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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故事的原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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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起因非常突然

    101绑架案的绑架者之一余另,主动投案自首了。所有警察看到了余另,都直摆头。他们不相信,这样一个漂亮孱弱的女子,竟然会参与一桩绑架案。很多人想不通这一点。

    杜红接下了她这桩案子。这是一桩没有任何人察觉到的绑架案。余另来投案自首,局里才知道有一位小男孩,被一个叫老狼的男人绑架了。老狼的直接参与者,就是这位自首的女人余另。

    余另向杜红供述了所有的绑架细节,唯独对另一位绑架者老狼和那个男孩子,没有提供一丝一毫的线索和细节。而且,她表示,她已经与他们没有了任何联系。但是,他们仍然在她的控制之中。也就是说,她有个任何三长两短,那位掌握在老狼手中的男孩子,就会生命不保。

    就这样,整个案子陷入了迷茫之中。

    男人也怀孕

    在101绑架案发生后第20天的下半夜里,杜红突然睁开眼睛,变得异常清醒。他看见了屋顶上的光斑。他的眼睛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明亮过。他眼皮上的血管,突然跳动了几下,让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正醒着,绝对不是在梦中,而且是在一个秋天的下半夜,在别人都沉睡的时间里,他醒来了。他对这次醒来后将要发生的事情,没有一点儿预感。他完全没想到,这种清醒只是某种事情要发生的前兆。

    杜红最初醒来时,一直躺着没动。他望着黑暗的空间。他的妻子香纸睡得正熟。她完全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她从来不说梦话,可是她的牙磨得厉害。她不磨牙时,就睡得无声无息。这些,都是杜红这次半夜醒来之后发现的。这时,他非常羡慕过去的睡眠,羡慕妻子的睡眠。他觉得,一个人在半夜里一旦醒来,要想重新走向睡眠,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就像一个人,急于走进一间没有门的房子,这间房子所有的门都隐在墙体里面,这个人根本就不知道它们在什么地方,他想尽了办法往屋子里走,可是他始终找不到走进这座屋子的门。对一个半夜醒来的人而言,面对窗外归于寂静的天籁,他最急于做的事情,就是能够重新回到梦中去,以此来免掉这种不合适宜的孤独。这时,他会拒绝想另外一切事情,但是另外一些事情,总会在此时尽可能地往他脑子里钻。事情的来龙去脉,即使是一组非常错综复杂的矛盾,此时在他脑子里也变得异常清晰。因而,这种景况,很快就取代了他肚子里的异物带来的胀痛感,让他迅速陷入到那些繁杂的事物中去。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杜红的大脑开始疼痛,但是他的眼睛没有丝毫倦怠。也就是说,他的精神很疲劳,但是他的睡眠却接上了兴奋中枢。他越是想回到梦乡里去,越是难以如愿。

    在半夜醒来,杜红似乎是生平第一次。就是这次中夜起坐,在杜红身上发生了一件怪事——作为一个男人,他竟然怀上了一个孩子。虽然这是几天以后才诊断出来的结果,可是,杜红此时已经意识到自己身上出了某种问题。而且,这个问题不是个小问题。后来的结果恰恰证实了他的预感。他的身体,确实发生了一件前所未有的事情:他怀上了一个孩子。

    b超绝不开玩笑

    杜红起床之后,觉得头大得可以在里面举行一场散打比赛。很快,他就感觉到自己开始缺氧。他必须上医院。

    杜红上医院,好像就是为了治疗自己的头疼。他有一种摇摆的感觉。他必须上医院,让医生看看自己的头,然后看看自己的小腹。他不相信这些地方有着某种病灶,它们最多是神经性疼痛而已,作为一个经常在运动着的警察,对这种疼痛早就习以为常。

