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波谢洪尼耶遗风 > 03道德教育

03道德教育

作者:萨尔蒂科夫·谢德林返回目录加入书签投票推荐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夜的命名术最强战神龙王殿财运天降花娇好想住你隔壁特种奶爸俏老婆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ac】,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概括的说,教育环境的总貌是异常严酷的,而最坏的是,鄙俗到了极点。但是,道德教育甚至比体质的培育更糟。且先从我父母的相互关系讲起。

    我已经讲过,我父亲四十岁上娶了一个还没有脱离孩子气的少女。这是后来不能和睦相处的第一个主要根源。其次,父亲出身于古老的贵族家庭,札特拉别兹雷家——这可不是说着玩的啊!母亲呢,论出身,是商人的女儿,加上她父母嫁她时没有完全如约拿出陪嫁。一两夫妇无论在性格、教养和习惯上都没有共同的地方,而且,因为母亲是从莫斯科嫁到乡间一个她完全陌生的家庭里,所以婚后最初一段时间里,她的地位极其孤立和低微。人们又以异常粗鲁甚至残酷无情的态度使她感觉到这种卑微的处境。

    最初一个时期,特别使她难堪的是几个大姑小姑,她们住在离父亲世袭庄园不远的地方,以极其仇视的态度对待年青的女主人。由于她们全是“怪物”所以她们的纠缠采取了十分荒谬而恼人的形式。比如说,她们忽然无缘无故地哈哈大笑,同时斜眼瞟着母亲。或者,母亲一出场,她们便窃窃私语:“做买卖的女人!做买卖的女人!”同时又笑得前仰后合。或者,她们问父亲:“好兄弟,您快用年轻老板娘的陪嫁钱买地了吧?”她们做得这样过火,父亲尽管性格软弱。有时也不免大发脾气,高声骂道:“你们这些刻薄鬼,刻薄鬼!你们的舌头怎么不烂掉!”至于母亲,她自然怀恨这些姑子,所以后来,她以并不亚于对方的残忍方法进行报复,证明她对这些侮辱的记忆有多么牢固。

    然而,到我开始懂事的时候,角色已经调换了。母亲成了家里发号施令的头号人物;姑子们被整得服服帖帖,扮演着寄人篱下的角色。父亲在家里的地位也一落千丈;不过,他意识到自己的屈辱,一有机会便给母亲一顿无补于事的咒骂和斥责,出点闷气。他们几乎整天不见面。父亲足不出户的待在书房里,翻阅旧报纸;母亲则在自己的卧室里写事务来往的信,清点钱财,跟村长总管之类人物商议事务,等等。只有吃午餐和喝晚茶的时候,他们才出来,可是立刻闹得天翻地覆。不幸,这些场面孩子们也一一看在眼里。咒骂总是由父亲开端,他是个性格软弱的人,沉不住气,往往会无缘无故地首先挑起家庭的争吵。他谩骂,翻老账,含沙射影说些不堪入耳的话。母亲几乎总是默默地听着,她的上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周围立刻静了下来:仆人们踮着脚尖走路,孩子们低着脑袋吃饭;只有家庭教师们满不在意。她们公开站在母亲一边,仿佛自言自语似地小声儿说(但又恰好让母亲听见):“苦命的女人啊!”这种场面几乎天天重演。我们一点也不明白个中道理,但是我们看出,实力在母亲这一面,同时也看出,准是她在某方面把父亲欺侮得太厉害了。不过,我们总是冷漠地听着这种恶言相待的家庭争吵,它实在引不起我们任何感情;我们对母亲有的是本能的恐惧,对父亲也毫不同情,因为他不仅不能保护我们任何一个孩子,连自己也无力保护。说得更清楚一点。我们仅仅在名义上是父母的子女,我们心里对于他们相互关系的一切事都无动于衷。

