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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劫中之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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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场考试就要开始,古茹邱泽喇嘛照例来到布达拉宫坛城殿尊师瓦杰贡嘎大活佛跟前请求指导。瓦杰贡嘎大活佛闭着眼睛不理他,额头上被他自己用三尺锡杖砸伤的地方已经结疤了,噌噌地跳动着,表示着大活佛内心的怨怒。古茹邱泽在尊师面前勾头伫立了整整两个小时,懊悔自己对“七度母之门”的迷恋,又知道自己是无法放弃的,便跪下,责罚似的磕了三个响头,悄悄离开了。

    就在古茹邱泽喇嘛一只脚跨过坛城殿的门槛时,突然听到尊师沙哑而不失穿透力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只有一种情况拉萨河才会改变方向,那就是干涸。”

    古茹邱泽愣住了,心想:我没有干涸,我不必改变流淌的方向。是吗,尊师?

    瓦杰贡嘎大活佛又说:“九位考官中,还有四位支持你修炼‘七度母之门’,你不可失察,警惕是必须的。”

    古茹邱泽浑身一抖,尊师说“四位”而第一场考试他因五票而获胜,其中一票居然是尊师投给他的。难道尊师会支持他修炼“七度母之门”?

    古茹邱泽喇嘛退回到坛城殿里,等待尊师给自己更多的忠告,但是尊师再也无话,巨大的沉默弥漫在殿堂之上。片刻,尊师消失了,他也消失了,等古茹邱泽再次看到尊师就在眼前时,第二场考试已经开始。

    还是在持明佛殿,八座佛塔和莲师八神变之间坐着包括瓦杰贡嘎大活佛在内的九位考官。两个竞任者依然相对而坐,中间放着那把代表威严的三尺锡杖。格西喇嘛们环绕着考官和两个竞任者,用挑剔的眼光看看这个,看看那个。

    第二场考试只有一个步骤,那就是竞任布达拉宫峰座大活佛的双方互相提问诘难,再由考官投票评出优胜者。古茹邱泽喇嘛是上一场考试的优胜者,理所应当首先面对苯波甲活佛的挑战。

    苯波甲活佛憋足了劲,动作敏捷地连击三下掌,又从脖子上取下念珠,使劲挥舞着,用奚落人的口气问道:“还是上一场考试你没有回答的问题,你的弟弟自杀了,你的妃宝叫你‘邱泽哥哥’,为什么,为什么?”

    一提到弟弟,古茹邱泽喇嘛立刻陷入悲痛之中:弟弟自杀了,不是喇嘛却有着喇嘛情怀的弟弟自杀了。他哑然无声,伸出右手,手掌向上,用寂灭之态挥洒着晶莹的眼泪,告诉对方:“大悲成空,大空成有,有情亲才会有我佛,有我佛才会有恩慈,眼泪是恩慈的明灯,让明灯照亮你黑暗阴险的内心吧。”

    苯波甲活佛又问:“修法的人无欲无思,无牵无挂,而你却俗泪涟涟,莫非‘七度母之门’是一个不佛、不法、不显、不密的低俗之门?”

    古茹邱泽喇嘛闭目不答,脑子里全是弟弟、弟弟的自杀。

    弟弟是中央民族大学的学生,毕业后主动申请回到了家乡。家乡曾经是黄河源头著名的草原,阿尼玛卿雪山高耸在北方,巴颜喀拉雪山挺身在南方。可是现在,雪山已经不白,草原已经不绿,河流瘦小着,架在河床上的转经筒已经不能随流转动了。只有一座座鄂博和嘛呢石经堆以固有的姿态高挺着,七彩的经幡由高而下,铺向四面八方,颜色鲜艳得似乎刚刚绘染过。

    弟弟觉得家乡是需要他的,需要一个牧民的儿子、一个被与生俱来的民族自豪感鼓荡出抱负的藏族青年来施展他的才能。他激动地打电话告诉哥哥古茹邱泽喇嘛:“我现在是乡长啦,旦木真乡长,过几年我就是旦木真县长,我要好好干,要实现你们这些喇嘛活佛实现不了的理想。”但是两年后,就在他依靠银行贷款在乡政府所在地盖起一大片牧民定居点,以为从此牧民就可以过上好日子的时候,他却自杀了。

    修建定居点的那些日子里,弟弟逢人就说:“保护环境是大趋势,两年之内,黄河源头所有草原上的所有牧民都得撤到定居点,你们把牛羊早点卖掉,准备搬家,只要搬进定居点的,政府答应发放生活补贴和环境保护费。用这些资金,我们可以建立畜产品生产基地和开发旅游业,还可以偿还贷款。”没有人作出反应,就连爸爸和妈妈也用诧异的眼光看着自己的儿子:“孩子,寺院里的喇嘛可不是这样说的。”弟弟说:“爸爸呀,我家的牛羊太多了,吃得草原都把土皮翻起来啦,土皮不到两寸厚,下面就是沙子石头,沙子石头要是露面了,风一吹,两三年就是沙漠。政府给我们想出了一个办法,叫作‘牧繁农育’、‘西繁东育’,就是把瘦羊和断了奶的小羊卖给东边的农民,让他们圈养,用饲料喂大育肥,然后杀了卖肉。”爸爸激愤地回应:“草原上的羊是山神的孩子,怎么能圈起来呢?它们会吃饲料吗?不经过山神的允许,没有我们念经超度,杀了卖肉是有罪的。”

    弟弟有一次打电话给古茹邱泽喇嘛,说起扎西老人一家的事儿,痛心地哭了。他说他动员扎西老人卖掉多余的牛羊,搬到定居点去住,扎西老人给他跪下说:“搬家就是要了牛羊的命,没有了牛羊我们还有什么?牛羊会一茬一茬地生,钱能生出孩子来?”弟弟说:“你还惦记着生孩子,如今草原都变成了黑土滩,就是因为牛羊生了太多的孩子。”扎西老人的儿子卖掉了家中的几只羊,气得老人中风了,瘫痪在帐房里无法行走。有一天,家里没有人,饿极了的羊群和牛群围着帐房吃起来,它们吃掉了牛毛的帐房,也吃掉了老人,等儿子回来时,扎西老人只剩下一具牛羊啃不动的骨架了。白花花、血淋淋的骨架是弟弟亲眼看见的,弟弟说:“我真恨不得吃掉的是我自己呀。”

    妈妈开始转山了,是家乡的丹巴喇嘛让她这样做的。丹巴喇嘛说:“转山吧,等你的虔诚感动了神佛,你那在拉萨做大喇嘛的儿子古茹邱泽就会回来,他一回来,雪山就会变白,草原就会变绿,到那时你们也就用不着卖掉羊群和牛群,到乡政府住房子去啦。”转山就是围绕着巴颜喀拉山群里的巴颜神山一圈一圈地转。妈妈是磕着等身长头转山的,转一圈得七天。她戴着很厚很厚的木头手套,围着牛皮围裙,每一次磕下去,都要念一遍六字真言,说一句:“儿子快回来,雪山白起来,草原绿起来。”草原完全沙化之后,弟弟挡在妈妈磕头转山的路上说:“走吧妈妈,我求你了。”妈妈说:“这里是巴颜喀拉山神保佑的地方,我们祖祖辈辈都在这里,为什么要走?你哥哥就要回来了,雪山就要白了,草原就要绿了,我不走,你也不要走。”弟弟说:“妈妈,等雪山变白,草原变绿,我们和哥哥一起回来。”妈妈说:“不转山不祈祷,你哥哥怎么能回来,雪山怎么能变白,草原怎么能变绿?”弟弟望着岩石嶙峋的亘亘山峰,突然跪下,磕了一个头说:“再见了神山,我们不得不走了,请保佑我们今后的日子吧,定居点的生活一定会比这里好。”然后站起来,抱起了妈妈。但等他把妈妈放到马背上,自己骑上去准备离开时,看到不远处的转山道上,又有了许多磕头转山的人,那些已经被他动员到定居点的牧人又都回来了。妈妈趁机溜下了马,走过去加入了转山人的行列。弟弟哭着说:“妈妈,你能不能不要这样,磕头,磕头,一辈子受穷,还是磕头,磕头”

    弟弟给他打电话:“哥哥,你快回来吧,告诉妈妈不能再这样。”古茹邱泽没有回去。两个月以后,妈妈死了。

    妈妈死在祈求儿子回来,祈求雪山变白、草原变绿的转山路上。雪山依然没有白,草原依然没有绿。古茹邱泽想象得出以后的事情,有人把妈妈背到天葬场,家乡的喇嘛们围着妈妈诵经超度,然后由天葬师解开裹尸的氆氇。喇嘛们退到地势较高的地方,点着了召唤神鹰的桑烟,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松枝柏叶冒火了。喇嘛们不断添加着酥油、糌粑和曲拉。烟袅高高升起,又随风飘散了。天葬师喊起来:“呜——呜——”喇嘛们齐声喊起来:“呜——呜——”乌鸦出现了,抢先落在了尸体上。接着,上百只秃鹫从四面八方飞来,越来越低地盘旋着,然后落下来,赶跑了乌鸦。乌鸦和秃鹫的叫声格外凄凉。啄食尸体的过程就是太阳升起的过程。天葬场上的尸体转眼便成了骨架。天葬师走过去,赶跑秃鹫,用一把明晃晃的斧头砍开骨架,又砸得粉粹,然后用血水把炒面和碎骨拌起来,捏成一条条的食物,摆成了一个个万字符。秃鹫们耐心等待着,一俟天葬师离开,便争先恐后地扑过去,把那些条状的食物吃得一干二净。

