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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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每天,都有不计其数的人看向我,招呼我,朝我微笑。

    但我知道至始至终,我只是孤身一人。一睁眼,就分裂成无数个自己。

    二

    十月的午后。

    蝉鸣较盛夏时恹缠郁苦。

    银杏路延至尽头,转过弯,一排加拿大杨笑在突袭的风中。树叶泛起斑驳的金黄,色调高贵却悲沉,犹如一个王朝极尽奢华又行将衰亡。

    秋和从30号楼去往45号楼。便利店对面的杨树下蹲着一个白衣裙的女生,头发在耳后挽成髻,露出的脖颈白皙颀长。她从白色药箱里取出医用纱布,为毛色肮脏的跛足猫治疗腿伤。

    起初几秒,秋和觉得奇怪,医学部明明在几公里外的另一个校区。但马上她想起,学校里有个常年致力于救助流浪猫的爱心社,她认识的一个学姐从前还是爱心社社长。

    令人唏嘘。

    长假期间有个女生在校外被谋杀、分尸。凶手是她前男友,在抛尸途中落网。这桩本质上并不离奇的命案眼下正是全校热议的话题。

    学校很大,极端之善和极端之恶在这里并存。

    可讽刺的是,秋和是这极端之恶的受益者。自大二从数学系转到艺术系,就想申请进入艺术系的宿舍,床位额满,一直未能通过申请。直至大三的秋天,一个艺术系女生死于非命。十月六日这天,45楼楼长通知她可以入住了。听说像是占了死者的便宜,其实也的却如此,就连楼长办手续时都用复杂的眼神睨着她。死者尸骨未寒,就见缝插针递上申请书,真是冷血无情。

    事实上秋和不记得自己在得知这桩命案后递交过申请书。她上一次提出申请还是一年之前,即使那时也只是口头申请。她与原室友相处融洽,对继续住在数学系学生宿舍并不介意。不过,接到楼长的来电、听对方说“根据你递交的申请书,考虑到”的开场白,秋和欣然接受了这突如其来的调遣。

    就像很多人连话都没和你说过,却会用那种看着你长大并变坏的邻居奶奶的语气下定义——秋和啊,她心眼不好又做作。你不知道在别人擅自写好的剧本里藏匿着怎样的恶意,或是亲密。

    也许有那么一个好人偷偷喜欢这你,想象自己能够关照你,还真的在一件小事上这么做了。也许是个窥知你秘密的小人,给你掘了个陷阱,想要你难堪。如果你总是疑神疑鬼地摇摆在两种极端之间,那就没法以良好的心态去生活。

    秋和的处理方法是,通过对任何事保持警惕,对任何人心存提防来保障对某件事的乐观。

    三

    秋和是个迷。

    她曾经是学校各种文艺活动中风光无限的主持,但不知缘何突然彻底告别舞台。

    很快大家又发现她的名字出现在校报副主编那一栏,喜欢看她以调侃笔调曝光“非公开招标”的食堂如何攫取暴利内幕的学生和喜欢跷课的学生一样多,但她在校报也没待多久。

    接着,她又转战校电视台,桀骜恣肆比在校报时更甚,没有什么能阻止那些让一部分人拍手称快、另一部分人咬牙切齿的报道视频疯狂传播。

    此后她终于销声匿迹。但校园里关于她的传闻却像失控的癌细胞一样继续扩散,离谱的甚至说她沉溺毒品或病入膏肓。

    不过,这些都与郭舒洁无关,别人的荣辱兴衰,她一向听听便罢了,既不嫉妒也不憎恶。她关心的只有自己的绩点与排名,和这校园里百分之七十的学生一样,穿印有校名英文缩写的文化衫、百元以内的运动鞋,被双肩书包,课前占座,课后自习,在食堂吃饭,在澡堂洗澡,上40分钟又40分钟的连堂课,写无穷无尽的论文,有那么两三个能在周末一起去吃烧烤的好朋友,这就是她乏善可陈的大学生活。秋和那种人在她看来根本不像个学生。最近一次听闻秋和的消息是,昨晚薛涛说她将要搬进自己的寝室,填补曾烨的空床位。

    如此,似乎是有了点滴交集。

    郭舒洁关心地问了一句: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薛涛回答:一个人不好对付的人,你可能会讨厌她。