    三天后,医院才让他去拿结果。b超室里的医生没作任何遮拦,直接对杜红说出了结果:“你怀上了一个孩子。”就像作为警察,杜红对人说“你被捕了”那样直接。不仅如此,这位医生还为自己的诊断结果忍俊不禁。他忍不住一笑,竟然露出了那颗兔牙。

    杜红对医生的话不以为然。他觉得这个长得像罗那尔多的医生,一定是将他身体里的某个物体,与一个孩子作了联想,正像人们将他的牙与兔牙联想到一起,再与罗那尔多联想到一起一样。而且,杜红从兔牙医生脸上的笑容判断出,问题根本不会严重到哪儿去。杜红太会阅读人的表情了。作为一个干刑侦的警察,说白了,就是靠阅读人的脸色吃饭的,而这位医生的笑容,实际上已经告诉了他一切:自己肚子里的某个东西并不重要,更不会死人,相反,它也许只是这位医生的笑料。

    可是,这位医生并没一笑了之。相反,他笑得更厉害了,而且他重复了一遍先前的话:“你怀了一个孩子。”

    这个重复,把医生推到笑的更深的程度。看到医生不住地笑,杜红也跟着笑了起来。他一边笑,一边用手指着医生问:“你是说,我一个大男人,怀上了孩子?”

    医生当即收敛了笑容,可他一下子没收住,他又笑了一下,才真正收住笑容,他说:“杜警官,你确实怀孕了。”

    杜红止住了笑。

    他突然失掉了意识能力,他不知道这位医生究竟说了什么,这句话的碎片像浪一样在他大脑里突然涌出来。他想,我是个男人,我只能让女人怀孕,怎么会让自己怀孕呢?这不可能,医生一定弄错了,或者自己正在做梦。他回过头看了看b超室,b超室里除了自己和眼前这个医生,再没有第二个人。他拍拍自己的脸,感觉很清晰,一点儿也不像在梦中。

    杜红说:“医生,请您再重复一遍,您刚才说的什么。”

    医生说:“杜警官,你怀孕了,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情,我们的b超,是刚刚从日本进口的新设备,不会出错的。”

    杜红的心说:这个医生是个疯子,我一定要找他的院长,让院长停他的职。

    他这样想,就向院长室走去。走到院长室门口时,他的心开始生气。他想,这个医院是怎么搞的,竟然弄个疯子来做医生。他举起手,刚要敲门,门就开了。

    院长笑着说:“快坐,杜警官。”

    杜红一怔,想不到自己办案竟办出了名声,连院长都知道自己的名字。他将警官证拿出来,给院长看。院长笑着将证件推了回来。院长的脸上仍然带着笑容。

    杜红说:“你们怎么能这样,竟让一个疯子来做医生,他竟然说我怀了孩子,简直是天下奇谈。”

    院长说:“杜警官别着急,有话慢慢说。”

    杜红说:“你先别笑,好不好?你也别笑,你出去,我要单独和院长说话。”

    院长说:“好,好,我让她出去,您别着急,我们坐下来慢慢谈。”

    杜红说:“我忙得要命,101绑架案你是知道的,弄得城里鸡犬不宁,我早一分钟投入工作,老百姓就早一分钟得到安宁,你们竟派这样的医生,对我开这样的玩笑,说我怀上了孩子,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

    院长说:“您是三天前来做的b超吧。”

    杜红说:“不是三天前,我会有这么大的火气吗?”

    院长说:“您是一个警察,您给推理一下,按常理,您做b超,当时就能够拿到结果的,可是他让您等了三天,这本身就不正常。”

    杜红说:“我说他不正常,你也这样认为,就好说了。”

    院长说:“他不正常,您更不正常!”

    杜红说:“什么?你是说,他说的是真的?”