    事情不能不如此,因为父母对我们的态度太不正常。父亲也罢,母亲也罢,都不照顾孩子,他们几乎不了解自己的子女。父亲是因为丧失了过问家事的权柄;母亲是因为整个身心沉浸在生财之道中,无暇旁顾。她只有在家庭教师告发了我们,不得不惩罚我们的时候,才来找我们。她气势汹汹地跑来,咬着下嘴唇,不容哀求,恶狠狠的,举手便打。我们不知道父母的慈爱为何物,如果不把那些赐予“可爱的孩子”的、不道德的、使“可恶的孩子”羡慕不已的小思小惠算做慈爱的话。不过,也还有这么一种值得说一说的父母的慈爱。母亲办理“正经事”的时候,总是关在自己的卧室里。在那里,她听取村长和总管的报告,接受代役金1,订立售卖粮食、棉纱、麻布等等产品的合同旧常的现金结算也在那里进行。母亲不喜欢有人看见她清点现金,不过“可爱的孩子”不在此限。他们发现母亲“关上了房门”便在她的卧室外面轻轻地踱来踱去,而母亲感觉出他们的畏怯的脚步声,立刻心软了。

    1代役租是农奴制剥削的主要形式之一,地主向农民收取一定数量的实物和现金。有时地主让他的有手艺的家奴到城里去干活,赚的钱缴给地主,也叫做代役金。

    “谁呀?”卧室里传来了母亲的声音。

    “是我,好妈妈,我是格利沙”

    “那就进来吧。进来看看你的老妈妈忙成什么样儿啦。瞧,马克西姆什卡(他是附近田庄上的总管)给妈妈送来了多少钱。我们把这些钱放进匣子里,以后,再凑一些钱,拿去办点正经事。坐下来,好乖乖,仔细看看,多学学。不过,你得老老实实坐着,别碍手得脚。”

    格利沙坐了下来,但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他感到无限的幸福,因为他明白,好妈妈的心向他敞开了,好妈妈爱他。

    不消说,这个“可爱的孩子”把他的所见所闻转告了兄弟姐妹,孩子们中间便展开了奇特的谈话。

    “她攒这么多钱预备填什么无底洞呀!”“可恶的孩子”中的一个惊叫道。

    “全是替他们,喏,替这些‘可爱的孩子’,替格利沙、替娜齐卡攒的!”另一个“可恶的孩子”回答。

    “格利沙,你去对母亲说。好妈妈,您别光替我们攒钱,您还有别的孩子”

    “哼,他才会去说呢!”

    如此等等。

    这就是能淋漓尽致地描述母爱的仅有的几句话。

    我们孩子们对父亲十分冷淡,而且总的来说,全家人都是这样,也许只有老仆人例外,他们记得父亲还在独身时的景况。与此相反,我们却象怕火似地害怕母亲,因为她象个最高执法官,惩办人总是罚不当罪,只会从严,不会从轻。

    总之,各式各样的体罚成了主要的教育手段。虽然不常动鞭子,但是比较方便的拳打脚踢却是家常便饭“可恶的孩子”被揍得简直没法生存。我幼年时和大多数哥哥姐姐不在一起(我有三个哥哥,四个姐姐,我和最小的姐姐相差三岁),因此,大家都逃不脱的狂暴的殴打,我比别的孩子挨得少一些。但是,当我也长到该念书的时候,我的一个姐姐念完女子学校回到了家里,从此灾难便落到了我的头上;她打人打得十分残酷,仿佛要为她从前的挨打受气泄恨似的。在这种教育方法统治下,上课时常常传来孩子们久久不能平息的呻吟声,下课后孩子们规规矩矩、一动不动地呆坐着,所以,整座宅子沉浸在死一般的寂静中。一句话,这是一部真正的儿童蒙难史。如今,在我写到这些往事的时候,亲子之间的关系已经发生了许多变化,儿童感受到的最微小的痛苦都会引起父母心神不安;因此,这类苦难就成了骇人听闻的奇谈了。但是,这部儿童蒙难史的创作者自己决不会意识到他们是恶魔,而且在旁人眼里,他们也不会得此恶名。老话说:“不打不成人。”唯一的限制就是:只要不打死就成!然而,谁能够说出,有多少“没打死”的生命过早地送进了坟场?谁能够确定,在这些少年蒙难者中,有多少人的整个未来的生活被殴打和践踏得不成样子?