    薛涛她人如其名,是聚焦指数不低于秋和的才女、校报现任执行主编。郭舒洁和她同寝室两年,深知她恃才傲物的脾性。

    有人说秋和突然辞去副主编职务是为了将晋升执行主编的机会让给薛涛,这当然是秋和的仰慕者们为了美化秋和的无稽之谈。其实她们两人关系甚密不假,但是敌是友不可捉摸。

    基于以上两方面原因,徐涛如此评价倒也在郭舒洁的意料之中。

    郭舒洁很好奇她们碰面回事什么气氛,稍有期待。7号这天早晨,秋和的两个朋友已将她的行李送到新寝室,可惜薛涛一早就出去忙了。没热闹可看,她只能索然寡味地埋头看书,准备将近的期中考试。

    下午一点左右,听见有人敲门,郭舒洁往后一翘椅子,直接伸手去开门。

    女生立在走廊的阴影里。

    白色背心,石竹色阔腿九分裤,斜挎藤编小圆包,黑色平底凉鞋正中一朵白茶花。锁骨单薄,额头饱满,栗色中分长发自然卷曲至腰,周身萦绕者莲叶香,脸上无状也无暇。

    郭舒洁微怔,已经准备好接受烟熏妆视觉冲击的她从来没想过秋和会以如此随意的形象出现。她同样没想过,一个在传说中离经叛道、放浪形骸的女生,会笑得如此温婉——

    “郭舒洁你好。我叫秋和”

    郭舒洁受宠若惊,赶紧从椅子上站起来,与她寒暄,手忙脚乱地迎她进寝室。

    秋和第一句话就诡异到顶,也难怪郭舒洁情不自禁地狗腿。任何人听了都会误以为秋和是个刚进学校的新鲜人,而郭舒洁是她久仰已久的校内名人。其实,全校认识郭舒洁的人不超过30人(含同班同学),秋和与她不同班,认识她多半要归功与薛涛的介绍。虽然事后仔细想想也实属正常,但第一次听自己的名字从秋和嘴里念出,郭舒洁有种莫名的感动感。

    “听说要和你成为室友,我高兴极了。你可是传奇人物。”

    “唉?”郭舒洁手上的动作滞住了。

    “连续两年获得一等奖学金。”秋和解释道。

    郭舒洁不好意思地笑笑,她第一次知道在大学里死读书也能收人崇拜。

    秋和兼具机灵和庄重,话不多,倾听时神情认真,却让人感觉不到压力。她边和郭舒洁聊天边从早上先到的行李箱里不断取出书籍和什物摆放在书架上,最后拿出一个系着白纱丝带的蓝色信封:给你的礼物”

    郭舒洁一愣,旋即摇摇头:“我不能收,况且我也没有见面礼送给你。”

    “这不是见面礼,而是答谢礼。去年你选了社会心理学通选课,但第二周退课了,幸亏如此我才能补选上这门课,c类学科我正好差那两个学分。”

    其实郭舒洁退课完全是因为它和一门专业课时间冲突,不过她还是接了秋和的礼物,与其说“恭敬不如从命”不如说她是被吓住了。选课退课之事,她从不与同学讨论,除了她本人,理应没有人知道她曾经选过社会心理学。秋和也许也是一片好心,却未免令人感到有点可怕。

    郭舒洁拆开信封,是两张芭蕾舞票,当日晚场。

    俄罗斯芭蕾舞剧团来学校讲堂演出经典剧目胡桃夹子,其中20%是不对外出售的提价学生票,凭校园卡购买。许多学生从清晨5点开始在售票窗口前排队,一票难求。郭舒洁当然想,却只能望长队兴叹,学生票买不到,正价票又买不起。

    她认出秋和给自己的是学生票,料想秋和在学校范围内应该还有点办事能力,弄到两张票难度不大。这礼物对郭舒洁而言意义非凡,却不用担太大的人情,于是高兴地谢过收下了。

    秋和拿出笔记本电脑开机,礼貌地征求意见:“我放点音乐号码?小声的。”

    当然没有异议。

    过了十余分钟,郭舒洁突然暗忖:两张票意味着知道我有男友?

    音量的确很小,可thewomaninwhitete的管弦乐却还是搅得她心绪不宁,不断转头去看秋和。

    女生坐在书桌前泰然自若地翻一本32开的厚书。长卷发扎成蓬松的马尾辫。一副与世无争的柔和神情,好像对任何声音都充耳不闻。

    又觉得自己太多心了。

    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与她有交集后更加看不清,不过有这样一个室友,总比与曾烨同寝室里幸运得多。

