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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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一对我的挽留

    也许是那个人的话起了作用,也许是年轻的生命本能地要为活下去寻找理由,正当我欲留欲离拿不定主意的时候,那丁忽然转念。他信誓旦旦地说:“埋骨岂需桑梓地”人间只此一丁一!接着他又援引我的话说:“每一个音符都是重要的”所以我看还是让这乐章原原本本地演奏下去的好。否则,他说,丁一既不像个男子汉,我也就别再夸耀什么永远的行魂了,两败俱伤,真是何苦?最后他不知从哪儿借来一句史诗般的格言作为鼓舞,大意是:人的生命只有一回,惟把这有限之物贡献到无限的什么什么之中去,他丁一才可以如何如何。——记不全了,况且对此类言词我也素无兴趣,我只是看此丁年华正好,前程似锦,就这么急着弃了真也是于心不忍。也许就再试试?看那些五彩的药和无形的光有没有什么效力吧。于是乎,我便也顺手寻得喜剧般一条警句权当应和:排队买豆腐吧,加回塞儿倒也值得,死,你可着的什么急?——丁一一带竟有如此高瞻远瞩的思悟,着实令我惊讶;料此言之出处,必也曾有睿智的行魂走过。

    应该承认,那一回是丁一劝住了我。

    那丁沉闷些时,以其顽强的抵抗作为对我的挽留,以其年轻的生命力暗示了春天的强大,以其不屈不挠或不如说是蛮横无理,劝住了我,劝我再给他一点时间。我赞成了他。我说那我就先留下来吧,没问题一言九鼎!我甚至暗自谢他,是的是的,那一回是他的欲望保存住了我的祈盼。

    曾在约伯

    丁一的决心令我感动。但那一个“癌”字可真不是玩的,那东西就像个老娼妇没日没夜地吸吮着丁一,靠了他年轻的生命力壮大自己,不单枝繁叶茂,还要开花结果,似乎不把其恶种撒遍丁一它绝不肯罢手。幸而有那些五彩的药和无形的光阻止着它的蔓延。但是那些药和光,同时也蹂躏着丁一,消耗着他的气力,摧残着他的意志和信心。有一阵子丁一神颓气馁,镇日萎靡不振,怨天尤人,就好似青光已逝,汹涌的浪涛忽儿低落,蛮横的风流也告衰微,根部的欲望尤其匮乏了,我看单靠其自身的生命力怕是难以为继。

    孤苦无助的丁一,于是把目光投向天际。

    就譬如盛夏之时花繁叶茂,你难得一望苍天,而当秋风一遍遍吹拂,万物枯疏,萧萧落木,自以为是的生命这才看清了天之悠远、地之苍茫!

    这下怎么样,丁一兄弟?

    不是我幸灾乐祸,而是只有在这样的时候,他才可能认真地看待我了。

    于是他问我:哥们儿,你说,咱这是招谁惹谁了?

    没有。咱谁也没招谁也没惹,所以这才叫命运。

    于是他喊:那这可到底是凭的什么?凭的什么呀,老天你告诉我!

    凭你是凡人,凭你一个凡人你不能跟上帝讲价钱。

    此言一出,我忽然想起了约伯,想起了我曾在约伯的经历。

    那丁强忍下一肚子冤屈,努力挣扎出一丝镇静:哥们儿也许咱就到这儿吧,我看不出我干吗还要再拖累你,要走你就走吧。

    别介呀哥们儿,我说,咱得说话算数,干什么也不能半途而废不是?

    他又喊起来:算了吧你,说得轻巧!可无缘无故的,凭什么我就该受这份罪?

    是呀,约伯!我的记忆清晰起来,想起在丁一之前很久很久上帝就曾对约伯说过的话:“当我创造世界的时候,你在哪儿?”

    这声音来自天际。

    这声音来自远方,其远无比,近乎抽象。

    遥远但是恒久,这声音不知走过了多少生命这才传到了丁一。

    是呀丁一,所以你不能抱怨上帝和上帝的创造。那威严而温柔的声音是说:上帝的作品即是旅途,即是坎坷,而你不过是这旅途的一部分,你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一粒坎坷。或者上帝是说:他一向就是无极之路,就是无始无终的乐章,而你呢丁一?你不过是这无极之路的一小截儿,一小段儿,是这永恒乐章中的一个音符。因而你必须听见:无论是坎坷抱怨旅途,还是音符抱怨乐章,均属无理。比如说你抱怨你的爹娘干吗要生你,即是无理——他们不生你,你就能抱怨他们生你了吗?再者说了,他们又去抱怨谁呢?所以丁一你要明白:在上帝的创造之前,你无从抱怨;在那创造之后,谁抱怨谁是傻瓜。丁一呀,这道理是我在约伯不知费尽多少周折才听懂的!