    院长说:“是的。您的病,不仅惊动了我们全院的医生,还惊动了北京的专家,我们在网上整整会诊了三天,最终的结论是:您确实怀孕了。”

    听了院长的话,杜红用手按了按肚子,对院长笑了笑,说:“一个男人,怀了孩子,真是有意思。”

    杜红能够认可肚子里的孩子,主要归功于他的妻子香纸。

    香纸看着b超单,看着看着哈哈大笑起来。她从来不这样大笑。她这样大笑让杜红很吃惊。他睁大眼睛看着妻子香纸大笑,整张脸变成了蝙蝠状。她笑完之后,用那双大眼睛看着他,看了好长时间,然后,她轻声问杜红:“你说,他真是我们的孩子吗?”

    杜红说:“你说什么呀。”

    香纸说:“这上面写得清清楚楚,难道还有假?”

    杜红说:“让我再看看,这难道还会是真的?”

    杜红这样问香纸的时候,突然感到小肚子被人踢了一脚。他以为是香纸的手。可是,他看见香纸坐在沙发上一动没动。他将手摸到小腹上,一只脚一样的东西,再次踢了他一下。杜红这才真正意识到,事情完全出在自己身上了。

    杜红一下子就瘫倒在沙发上。

    500个字的姓名

    杜红的的睡眠障碍越来越大。更可怕的是,无论多么晚,他的身体只要一挨到床,白天审讯的情景就会出现在他脑子里。他一次次拒绝它们出现,想摆脱掉它们,好让自己入睡,但是他没法做到。他所想到的一切,都仍然与审讯室的事情有关,即使它们表面看上去,与审讯室非常无关。

    每次,他的注意力都是从小腹上,突然跳到审讯室的。这两件事情交替在他大脑里出现。最终,还是审讯室占了上风,将他牢牢套住。于是,他干脆放弃了,他在这些秋天的半夜里,无拘无束地回忆起审讯室里的事情。

    作为有着20年警察生涯的杜红,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案犯”他不相信眼前这个女人是个罪犯。一开始,他简直到了不敢把她叫做“犯罪嫌疑人”的地步,他只有把她直接叫作“案犯”才能抵制住他对她的妥协。因为,无论从哪个角度,或者说从什么样的光线上去看她,她都不是一个罪犯的样子。这不是因为她长得漂亮,而是她给人的感觉,她给人的感觉,根本上就是无罪的感觉,即使在审讯室里,杜红怎么也不能把她和一个罪犯联系在一起。

    从本质上说,她的供认,使她的犯罪证据已经十分确凿。她的罪行也足够让法院给她定上一些年头的刑期。但是,杜红总觉得这里面有蹊跷,他不想轻易给她定上罪名。也就是说,杜红本能地认为,她没有罪,认为她是无辜的。而且这种感觉无凭无据。他就是这样认为的。进一步说,对这个女人的审讯,杜红的心理期望是,她能够以足够的理由来开脱自己的罪行。

    然而,她没有。

    相反,她采取了一种更粗鲁的办法,来确定自己的罪行。这个办法就是,她当着杜红和同事的面,说出了一句令他意想不到的话。在她说这句话时,杜红不是反感,而是马上庆幸这是一次秘密审讯。也就是说,这间屋子里的监视、录相、转播等功能,他都没打开。也许那个女人正是看破了这一点,才变得这么放肆。杜红想。

    这个女人的放肆,绝对藏在骨子里面。杜红怎么也无法将她与放荡联系在一起。她的样子,似乎对任何男人都是拒绝的,唯独对她的观察者例外。因为她身上的任何一点,都是没有遭受浸染的样子。她坐在那把椅子上,脸上永远是一种无辜的表情。她的体态没有丝毫的放荡感。她神情和身体,打破了一切关于风尘的经验。相反,任何见了她的男人,如果不心生爱怜,那只能说明他要么身体不正常,要么心理不健康。她坐在那儿,绝对没有为自己申辩的打算,也没有抵触情绪,更没有不安,而是平静、从容,仿佛她在走路,走着走着,就随意走进了一家咖啡店,然后坐在椅子上歇息。而且,她没有一丝颠覆他人的表现,这是任何犯罪嫌疑人都不可能做到的表现。她只是应承,一味地应承。但是她的话又给人留下空间,一种不确定的空间,让人可以在里面不停地摇摆。她说出的这些话,都很顺从,但是记录员记下来的话,几乎全部是废话。她唯一的毛病,就是喜欢说话,一直不停地说话,在这一点上,她又与其他犯罪嫌疑人截然相反。