    四

    曾烨在世时,薛涛不喜欢她,同她身边的每个人一样。但曾烨的死让她感伤。

    人性的凉薄是这样可怖。

    比起被人恨得咬牙切齿,真正的可悲是所有人记忆中都不再留给她一角一隅。

    曾烨资质平庸,却非要成就不凡,显赫的家事勉强支撑着她的光环,她不知珍惜反而忘乎所以,践踏了旁人的自尊心。她是受惯纵容宠溺尚未长大的小孩,这下她永远也长不大了。

    薛涛独自一人在团委组织部校刊总编部,有u盘从公用电脑的加密文件夹拷贝文件,无意中看见文件夹里有张很久以前曾烨与秋和外加两个男主持的舞台照。

    照片里曾烨颧骨突出两颊凹陷,腮宽过颈,单眼皮,肿眼泡,笑容与龅牙无法两全。妆也化的不好,虽说舞台妆容许夸张,但也不必在突出的颧骨上再加两坨鲜明的高原红。总之,整体效果是具欢天喜地的木乃伊。看起来很寒碜,让人心生同情。

    那是新生文艺汇演,她第一次登台亮相。

    初进学校,照例要组织淘汰赛选拔两男两女做本届御用文艺活动主持。爱出风头和多才多艺的女生比男生多几十倍,所以女生场的竞争也就比男生场激烈得多。薛涛已经不记得中途那些黯然离场的淘汰者,只记得最后剩下的亚军是数学系的秋和,冠军是新闻系的钱莜颐。按理应该是秋和与钱莜颐一起主持新生文艺汇演。可不知为何最后台上多了哥名不见经传的曾烨,事后听说是某校领导钦点的“空降兵”从那以后,每逢大型演出,总是秋和与钱莜颐轮流登台,而曾烨却反成了固定的“台柱”

    曾烨从一开始就无缘无故地针对秋和,极尽排挤迫害之能事。但让薛涛更困惑的是秋和的态度,妥协退让一点不像她的风格。

    大一时,有天晚上秋和下课后绕到地处学校风景区的体育馆去打卡计课外活动次数,突然被蒙面男子持刀挟持。她把10厘米长的金属鞋跟踩进对方鞋面,转身后用装着牛津高阶的拎包往对方两腿间猛抡,趁对方倒地跑向路灯,脱下另一只高跟鞋指着对方恐吓道“再跟来戳瞎你”然后赤脚跑到派出所报案。秋和锁骨处的刀伤很多人都看见了,但整件事知情者不多。薛涛听说时十分震惊,不是对校园治安而是对秋和这个人。

    “如果你不照我说的做,就要你的命。”

    一般人会在受到这种威胁时连零点一秒都不犹豫就拒绝合作、奋力反击吗?她甚至连对方的企图都没兴趣搞清,不管对方是杀人犯还是因迷路而焦躁的小偷,就那么不分青红皂白地要置人于死地——就效果而言,她的鞋跟和拎包不比钢钉和练球差,那位衰人能幸免于难及时逃走真是奇迹。她占了上风,但并不滞留,也不妄想赢到底,而是立刻跑去报案求助,这是理性。一个人在不是理性的情况下居然比亡命之徒还不计后果,随随便便就决定同归于尽,实在令人难以置信。正常的人类不应该这样。

    可就是这样的秋和,居然打不还手骂不还手,一味对曾烨忍让,最后甚至因此退出了舞台,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得胜的曾烨逐渐变得张扬跋扈,开口闭口鄙夷别人“乡土”自恃公主,以为受人膜拜,殊不知无论她与谁同台都沦为陪衬。

    获悉她的死讯后,几乎没有人对被害者产生怜悯,反而是另一种观点占了主流:那凶手是被逼上了何等绝路才崩溃至杀人碎尸的地步啊。

    凶手是她的前男友,在本校读研二,叫欧阳翀。

    欧阳翀另寻新欢。曾烨心有不甘,冲去他家纠缠着要复合,两人话不投机发生口角,男生一怒之下用钝器击打曾烨头部致其死,然后分尸抛尸。纯粹的冲动杀人,诸事都做得不够周全,早晨五点去早市买编织袋,空袋进慢袋出,引起了小区保安怀疑。报案后警方分析他离开的方向,得出可能的抛尸地,神速地将其抓捕归案。

    案情简单得连起承转合都不太齐全,却人为变得扑朔迷离。

    薛涛本想就此做个教育警惕性质的专题,可指导老师说为了学校声誉,在报道是要隐瞒欧阳翀在校学生的身份,只称“社会青年。”那要怎么做,旨在教育谁?总不能教育女生们“天涯何处无芳草”吧。只好作罢。校报没有公开说法,谣传就版本纷呈地泛滥。

    虽然找不出证据,但薛涛有种强烈的直觉——

    曾烨的死与秋和有关。

    正值她陷入沉思,瞿翛然抱着一个电脑主机箱进了办公室,突然在她身后高声搭调:“薛涛你吃午饭了吗?”

    薛涛被吓了一小跳,关掉窗口,朝他笑笑:“没有啊。”

    “我就知道!我这工作狂!我这儿有菠萝煎饼你要吗?”