    是呀,那一次我在约伯,那一次我途经约伯。那一次比这一次更要艰难许多。约伯之路崎岖坎坷,多有凶险。曾一度我们的财产凭空荡尽,而后我们的亲人又接连离去,孤苦伶丁的约伯一无所有而且恶病缠身,别人还风言风语地说他必是冒犯了上帝,罪孽深重,自作自受。约伯他委屈呀,约伯他孤苦无告!那时我也曾像丁一这样捶胸顿足,为约伯鸣不平,我不单知道约伯是无辜的,更不明白好端端的我为什么会在约伯陷入绝境?然而也正是在那一次,我以为我听懂了那威严但是温柔的声音:“当我创造世界的时候,你(小子)在哪儿?”是呀,上帝不会为了你这一个音符而改变他的音乐。上帝不是你的仆人,而你是上帝的仆人。上帝要你经受的就是你必要经受的,你不必经受的,原本也不是上帝非要你经受不可的。上帝嘱托你的路途从来不是风调雨顺,不是一马平川,但上帝嘱托你的路途决不会中断。

    那丁听得似懂非懂,惟一个劲问后来:后来呢,约伯?终于呢,约伯终于怎样了?

    我反问他:你说呢,如果上帝嘱托的路途决不会中断?

    野牛

    躺在病床上,看过一部电视片:连绵不断的大山,浩瀚无边的荒原,一群跋涉千里的野牛追赶着太阳,寻找草场和水源饥饿的狼群锲而不舍,影子一样跟在它们身后一只年老的野牛,雄健的体魄还在,但明显已经瘦弱,步履迟缓它拼尽全力跟随着族群,又一次熬过了大雪封盖的冬天,又一次涉过了激流汹涌的冰河,又一次躲过了鬣狗和豹子的偷袭,挺过了枯疏干旱的春季但当那雨水丰沛、草木繁茂的夏日终于到来时,它却苍老、疲惫得已经无力进食。它就那么默默地站着,瞪着两眼,看同伴们狂欢畅饮,感觉着渐渐向它围拢过来的狼群它想什么?但它知道必须站住了,不能倒下,一旦倒下狼群就会扑上来。狼,东一只西一只耐心地坐在它周围,其坚忍不拔绝不亚于它

    我也一样,那丁说:正在被包围。/被谁?/被那群跟狼差不多的花株。/别介,我说:也许咱还没到这一步。/早晚还不是一样?

    老牛挣扎着想离开危险,但一迈步,身体就不住地摇晃。这差不多是给了狼群一个进攻的信号。几匹强壮的狼蹿上来了,掏它的裆,咬它的脸,跳到它身上啃它的肉,那一躯庞然大物竟然毫无反抗豪情满怀的狼群于是一拥而上,年老的野牛随即“扑通”一声倒下,刹那间已是支离破碎,血肉模糊

    一切就是为了这个?

    你指什么?

    所有的艰难跋涉,所有的忍耐和抵抗,所有的奔走与期盼,就是为了给狼提供一顿苍老的午餐?

    但是你看,就在那老牛死去的地方,有只小牛犊子出生了

    这与我何干?

    但是那老牛坚持站到了最后哇,哥们儿!

    有什么意义吗?

    但这是一个必要的音符

    那丁双手合十,仰望空瞑。

    空瞑中仿佛自有召唤,或那空瞑即是召唤吧。

    欲望

    也可以说那召唤来自空瞑,来自无限,但在青春的丁一,那仍不过是欲望。春天莫不如此,唯凭其天赋的欲望去听那悠久的召唤。但这有什么错误吗?不,我们都应该对欲望抱有某种程度的尊重,就像我们不论做怎样的旅行——是骑马,是乘船,还是开车,都应对各种形式的能源报以谢忱。这样说吧:生命即欲望。而欲望,无不惊喜于天空海阔,无不向往无限,正像此地的一首民谣所言:“我以青春赌明天”否则“皮之不存毛之焉附”?上帝的戏剧也就要落空。欲望不在,祈盼何由?甚至生命也无从诞生。譬如春风,唯其向生忘死,这才游走得强劲,酣畅,妙想联翩无孔不入。而生命的有限,那要等到秋天才可以觉察;秋天之后,或丁一与我分手之时,他才可能看到他的有限,并猜想我的无极之旅。