    如果说不公道的、严酷的惩罚会使儿童的心灵变得冷酷无情,那么,他们耳闻目睹的那些谈吐和行为便会把他们引上放荡的邪途。遗憾的是,长辈们甚至认为不必在我们面前稍加克制,常常恬不知耻地公开端出一些隐秘的内情;那倒是理解整个生活秩序的一把钥匙。

    当时的地主对待农奴的通常的态度,一言以蔽之,是“发脾气”这倒好象是一种自然的权利,如今这权利已经根本被人忘却。现在任何一位所谓“老爷,都很清楚,不管他发脾气还是不发脾气,结果都是一样:“没什么了不起!’但是在农奴制度盛行的时候“发脾气”这句话却包含着丰富的内容和实际的效果。主人“发脾气”奴仆只会“惹人生气”这可说是一种玄妙的循环,当时一切并不复杂的关系必然地在这个循环圈里打转。至少,我们孩子们每次碰到奴仆们,总是看到他们惊恐的面孔,听到他们同样的私语:“太太发脾气啦”“老爷发脾气啦”

    吃饭的时候。主人首先是对厨子发脾气。我们的厨子是个老年人(本来还有几个年青的,但是让他们出门挣代役金去了),耳朵不大灵便,又相当邋遢。如果菜烧得太咸。他们叫他上来,对他说:菜里盐少了,背上就该多放些盐——挨打;如果汤里发现蟑螂,他们又叫厨子上来,强迫他把蟑螂吃掉。有时,母亲找不着她早上订午餐时亲眼见过的一块食物,便又找厨子来,说:你把那一块弄到哪里去了?是不是送给了你的姘头?总之,很少有一顿饭,这倒楣的老头儿不惹老爷太太发脾气的。

    除了厨子,他们也对伺候用餐的侍仆发脾气。有各种各样的理由:不该这样迈步,不该这样上莱,不该这样看人。“你还敢强头倔脑的,前两天刚挨过骂,你就忘记了?”——“你怎么象没睡醒似的,悠悠忽忽,难道要象前几天那样让你清醒清醒?”——这样的问话和翻老账是不停的。吃饭的时候,打人不方便。因此笃信上帝的父亲,常常采用宗教界的惩罚办法。他要是对那个“不该这样迈步”的瘦高个儿生气,就罚他跪在自己身边,或者命令他不停地磕头,直到主人吃完饭为止。

    不过,家人相聚时倒也并非每次都吵得不可开交,并非每次都是主人生气而仆人惹人生气。间或也有交战双方相安无事的日子,这时,口角便让位给谈家常。唉!那些内容龌龊、方式卑鄙的谈吐给儿童幼稚的脑子里留下的东西,几乎比最下流的对骂还要肮脏。话题不外是生财之道及其种种骗人的伎俩,或者亲朋邻里的秽闻轶事。

    “你知道他是怎么发财的吗?”他(或她)先提出问题,然后大讲其勒索钱财的详情细节,讲到得利的一方,便称之为“骗子”或“聪明人”而讲到受害的一方,则称之为“糊涂虫”或“笨蛋”

    或者:

    “你的眼睛干吗瞪得那么大?”有时,母亲对某个孩子说“你大概是在想:爸爸妈妈快死了,等他们一死,他们累断脊骨、流尽血汗挣来的钱财,我们马上就花光它!放心吧,小坏蛋!我们死了,全都留给你们,什么也不会带进棺材里去的!”

    有时又加上一段威胁话:

    “蠢货,你要我把你送到苏兹达尔修道院去吗?好吧,送就送!我这样办,谁也不能派我不是,因为我是母亲。我爱怎样处置孩子就怎样处置!你放心等着吧,等父母死了,他们的财产会留给你这个小骗子的。”

    谈到亲朋邻里的行为,她的评价几乎不超出这样两句话:

    “他一夜到天亮都睡在他姘头的窝里!”