    “你自己不吃么?”

    “我已经吃了两个。尽管拿去好了。”

    薛涛见过煎饼,指着男生正在安装的主机箱问:“这是上次坏掉的那台吗?”

    “对。我搬去电脑城找人修好了,插上试试。”

    “辛苦你了。我们部门也就你一个能做正经事的男生,其他人要么花拳绣腿,要么懒散得连油瓶到了都不扶。”正说着,看见电脑已经完全正常运转了“看看这事办的,多妥帖!这事儿我一定得跟齐校长说说。”齐校长是副校长,兼校报主编。薛涛其实一年也难得见到他两三次,校报真正的指导老师是一个姓朱的中年男老师,但校报社之所以比团委同级部门的地位高于副校长直接管辖不无关联。

    瞿翛然得了表扬面露喜色,嘴上谦虚道:“哎,这点小事,用不着。本来就是应该办的。”

    薛涛的溢美到此为止,转换了话题:“哦,对了,明天晚上九点我想召集大家开个会,你帮我通知一下他们吧。修电脑的经费正好到时给你。”

    “好,那我这就去通知。”男生积极性倍增,立刻站起来。

    薛涛跟他道别、目送他离开后,收起笑容,把吃了一小半的菠萝煎饼塞会塑料袋,扔到旁边桌上,转回身继续拷贝照片。

    五

    第七到十节是连堂专业课,秋和照例和两个韩国同学坐在一排,教室里课间讨论的主题自然是那起杀人案。

    “要我说啊,欧阳翀怎么能这么蠢?如果我是他就把尸体再分碎点,冷冻在冰箱里,今天带一点出去扔,明天带一点出去扔,不久神不知鬼不觉了么?买什么编织袋!现在他住的那种高档社区,还有几个人会用编织袋装东西,这不是摆明了告诉别人‘我在抛尸’么?”

    “我觉得最不能理解的就是他把分开的尸块装在同一个编织袋里面去抛,那分尸还有什么意义?一具完整的尸体还不至于流那么多血。”

    “喂喂,你们女生怎么一个比一个狠!欧阳也许就是被曾晔气急了才动手的,一个人突然杀了人之后肯定自己吓也吓死了,哪来那么多逻辑?哪来那么多条理?”

    “话说回来,曾晔虽然是蛮讨厌的,但也罪不至死,那男的也太狠心了吧。”

    “说起这个我觉得他的杀人动机实在太匪夷所思了。曾晔不是要求复合嘛?”

    “对啊。”

    “你要说曾晔要求分手,欧阳被她伤了心生了气导致冲动杀人倒是说得通,复合唉!那最多就不理她不就得了,根本就没什么可生气的嘛,更别提气到杀人的地步了。这是为什么啊?”

    “唉?你这么一说倒确实是啊。”

    “会不会另有隐情?比如说欧阳翀是为了包庇某人才承认了自己没犯的罪行,也许人根本不是他杀的。”

    “你们就是想象力太丰富,越说越离奇了,尸体是从他家运出去的,不是他杀的是谁杀?再说,帮父母子女顶罪还说得过去,他父母都在老家,又没子女,替谁顶罪?”

    “新欢啊!爱情的力量嘛!说起来,那新欢是谁啊?”

    “传说是新闻系的一个本科生。”

    “嫡系学妹啊?”

    “拜托!欧阳翀是心理系的研二生。哪门子嫡系?”

    “他是心理系的啊?我靠!自己的心理问题都没解决!”

    “新闻系本科生不会是钱筱颐?”

    “你就知道那么一个钱筱颐!”

    “估计不是。钱筱颐那种美女一般都不屑于抢人男友,自己的追求者都应付不过来。何况那还是曾晔的男友。”

    “那不叫抢。曾晔根本配不上欧阳翀,天知道欧阳翀跟她交往是不是另有隐情。”

    “又来了,哪有那么多隐情!”

    “却是嘛,我倒是真觉得欧阳翀和钱筱颐挺搭的。可惜向来是王子配恐龙,公主配癞蛤蟆。你看吧,钱筱颐男友多是多,可哪一个看着有欧阳翀那么入眼?”