    弟弟说,爸爸没有看见天葬的过程,他躲到山冈后面,跪在地上小声念着超度亡灵的经咒。弟弟没有念经,他边哭边说着一些世俗的话:“妈妈,你就这样走了,你一天好日子也没有过,就这样走了。”爸爸严肃地纠正道:“你不要这样说,你妈妈过的是好日子,活在草原上放羊放牛就是好日子,转山就是好日子。她被神佛收走了,说不定已经脱离轮回了。”

    妈妈死了以后,爸爸接着开始磕头转山。弟弟说:“爸爸,你能不能不要这样,磕头,磕头,一辈子受穷,还是磕头,磕头”

    弟弟再也没有奉劝过爸爸和家乡的人离开草原,当定居点无人居住的房子在荒风中迅速破败,计划中的畜产品生产基地和旅游开发因为牧人们的漠视而不能实现,作为一乡之长的弟弟无力偿还建设定居点的银行贷款时,他选择了自杀。自杀前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的爸爸妈妈、父老乡亲,你们不能一生都在磕头,磕头,磕头,然后心甘情愿地去忍受别人不能忍受的贫穷和落后,这种一千年以前的生活应该结束了。”

    弟弟自杀了,妃宝喊起“邱泽哥哥”了。

    妃宝是弟弟在县里上中学时的同学。不知道他们是什么关系,自从妃宝来到拉萨,成为古茹邱泽喇嘛的修法伴侣,她就不止一次地说:“总有一天我要离开你,我要过世俗的生活,我要生孩子,孩子的父亲最好是你弟弟,我看上你弟弟啦。”古茹邱泽从来不表态,不表态就是不愿意:为什么,为什么你看上了我弟弟而没有看上我呢?仅仅因为我是喇嘛?可我是一个修炼‘七度母之门’、有资格通过女性探索佛性本源的喇嘛。

    如今弟弟死了,她就不能再说“我要离开你,我看上你弟弟”这样的话了。她不叫他“明王”和“喇嘛”而改叫“邱泽哥哥”了。

    苯波甲活佛再次击了三下掌,使劲挥舞着念珠问道:“难道不是过去造作的因导致了今天的果?自杀胜于杀人,现在的因又会形成未来的果,这万有因果的道理,‘七度母之门’如何解释呢?”

    古茹邱泽喇嘛打了一个激灵,像从梦中醒来,突然仰起头,做出一副辩经者常有的傲慢姿态,哼哼一笑说:“‘七度母之门’的第二门便是:有无果报?谁来果报?是命运,还是神祇?或者命运就是神祇?”

    苯波甲活佛逼问道:“有没有?说清楚。”

    古茹邱泽喇嘛击了一下掌说:“佛说为善必昌,若为善不昌,其自身或祖上必有余殃,殃尽乃昌;为恶必殃,若为恶不殃,其自身或祖上必有余昌,昌尽乃殃。”

    格西喇嘛中有人叫了一声好。瓦杰贡嘎大活佛点了点头。

    苯波甲说:“什么为善不昌、为恶不殃,莫非‘七度母之门’是迷惘之门,连僧童能解的前因后果都要重新强调?在我们西藏,富裕受人尊敬,贫穷遭人鄙视,因为富裕是好人得了福报,贫穷是坏人受了惩罚。所以今生今世的富裕和贫穷是前世的业报,贫穷者只能礼拜佛僧,奉行众善,期待来世的富裕。”

    古茹邱泽说:“照你的说法,积德行善的只能是贫穷的信徒,而不是有钱的财东和富裕的高僧?”

    苯波甲用手背击掌,吼一声:“不。”

    古茹邱泽也用手背击掌:“不,我同意你的看法,‘七度母之门’让我们警惕的就是,僧高不行善,佛尊不作为,为富不仁义,有财不施舍。”

    苯波甲说:“古茹邱泽喇嘛,你信佛贬佛,修法违法,难道你的‘七度母之门’是用来和佛门对抗的吗?”

    古茹邱泽说:“自古以来西藏就有两种佛教:贵族的佛教和贫民的佛教。贵族的佛教以获得政权、领地、属民、财产为目的,因此领主之间、庄园之间、僧团之间、教派之间的战争从来没有止息过,一旦打起来,佛祖释迦、观音菩萨、大智文殊、大愿地藏全都抛弃了,黑刀白刃,你死我活。贫民的佛教则以修来世为目的,忍受今世的痛苦是为了获得来世的幸福,所以有无穷的朝拜,有欲望的节制,有生命的仁爱,有贫贱的喜乐,有苦难中的忍耐。”

    苯波甲愤怒地说:“无论贵族还是贫民,所作所为都是前世决定的,战争有战争的缘起,忍耐有忍耐的缘起。你的弟弟自杀了,你的妃宝叫你‘邱泽哥哥’了,为什么?”

    在场的人都把眼光投向了古茹邱泽喇嘛。大家都知道,佛徒无私掖,这个问题是不能回避的。作为布达拉宫峰座大活佛的竞任者,古茹邱泽必须像洗澡一样赤条条毫无遮掩地面对每一场考试。瓦杰贡嘎大活佛紧张地闭上了眼睛。

    古茹邱泽说:“最早的佛教发现,没有什么能让人减少对死亡的恐惧,肉体的毁灭一直是我们最不愿意面对的事情。我们的密法前辈试图通过苦苦修行达到生命不朽,灵识永恒,即让灵识从这个肉体走向另一个肉体,如同搬家,从旧家搬向新家,从破房搬向好房。于是有了‘迁识夺舍’、活佛转世,有了即身成佛、即世成佛,有了生命长存、不生不灭。”

    苯波甲说:“你还是没说明白你的弟弟为什么自杀,你的妃宝为什么叫你‘邱泽哥哥’。”

    古茹邱泽说:“圣教中许多人反对修炼佛法密宗,因为如果一个人不死,那就否定了因果报应的定律,做了恶事不下地狱,做了善事不上天堂。而‘七度母之门’告诉我们,‘迁识夺舍’、活佛转世的前提是灵魂的觉醒,即身成佛、即世成佛的前提是灵肉的清净,生命长存、不生不灭的前提是灵性的绵延。灵魂、灵肉、灵性的完美组合才能保证一个人在善善相报的脉线上长存不灭。一个人是可以不死的,这是佛智之下、佛掌之内因因果果、报应不休的必然。”

    苯波甲说:“佛说生命无常,而你说一个人可以不死,这是反佛之谬理。”

    古茹邱泽说:“万千佛法之中,真有生命不死的法门,那就是‘七度母之门’。‘七度母之门’的唯一成就者就是不死的象征。”

    苯波甲警惕地问:“谁?谁是唯一的成就者?”

    古茹邱泽一字一顿地说:“仓央嘉措。”

    苯波甲“啊”了一声,鉴于对仓央嘉措的崇拜,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古茹邱泽昂奋地说:“仓央嘉措的灵识以万千身变衍化转世,我弟弟就是仓央嘉措的转世之一,我弟弟没有死,他的灵识已穿过大地,从脚掌进入我的腹腔胸腔,我是古茹邱泽喇嘛,同时又是我弟弟旦木真乡长。”

    瓦杰贡嘎大活佛失望地摇头想:你这样说,就是给自己挖陷阱了。

    苯波甲激问道:“自杀也有传承,也会迁移灵识,你的俗人弟弟自杀了,难道你也要背佛而自杀?”

    古茹邱泽喇嘛诅咒似的回应道:“如果你希望我自杀,下一个自杀的就是你,我弟弟的灵识明天就会进入你的肉体,你的自杀方式是跳进油锅。”

    苯波甲恐惧得浑身一抖,用击掌平静了一下自己,问道:“你说你弟弟没有死,他的灵识已进入你的肉体,这是不是妃宝叫你‘邱泽哥哥’的理由?妃宝叫了你也就等于叫了你弟弟,叫了你弟弟也就等于叫了你,是不是?”

    古茹邱泽想说实话,但内心一片空白,不知道什么是实话,只好双手抚胸,半张着嘴,再次做出执空无声的样子,蔑视着对方。

    苯波甲意识到无声就是空虚,对方已经被自己问到了要害,穷追猛打地说:“难道你不知道你的妃宝跟你弟弟是什么关系?”看对方无言,又说“上中学的时候,妃宝和你弟弟就已经粗欲交合,俗男俗女能做的事情他们都做了。妃宝怀着你弟弟的孩子离开县中学,回家准备生养,遗憾的是孩子早产而死。当妃宝来到拉萨,成为你的修法伴侣时,她已经预知你弟弟将会跟你合而为一。她发誓要嫁给你弟弟,也就是说,她发誓要嫁给你,这就是为什么她叫你‘邱泽哥哥’的原因。哈哈,我没有说错吧,古茹邱泽喇嘛?”

    古茹邱泽从来没听说过妃宝和弟弟的事儿,但他相信苯波甲活佛没有撒谎,这是布达拉宫峰座大活佛的竞任考试,是及其庄严肃穆的场合,无论对手怎样卑劣,也不可能胡编乱造。是苯波甲活佛派人仔细调查了有关他的一切?不不,是修炼密法的神通让苯波甲知道了所有。他强迫自己相信后者,强迫自己让仇恨飘然而过,让一丝钦佩油然而生。

    瓦杰贡嘎大活佛一眼不眨地望着弟子,等待着。

    古茹邱泽再也没说什么。

    瓦杰贡嘎大活佛沉重地说:“投票吧。”他看着以尼玛考官为首的另外八个考官,心说这几个人里,到底是哪四个人在第一场考试中支持了修炼“七度母之门”的古茹邱泽喇嘛呢?这第二场考试,他们还会支持吗?他想着,把自己的一票投给了苯波甲活佛。

    投票的结果出来了。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苯波甲活佛失控地跪下,仰天大喊:“佛啊,佛啊。”

    古茹邱泽喇嘛愣坐着,半天不起来。

    2

    电话是阿若喇嘛打给王岩的,他的意思是想知道警察会拿香波王子怎么样,没想到王岩说:“你要想香波王子出来,只有一种办法,就是找一个人给他顶罪,能找到这样的人吗?”阿若喇嘛这才意识到,王岩也不希望香波王子被抓。他一边听王岩说着香波王子的案情,一边重复王岩的话想让身边的邬坚林巴也听明白,突然用眼神问邬坚林巴:“能找到这样的人吗?”又是一次没想到,邬坚林巴思索了一下,竟然说:“能。”

    阿若喇嘛于是告诉王岩:“能。”

    王岩说:“等着,我们去找你们。”

    阿若喇嘛关了手机立刻问:“谁?”