    或者:

    “象样的野男人全不要她,她就去偷神甫”

    他们说着这些话的时候,毫无不满之意,而且一点也不想掩盖话里的龌龊含意,倒象是谈的最寻常的事儿。“骗子”这个词从他们嘴里说出来,与其说是责备,不如说是称赞:“真有办法!”反之“糊涂虫”不仅得不到任何同情,还会激起一种荒谬的幸灾乐祸的心理;这种心理用一句特有的警句来表达便是:“就得这样教训教训那些笨蛋!”

    然而,这种交谈很少仅仅限于议论邻里的长短。往往是谈着谈着便转到家人的互相攻讦。他们从闲话邻里开始,然后逐渐把话头引到自己人身上。狂风暴雨的场面出现了,责骂之声不绝,隐私公开地搬上了舞台

    说来罪过,除了这一类谈话,有时(大多在节日里)竟会发生神学上的争论。举个例子说、我记得有一次过基督变容节1(我们教堂的守护神节),为了祭祷歌2中的一句“向你门徒显示你的荣耀,如囗”他们发生了争论:“囗”3是什么意思呢?是一种特殊的光吗?有一次,一位邻近的地主太太,我们县里最受尊敬的人物之一,很想弄清楚“囗”4是什么意思?是囗5吗?父亲对她说:“您怎么搞的,太太,您祷告上帝,却不明白这不是一个字,是三个字:囗等于我们说‘囗’6”他刚说到这里,她就毫不客气地回敬道:

    1纪念耶稣在门徒面前变容的节日(八月六日),参见新约全书-马太福音第十七章。

    2祭祷歌是正教教会在庆祝节日或纪念圣者时唱的颂歌。

    3据说耶稣变容时“脸面明亮奴日头,衣裳洁白如光”(参见马太福音第十七章)“如囗”即指这种“圣迹”

    4囗是教会斯拉夫语,意思是(为我们),与俄文(锁链)一词有点近似,但词义不同。

    5囗是教会斯拉夫语,意思是(为我们),与俄文(锁链)一词有点近似,但词义不同。

    6囗是教会斯拉夫语,意思是(为我们),与俄文(锁链)一词有点近似,但词义不同。

    “你去讲你的三个字吧!还不知道谁的祷告上帝更爱听呢。我可是只用一个字祷告,我的祷告上帝能听见,你用三个字祷告,上帝可不听你那一套。”等等,等等。

    大人的谈话,当然也成了我们孩子们谈心的材料。我们最爱谈的话题是妈妈添置了哪些产业;猜测她死后,谁会得到什么遗产。我们不大谈父亲的领地,因为比较起来,它只是全部产业中的一小部分,而且已经预定全部留给波尔菲里大哥(我小时候几乎没见过他,因为那时他在莫斯科读大学,出了学校便直接进衙门做事去了);其余的孩子们不得不指望母亲的恩赐。在这一点上,母亲只好向父亲让步,尽管波尔菲里不是她的“可爱的孩子”然而,在我们孩子们当中,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认为这个安排是公平合理的,他们并不太乐意承受母亲的“恩典”

    “红果庄可是块宝地,别看它只有三百六十一个农奴!”天字第一号“可恶的孩子”斯杰班哥哥向往地说。“去年,单说粮食就卖了一万卢布,还有,空地租出去了,又卖了牛油、鸡蛋、棉纱。还有好多好多树木!别处的田庄,给不给随她,这儿可是我们自己的、应得的一份。祖传的应得的一份,非分不可。至于后沼镇,大倒大,就是没出息!”

