一如既往,掀动市井喧嚣。太阳,恒久运行,分开昼夜。时间“嘀嘀嗒嗒,嘀嘀嗒嗒”从不停歇。还有什么?还有什么呢?好像还应该有些什么的呀!但是,什么呢?

    莫非,只剩了告别?

    说声再见?

    然后藏进别人?衣冠楚楚,相逢一笑,欠债还钱?

    我轻声问他:此刻,丁兄作何感想?

    那丁不语,似风情未尽。

    我轻声问他:“裸体之衣”怎样了?还有夏娃,她在哪儿?

    那丁不闻,或犹自温存。

    嗨,我喊他,问你哪!

    那丁惊醒:哦哦,你说什么?

    夏娃!那女子可是夏娃?

    月白天高,河汉迢迢。

    那丁坐起,再看身旁女子,如隔万里之遥。

    好吧好吧,他强驱睡意道,我爱,我爱她就是。

    喂,这可不是单由你说了算的事!我冲他喊:还有我呢,告诉你,我可不爱!那丁呆坐,眼中星迷月乱,脸上一缕缕走过怅然。

    那一宿我搅得丁一辗转反侧,彻夜难安。我不停地在他耳边吵闹:那么我呢?我呢不停地在他心里叨咕:我可不爱,不爱,不爱,不爱

    脱与裸

    我可能有点像一个叫托马斯1的人。那家伙对“脱”情有独钟,对“脱”这个字,这声音,一往情深。脱的动作,脱的姿态,脱的意味或氛围,永远令托马斯激情不减,心存感动。我有点像他,或是在这一点上我倾向于米兰昆德拉,没有谁比我更理解他那个托马斯了。

    “脱”而不单单是“裸”——这一点我与托马斯所见略同。

    “裸”有什么?在我看“裸”的魅力全在于“脱”否则就易与人体解剖或体格检查相混淆——而这些方面,教育和医学早有了周密并冷静的作为。

    冷静。

    对了,冷静!为什么教育或医学需要冷静呢?因其面对的只是人形,只是身器,不涉心魂。冷静,说到了点子上。因为心魂什么也没脱呀,心魂依旧藏于“裸体之衣”(这一回它不叫舞蹈或艺术了,叫教育,叫医学)。而单纯的赤身裸体并不担负心魂的传达,所以,为了避免心魂的误解,就更要以冷静来拒绝心魂的萌动。老师,或者医生,千万要冷静,千万千万不要惊动心魂,否则难免酿成罪行——可以设想,若对某种教具抱有欲念,那行状岂不近于恋物,或渎尸?就比如裸舞,你要偏说那是光着屁股,便是不够冷静,或因不够冷静而导致亵渎。

    那么在性爱中呢?在性爱中恰恰相反,要的正是激情,是热烈,是放纵!冷静,倒是无能了。

    性爱,乃此一心魂——借助肉体、甚至要冲破肉体——与彼一心魂的相见啊!所以,单纯的裸,或冷静的裸,均与“爱”字无关。那或者是医学,是教育,或者就不过是xìng交的预备,繁衍或复制的第一道程序。譬如说“行房”呀“同房”呀“房事”或“房中术”呀,便冷静得听不到心魂的呼声——中规中矩有条不紊,简直就像药房或试验室里的配制,像木工房与修表店里的手艺,那可真是冷静得可以!

    顺便说一句:我一直纳闷,怎么会有人只看ed*是性无能?依我悠久并广泛的游历来观察,性事百态而独尊xìng交者,唯在心性未开单图繁衍的物类。而在人,山重水复,柳暗花明,性爱早已是一种奇诡不拘的语言了不是吗?惟其奇诡不拘,出神入化,这才有了创想与浪漫,就好比不毛之地的携手涉险,就好比雪域高原的登峰造极,那样,唯其能够那样,心魂这才有了“他乡遇故”般的惊喜。只会xìng交?咳咳,那叫什么!咱前头说过了:那是畜类!只图繁衍的东西当然是独尊xìng交哇,当然是只看xìng交是一门绝技其他一窍不通呀,而梦想纷然的人类若也独守此技,那才真的是无能了。

    有点离题了,还说脱与裸。那么,可有单纯的裸吗?不脱就裸的,有吗?然而却有仅仅是为了裸而脱的——无论是施教,是行医,是同房,都方便。但也有根本是为了脱而裸的——这却不求方便,相反,这倒要期待复杂了,千万别那么简单,那么快捷。譬如我在丁一的初遇风流,总感觉那个“脱”字应当漫长、繁复、犹豫,应当像那两片无花果叶飘来时一样地惊惧,迟疑,缓慢不过,这又是为了什么呢?

    是呀,为了诉说!

    为了探问与回答。

    为了回忆或确认。

    为了一向的心路迢迢,为了千年一回的心魂团聚,为了曾经的眺望以及未来或永久的依归。

    所以“脱”可以是一种表达“裸”却多是为着使用的方便。

    所以“脱”是恒久的动态,是心魂永不期止的盼念。“裸”却常是这盼念的中断,结束,或压根没有——方便地使用了之后,墙还是墙,裸还是衣。

    所以,轻松便当的“裸”最易火暴,复杂犹豫的“脱”就难,就累——多历煎熬,或常处寂寞。

    尤其是在我到达丁一的第二十几个年头,春夏之交,裸,忽于那一带如火如荼。刻意的裸,无意的裸,有意无意的裸,示裸、售裸、明价、议价或大张旗鼓,四处散发、张贴,或成箱成捆,批发、邮购,或于昏街暗巷中零买零卖。于是乎很快,裸便存形去意,惟在光鲜的印刷或靓丽的皮肤表面招摇,挣扎,魅力耗尽,碌碌无为,哪里还能担负起心魂的敞开?哪里还是托马斯与我的期盼?

    敞开?敞开啥?简直废话——那是包装,是策划,是运作,是人性解放是时代精神!还说什么“敞开”——哪儿来的你,乡巴佬还是外星人?

    是呀,丁一你忘了吗?单纯的裸咱早就说过的:“那不过是皮肤包裹的一小块空间,丝毫也不能扩展”现在应验了吧?裸衣重重,心魂埋没“敞开”已被琳琅满目的裸器所覆盖,所中止,甚至于毁灭。

    幸好还有“脱”在。(看样子丁一真的是忘了。)

    幸好“脱”与“裸”从来意趣迥异。

    所以,脱,魅力犹存。脱,若不期在裸器之前止步,脱去的便不单是衣和墙,还有千年遮蔽、万人阻挡,还有伊甸之外的隔离,和这尘世中心与心的防御。

    因而爱愿萌动,悠悠亘古不息。

    因而“脱”字传来,爱者心存感动。

    因而“脱”这颤抖的声音,这由衷的行动,这不息不尽的心愿与期求,令我和那个叫托马斯的人心往神仪。那是恋人的暗语是爱者的箴言呀,是心魂相期相许的归路,相聚相汇的祥音!

    捷克作家米兰昆德拉的小说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中的人物。

    *ed“阳痿”的英文缩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