    邬坚林巴说:“智美,我可以去试试。”

    邬坚林巴将智美约到药王山上的时候,那儿正在举行露天的琉璃法会。法会缘起于三百多年前,当时拉萨发生了一场瘟疫,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登上药王山的顶峰,向着东方药师琉璃光如来祈祷朝拜,瘟疫很快消失。从此这里成了供奉药王琉璃光如来的胜地和大藏医传道授业的所在,信徒们叫它曼巴札仓,即医学僧院。因为和人的身体健康有关,前来颂祷祈福的人特别多,常常是逢会必盛。

    所有人都在念诵“药师佛咒”即使像邬坚林巴这样的高僧和智美这样崇尚新信仰的人,也都毫不犹豫地把自己混杂在人群里,成了众声合唱的一部分。带着旅游团围观照相的导游告诉大家:“知道这是为了谁的祈祷?为了你啊,你听见了就是为了你。多好的机会,为了你的健康和长寿,赶快奉献香火钱吧,证明你已经接受祈祷。”有个游客问:“多少钱?”导游说:“一分不嫌少,十万不嫌多,随你的便啦,重要的是虔诚。”这些外地游客纷纷掏钱,投向里三层外三层的喇嘛。念经的喇嘛对钱视若无睹,像对着飘落的树叶,游客们便投得更多。

    邬坚林巴和智美祈祷了大约半个小时,然后离开法会,走向药王山东麓山崖下的查拉路甫石窟。

    邬坚林巴说:“你当然知道查拉路甫石窟是吐蕃第三十三代赞普松赞干布的茹雍王妃主持开凿的,她为什么开凿这个石窟?”

    智美说:“唐朝的文成公主和尼泊尔的墀尊公主都从自己的故乡带来了佛像,茹雍王妃想拥有自己的佛像,就开凿了这个石窟。”

    邬坚林巴说:“可这不是她开凿的第一座石窟,第一座石窟被堵死了,是瞬间堵死的,所有的工匠以及浮雕神像都被堵在了里头。是什么能够瞬间堵死一座巨大的石窟呢?通常认为是山体崩塌,但无论当时还是后来,无论是挖掘还是采用先进的探测仪器,都没有找到崩塌掩埋的痕迹和石窟的位置,西藏的第一座石窟和第一批石刻佛像,就这样神秘失踪了。锲而不舍的茹雍王妃招募工匠,很快又开凿了第二座石窟,这就是我们看到的查拉路甫石窟,遗憾的是茹雍王妃没有来得及在石窟内刻好佛像就去世了,现在的六十七尊造像虽然大部分仍然是吐蕃时代的作品,但都在茹庸王妃之后。”

    智美问道:“你为什么给我说这些?”

    邬坚林巴不回答,又说:“其实药王山最著名的还不是供奉药王琉璃光如来的曼巴札仓和查拉路甫石窟,而是摩崖石刻。石刻的佛像绵延两公里,至少有五千尊,差不多就是一座从吐蕃到现代的石刻艺术走廊。据真如经记载,其中一尊佛像是六世达赖喇嘛,但却不是仓央嘉措,而是藏王拉奘汗命令工匠按照自己的真身刻出来的,据说惟妙惟肖。说明当年拉奘汗在废黜仓央嘉措之后,一直想自己代替达赖在西藏的地位,但又做不到,只好把自己刻成佛像了却夙愿。”

    智美点点头,没说话。

    他们朝山脉南面走去,走不多远就看到色彩艳丽、大大小小的石刻佛像和经文排列在山体上。就像裙裾飘飘的神佛列队而聚,做法事,颂经咒,俯瞰万家灯火,把满腔的悲悯挥洒在山石天地之间。如果说在西藏红山布达拉是名符其实的万神殿,铁山加布日(药王山的别称)就是无可争议的万神广场。药王山顶是西藏电视塔,钢铁的耸立表明佛的光芒已经神变为无数电波,带着图像和声音,走进了千家万户。

    邬坚林巴说:“研究和修炼清楚地告诉我们,空行护法在‘七度母之门’的传承里,授记了茹雍王妃第一座石窟的位置、石窟瞬间被堵死的原因、堵在里面的所有工匠和浮雕神像的名字,你难道不想知道?”

    智美说:“不想知道,真的不想知道。”

    邬坚林巴说:“那么摩崖石刻呢?研究和修炼还告诉我们,只有‘七度母之门’才能告诉我们,五千尊石刻佛像里,到底哪一尊佛像是按照拉奘汗的真身刻出来的六世达赖喇嘛,你不会连这个也不想知道吧?”

    智美扫了他一眼说:“这个嘛,当然想知道。”

    邬坚林巴继续说:“你的确想知道,你父亲对我说过,你们的祖先是蒙古人,家族一直居住在西藏,也就蒙藏不分了。作为格鲁派的宣谕法师,你父亲从来没有过固定依附的寺院,一辈子都是一个漂流不定的云游僧,因为没有哪个寺院愿意终身容留你父亲。圣教内许多人都知道你们家族的传说:你们是拉奘汗的后代,你的祖父是拉奘汗第六代嫡传后人,你想知道哪一尊佛像是按照拉奘汗的真身刻出来的六世达赖喇嘛,也就是想真真切切看到祖先拉奘汗的形态相貌。”

    “这对我重要吗?”

    “很重要,你想知道你跟你的祖先拉奘汗长得像不像,因为在蒙古人和藏族人的意识里,祖先总会选择外形面貌酷似者注入最强盛的精神、最精华的灵识、最坚定的遗志,跟祖先最相像的也必然是最完美最出色的继承者。不像就是不肖,你当然不想做个不肖子。佛经里说,像即佛,嗣即佛,人即佛,雄即佛。你想证明你的祖先是佛,你也是佛。你到底是个蒙古人,比藏族人更重视血统和门第。更重要的是,你的祖先拉奘汗是你发掘‘七度母之门’的动力,它跟你对新信仰联盟的同情一起,成了你的两个翅膀,假如你是一只想飞的鸟,你就不能少了任何一个翅膀。”

    智美说:“你好像比我更了解我自己。”

    邬坚林巴又说:“如果没有拉奘汗对仓央嘉措的迫害,也许就不会有作为仓央嘉措遗言的‘七度母之门’。你和你的祖先拉奘汗一样,是信佛而背佛。从拉奘汗的角度说,他敌视仓央嘉措,更敌视极力扶持仓央嘉措的摄政王桑结,为的是夺取西藏的权力。为了权力他信佛,当时的西藏全民信佛,他不信佛就无法立足西藏。那么你呢,你作为拉奘汗的后代,同样敌视仓央嘉措”

    智美打断对方的话:“我不是敌视,是喜欢。”

    “也许吧,但你更多的是利用。你比其他人更希望知道仓央嘉措遗言到底是什么,因为你和你的祖先拉奘汗一样,都想利用仓央嘉措羞辱圣教,使其黯然无光。拉奘汗为了权力,而你却为了所谓的新信仰。你能得到什么?得到新信仰联盟给你的金钱和地位,还是荣耀和风光?”

    智美盯着邬坚林巴半晌无话,似乎说:你那刀子正戳到我心窝里,有点痛了。

    邬坚林巴说:“我把你约到这里,说这些的意思是,如果你还抱着原来的目的,就不要再发掘‘七度母之门’了。”

    “我知道你很担心毁教之门真的毁了圣教。”

    “我担心的是你,如果‘七度母之门’不是毁教之门呢?”

    智美说:“那我就毁了‘七度母之门’,我们不需要对新信仰联盟不利的仓央嘉措遗言。”

    “我没说错吧,你敌视仓央嘉措,也敌视你的竞争者香波王子。我劝你放弃,要么放弃你对新信仰联盟的同情,要么放弃你的掘藏。你知道,西藏大部分活佛喇嘛都是仓央嘉措的崇信者,都无法抗拒地受到了世间成就‘七度母之门’的第一人仓央嘉措的熏陶。”

    “也包括你了?”

    邬坚林巴沉思了一会儿:“是的,仓央嘉措早就是我修炼的理想,我想成功,想看到表示圆满教义的仓央嘉措遗言。”

    “那我就更不能放弃了,对新信仰联盟,我不是同情是传承,传承的意义就是生命的意义。”

    邬坚林巴吃惊道:“传承?居然有传承?”

