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信与问 > 给李健鸣Ⅰ

给李健鸣Ⅰ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夜的命名术最强战神龙王殿财运天降花娇好想住你隔壁特种奶爸俏老婆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ac】,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李健鸣:

    您好!

    我正读刘小枫的一篇文章,谈卡夫卡的一片秋天枯叶上的湿润经脉。其中有这样一段:“这种受苦是私人形而上学意义上的,不是现世社会意义上的,所以根本不干正义的事。为这私人的受苦寻求社会或人类的正义,不仅荒唐,而且会制造出更多的恶。”我想,这就是写作永远可以生存的根据。人的苦难,很多或者根本,是与生俱来的,并没有现实的敌人。比如残、病,甚至无冤可鸣,这类不幸无法导致恨,无法找到报复或声讨的对象。早年这让我感到荒唐透顶,后来慢慢明白,这正是上帝的启示:无缘无故地受苦,才是人的根本处境。这处境不是依靠革命、科学以及任何功法可以改变的,而是必然逼迫着你向神秘去寻求解释,向墙壁寻求问答,向无穷的过程寻求救助。这并不是说可以不关心社会正义,而是说,人的处境远远大于社会,正如存在主义所说:人是被抛到世界上来的。人的由来,注定了人生是一嘲赎罪游戏”

    最近我总想起去年在马里昂巴,那真是独一无二的神来之笔。

    人是步入歧途了,生来就像是走错了地方。这地方怎么一切都好像中了魔法?狂热的叫卖声中,进行的是一场骗术比赛,人们的快意多半系于骗术的胜利。在熙熙攘攘的人群(或者竟是千姿百态的木偶)中走,定一定神,隐隐地甚至可以听见魔法师的窃笑。

    我想起去年在马里昂巴,正像似剧中人想起(和希望别人也想起)去年在马里昂巴那样,仿佛是想起了一个亘古的神约。这神约无法证实,这神约存在于你不断地想起它,不断地魂牵梦萦。但是中了魔法的人有几个还能再相信那神约呢?

    “马里昂巴”与“戈多”大有关联,前者是神约是希望,后者是魔法是绝境。

    我经常觉得,我与文学并不相干,我只是写作(有时甚至不能写,只是想)。我不知道写作可以归到怎样的“学”里去。写作就像自语,就像冥思、梦想、祈祷、忏悔是人的现实之外的一份自由和期盼,是面对根本性苦难的必要练习。写作不是能学来的(不像文学),并无任何学理可循。数学二字顺理成章,文学二字常让我莫名其妙,除非它仅仅指理论。还是昆德拉说得对:任何生活都比你想像的复杂(大意)。理论是要走向简单,写作是走进复杂。

    当然,写作与写作不同,有些只是为了卖,有些主要是为了写。就像说书盲人,嘴里说着的一部是为了衣食,心里如果还有一部,就未必是大家都能听懂的。

    我曾经写过:人与人的差别大于人与猪的差别。人与猪的差别是一个定数,人与人的差别却是无穷大。所以,人与人的交往多半肤浅。或者说,只有在比较肤浅的层面上,交往是容易的。一旦走进复杂,人与人就是相互的迷宫。这大概又是人的根本处境,所以巴别塔总是不能通到天堂。

    现在的媒体是为了求取大众的快慰,能指望它什么?

    性和爱,真是生命中两个最重要的密码,任何事情中都有它们的作为:一种是走向简单的快慰,一种是走向复杂的困苦。难怪流行着的对爱情的看法是:真累。大凡魔法(比如吸毒,比如电子游戏)必要有一份快慰做吸引;而神约,本来是困苦中的跋涉。

    造罪的其实是上帝。他把一个浑然的消息分割进亿万个肉体和亿万种残缺的境况,寂寞的宇宙于是有了热火朝天的“人间戏剧”但是在戏剧的后面(在后台,在散了戏回家的路上,在角色放弃了角色的时候)才有真相。我怀疑上帝更想看的也许是深夜的“戏剧”——梦境中的期盼。深夜是另一个世界,那时地球的这一面弥漫着与白天完全不同的消息,那是角色们卸装之后的心情,那时候如果魔法中得不深,他们可能就会想起类似“马里昂巴”那样的地方,就会发现,每一个人都是那浑然消息的一部分,而折磨,全在于分割,分割之后的隔离。肉体是一个囚笼,是一种符咒,是一份残缺,细想一切困苦都是由于它,但后果却要由精神去担负。那大约就是上帝的意图——锤炼精神。就像是漂流黄河,人生即是漂流,在漂流中体会上帝的意图。

    爱,就是重新走向那浑然消息的愿望,所以要沟通,所以要敞开。那是唯一符合上帝期待的行动吧,是上帝想看到的成果。

    还有死。怕死真是人类最愚蠢的一种品质。不过也可能,就像多年的囚徒对自由的担心吧,毕竟是一种新的处境。

    病得厉害的时候,我写了一首小诗(自以为诗):

    最后的练习是沿悬崖行走

    在梦里我听见,灵魂像一只飞虻

    在窗户那儿嗡嗡作响

    在颤动的阳光里,边舞边唱

    眺望即是回想。

    谁说我没有死过?

    在出生以前,太阳

    已无数次起落

    无限的光阴,被无限的虚无吞并

    又以我生日的名义

    卷土重来。

    午后,如果阳光静寂

    你是否能听出

    往日已归去哪里?

    在光的前端,或思之极处

    时间被忽略的存在中

    生死同一。

    至于这个乌烟瘴气的“现代”和“城市”我真有点相信气功师们的说法,是末世的征兆。不可遏制的贪婪,对于一个有限的地球,迟早是灭顶之灾。只是不知道人们能否及时地从那魔法中跳出来?

    您的通信建议非常好,可以随意地聊,不拘规则。确实有很多念头,只是现在总是疲劳,有时候就不往下想了。随意地聊聊和听听,可以刺激日趋麻木的思想。只是您别嫌慢,我笔下从来就慢,现在借着“透析”就更慢。

    问候钱老师。

    祝好!

    史铁生

    1998年11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