    “不能这样说,后沼镇也不坏嘛,”“可爱的孩子”格利沙振振有辞地反驳道“再说,爸爸想把红果庄全部产业留给札特拉别兹雷家的长子。应该尊重老人。”

    “什么爸爸!挂名爸爸!他恐怕想都没想过把红果庄留给我,难道我不是扎特拉别兹雷家的人吗?你们等着瞧吧,她准会把沃洛戈德那个只有一百农奴的小村子扔给我,说:‘拿去吃喝玩乐吧!’满热,包尔,索尔替尔1——别再想多得一点啦!”

    1法语:吃喝玩乐,

    “扔给我的准是梅这卡那边的一个小村庄!”薇拉姐姐忧心忡忡地说:“带着这样的陪嫁,谁肯娶我呢?”

    “不会,梅连卡那边的村庄是给刘勃卡的,你呢,把维特鲁日县的四十个农奴分给你,就算不错啦!”

    “可是,也许她忽然大方起来,说:梅连卡和维特鲁日那边的村子一齐给刘勃卡!这可是了不起的一份呀!”

    “她会把布勃诺沃庄园和它附近的村子分给谁呢?这才是了不起的一份呢!前几天我们坐车经过那儿,看见到处堆着麦垛!赶车的阿连皮说:‘简直象个乌克兰1!’”

    1意为象个大粮仓。

    “布勃诺沃自然是给格利沙的!他替母亲暗中监视我们,总要给他好处的。会给你吗,小密探格利沙?”

    “好妈妈赏给我什么,我都满意,”格利沙垂下他的小眼睛,温顺地答道。

    “前几天我和薇拉算了算她从各处田庄上得到的收入。算呀算呀,算下来有五万真的!”

    “她攒这么多钱,填什么无底洞呀!”

    “前两天彼得-朵尔米顿托夫从城里来了。他们关在屋子里写遗嘱。我本想在门外偷偷听个清楚,可是刚听到‘至于他,因其件过不孝’,这时传来他们轻轻推开圈椅的响声,我赶忙三步并作两步逃走了。不过,不管听完没听完,那个他一定是指我!她准会送我上图腾的奇迹创造者1那儿去的,保险这样!”

    1指修道院。

    “她会把后沼镇分给谁呢?”苏菲亚姐姐担心地问。

    “分给你呀,苏菲亚,分给你,听话的小姑娘乖乖儿等着吧!”斯杰班尖刻地说。

    “事实上,她总不能把它带进坟墓里去呀!”

    “不,诸位!这件事不能不管!得向彼得-朵尔米顿托夫探听个明白!”

    “我已经问过他:谁分什么,怎么分法。那精灵鬼笑了笑,说:‘全给您,斯杰班,瓦西里依奇:兄弟姐妹一概不给,全给您!’”

    有时,蠢货斯杰班也施展一点狡计。他向家奴们要几个装着毫无用处的符-之类的护身香囊,长久带在身上,希望能迷住好妈妈的心儿。有一回,他捉到一只青蛙,斩断它的脚爪,把它活埋在蚂蚁窝里。后来,他给大家看一块小小的白骨头,要人相信,这就是被蚂蚁啃光了的那只青蛙身上的骨头。

    “这个诀窍是温卡裁缝告诉我的。他说,‘就这样办吧,您一定会看到您妈妈对您改变态度!’说不定她真的会说:‘斯杰班,上我这儿来,我的可爱的儿子!现在我把布勃诺沃和那边的村子给你’她还可能分点钱给我。精灵鬼,爱怎样就怎样享福去吧。”

    “你等着吧!”格利沙听着这些大话,心里难受极了,恨不得哭一场,仿佛人家真的抢走了他的布勃诺沃似的。

    因为有进谗言的人,所以这些幼稚的谈话,母亲全知道,虽然不是经常(她很少有工夫过问这种事),但有时也少不了痛斥斯杰班哥哥一顿。

    “你又在骂自己的亲娘吧。你这个没情没义的蠢货!’她对他呵叱道“前几天挨的打还不够吗,你这个可恶的东西!”