    “哪那么入眼干嘛?人家有钱。”

    “呵呵,45楼的女生果然只知道钱。”

    秋和在和瞿翛然发短信,周围的议论声有一搭没一搭的飘进耳朵里,她当做没听见,也不参与扯谈。手机里小信封一闪一闪的,她按下查看。

    翛然

    10/0114:32

    我在帮薛涛通知开会,不和你聊了,晚上见。

    秋和阖上手机翻盖放进抽屉,专心听大家聊凶杀案,但过了一会儿又把手机拿出来,给瞿翛然回过去:还是想提醒你,如果你想以后再有发展就申请换部门,不要与薛涛共事。

    果然,十几秒后受到了以下回复:

    翛然

    10/0714:36

    你怎么那么小心眼,她哪儿不好了?对你赞不绝口的。就听你老让我提防她。

    单纯者无法辨明假意的友善。

    但经过旁人反复提醒仍无法辨明不是单纯,他们只是对不美好的现实采取顽固否认的态度。

    其实逃避是一种最普遍最易行最有效的面对方式,大家一起自我催眠,粉饰太平,不愤怒,不痛苦,生活在“完美”的世界里,视清醒者为心胸狭隘的公敌。

    “小心眼”的职责并不在秋和意料之外,她只是被“赞不绝口”四个字逗乐了,回了他一句“我没说她不好,只是不欣赏她的作风”把手机直接放进包的隔层后,不禁长叹一口气。也许是这声叹息正巧吻合上某个话题的节点。一个韩国同学回过头问:“你和他很熟么?”

    “谁?”最近几个回合的谈话,秋和压根没听。

    “欧阳翀呀。”

    “哦。关系还可以。他研一时做一门课的助教,我问他要过选课者名单。”

    “你要哪个干嘛?”

    “看看有没有熟人,动员对方把课让给我。

    “这也行?难怪你想上的课每次都如愿以偿。“

    “不过那次最后其实也没怎么操作,补课退选的最后一天,1班把原本两小时的专业课调整到四节,覆盖了那个时段,所以有个他们班的学生退课了。“

    “哦肯定又是我们系那个低能的本科教务把专业课时间弄错了,她老干这种事,去年也在补课退选最后一天调整专业课,害我好多经双的课都不得不退掉。“

    “想念以前的教务啊。这个教务就没做过一件好事。上次开学注册,不是还把我们所有韩国学生的学生证弄丢了吗?导致全体补办,还说是我们自己弄丢了。怎么可能所有人同时自己弄丢!”

    “”话题终于彻底脱离的凶杀案,转向对教务老师的控诉。

    六

    晚饭时分,薛涛再次被朱老师的夺命连环call从食堂叫回了办公室。她再清楚不过,其实根本没什么要事,但把任何事都视为人命关天、十万火急是他一贯的作风。这次商量的任务是在校报上开出一个专版介绍本校优秀的教授,朱老师希望第一期对教授的采访由薛涛亲自来做,做出一个样板,让以后做这栏目的编辑们能够按图索骥。薛涛在这方面当然没有问题。

    “那这事就这么定了,你最好明天就开始着手采访。”

    “明白了。”薛涛点点头。

    朱老师说完便往门外走,又突然一拍脑袋停住:“哦,对了。上午我打瞿翛然的手机没打通,你见着瞿翛然的话帮忙通”

    薛涛打断他的话,面无表情地说道:“我见不着他。”

    “唔?怎么回事?”

    “自从开学第一次例会之后,他就再也没露过面,打电话也不接,去上课找他也找不到,总之就是,谁也联系不上他。”

    “有这种事?你知道他在忙什么吗?”

    “忙恋爱吧。听说他现在的女朋友是秋和。”

    七

    秋和下最后一节课已是晚上九点。她在二教门口和一同上课的两个女生道别,见瞿翛然等在台阶下的花坛旁,哼起一首旧电影主题歌,三步并作两步跨下台阶,挽住他的手臂。天空干净,没有云,月光勾勒着树影以及时而穿梭其间时而与其融为一体的人影。

    男生开腔问话,听起来像开门时意外出现的噪音:“肚子饿吗?要不要去小白房吃点夜宵?”

    “好啊。”秋和一向敏感,在回答的同时已经觉出对方的不快“发生什么不开心的事了么?”

    “还不是姓朱的!”看来是气急了,言辞中没有半分对师长的敬意“上午打了个电话我没听见,下午给他回过去他就大发雷霆,才一个电话没接而已,什么叫‘一直联系不上’?什么叫‘没有人联系得上’?至于么!你到底和他有什么过节?”

    “唉?和我有什么关系?”女生怔得站定了。

    “我觉得我没得罪过他。再说今天他也几次提及你,不知他怎么知道我在跟你交往,叫我不要一天到晚沉迷感情不干正事。我看他是针对你,迁怒于我。”

    秋和松开他的手臂,继续往前走,一言不发。

    “你可能树敌多了自己也不知道,唉,不说这个了。”瞿翛然跟上来。

    又沉默了几步,路过灯火通明的大讲堂,秋和扭头问道:“芭蕾舞的票,弄到了么?”