    当永远的行魂离开丁一,继续其恒久的旅途时,生命将分作两路:一路灰飞烟灭,一路与我同行。何以与我同行?一个姑且的生命除非锤炼成一缕美丽的消息,方可成为永恒的乐章,就好比一切噪音都将灰飞烟灭,唯那些美丽的故事万古流传。或者这样说吧:那昂扬的欲望,除非皈依了爱愿,才会有其永远的路途。为什么?因为只有爱愿可以引导永远的寻觅(而无情无义不过是一缕自行封断的消息),于是乎才得以与那不熄不尽的行魂如影随形。

    至于丁一嘛,此时断言他终于会走哪条路,为时尚早。当然我已注意到他的欲望充沛,性情憨顽。所以我知道,青春的丁一之不屈不挠,之蛮横倔强,虽已显露了爱的光彩,却仍是生命固有的欲望使然,譬如洪荒之中本有的蕴藏。

    前程莫测

    譬如洪水,既具破坏力,又为生命带来滋养。譬如春天里夭折的小树,不死就会生长。青春的丁一就像一地野火,被无端的风暴摧残了一回,但仍在燃烧,且渐趋强劲(不知约伯的告诫起了多少作用)。丁一谓之曰:乐观,坚强。我暂且赞成他,但究其实际,未必没有那么一点煽情和自我感动。未来的路途尚远,绝非模仿激情可以支撑。所以我对他说:哥们儿你悠着点儿。那丁于是擦干眼泪,抚摸一下由那莫名的光照刻下的疤痕,踌躇满志地对我说:放心吧哥们儿,咱不会趴下。然后他又找来一句豪言壮语(抑或流言蜚语)在嘴里说着:我们一定要成功,我们一定能够成功!

    成什么功?

    他窃笑不答。

    一地野火,哥们儿你要烧到哪儿去?

    他一脸坚毅,似胸有成竹。

    就算你名成功就吧,然后呢?或者终于?你想过吗?

    那丁不屑,唯抓紧着乐观与坚强,目光呈一条直线,无暇旁顾。我知道我问得太远了,问到了无限,问到了空瞑,而这远非春天能够听到的消息。

    春天,充满的,多是欲望。

    春天,唯凭这欲望来信奉爱情。

    所以,当那丁信誓旦旦举目仰望之时,我知道这情种的期盼其实是什么。譬如我在史铁生,在其“写作之夜”的仰望:“天上,云间,或者无限和空瞑之处,飞翔着一只白色的大鸟,悠然,强健,富于节奏。”此刻的丁一也正是在仰望它,仰望它的飞翔,向往着它的傲然与潇洒。“大鸟的影子投在大地,投在山河”投在丁一的脸上。“而后雨来了,从南到北,而后风来了,从东到西,大鸟穿云破雾,一缕闪电似的洁白。”而于其下,荒原一片葱茏,蓊郁,鲜花遍野密如星辰,一度枯萎的重新生长,一度衰危的再度萌芽譬如丁一,浑身注满了力量。

    “喂,那时候,你想的是什么?”我问那史——即“写作之夜”的主人。

    “你指什么?”

    “当你仰望那只白色大鸟的时候?”

    “爱情。”

    “真的吗?”

    春天以为是爱情的,实际,仍可能只是欲望。

    春天,肉身统治着心魂,常把欲望认作爱情。

    尤其这年轻的丁一,尤其是这情种,我知道,那召唤绝不可能已经是爱情。

    但可能已经是爱情的先声。

    无论如何吧,当那青春的大鸟展翅高飞之际,一切都还是悬疑。这么说吧:那确凿的欲望终于会走去爱情吗?或终于会走去哪里?正所谓云遮雾障,尚不可知。岂止尚不可知,简直是永恒的玄机。玄机之下我和丁一扯平——对于丁一的未来,或对于我的丁一之旅,皆可一言以蔽:前程莫测。

    玄机

    何谓玄机?从终点看,每个人都只有一条路,但从起点看却有着无数种可能。

    何谓玄机?有句俗话:“一步之差,谬之千里”有种理论,叫作“蝴蝶效应”即“对初始原因的敏感依赖性”——比如纽约一只蝴蝶的扇动翅膀,很可能是北京一场大暴雨的最初原因。

    何谓玄机?起点是遮蔽,终点是敞开。但终点敞开了什么呢?对不起:又一个(至n个)起点罢了。

    这让我梦也似的又记起了那个园子:一棵树,和树上的果实;一条蛇,和那蛇的谗言以及后来一条叫作爱情的路。那路似乎不容易走,埋藏着美妙,也布设了凶险。但春天的丁一,丽日青天,痴风醉雨,怎耐得住沉思静想?夜短昼长,哪堪须臾寂寞?于是乎“好风凭借力”送我上迷途,遥远的记忆已因一腔豪情而变得模糊。只好等到秋天吧,秋风一起或才可看出,在欲望统领的季节里处处开放着险径。种种险径如欲望般蕴藏深厚,正于春风中萌萌欲动,翘候良机。