    智美说起祖先拉奘汗的一段往事,让邬坚林巴嘘唏不已。

    公元1716年3月18日,意大利人德西德里长途跋涉来到了拉萨。其时正是西藏政局剧烈动荡的日子,拉奘汗因为杀害摄政王桑结、废黜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另立新达赖,激怒了格鲁派僧人“隐身人血咒殿堂”的无形密道再次实施毒杀,拉奘汗饮酒中毒,奄奄一息。德西德里知道后,来到布达拉宫,献上了一瓶从罗马带来的“塔利亚卡”解毒药。拉奘汗服用后效果明显,两三天就痊愈了。他觉得这是天外神药,而德西德里也是天外来人,他说:“让我像父亲照顾儿子那样照顾你吧,你留在拉萨,学好藏语,以便我们随时交谈。”德西德里趁机传道,还说整个东方世界应该有一种新信仰,他为新信仰而来。拉奘汗正在受到佛教徒的攻击,对自己不得不信仰的佛教大为不满,觉得新的出路也许就是神赐的新信仰,便说:“如果你能够用你的教义说服我,我和我的家族以及朝臣和属民,都将成为新信仰的追随者。”德西德里没想到会这么顺利,他才来不久,几乎没做什么努力,就得到了西藏之王如此慷慨的允诺。公元1717年1月,德西德里完成了第一本用藏文写的批驳藏传佛教和宣言新信仰的书黎明驱散黑暗预示旭日东升,拉奘汗特意在布达拉宫为他安排了一个献书仪式,庄严地接受了这本书,并建议德西德里:“你用你的新信仰教义和喇嘛们公开辩论,这样我们就可以比较谁优谁劣,然后进行选择。”德西德里发奋努力,试图让拉奘汗实现诺言,但历史并没有给他这样的机会,拉奘汗死了,被突然攻入拉萨的同样信奉佛教的蒙古准噶尔部的兵将杀死。死前拉奘汗用喷血的吼声留下了不可背叛的遗言:“就像我已经发过的誓,我的子孙后代,要想称霸一方就去找来新信仰。”

    智美说:“这就是我的祖先拉奘汗跟新信仰最初的因缘。他要求后代追寻新信仰,后代们就一直在追寻,坚持不懈。”

    邬坚林巴说:“德西德里我是知道的,他说的新信仰,就是基督教。对当时的西藏,基督教当然是新信仰。”

    “我的祖先拉奘汗和他以后的所有先辈,都不认为新信仰就是基督教,在我们家族的传承里,从来不提耶稣,不提任何教主,只说新信仰。”

    他们朝药王山北麓走去,北麓有加布日神泉,水质优良,有医治疾病的作用,曾是历辈达赖喇嘛的专用饮水源。据说仓央嘉措曾经在此裸浴,晚霞来临的时候,他显现了莲花生的真身,莲花生一如既往地坐在洁白的莲花上,身边是莲母明妃。他们,来自天上的一男一女,明媚得就像彩霞本身。

    邬坚林巴虔诚地跪在泉边,捧起泉水喝了一口说:“仓央嘉措是莲花生大师的转世,药王山的泉水就是证明。”

    智美也跪下,也喝了泉水,完全是下意识的,似乎表明如果不是刻意提醒,他其实并不反感仓央嘉措。

    邬坚林巴说:“我已经搞清楚了,香波王子是强奸杀人,就在宗角禄康。”

    智美站起来,望着流云飞走的天空,冷静地说:“香波王子不会在掘藏的时候干这种事情,一定是陷害,更何况他现在和梅萨在一起,没有必要强奸别人。”

    邬坚林巴说:“我也这么想,但据说证据都是指向他的,唯一的凶器上有他的指纹,死者措曼吉姆的身体里也有他的精液。”

    智美问:“你听谁说的?”

    邬坚林巴不回答,又说:“在密道的高级修炼中,精液被称作‘敌’,属于方便之乐;指纹被称作‘印’,属于悲心之空。它们都可以离开人体而存在,当心念化现为空行母,而空行母又成为运载的火箭时,它们就会出现在任何地方。香波王子的指纹和精液一定是被空行母空运到了凶器上和措曼吉姆的身体里。”

    智美说:“空行母是正义的化身,怎么能陷害香波王子?”

    邬坚林巴说:“如果空行母执意要保护‘七度母之门’呢?”

    智美说:“不,很可能就是警察,警察在陷害他。”

    邬坚林巴说:“关键是现在怎么办,我们必须保证香波王子继续发掘‘七度母之门’,否则一切就将前功尽弃。”

    智美说:“你想营救香波王子?显然你对我没有信心。”

    邬坚林巴坦诚地点点头。

    智美说:“香波王子的掘藏中断了,你和阿若喇嘛又不能发掘新的‘光透文字’,不靠我靠谁?”

    “靠你可以,但你能保证你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吗?”

    “不能保证。”

    “还是啊,不如你去自首,给香波王子顶罪,争取让警察把香波王子放出来。”

    智美瞪着邬坚林巴:“原来你今天找我就为了这句话。”

    邬坚林巴苦笑道:“对不起,不得已而为之。”

    “你找对人了。我有杀死措曼吉姆的动机,我从她身上发现了‘明空赤露’。”

    “对,杀她是为了不把‘明空赤露’暴露给别人。”

    智美忽然笑了:“但是我拥有了‘明空赤露’应该赶紧去掘藏,没有理由自首啊?”

    “我们可以举报你,甚至直接把你押送去公安局,你可以招供。”

    “我这样做又为了什么?”

    “为了‘七度母之门’,为了你祖先的传承。”

    智美摇头:“可万一仓央嘉措遗言是护佛不是毁佛呢?”

    邬坚林巴说:“你不自信了,不想赌一把了?”

    “我不想赌。如果自由的香波王子是唯一的掘藏人,我会如你所愿,去公安局换他出来。可惜我相信除了他,还有我,我也是‘七度母之门’选中的掘藏人,我有独立掘藏的能力,我是占卜之神,这一路走来,我的占卜没有一次是失误的,更何况我还有法侣索朗班宗。香波王子被抓恰好是命运给我的机会。”智美说着就走“对不起,不能奉陪了,索朗班宗还在酒店等我呢。”

    邬坚林巴回到药王山医学僧院前的琉璃法会中,早有阿若喇嘛和王岩、卓玛从信徒堆里挤出来迎候在那里。邬坚林巴摇摇头,告诉他们智美没有答应。

    阿若喇嘛遗憾地叹口气,面朝王岩和卓玛:“怎么办?”

    王岩说:“常规的做法是,找到真正的凶手,推翻证据,或者找到他们伪造证据的证据。但这样太难了,既然他们要执意陷害香波王子,真正的凶手就会得到保护,更何况重案侦缉队内部有严格的保密制度,每一个环节都可能作伪,也都可能永远查不出来。除非凶手自首,或者有人反水。”

    阿若喇嘛问:“不常规的做法呢?”

    王岩说:“据了解,香波王子是重大犯罪嫌疑人,又来自外地,很快就会从拉萨看守所转移到堆龙德庆重犯看守所。具体时间是保密的,但估计就在四十八小时之内。”

    阿若喇嘛说:“你是意思是打劫?”

    王岩说:“我说了打劫?”

    3

    梅萨掀开小房子后门的门帘,想告诉国字脸喇嘛自己饿了,光喝奶茶是喝不饱的,应该给她一些糌粑。喊了几声,没有回音,奇怪地想:喇嘛们呢,怎么没人看着她?立刻意识到,逃跑的机会来到了。她迅速溜出小房子,快步穿过甬道,走向大昭寺主殿。到了主殿才想到,已经是晚上,游客早就散尽,想从主殿正门走出去是不可能的。又拐回甬道,看看还能通向哪儿,看来看去都是死路。

    梅萨再次走进主殿,心想总是有门道的,不然这里值夜换班的喇嘛如何进出?她躲进黑暗里,悄悄移动着,窥伺着所有或朦胧或清晰的门洞和窗洞,看不到一个喇嘛、半个活佛,只有灯影恍恍惚惚地闪烁着,把那些佛像神雕深深浅浅地照满了四壁和天地,越照越昏暗,诡秘便从昏暗中油然而出。参差不齐、胖瘦不匀的鬼影穿行在各个殿堂之间,粗铁的门帘欻拉欻拉响着,似乎一伸手就能触摸到鬼影的躯体,那是无形无色的肉感,在金身佛像的遥视里,变幻出一些黑森森的无常来,把梅萨吓得从头到脚,遍体寒凉。她蹲了下来,平静着自己,尽量控制着哆嗦,又开始往前摸索,突然肚子和胸腔一阵冷痛,正要捂住,感觉一潮大水哗地在体内荡起来。“月亮明点”?她作为法侣的“月亮明点”出现了。她知道,一旦掘藏出现转折,法侣就会有圣洁的“月亮明点”荡然来临的反应。

    她抽着冷气,心说恐怖居然也能催生“月亮明点”?急速翻开坤包,寻找着,竟没有找到任何抚慰并接收“月亮明点”的东西:干净的纸或布。她想完了完了,一个法侣到了这种地步,就只剩下狼狈了。她赶紧往前走,琢磨逃出去后第一件事就是寻找商店。但是接着就是沮丧,她根本逃不出去。她停靠在一根木柱上,捂着肚子喘了一会儿,才发现已经来到居中的释迦牟尼殿门口,朝里望一眼,突然想起金灯中央那个金箔镶饰的宝瓶来,为了防止灰尘掉进去,瓶口塞着一卷白纸。那就用它来救救急吧,干净不干净已经顾不得了。

    她走进释迦牟尼殿,走向供桌上数列镶嵌着红绿宝石的高脚长明金灯,吃惊地发现,金灯中央的宝瓶已经不见了。她失望地要离开,感觉“月亮明点”又在汹涌,赶紧蹲下。就在这时,她看到了那卷白纸,那卷白花花的纸被人丢弃在供桌下面。她一把抓起来,大喜过望地摩挲着,发现那白纸居然出奇得柔软,赶紧躲进黑暗的角落,解开衣扣,放了进去。

    立刻觉得舒服了许多,肚子和胸腔似乎也不痛了,梅萨又开始寻找逃出去的门道,找了近一个小时也没找到。夜晚的大昭寺主殿俨然是个没有缝隙的铁屋子,大概这就是国字脸喇嘛和他的手下放松看护的原因吧。她倦怠地坐到鎏金神羊殿前的地上,正想下来怎么办,忽见一丛高大的黑影遮住了自己,举头一看,是一群喇嘛——国字脸喇嘛和他的手下正在三步远的地方静立着,似乎这些喇嘛即使做了捕快也还充满了怜悯,不忍心用呵斥吓着她。

    大昭寺主殿的三层,一间悬挂阎魔黑门帘、门楣镶嵌鏖战金轮的隐秘佛舍里,被绑押来的骷髅杀手大声斥责大昭寺的喇嘛与圣教之敌同流合污,妨碍了他谋杀香波王子的行动。斥责了半天,也没有人搭理他。他低头,用牙齿撕咬捆绑自己的绳索,看撕咬不开,气恼地抬脚便踢,踢得面前的供桌砰砰响。

    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说:“你从哪里来?谁让你来?”