    “很难弄,你那么想看吗?明天就是最后一场演出,我看还是算了吧。反正我是对这个不感冒,我不像你们艺术系学生有那份造诣。我敢说里面坐着的人起码有一半和我一样看不懂,明明没那个水平却跟风委屈自己,何苦嘛!”

    “他们不是跟风,是为了陪伴能看懂的另一半。”秋和脸别向侧下方,动了动嘴。

    瞿翛然愣了两秒,才听出她的潜台词。

    “不是我不想陪你,而是票真的很难弄到。”

    秋和抬起眼睑,缓然道:“要是我说‘我弄到了’呢?”

    冰凉如水的月光下,瞿翛然望着秋和的脸。女生的微笑十分温和,带着某种宽容的柔光,让人感到有点内疚,可这内疚转瞬即逝,因为那柔光笼罩住的是洞悉一切后的深长意味。

    与秋和在一起时,他总觉得自己反复无常,总是在某一个瞬间突然厌恶她到极点,就像失足摔进暗井里,猛然被恶臭的浊液淹没。而更令他难受的是,秋和始终是秋和,谤议不怨,宠辱不惊,喜怒不形于色。既让人揣测不了她这一秒心里在想什么,又让人预计不了她下一秒会做什么。

    这一秒她抖出一句话把你怔得无从作答,下一秒又天真烂漫地嬉笑道:“骗你的。”

    瞿翛然不知自己的脸色究竟有没有突变,与秋和的相处总像一场不见硝烟的战争。之后的一路,两人一直无言,他甚至搞不清楚秋和是在置气还是享受静谧,但他自己无疑心情沉郁。

    进了亮堂的小白房,嗅出食物的气息,心情稍微好一些,瞿翛然点了几种小吃。秋和碰见同系学姐陈妍和她男朋友叶玄,站在他们桌旁寒暄。俄顷后,瞿翛然端着餐盘临近就坐,秋和转身取了一串烤土豆吃。

    陈妍忽然岔开话题问瞿翛然:“你怎么不让给秋和坐?”

    男生这才注意到屋里两张长桌八个座椅全满了,只有秋和站着。他内心闪过促狭的念头,想让秋和难堪:“她从第五节课一直上到第十二节,坐了一下午,刚有机会站起来活动活动。”

    说着抬头看向秋和,让他失望的是,秋和面不改色泰然自若。

    倒是陈妍脸上露出为难的神情。这事不提倒也罢了,大家能够视而不见,眼下秋和一个人站在桌边已是每个人都意识到的事实,气氛变得尴尬。

    秋和赶在有旁人不合时宜起来让座之前俯身在瞿翛然耳边,用大家都能听清的音量说:“我吃好了,在门口等你。”又直起腰对陈妍和叶玄无奈地耸耸肩,脸上挂着俏皮的笑意“坐了一下午又吃个不停,已经胖得在室内活动不开了。”

    陈妍笑起来,拍拍她的手臂说:“改天见。”

    场面被秋和的自嘲轻易圆过去,反倒愈发显得瞿翛然没有风度。男生的沉郁较之前更深,在陈妍和叶玄的鄙视中也无法厚着脸皮久坐,再吃了片刻就出门去找秋和了。

    八

    “秋和是谁?”郭舒洁的男友在询问票的出处之后自然而然产生的疑问。

    “我的新室友,是个很厉害的美女。”

    男生立刻大为紧张:“该不会又像曾晔那样欺负你吧?”

    “我说的厉害不是指那种厉害,是指在学校很有影响力的意思。再说,曾晔那不叫欺负我,我我只是懒得和她计较,让着她。”

    “那你指的美女是哪种美女?”

    “她是真的很美,人瘦瘦的”

    男生笑出声:“瘦就是美啊?我发现你看人时审美观完全不行!每次我一问你觉得什么样是美女,你就说‘人瘦瘦的’。”

    “本来就是嘛!哎我的意思是,她确实很美,然后同时也很瘦。”郭舒洁脑海中浮现出秋和的模样,那姑娘的脖子纤细得仿佛一不小心就会折断,脚踝像两个小尖括号,乍看确实缺乏魅力,但她自相矛盾的气质很引人注目,有点文静,又有点倔强,有点懵懂,又有点灵动。

    “我不相信你了,自从上次你给我看钱筱颐的照片,说是校花,我就再也不信你们学校有美女了。”

    “我可从来没说过钱筱颐是美女,她脸长得一般,只是身材超级好。校花又不是花瓶,光漂亮、没气场怎么行?关键还是要有人气、有才气。钱筱颐主持节目一出场,全校男生都热血沸腾,那人气能低吗?反正舞台离得远又看不清脸。”

    郭舒洁正说着,灯光忽然暗了,恰巧是钱筱颐出来报幕。“才气么,你看这气势就知道咯。”她顺手往下指。

    男生望过去,眯眼瞧了半天,直到钱筱颐拖着礼服裙裾款款退场,才收回视线看向身边的女友:“我就不喜欢这种大胸女。”

    “唔,不错,证明你是个正经人。”郭舒洁递过一包薯片“吃不吃?”