    奋发图强

    携带着那些暂告收敛的花株,或伺机行凶的种子,丁一开始了奋发图强。依我屡屡的生命经验来看,一个病者,残者,其苦闷,并不全在残病,主要的,是随之而来的价值失落。唉唉,这人形之器呀,可真是麻烦!昨天你还是全须全尾,美轮美奂,诱人耳目,鬼知道怎么一个闪失,形残器损你就成了处理品,等外品,劣质品,众人对你的注目再具善意也超不过哀怜。这样的感受让人憋屈。这样的感受最易催人奋起,闻鸡起舞,枕戈待旦。而一个决计奋起的人最容易想到的你猜是什么?是写作。譬如某部电视剧中的一句台词:“实在不行了我就去当作家!”作家,名利双收,最是此一带为人仰慕的行当;以此来弥补残缺,提升价值,又最是一项回报快捷的投资。因故,丁一有了一段不算太久的写作生涯。

    他先写了两篇小说,封了又封,寄出去。没回音。

    他又写了几组诗歌,抄了又抄,给人看。没反响。

    身上有“癌”心中有“诗”——丁一从镜中观察自己,连我都被他感动。我给他开心:中医说,你这身上所以长“癌”就因为你这心里有“湿”我原是好意,觉此谐音未必不是吉兆,没承想这小子急了:你他妈才“湿”呢!然后把笔一扔,又满街疯走去了。我追着他,跟着他,央告他:得得得,算我瞎说,咱还是回家写“诗”得了!

    这一回他写了出小戏。这一回他写自己。他把自己写得有点像约伯。他把约伯写得乐观,坚强。他的主人公念念不忘的一句话是:我们一定要成功,我们一定能够成功!

    约伯可是这样的?

    那我不管。

    上帝可曾许诺给约伯“你一定能够成功”吗?

    那随他便。

    况且什么是成功呢?成功什么?

    管他成功什么,首先你得成功。

    然后呢?

    哎哟喂,你可真他妈啰嗦!

    然而没过多久,此丁真的获得了一次不大不小的成功——有位老导演看了他的剧本,备加欣赏,连声赞叹:“身残志坚,身残志坚,真正是身残志坚哪!”随后一家小剧团也表示:“如果能够得到赞助的话,我们愿意把该剧本搬上舞台。”结果还真有人赞助了:“是的是的,我们没理由不支持他这种精神,我们没理由不赞美这一时代的强音!”

    丁一乐坏了。

    丁一都快乐晕了。

    初战告捷,此丁数夜难眠。首先想到的是那曲“流氓之歌”的合唱者们,应该给他们都捎个信儿去:怎么样各位,我仅仅是那样一首歌能唱完的吗?他又一个个地想象着那些“红绸”“红缎”以及熟人们的表情:一个个调转的身影忽儿僵滞,一双双躲闪的目光顿时惊呆啊啊,这可真是再好也没有的感觉了!

    真是做梦也没想到,数日之前我们还在那些昏暗的迷宫里奔走求告,承受着五颜六色的光照,吞饮着五颜六色的液体,变幻着五颜六色的面容如今却坐在这五颜六色的排演场上了:五颜六色的灯光,五颜六色的道具,五颜六色的布景,五颜六色的美女如云!看着那么多人为他的剧本忙前忙后,被他的文字调遣得不亦乐乎,连我都不免对此丁刮目相看了。

    怎么样哥们儿,我瞎说吗?他得意洋洋地从镜子里看我。

    我不能不承认此丁的戏剧才能,但眼前的景象却让我想到另一出戏剧:浮士德。

    浮士德,丁兄可还记得?

    当然,咋了?

    那个赌,最终是浮士德赢了呢,还是摩非斯特赢了?

    他一脸的不屑:你管他谁赢了呢!

    好吧好吧,就先不管。但我发现,很快,丁一的兴趣就不在戏里了;东张张,西望望,他的目光早都转移到那些女演员身上了。唉唉,我也是糊涂:一边是天生情种,一边是美女如云,结果还用我去发现吗?

    估计我又得一边呆着去了。谁能埋没这天赋情种的天赋?谁能压抑这年轻生命的年轻?谁能阻挡这浩荡春风的浩荡?行了,我心说瞧着吧,好戏真的是要出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