    骷髅杀手不回答,反问道:“知道‘隐身人血咒殿堂’吧?知道无形密道、黑方之主吧?知道‘七度母之门’即将开启,仓央嘉措遗言就要出世,圣教又要面临危机吧?”

    寂静。似乎这就是回答。

    苍老的声音突然说:“啊,原来你是用不着我来惩罚的,赶快离开这里,去你该去的地方。”

    话音一落,大昭寺喇嘛就松绑放了他。骷髅杀手始终没看清是谁在和他说话,只觉得厉眼喷火、阔嘴吐焰的大黑天塑像身边,昏暗的酥油灯和粗铁链子后面,一个没有五官的神像咝咝有声。他怎么没有五官?他的五官哪里去了?

    骷髅杀手满腹疑惑地离开隐秘佛舍,走出了大昭寺。他看看明净的天空,快速走向八廓北街,在人来人往的街口席地而坐,拿出骷髅刀摆在了面前。对他来说,似乎一切都已经结束,家族的传承、血咒殿堂的期待、修炼的圆满,转眼成为泡影,他要做的,就是在黑方之主还没有要求他实现“要么香波王子死,要么我死”的“隐身人誓言”之前,卖掉骷髅刀,凑足路费离开拉萨,赶快回到家乡罗马恩尼草原去。如果他必死无疑,那就应该死在家乡,死在亲人们身边,死在格桑德吉看得见的地方。格桑德吉,格桑德吉,还是不是我的老婆了呢?离开已经一年了,她想不是也有理由不是了。不过儿子永远是自己的儿子,儿子已经四岁了;不过爸爸永远是自己的爸爸,尽管爸爸会对他失望得从此失去笑声。儿子,爸爸,老婆,他来回想,又来回说:“我就要回去了,回去就要死了。”

    可是他多么不想死啊,多么想继续活在黑方之主的信任之中,多么想在实现家族的传承和修炼的圆满之后,把格桑德吉请回家,一家人好好活着。那才是修炼的真正圆满。

    他伤感得几欲掉泪,一声比一声重地叹着气。

    很快就有一个穿着蓝色藏袍的人来问价钱,他说:“五百。”他估计这是一张火车票的钱。

    那人蹲在他面前,把骷髅刀翻来覆去看着:“好刀,好刀。”

    骷髅杀手说:“看来你是识货的,我是个贼,急着出手,按它的价值,五万都不止。”说着拍了拍腰里的“遍撬一切”

    那人说:“这可是一把沾满鲜血的刀。”

    骷髅杀手警觉地瞪起眼睛:“你能看出来?”

    那人说:“几千年了,它杀死过僧侣贵族,也杀死过平民百姓,杀死过佛教的敌人,也杀死过掌握它的人。”说着,嗖地拔出刀来,用舌尖舔了舔刀锋,盯着骷髅杀手,眼光顿时变得阴鸷凶险。

    骷髅杀手突然觉得此人面熟起来,紧张地问:“你要干什么?”

    “我们见过面的,不认识了?”那人露出蓝色藏袍里的警服。

    骷髅杀手眼睛一转:警察?神经质地说:“我可没杀人。”

    那人狞笑一声:“是你没本事杀人。我得到了最新指令,要用你的血惩罚你的无能,然后再对香波王子执行死刑。”

    骷髅杀手满眼惊恐,颤颤巍巍地说:“啊,你是黑方之主派来的。”

    那人说:“我叫碧秀,身份是警察,从北京开始我就尾随着你,本来是要匍匐在你的脚下,祝贺你绝杀成功的,没想到你太让黑方之主失望了。按照‘隐身人血咒殿堂’的规矩,骷髅刀将送你走向另一个世界。”

    “我没忘我们的规矩,更没忘我的毒誓,就是想不通你为什么会带这么多警察来杀我?”骷髅杀手指了指碧秀身后。

    碧秀蓦然回头。骷髅杀手跳起来就跑。

    追杀开始了。骷髅杀手疯狂地逃跑着,踢散了好几个地摊,躲不及的人纷纷被他撞倒。他的光头在阳光下闪逝而去,袈裟呼啦啦作响,蒙脸的黑氆氇里,吼如闷雷:“让开,让开。”而碧秀的追撵更加疯狂,追出去不到五十米,就一把拽住了对方的袈裟。骷髅杀手用袈裟袖子甩打着碧秀,竭尽全力朝前拖拉着。碧秀用骷髅刀刺了几次都没有刺中要害,只好丢开袈裟,掏出了枪:“对不起了骷髅刀,我不能用你杀死一个叛誓者。”说着举枪瞄准了骷髅杀手。

    但碧秀没想到骷髅杀手已经把他带到了八廓派出所门口,更没想到对方会一头扎进派出所大门嚎叫起来:“杀人了,杀人了,警察同志警察杀人了。”

    几个警察从房间里闪了出来。碧秀转身消失在环绕大昭寺朝拜的人流里。

    4

    王岩再次来到新世纪宾馆的网吧,挑了一台僻静的电脑,打开自己的qq,看“度母之恋”不在线,留言道:

    “毕竟我撞死了一个无辜的人,无法从脑子里消除纠缠不去的麻烦,就一直想着你的话:‘履行警察职责,皈依慈悲佛门’。抓住乌金喇嘛,回击新信仰联盟对佛教的进攻,算不算‘皈依慈悲佛门’呢?我们认为,乌金喇嘛未必就是一个人,也许是一个符号,这个符号贴在谁身上,谁就应该具备乌金喇嘛的特征,比如七七四十九处伤疤,只要符合这些特征,我会毫不留情地拔枪射击。这样做对不对呢?你说‘念佛就是忏悔,度人就是赎罪’。我已经开始念佛了,每天都说六字真言和阿弥陀佛,但不知道怎么做才是‘度人’。还有,一个叫珀恩措的姑娘死了,她的死跟我有关,有人叮嘱我千万不要报警,因为这也是她的愿望,她发过誓,只要警察来她就跳楼。但我离她很远,说服不了她,只能报警。你一定会问我,你是怎样说服的?没有,一次也没有说服过。我为什么不等到打通电话、说服无效之后再报警呢?难道我是故意的?为什么要故意?也许我不报警,她就不会自杀。她有一个吸毒成瘾的哑巴妹妹,现在谁来照顾?”

    他瞪着qq等了一会儿,没等来“度母之恋”便关掉电脑,走出了网吧。

    卓玛在门口等他,问道:“你在电脑上干什么?”

    王岩略一踌躇说:“寻找灵魂。”

    “谁的灵魂?”

    王岩不回答,拉着卓玛走向宾馆门前的路虎警车:“快走,我们去找香波王子,从他开始筛选,看到底谁是乌金喇嘛。”

    他们知道没有碧秀的引见,万难见到香波王子,便开车驶向重案侦缉队。路过大昭寺的时候,远远看到碧秀从八廓街走了出来。

    碧秀穿了一件蓝色藏袍,步子迈得很快,不时回看,一抬头,看到停下来的路虎警车,赶紧跑过来,开门上去。

    王岩问他:“好像有人追你?”

    “一个叫骷髅杀手的,他恨我抓了香波王子,想杀我,简直疯了。”碧秀这样说是想留下埋伏,一旦他杀了骷髅杀手,说起来也是正当防卫。

    卓玛回头看了他一眼:“你都装扮成这样了,谁会杀你?是你去杀人的吧?”

    王岩怕他们吵起来,赶紧说:“正要去找你,恰好碰上了。”

    碧秀说:“你们找我不就是想见香波王子吗,不行,谁也不能见。”

    王岩说:“我们的目标是乌金喇嘛,想从他这里了解一些情况。这些情况对你也有用,你可以在场。”

    碧秀问:“你们有乌金喇嘛的线索了?”

    王岩点点头:“见到香波王子你就知道了。”

    碧秀不再说什么。卓玛驱车驶向拉萨看守所。

    半个小时后,他们在看守所重大嫌疑人关押室见到了香波王子。

    香波王子站起来,拖着沉重的脚镣,哗啦哗啦前走两步,就像在自己家里招待客人,笑着说:“坐呀,别客气。”

    他们没有坐,除了一张香波王子睡觉的木板地铺,其实无处可坐。

    王岩说:“你恐怕能想到,我们对乌金喇嘛比对你更有兴趣。乌金喇嘛跟你一样试图开启‘七度母之门’,但他没这个本事,只能利用你。我们想你应该知道,在你的掘藏中,谁对你的关怀最多、推动最大?”