    她说完,就又给斯杰班哥哥一顿毒打,打得感觉迟钝的“蠢货”也泪如泉涌。

    这里需要说说,告密和进谗言的风气在我们家里非常盛行。仆婢,特别是掌握点实权的仆人,爱进谗言,孩子们也爱进谗言。不仅是“可爱的孩子”爱进谗言,就是那些“可恶的孩子”为了讨取一时的欢心也干这种勾当。

    “马丽亚-安德烈耶夫娜!他管您叫母马!”上课的时候有人告诉家庭教师。不消说,听了这种告密,马丽亚’安德烈耶夫娜是决不会轻饶这个“罪人”的。她凶神恶煞似地揪住他的两只耳朵,一边用尖利的指甲掐他的耳垂,直拍得出血,一边说:

    “看你还叫不叫母马!看你还叫不叫母马!格利沙,过来,亲亲我,好孩子!就是这样。以后要是有谁再说我的坏话,你就告诉我。”

    我在前面说到了主人向那些惹他们生气的仆人发脾气的种种方式,但是我还只讲了男仆,他们遭到毒手的时候,相对说来,还是比较少的。女仆——特别是被当时的厚颜无耻之徒称之为“姑娘”1的丫头,她们的处境更为悲惨。

    1这个叫法使我想起一件相当奇怪的事。七十年代中期,我在地中海一个所谓stationsd-hiver(法语,冬季疗养地——译者)过冬。听说城里有一家小旅馆,是勃朗尼策县(在莫斯科东南——译者)的一个俄国老妇人开的,我当然到那里去了。当我谈到雇佣人的事时,那位讨人喜欢的老妇人答道:‘您叫一个姑娘吧——还不是跟佣人一样!’听了这话,我怎能不高兴呢。这话直到现在我还记忆犹新——作者

    “姑娘”不但是一种任人摆布的东西,而且是一种廉价的东西,这种低微的身价又大大地增加了她那任人摆布的特性。人们谈到“姑娘”常说:“比焖萝卜还贱”或者“一个小钱买两个”而且对她的操劳的评价也与这种话差不离。男家奴还受到一定的重视。一则因为他们大多会一点手艺,或者是个不大容易找到替身的老手。二则因为即使他们没有手艺,但是他们深知老爷的习惯,会递裤子,动作熟练,对答如流,等等。三则因为男家奴可以随时送去当兵,顶正式征兵的名额;收据卖掉,还能赚一大笔钱1。从“姑娘们”身上是弄不到这一类好处的。她们之中,只有少数人当上了女管家、太太的私房丫头,或者在莫斯科铁匠桥学得一手缝纫手艺的人,才有机会得到器重。其余的则是一群无足轻重的人,每一个都可以轻易地由另一个所代替。她们纺纱、绣花、织袜子、编花边。一到成年,她们便由等着空缺的少女所接替。

    1地主送家奴去当兵,取得收据,在正式征兵时,将收据卖给别人去顶替名额,从中渔利。

    因此,她们的饮食粗劣,衣衫褴褛,睡眠不足,干活儿却几乎不让她们歇手1,累得筋疲力竭。这样的“姑娘”每个地主家里都有许多。

    1自然,也有一些地主家里,婢女的日子过得很不错,但那里却大都带有后宫色彩——作者

    我们家里的“姑娘”不下三十个。她们白天从事各种缝纫和编织的活儿,天一黑又被赶进那间不大的女仆室里,在油烛头的微光下纺纱,直到夜里十一点钟才收工。女仆室也是她们吃午饭、晚饭,在地铺上倒头就睡的地方。

    由于牛马般的工作和极坏的饮食,婢女们常常闹病,个个没精打采,面黄肥瘦。好看的一个也没有。很多人具有惊人的忍耐心,她们俯首听命,内心热诚地相信:她们在现实生活里虽然被无情地剥夺了快乐和慰藉,但死后一定能得到补偿。在基督受难周的最后几天里,因为受到每日祈祷的感染,这个信仰显得特别坚定,整个女仆室里充满了低沉而虔诚的叹息声。接着,复活节到了,唯有这一天,男女奴隶们容光焕发,好象农奴制度已经废除了似的。