    男生摆摆手。郭舒洁自己吃起来。

    “你行不行啊?边吃薯片边看芭蕾?”男生哭笑不得。

    “饿了嘛!我有门课的作业截止到七点前交,害我没吃晚饭。”

    男友完全没在意看芭蕾吃薯片需要什么借口,驴唇不对马嘴地接了句:“其实钱筱颐真人还是蛮好看的。”

    郭舒洁愣了一秒“哈哈哈”地笑出声来,惹得前排原本专心等待演出开始的几个人同时回头看她。她收敛神色,压低声音在男友耳畔说:“这也不错,证明你是个正常人。”

    男生被拆穿后窘得很,急忙岔开话题:“说起秋和吧。我好像听说过她,不知道和你说的是不是同一个人。以前是我们学校一个挺拉风的男生的女友,后来那男生变心,把她甩了。”

    “肯定不是。”

    “我也觉得可能不是,听说那个秋和是数学系的,虽然她也和你同校。”

    “数学系?唉——那确实是秋和!秋和就是从数学系转来的。不过你肯定记反了,百分百是秋和甩别人。我记得有一次薛涛和曾晔在寝室议论秋和,薛涛说她男朋友多了去了,而且从来只有她甩别人没有别人甩她,‘她是我认识的人里面唯一一个保持全胜记录的。’——薛涛原话是这样。”

    “哦,那是我记错了。”男友莫名其妙地看着异常激动的郭舒洁,有点被她慑住了。她与秋和初次对话不到24小时,不过得了份小礼物,为什么维护秋和像维护神祗一样?实在让人一头雾水。

    九

    对于薛涛来说,秋和不是敌人,而是可怕的人。与秋和同寝是太大的挑战,意味着每分每秒都不能再放松警惕。她原本独自对着电脑专心审稿,秋和一回寝室,只不过随口打了声招呼,就觉得无法静心,浑身不自在了。

    “今天事情太多,文稿没法给你,明天交行么?”薛涛回头问秋和。秋和翻着眼睛想了想:“可以。不过别拖过周三。周五要拍插图,你得给我留出一天时间。”

    “周三肯定没问题的。”

    秋和于是没再打扰她,蹑手蹑脚地取了洗漱用具去水房。她洗漱完毕,

    她洗漱完毕,敷过面膜做完皮肤保养,接着洗衣服,晾在走廊,一刻也没闲着,直到十点,刚准备爬上床去看专业书,陈妍学姐突然端着杯子冲了进来。

    “薛涛啊,我们寝室饮水机没水了,借我点唉?秋和?你怎么在这儿?”

    秋和停止爬铁架床的动作,坐回自己椅子上:“我今天刚搬来。”

    “陈妍你接开水吧。冷水不新鲜,还是长假前换的,恐怕会喝坏肚子。”薛涛插话道。

    两张下铺,郭舒洁的床干净整洁,没有什物,另一张床还挂着蚊帐,蚊帐里不知还有几层纱,不透明,完全看不见床,十分梦幻。陈妍接了开水,坐在郭舒洁的床沿等它凉,与秋和聊了起来。

    “你和瞿翛然吵架了?”

    “没有啊”

    “那他怎么这么恶劣啊?从来没见过这种把女友晾在一边、自己心安理得坐那仅有的一张椅子的男生!他还是不是男人?太差劲了把!”

    薛涛一听就明白了事情的大致经过:“瞿翛然就是那么个人,被家里宠坏了,自以为是、自命不凡、以自我为中心。”

    “你还不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我都快给气死了。你出去以后,瞿翛然居然无动于衷继续吃,旁边那桌有人吃完了他也不留神,反倒是我家叶玄去把那边的椅子拉过来让他去找你进来做。结果他站起来就走了,连个再见都不晓得说。这人是不是脑子长包了?”

    “你和叶玄都别跟他计较,他今天刚被老师骂了心情不好。”秋和说着扫了薛涛一样。

    薛涛觉得不太自在,调整了一下坐姿。

    “心情不好也不能拿别人出气啊。你怎么这么能忍?要是换成叶玄,我早就一巴掌拍死他了。”陈妍义愤填膺。

    秋和单是憨憨地笑,不赞同也不反驳。

    陈妍戳了戳她的太阳穴:“你啊你,都说你聪明,我就没看出来!”