    香波王子说:“你们三位警察、阿若喇嘛和邬坚林巴、骷髅杀手、死去的边巴老师,都是关怀最多、推动最大的。”他指着碧秀“尤其是他,他几次想打死我,又把我关在这里不给水喝,让我想到这么恶劣阴毒的一个人在阻止仓央嘉措遗言出世,那仓央嘉措遗言就一定是光明伟大的,我一定要发掘出来,这是最大的推动。如果你们要确定乌金喇嘛,他是首选。”

    王岩说:“看来你早就认为乌金喇嘛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符号,可以贴在任何人身上。”

    香波王子说:“是的,这个人必须和乌金喇嘛有共同之处。”

    “什么共同之处?”

    “就是坏、坏、坏,坏到头上长疮脚底流脓。”

    王岩说:“你对‘七度母之门的狂热和你制造的几起血案都说明你跟乌金喇嘛非常相像”

    香波王子说:“是的,我制造过许多血案,第二次世界大战是我发动的,奥斯维辛集中营是我建立的,911事件是我策划的,世界上所有的恐怖袭击都是我制造的,满意了吧?”

    王岩说:“不管怎么说,你首先得证明你不是乌金喇嘛。”

    香波王子说:“我怎么证明?”

    王岩说:“大家都知道,新信仰联盟在绑架乌金喇嘛后,乌金喇嘛有过一次自杀的经历,用刀在自己身上戳出了四十九个窟窿。现在,只要你脱光自己,让我们看到你浑身上下没有密密麻麻的刀伤,你就能证明自己不是乌金喇嘛。”

    “原来这样就能证明?但我不能脱。”

    王岩说:“为什么?”

    香波王子说:“当年朝廷需要查验仓央嘉措的圣体,专门派了精于相术、明察秋毫的金字使者,才得出正确结论:‘作为圣人的体征法相则圆满无缺’。我是仓央嘉措的传人,我的身体怎么能随便给你们看,你们算老几啊?看了也得不出正确结论。”

    “现在由不得你。”王岩望了望碧秀,恳求道“帮帮忙,把他的衣服脱掉。”

    “那不行,我们这是文明关押,在给他定罪之前,我们没有权力脱光他的衣服。”碧秀还想说什么,手机响了,拿出手机不接,先把王岩和卓玛推搡出去,然后自己出来,重重地关死了门。

    香波王子喊起来:“什么文明关押,我都渴死了。虐待狂,我要喝水。”看对方不理,便说“我卖唱,我卖唱,我用仓央嘉措情歌换一杯水还不行?”说着,胸腔里一阵酸楚,唱出的仓央嘉措情歌也更加悲酸动人了:

    邂逅相遇的娇娘,

    浑身散发着芳香,

    恰似拾起了松耳石,

    再不忍抛到路旁。

    碧秀仔细听了情歌,却没有拿水给香波王子。他闷闷地想:玛瑙儿怎么还不来上班?

    5

    香波王子被押出羁押室,来到看守所大院时,还以为要放了他,抖动手铐脚镣喊道:“赶快给我开锁,我要去把拉萨河喝干。”

    碧秀说:“耐心一点,枪毙你之前,肯定会给你打开。”

    香波王子这才看到,他面前停着几辆囚车,后门都已经打开,里面坐满了警察。

    五辆警车排队驶出了看守所大门。现在是午夜,这里是拉萨,到处流散着狞厉的黑暗,所有的地物地貌仿佛都变成了怒目猬张的魔面鬼脸,月亮是一颗黑暗的心,怪异地跳动着,让城市和生命在夸张的死亡强调中,呈现出佛魔共居的紧张和诡秘。

    路虎警车鬼影一样跟在了后面。再后是喇嘛鸟。

    阿若喇嘛说:“不知道哪一辆里有香波王子。”

    邬坚林巴说:“肯定是中间一辆。”

    阿若喇嘛摇摇头,不合时宜地闭上眼睛说:“在我的观想里,香波王子在前面第一辆警车里。”

    喇嘛鸟的后面,是一辆装满了僧人的中型丰田面包车,车里有阿若喇嘛带来的北京雍和宫喇嘛,有邬坚林巴从大昭寺八廓街花钱雇来的流浪僧。丰田面包后面,不远不近跟踪着智美和索朗班宗的切诺基。

    索朗班宗问:“你觉得今天晚上会成功吗?”

    智美冷笑着说:“他们不会,我们会。”

    “香波王子不是你最强大的竞争对手吗,你干嘛还要营救?”

    “他不过是我的掘藏对象,我要从他手里掘到’七度母之门‘。”

    “那么你的占卜呢?”

    智美懊恼地拍了拍方向盘说:“很奇怪,只要香波王子停止行动,卜神就不会光顾我了。”

    这时手机响了。索朗班宗说:“我来替你接。”

    传来邬坚林巴的声音:“我知道你在后面,想干什么?不是光明亮堂的人,没有利佛利法利僧的心,我劝你还是不要忤逆了伟大的’七度母之门‘,回去吧,捣乱是会有生命危险的。”

    智美说:“自古以来掘藏就是赌命,你都不怕,我怕什么?”

    十分钟后,警车来到了林廓北路上的五岔路口。路灯突然黑了,五辆警车随即熄灭车灯,围绕路心岛转起来,转了四圈,等到车灯再次打亮时,五辆警车已经散开,一辆走向林廓北路,一辆走向林廓东路,一辆走向纳金路,一辆走向江苏路,一辆掉头回到夺底路。

    阿若喇嘛说:“糟糕,他们一定发现了我们。”

    邬坚林巴停下喇嘛鸟:“到底跟踪哪一辆?”又说“上江苏路吧,这是去堆龙德庆重犯看守所最近的一条路。”

    阿若喇嘛睁开眼睛,不容置疑地说:“押解香波王子的警车开上了纳金路。”

    “怎么可能呢?路向不对。”

    “拉萨没有不对的路向,所有的路都会通向你要去的地方。”

    邬坚林巴迟疑地回头望了望阿若喇嘛,他知道阿若喇嘛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已逝的岁月、即将的发生、障蔽后面。但这种现象并不常有,只在寂静清虚、修炼观想的时候出现。邬坚林巴拧着方向盘,往纳金路走了几米,又拐向了江苏路。

    阿若喇嘛生气了:“邬坚林巴,为什么不听我的?”

    邬坚林巴又拐回来,犹犹豫豫开上了纳金路。

    阿若喇嘛催促道:“机会到了,快啊。”

    不到十分钟,喇嘛鸟带动后面的丰田面包,追上去一前一后夹住了警车。除了邬坚林巴,所有僧人,那些来自北京雍和宫的喇嘛、那些花钱雇来的流浪僧,一起扑向了被迫停下的警车。“开门开门开门。”喇嘛们拍打着警车的车窗玻璃,拍打不开,就从路边抱起石头准备砸碎玻璃。

    两个警察开门下车:“干什么,干什么?”

    警察被推开了,喇嘛们打开所有的车门,没看到香波王子,里面除了警察还是警察。

    阿若喇嘛傻眼了,冲着警察吼一声:“香波王子呢?”

    警察们一个个装得傻眉愣眼:“什么香波王子,香波王子是干什么,洗头发的?”

    阿若喇嘛招呼僧人们赶快上车,自己回到喇嘛鸟里,一脸羞赧地对邬坚林巴说:“听你的就好了,快走。”

    喇嘛鸟啸然而去,在江苏路的尽头、金珠路的开端,追上了另一辆警车。

    又是一次夹击,这次丰田面包在前,喇嘛鸟在后。跟上次一样,除了邬坚林巴,所有喇嘛都下车冲过去,迫使警察打开了车门。阿若喇嘛直接扑向后门,大喊一声:“香波王子。”结果是又一次失望:警车里除了警察还是警察。

    阿若喇嘛迅速回到喇嘛鸟里:“还有三辆警车在三条路上,三条路都可以通往堆龙德庆,但必须绕道,我们直插过去,说不定还能截住一辆。”

    如同流星追月,喇嘛鸟和丰田面包来到北路,守在了通往堆龙德庆的路口。警车如期而至,香波王子却仍然不在警车里。

    阿若喇嘛无奈地靠在车头上,拿出手机打给了王岩:“我们拦截了三路,三路都扑空了。”

    王岩说:“现在只有南路和中路了,南路是赶不上的,只能来中路和我们会合,要快。”

    阿若喇嘛说:“不要等我们,你们可以先动手。”

    王岩说:“不行,我们是警察,警察打劫警察,很容易火并伤人,我们只能悄悄跟踪。”

    喇嘛鸟和丰田面包又一阵疾风快驰,二十分钟后追上了路虎警车,又前驱半公里追上了警车。警车被迫停下了,面对汹涌而来的几十个喇嘛,四五个警察都下车掏出了枪。

    碧秀朝天一连开了两枪,没有吓退喇嘛们。喇嘛们似乎明白,碧秀和他的部下毕竟是藏民,而且都信教,不可能朝穿袈裟的人开枪,大呼小叫地冲撞过来,把警察一个个推开了。车门大开,唯一没有下车的香波王子出现在阿若喇嘛面前。

    阿若喇嘛一把揪住香波王子:“快走。”这才发现对方是戴着手铐脚镣的。他喊道:“抬起来,抬起来。”几个雍和宫喇嘛把香波王子从警车里抬出来,又抬进了喇嘛鸟。阿若喇嘛指挥道:“上车,上车,快走。”

    碧秀十万火急地通知重案侦缉队的各路警察速来支援。

    喇嘛鸟狂奔而去,丰田面包在后面掩护着。

    一公里之外,路虎警车横在路心等待着他们。王岩招手让他们停下,冲到喇嘛鸟的窗口说:“现在许多警车都在朝这里奔驰,所有的路口都已经封堵,你们是危险的,香波王子还会被夺回去。”

    阿若喇嘛说:“那怎么办?”