    但是,最无耻、最可恨的莫如对“姑娘”们的那种不遗余力的刺探活动。

    大多数地主家都有一条规矩。不准男仆与婢女结婚。理由很简单:“姑娘”出了嫁,便不再是婢女;到时候她要生孩子,就不能继续伺候主人了。有的人说得更下流:你推备的种马再多也不够她们这些母马使!主人要“姑娘”们干的活儿,永远比要求已婚女仆干的活儿多:更多的棉纱,更多的花边因此,保护丫头们的童贞自有其直接的好处。

    刺探活动的花样到了恶劣透顶的程度。设置埋伏,夜间窥伺,搜查脏内衣,等等。一旦发现了罪证,立刻采取酷烈的惩罚。有时,不等怀孕的女罪人(当时人们称之为“抱着篮子的贱货”)养下孩子,便把她送到一个遥远的村子去,嫁给一个农民。而且二定是个家口众多的穷鳏夫。总之,经常发生这种惨不忍睹的悲剧阿是谁也没想到这是悲剧,反而振振有辞地说,对这些“臭婆娘”非如此不可。

    我们孩子们是这些悲剧的目睹者,我们亲眼看着这些悲剧,非但不感到恐惧,而且无动于衷。好象我们也认为非如此惩办这些“臭婆娘”不可似的

    不过,也有一些自由派地主。他们不侦察丫头是否怀了孕,但同样不准她们嫁人,因为“姑娘”无论失了多少孩子。仍然可以当她是“姑娘”使唤,直到她死掉为止;至于她的孩子,可以送到遥远的乡村去,算作农民的子女。他们施展这些诡计,纯粹是为了取得更多的纱线。更多的花边。

    现在的人可能对我说,这全是过去的事;明日黄花,没有太大的必要再去提它。我自己也知道,上面写到的事实的确是明日黄花。但是,为什么直到现在,它还非常鲜明地不时出现在我眼前。是不是因为除了具体的事实之外,在这悲剧性的往事中。还有某些东西远没有成为明日黄花,如今仍然成为现实生活中的沉重负担呢?具体的事实消失了,但它对人们的性格却产生了深刻的影响,过去某些习气已渗透到人们的生活中难道这些影响、这些习气已经随着上述事实一同化为乌有了么?

    临了,我不能不在这里再谈谈我们的道德教育中的一个重大缺点。我这里指的是跟大自然的完全隔绝。

    世上有些幸福的儿童,他们从襁褓时期起便亲身感受到和大自然母亲的接触,大自然在每个有眼睛可以看、有耳朵可以听的人面前,处处慷慨地展示出它形形色色的宝藏。我看孙子巴格罗夫的童中1的时候,已经三十多岁,坦白地说,我几乎是带着嫉妒的心情看完的。诚然,抚育过巴格罗夫童年的大自然,比我们灰暗的穷乡僻壤的贫乏的大自然,要光明得多,温暖得多,内容丰富得多;但是,为了使丰富多彩的大自然的光辉照彻儿童的心灵,他必须从很小的时候起便密切接触自然,这种接触一经迷住了尚在摇篮中的孩子,便会充溢他整个身心,随后伴着他度过一生。如果没有这种接触,如果在儿童和大自然之间没有任何直接而生动的联系(它能促使儿童首先对宇宙生命的伟大奥秘感觉兴趣),那么,最鲜明、最绚丽的囹景也不能使他动心。与此相反,只要有了这种接触,只要不把儿童关闭在不透空气、不见阳光的环境中,那么,纵使是贫乏的大自然,也能使儿童的心灵得到欢乐,受到感染。

    1孙子巴格罗夫的童年是俄罗斯作家阿克萨柯夫(1791-1859)的主要作品之一。出版于一八五八年。

    至于我们,只有在上莫斯科或由一个领地搬到另一个领地去的长途旅行时,才偶尔有机会接触大自然。其余的时间,我们完全困守在黑暗和沉寂中。我们谁也不知道打猎是怎么回事,家里好象连猎枪也没有一支。一年中,母亲只准举行两三次类似partiedeplaisir1的活动,让全家人到树林里去采蘑菇,或者到邻村一个大池塘里去捕鲫鱼。