    又聊了几句别的话题,陈妍觉出不太对景,薛涛与秋和虽然都在和自己聊天,但她们俩之间却由始至终没有任何对话,着意观察不难发现,这两人甚至连眼神接触都没有。料想着可能两人真的如传闻中那样不和,陈妍有点难以把握平衡,不想介入纠纷,于是草草地起身告辞了。

    等她走后,剩下的两位室友又沉默了一小会儿。

    薛涛主动开口:“我真觉得你有受虐倾向,找的男友个个人品有问题。和瞿翛然赶紧分了把,看人也不能光看外表,空有个好皮囊管什么用,瞧他办的那些事!不是一般二般的愚蠢。他居然问我能不能帮他搞到两张芭蕾舞票,那些机动票都被学生会文艺部控制着,我和她们部长钱莜颐是什么关系?那是不共戴天!连大一的小屁孩都知道,他不知道。他连我和他自己是什么关系都不知道,难道我会早起替他去排队?秋和,这票我知道有一张是给你的,如果你来问我要,早期排队我也给你弄来,可我就是想让瞿翛然好好掂量一下自己几斤几两,他老不知分寸地以我闺蜜的身份自居,他谁啊他!”

    秋和认真地听薛涛说完,点点头,却还是不表态,只说困了想休息。当她爬上床,却发现枕头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株扎着蓝色缎带的白色山茶花。她举着花束,从上铺探出头问薛涛:“是你放在这儿的?”

    “不是啊。”薛涛心下还琢磨刚才那番话,秋和听进去了多少。

    “你回来以前就在还是后来有人进来送了?”

    “不知道,没注意。”薛涛仔细回想了一下“没人进来,应该是之前就在的。你可以问郭舒洁。我回来时她还没走,她今天一整天都没出过寝室。”

    正说这,郭舒洁就开门进屋了,薛涛坐回书桌前继续敲电脑。秋和又把同样的问题抛给郭舒洁,她却也提供不了什么有效情报。

    “没人进来,今天除了两个来给你送行李的女生和你,就没人进过寝室了。我发誓。”郭舒洁顿了一秒,又变的不太肯定,松了口“不过也有可能我上厕所的时候有人进来放的。”

    虽然理论上成立,但这种可能性实在无法让秋和信服。男生进不了女生寝室,女生基于什么原因非要等到四下无人跑来送花?怪事一桩。

    郭舒洁脱下外套,拿起一个饭盒放在“梦幻公主床”边,说了句:“没有烤鸡排了,所以多买了几串烤年糕。”

    秋和蹙起眉,没听懂她究竟在跟薛涛说还是在跟自己说话。突然“梦幻公主床”中伸出一只手,把饭盒取了进去。秋和瞪大眼睛压低声音问郭舒洁:“这是什么?”

    郭舒洁愣了愣,明白秋和在指谁,略略放低了声音:“这是乌咪。她一直都在但忽略不计,你别惊讶,这么理解就好——人家是宅女,她是床女。天天躲在里面上网,只在考试期间才下床。”

    难怪一直打听不到关于第三位室友的任何信息!

    秋和盘腿坐在床上盯着那些奇异的幔帐,感到左右为难,犹豫究竟要不要下去和她打个招呼。郭舒洁朝秋和摇摇头表示不用,使个眼色,做出夸张而无声的嘴型:“她谁也不理。”

    这寝室里的事与人都够古怪的。

    11点一到,全校立刻断电熄灯,秋和只好放弃看书和与古怪室友套近乎的计划,设定好起床闹钟把手机放在枕边。刚闭上眼,手机又震动起来。

    按过查看键后,她的身体瞬间变冷。短信内容显示在刺眼的白色背景中央:“你在后悔选择瞿翛然,还是在后悔没有选择欧阳翀?”

    已经无法再故作乐观了。

    那些冷漠的、轻蔑的、恐惧的、猥琐的、残忍的目光。

    它们一次次偃旗息鼓,但一经触发就立刻卷土重来,不容你心存幻想。

    总有一天,面对休止符,你会无动于衷,而面对即将来临的伤害,你会死一般的镇定。

    生而一帆风顺的幸运儿理解不了这种坚韧与悲哀,也理解不了自己对世界大声说爱是那么幼稚可笑。

    秋和躺在这张或许受了诅咒的床上,不可抑制地想起曾烨甩向自己的每一句尖酸嘲讽或恶毒咒骂,在纷扬如尘埃的回忆中,她用力按下每一个字:“我从不后悔。”

    几秒钟后短信再回过来——

    “不愧是我选中的人。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