    王岩说:“把香波王子转移到我们车上,没有人敢于搜查北京来的警察。”

    阿若喇嘛说:“我们是要放了他,保证他继续发掘’七度母之门‘的伏藏。”

    王岩说:“为了抓住乌金喇嘛,我们比你们更希望’七度母之门‘的发掘不要中断。”

    阿若喇嘛犹豫着看看邬坚林巴。邬坚林巴说:“如果能打开手铐和脚镣,让香波王子自己跑,比跟着我们保险。”

    王岩说:“我们会想办法给他打开,快做决定吧阿若喇嘛,时间不多了。”

    香波王子被迅速抬进了路虎警车。

    停在路边树林里监视着路虎警车的切诺基很快超到前面去了。开车的智美告诉身边的索朗班宗:“我要让他们乖乖地把香波王子交给我。”

    路虎警车朝着堆龙德庆驶去,那儿是青藏公路的必经之地。王岩和卓玛想沿着青藏公路开到温泉胜地羊八井,在“一洗洁、二洗清、三洗明、四洗慧、五洗圣、六洗得度”的温泉里让香波王子洗个澡。借此机会,他们就可以看到香波王子的裸体,以亲眼所见来证明他有没有七七四十九处刀伤,是不是乌金喇嘛。如果不是,下一步就是一面筛选别的人,一面牢牢跟着香波王子,在掘藏中等待乌金喇嘛的出现。

    香波王子瘫坐在后面,有气无力地说:“我渴。”

    王岩说:“车上没水,我们不可能停下来给你找水,营救你不容易,万一碧秀他们追上来呢。忍着点,到了羊八井,有你喝的。”

    香波王子舔舔干裂的嘴唇,昏沉沉地歪着头,闭上眼睛,费力地说:“我不能再往前走,你们也不能往前走了。”

    卓玛警觉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们不能往前走?”

    香波王子说:“我也说不清,像是仓央嘉措的意志。”

    王岩说:“可惜我们并不相信你可以传达仓央嘉措的意志。”

    但很快就证明香波王子的话几乎是谶语,一起车祸让路虎警车停了下来。车祸发生在一条岔路口,一边是水泥桥,一边是土石路,就在桥和路中间,一辆切诺基压倒了一个白色仙女装的女人,浑身是血的白衣女人趴在车轮下面,朝着路虎警车痛苦地招手。王岩和卓玛犹豫了一下,下车走了过去。

    白衣女人一把抱住了王岩的腿,喊着:“帮帮我,帮帮我。”看王岩弯腰想把她扶起来,又指着水泥桥说:“快去抓住他,他跑了,想压死我的人跳到河里去了。”

    出于警察的本能,王岩走到桥边朝下看着。卓玛跟在后面。

    瞬间,一个人影从水泥桥的另一侧闪出来,一个滚儿打向路虎警车,拉开车门,溜了进去。白衣女人翻身起来,几步跑向路虎警车,一踏进车门,车就呼啦一下朝前开去。

    等王岩和卓玛反应过来,想开着劫持者丢弃的切诺基,准备追撵时,才发现自己真傻,人家怎么可能留下车钥匙呢?

    6

    智美把路虎警车的速度开到了极限。他们走向岔道,朝东掉头,开向了拉萨的方向。索朗班宗不时地发出一阵阵尖叫。昏头胀脑的香波王子睁开了眼睛,做梦似的看到,开车的居然是智美。他叫了一声智美。智美不理他。他一连叫了几声智美,智美都不理他。他于是就拍自己的脑袋,脑袋好像不疼,那就是做梦了。他闭上眼睛,伸出舌头舔了舔脖子上的鹦哥头金钥匙,又舔了舔手铐。手铐有点冰凉,如同水的冰凉,他就像饥渴的婴儿遇到奶头那样,拼命咂了一下,裂出血口的嘴唇一阵疼痛。他呻吟了一下,就听一个女人说:

    “沿着翁堆新卡路往前绕,不要从正面接近大昭寺。”

    智美说:“你好像对这里挺熟。”

    女人说:“我是在拉萨长大的。”

    香波王子再次睁开了眼睛,瞪着智美的背影,晃了一下手铐,又移动了一下脚镣,干干地咳嗽了一声,似乎一下子就把糊涂咳没了,脑子渐渐清醒起来。他知道自己不是在做梦,真的是智美,智美没有死,智美死而复生,智美这么快就转世了,一转世就是个大男人。还知道他很快就会有水喝了。

    “智美,智美。”他叫着“你救了我。”

    智美这次回了一句:“好我的掘藏大师哩,你连命都不保,还掘什么藏。”

    索朗班宗回头盯着他,带着喜庆的神色叫道:“香波王子。”

    即使干渴虚弱以极,香波王子好色的眼睛还是水亮了一下:哪来的姑娘?

    “你是长头发?”她打量着他说。香波王子晃晃头,让潇洒的披肩长发动起来。她又问:“你是牧马人的车主?”香波王子眨了眨眼,仿佛说:牧马人早被警察没收了。她一笑:“认识我不?”香波王子下意识地点点头。

    索朗班宗说:“真的认识?前世注定的爱侣,那是要用仓央嘉措情歌做信物的。”

    是啊,我就是这个意思。香波王子想着,就唱起来,声音很轻,有点费劲,干渴的嗓子让情歌涩涩巴巴的,就像皱了的绸缎、礁遏的流水、遇堵的风。

    眷恋的心上人儿,

    若要去学法修行,

    就随着小伙子我,

    走向深山的岩洞。

    索朗班宗惊呆了,她不过是试探着说说,没想到对方心领神会。尽管那焦干的嘴唇里进出的音调不甚流畅,但味道是醇的,情韵是足的,蕴涵是深广渊厚的,像是先前就听过,积淀在记忆里很久很久,也很牢很牢。相比之下,智美的仓央嘉措情歌简直就不堪入耳了。

    她问:“当年仓央嘉措就是这样唱的吧?”

    他笑笑:“对啊,你怎么知道?”

    “我听着,心里一阵舒服,就知道了。”

    香波王子问:“你叫什么?”

    她正要说,智美一脚踩住刹车,声音被晃断了。路虎警车继续往前走。

    智美说:“现在是什么时候,你还有心唱情歌。”心想我真是太大意了,怎么能让他们见面?虽然卜神法音告诉他:“控制了女人的身体,就能控制女人的灵魂。”但并没说谁先控制了她,谁就是唯一的控制。智美恨得咬牙:梅萨已经是他的了,他又来勾引索朗班宗。

    路上行人越来越多,走不过去了,路虎警车在大昭寺南侧停下来。立刻有一些乞丐和流浪僧围过来。

    智美说:“不要开门,他们会把手伸到你的腰包里。这些寄生虫,就知道要要要,把藏族人的脸面都要没了。”

    索朗班宗说:“你怎么这么说,流浪和乞讨也是一种生活方式,最早的佛包括释迦牟尼都是托钵行乞的,他们不过是返朴归真罢了。不像那些有寺院归属的佛僧,除了有众多信徒贡献钱财外,国家还能发放一些生活补贴。”

    智美说:“行乞的原因是不一样的,有些是为了修炼,有些是为了糊口,有些是出于习惯,有些纯粹就是懒惰。”

    香波王子突然说一声:“有些是为了’明空赤露‘。”

    智美倏地转过头来,讥讽地说:“’明空赤露‘?你都半死不活了,还能想到’明空赤露‘?”

    香波王子说:“智美,真的是你吗?我还是有点不相信。”

    智美说:“当然不是假的,当隐则隐,该出就出,这才是掘藏者的素质。山神用震怒的坍塌收我去修炼,还对我说,大昭之后,止波晋美,什么意思呢,就是经历大昭寺之后,香波王子就停止啦,智美就晋升为主要掘藏师啦。快说你在大昭寺找到了什么?”

    香波王子摇摇头。

    智美说:“不想告诉我?你现在又是手铐又是脚镣,是个地道的罪犯,没有自由可言,不可能继续发掘’七度母之门‘的伏藏,完成使命的只有我,我和她,她是我的法侣。”

    “法侣?看她的面相当然应该是法侣,但是不是你的法侣呢?”香波王子望了一眼索朗班宗,喘口气又问道“智美你实话说,你为什么会在去昌都的路上突然失踪,又为什么会在拉萨突然出现?”

    智美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沿着自己的思路说:“大昭寺要是不出现’七度母之门‘的伏藏,就一定还会出现能够显示’授记指南‘的’光透文字‘。但显然你没有得到,如果得到,你不会重返大昭寺让警察抓住。反过来说,大昭寺要是不让你得到’授记指南‘,就很有可能会直接显露’最后的伏藏‘。”

    香波王子说:“有水吗,我要喝水。”

    智美说:“告诉我你现在到底掌握了什么,我立马给你买水。”

    香波王子说:“智美你变了,不是原来的智美了。”

    索朗班宗说:“我现在就去买水。”

    智美厉声道:“你是谁的人,怎么不听我的?”又对香波王子说“我们把你营救到这里,就是为了用最快的速度接近’七度母之门‘,快告诉我。”

    一个流浪僧敲打着车窗,朝里窥伺着,小声乞讨:“嘛呢,嘛呢。”“嘛呢”在藏语是六字真言,在英语是钱。他在要钱的同时,也给对方送去了祝福。

    突然流浪僧的眼睛闪烁出了狂喜的光辉:香波王子终于出现了。他知道香波王子并没有在大昭寺达到目的,一定还会来,于是就等着。他沿着大昭寺外的八廓街一圈一圈地转经,机敏地观察着周围的动静,没有什么能逃过他的眼睛。他的嘴脸依然蒙着黑氆氇,光头依然锃亮,袈裟却脏腻得有点恶心,袖筒里也没有了骷髅刀,但他知道自己仍然名叫骷髅杀手。