    1法语:游玩、野餐。

    那里的鲫鱼,味道鲜美极了,个儿也大得惊人,但是这种捕鱼活动的着眼点纯粹出于经济上的打算,跟熟悉大自然毫不相干。即使从饱口福这个角度来讲,我们也很少尝到鲜鱼的滋味,因为捕到的鱼几乎立刻全部用盐腿上,晒干了储藏起来,日子一久,便不知弄到哪里去了。因此我们家吃不到新鲜的野物和飞禽一般说,除了维持生命所必需的一份食物外,决不许额外增加供给。我们只吃过腌过、煮过、热过的野味。唯有黄猫瓦西卡是个例外,家里人为了让它多捉老鼠,就有意不好好喂它。我还记得有两条狗,普鲁东卡和特列左尔卡,用链子挂在下人食堂旁,不让它进屋于里去。

    总之,我们家里摈弃了一切足以引起想象力和求知欲的食粮。不许说一句多余的话,事事都要考虑利害得失。甚至于连迷信和忌讳也不讲究,但这并非受自由思想的支使,而是因为讲究了这些便会丧失时机,增添麻烦。举例来说,假如村长来报告,能从下星期一起开镰收割黑麦就好了,可惜那一天不是黄道吉日;那么,母亲准回答说:“开镰吧,开镰吧!管它吉日不吉日,万一下星期一麦子掉起粒儿来,谁赔偿我们的损失?”人们只害怕鬼;谈到鬼,他们便说:“谁知道,兴许有,兴许没有——要是真有,怎么办?!”至于家神,他们确实知道,它住在阁楼上。这两种迷信没有人反对,因为它们无损于任何正经事。

    在宗教方面也只限于遵守普通宗教仪式。每逢礼拜日必定去望弥撒,大节日的前夕便在家里作晚祷,举行技水祭,并且严格督促孩子们尽力划十字、叩头。父亲每天早上关在书房里作祈祷,然后一面从书房往外走,一面分给我们每人一小块硬梆梆的圣饼。但是这一切完全是虚应故事,丝毫也不能使人感到高呼“我们的心归顺主!”时所应有的感情。膝头跪在地上,额角磕碰着地板,然而心却宛如古井死水,纹丝不动。只有在复活节,整个宅子寂然无声,这才多少令人感到内心的宁静和恬适

    那时候,神甫完全受地主的支配,地主对神甫抱着半鄙视的态度。教堂,跟其他事物一样,属于农奴主,从而神甫也属于农奴主。地主高兴,神甫就有口饭吃,地主不高兴,神甫就饿肚子。我们教堂的神甫略通文墨,是由下级神职人员提升上来的。他是个善于持家、为人正派的老人,他跟所有的农民一样,下地耕田、刈草、割麦、打谷。平时,他满酒不沾,遇到大节日却烂醉如泥。人们对他很不客气,甚至当面管他叫万卡1。我记得,他宣读福音书的时候,父亲常常大声纠正他的错误,使整个教堂都能听见。我还记得每年复活节举行晚祷时照例要发生的丑剧。神甫要关上圣障的中门,父亲不让关,双方争得几乎动武。祈祷结束后,神甫走上讲经台,向父亲屈膝告罪,恳求宽恕。自然,主持圣礼的收入也是和这种待遇相称的。主持一次晚祷,付给他二十戈比,一次拔水祭,付给他十戈比。而赏给其他神职人员的则是几枚磨损得连“斑点”都已看不出的铜币。

    1万卡是伊凡的车称。

    我虽然几乎完全没有受过宗教训练,但是我记得,当我第一次读完福音书的时候,它竟对我起了震撼心灵的作用。不过,关于这个,留待我以后讲述学习情况时再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