    离骷髅杀手大概五十米,尼泊尔首饰店的门口台阶上,坐着一个戴着假发和墨镜、穿着绛色僧衣的人,时不时朝这边张望着。没有人知道他是谁,就连万分警惕的骷髅杀手也没有认出他就是要夺己之命的警察碧秀。

    碧秀先是发现了路虎警车,然后才发现了骷髅杀手。他以为车内还是王岩和卓玛,就没有立刻扑过去,耐心等待着一个不会有同行认出他的绝杀时机。

    骷髅杀手一只手敲打智美身边的车窗,一只手摁在腰间的“遍撬一切”上,突然朝后一滑,又用更大的力量敲打起后面的车窗。香波王子抬头看了一眼,不禁一阵颤抖:又来了,死亡就像他的影子,到哪里都跟着他,不同的是,警察给他的死亡是缓期的,骷髅杀手给他的死亡属于立即执行。

    香波王子说:“快离开这里,杀手来了,他几次差点要了我的命。”

    智美问道:“谁?他?这个流浪僧?”伸手就要打开车门。

    香波王子惊叫一声:“别。”又晃晃手铐“我现在这个样子,他一刀就能捅死我。”

    智美眼珠一转说:“我会保护你,但你必须告诉我你在大昭寺找到了什么。”

    索朗班宗说:“佛啊,我们救人还要讲条件。”

    香波王子沉默着,他想到的是,他要是死了“七度母之门”的发掘就会结束,他要是不死,面对警察和杀手的追踪、手铐和脚镣的束缚,其实也已经结束。不如就告诉智美吧,或许智美是顺利的,智美能很快发掘到“七度母之门”的伏藏,就算他贪天之功为己有,那也比前功尽弃得好。再说掘藏是要有因缘的,因缘在人家那儿,不在我这儿,我又何必捏着羊毛不捻线呢。

    香波王子叹口气说:“智美你真笨啊,我已经告诉你们了,那些流浪僧,他们行乞的原因,有些是为了’明空赤露‘。”

    智美说:“’明空赤露‘是宁玛派密宗大圆满法契证虚空佛性与实相人性的妙高境界,它跟’七度母之门‘有什么关系?”

    香波王子说:“在大昭寺,谁是’明空赤露‘的拥有者,谁就掌握着’七度母之门‘的伏藏,或者能够提供新的’授记指南‘。”

    智美摸了一下脸颊上的伤疤说:“还有呢?”

    香波王子说:“没有了,就这么简单。”

    智美盯着香波王子,看到对方诚实的脸上没有欺诈的痕迹,忽地打开车门,一步跨了出去。铜墙铁壁般的路虎警车顿时门户大开。智美觉得自己不是故意的,自己并没有让骷髅杀手杀掉香波王子的愿望,但瞬间的举动是来不及纠正或解释的,一个卑鄙而残忍的形象立刻定格在了索朗班宗眼里。而索朗班宗刚刚认识了香波王子,对他的感觉那么好,好得就想立刻跟他在身边。

    索朗班宗冲着智美吼起来:“你怎么能这样?”

    根本就没看清骷髅杀手是怎样扑进车内的,就听索朗班宗惊叫着被骷髅杀手推到了车外,香波王子惊叫着蜷缩了起来。

    但接着又是骷髅杀手的惊叫,他也是被吓的。骷髅杀手来到车内,正要靠近香波王子,却从天而降了对自己的谋杀。碧秀出现了。骷髅杀手看到碧秀高举骷髅刀奔扑而来的样子,就知道自己的计划破产了。

    碧秀扑到车前,探身一把撕住了骷髅杀手:“你死期到了,我先杀了你,再杀香波王子。”说着举刀便刺,身子却不由自主地失去了重心,扑通一声歪倒在地上。

    碧秀发现自己被一只手拽了一把,那不是人的手,是一只毛烘烘的动物手。那只手尖锐而迅捷,拽倒他的同时,又拍了他一巴掌。他爬起来,望着一个狰狞可怖的动物,哆嗦着连连后退:“大猴子,大猴子。”

    那不是大猴子,那是山魈。

    山魈一开始关在铁笼子里,后来又牵狗一样用绳子牵着,现在连绳子也不用了,只有看不见的依赖把它连系在胡子喇嘛身边。

    胡子喇嘛看着山魈袭击人,不仅不阻拦,还有些怂恿:“噢啊,噢啊。”

    山魈凶暴地扑咬着碧秀。碧秀先是用骷髅刀威胁,后来掏出了枪。胡子喇嘛赶紧喊:“回来,回来。”山魈听话得转身就跑。

    香波王子从敞开的车门里看到了山魈,高兴地喊起来:“边巴老师,边巴老师。”

    山魈似乎立刻认出了他,眼睛由仇恨的血色变成了温存的琥珀色“喂喂喂”地叫着,来到车门前,友好地抓了一把他的衣服。

    香波王子说:“边巴老师,救救我呀,学生为开启’七度母之门‘都成这样了,你还不快救救我。”

    山魈回头望着胡子喇嘛,似乎在讨教营救的办法。胡子喇嘛过来,揪住它的鬣毛,带它离开了那里。

    骷髅杀手突然反应过来,下车关好车门,坐到驾驶座上,一脚踩向了油门。

    路虎警车开动了,碧秀来不及阻拦。智美按理是可以制止的,但他看到索朗班宗追车而去,便抢过去一把抱住了她。

    “放开我,你有什么权力阻拦我?”

    “你变心了。”

    “变心了,变心了,就是变心了。”索朗班宗推搡着他。

    智美愤愤地说:“你想去送死吗?那人要在没人的地方杀了香波王子,香波王子必死无疑。而我们的当务之急是去大昭寺,调查谁是’明空赤露‘的拥有者,搞清楚伏藏在哪里,或者新的’授记指南‘在哪里。”

    索朗班宗吼道:“我不相信像你这样自私冷酷的人还能发掘’七度母之门‘,’七度母之门‘是仓央嘉措遗言,仓央嘉措是最不自私、最不冷酷的。”

    智美说:“恰恰相反,仓央嘉措才是地地道道的自私鬼,他不自私就不会只顾自己的爱情不顾圣教的需要,不自私就不会给那么多女人带去灾难。至于我的自私和冷酷,那是为了祖先追寻新信仰的传承,我不这样就辱没了祖先。”

    “你的祖先不是我的祖先,你的传承也不是我的传承,我只延续仓央嘉措的传承,等待的是情人、情歌、情感,不是自私、冷酷、残杀。”

    “可你毕竟在我的控制之下,你是我的法侣。”

    “不,我要脱离你。”

    “你脱离不了。”说着,用自己的嘴猛地堵住索朗班宗的嘴,不顾一切地亲着,亲了嘴又去亲脖子,亲了脖子她就软了。

    已经走出去二十多米的山魈突然追向路虎警车,张大嘴,喷出一团团水淋淋的雾气“喂喂喂”地叫着,像是深情无比的呼唤:“香波王子,香波王子。”

    不远处,一个正在坐地行乞的裸臂喇嘛突然拿起雕刻精美的木质钱钵,装进胸前的褡裢,起身走向一辆摩托车,迅速骑上去,发动起来就走。他跟踪着路虎警车,把一串轰鸣增添给了喧闹的大昭寺街市。

    路虎警车里,香波王子忍不住问:“为什么救我?”

    骷髅杀手说:“你要是死在别人手上,我的修炼怎么圆满?”

    骷髅杀手见路就窜,很快到了布达拉宫广场,回头问香波王子:“你说去哪里?”

    香波王子愣了一下说:“去有水的地方。”

    骷髅杀手说:“那就是拉萨河了。”

    但是走不到拉萨河边去,最近的康昂东路因开链更换下水管道而堵死,只能绕道,一绕道就绕到了药王山水库前。

    骷髅杀手说:“这里也有水,你要干什么?”

    香波王子说:“我渴。”

    骷髅杀手下车,拉开后排的门,一把攥住了香波王子的手铐。香波王子一阵紧张,却见朝自己刺过来的不是刀,而是一把钥匙。砰的一声,手铐开了,哗的一声,沉重的脚镣也开了。骷髅杀手把钥匙装回腰间的“遍撬一切”定定地立着。

    香波王子奇怪地看着离开自己的手铐和脚镣,等了一会儿,看对方不动手,问道:“什么时候杀我?”

    骷髅杀手望着他身后碧波荡漾的水库,阴沉沉地说:“想什么时候杀就什么时候杀。”

    香波王子瞪圆了眼睛:“为什么不是现在?”

    骷髅杀手说:“我杀你是为了修炼的圆满,现在杀你,我不知道还算不算修炼。”说罢,掉头走了几步,又回身说“你的死期过去由黑方之主决定,现在由我决定。如果还算修炼,只要在’七度母之门‘现世之前杀了你,都能圆满。我不着急。”

    香波王子看着骷髅杀手离开的背影,猛地扑到水边,匍匐在地,把嘴埋进水里,不顾一切地喝起来。他一口气喝饱了自己,顿时觉得身体由内到外透着爽快,不由得喉咙痒痒,翻身仰面朝天,放野地唱道:

    一双明眸下面,

    泪珠像春雨连绵,

    唱得痛快了,他坐起来,却见水面上人影漂荡,定睛一看,是骷髅杀手。原来他没走,他在偷听仓央嘉措情歌。香波王子惊喜的程度超过了刚才的死里逃生,仰起脖子,唱得更加意味深长了:

    冤家你若有良心,

    回来看我一眼。

    香波王子没注意到,偷听情歌的,还有一个裸臂喇嘛。

    裸臂喇嘛把摩托车停在水库边的一片树林里,拿出手机打给了国字脸喇嘛。国字脸喇嘛说:“我们的机会到了,放掉那个杀手,牢牢盯住香波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