    警察审讯罪犯的本质,是努力确定某一种结果。可是她的话,让他们非常轻松地就确定了某种结果。她态度诚恳,没有任何躲避,而且话语非常饱满,丰富,但是它们的意义背后,似乎又暗藏着什么,她每句话的目的,一方面在建立一种意义,另一方又在消解一种意义,好像意义是一种暴力。

    审讯从最原始的套路开始。

    杜红是主问官。他的声音总是带着一种磁性。

    杜红问:你叫什么名字?

    女人答:我认识你,你叫杜红。十年前我就认识你,那次你也问过我的名字。我自然知道自己的名字。对你们这种明明知道对方的名字,仍然问对方名字的方式,我绝对不会像另外一些人一样,对它加以评论。因为这是一种格式,就像我无论到什么地方去,都必须通过一些门或楼梯一样。这种格式就是门,或是楼道。我这个名字很简单,叫余另。但是这个名字意味着社会对我的一次虚假行动。

    事情是这样,我妈妈跟姓李的男人怀上了我,为了遮丑,然后她嫁给了姓余的男人。姓余的男人不用生育,就有一个女儿,但他又不甘心,也就是说他既想要女儿又想要仇恨,于是他就给我取了这么一个名字,虚假的余姓,真实的名字:另。一个从肛门里生出来的女孩子。我想,如果姓李的男人不抛弃我的妈妈,我就应该叫做李某了,但绝对不会叫李另,就是叫李本李草李纲李目也不会叫什么李另,这是与肛门有关的名字。但是,我所有的证件上,都写着这么两个字:余另,人二小,口力另,很简单,很莫名其妙,几个简单的汉字部件,构成了我身上所有东西的代号,不过,你们另外给我编的代号除外。但是代号也得仰仗余另这个名字。如果你们叫我的代号,我不答应,你们就会叫我余另。

    很简单,余另,一个女人的名字。

    不过,这个名字最让我疑惑不解的是,见了我的人,没有一个不说我这个名字好的。也许,刚才我报了自己的名字,你们中间就有人的心会说:多有诗意的名字,可惜,这是一个罪犯的名字。

    杜红说:余另,下次回答问话,匆须说这么多。只要简要回答我们的问题就行了,除非是案情的重点。

    下面继续,性别?

    余另答:我可以保证不说废话,但是像姓名、性别这样的事情,心须说清楚,不说清楚,就会出大问题。假如你们把我的名字写成了杜红,那不成了笑话了,或者我明明是女人,你们记成男人,那也是笑话。还有,我明明是罪犯,结果你们弄成了守法者,那也是天大的笑话。

    所以,你们至少要让我说清自己的意图。我知道,干你们这一行,最讨厌罪犯死活不开口。我不想这样。我想,在这里的时间对你对我而言,都是非常宝贵的,我不想让这些时间变得很郁闷。我得把一些事情说得清清楚楚,既可满足你们的工作快感,也可满足我的表达快感,这本身就是一件很美的事情。

    还是说正题吧。我知道,我的性别特征非常显著,女性的一些特征,对我而言,应有俱有,而且很突出。我到过泰国,见过那儿的人妖,那种男人比女人更女性化,更美丽。所以,就是这一点,就证明了你们千篇一律地问别人性别的正确性。虽然简单,却代表着科学。因为,有的人看上去是一个女人,但他不是一个女人。假如我是人妖,我就是男人。假如我是两性人,那么我就得说实话,也许因为这一点,还可给我定一条强奸妇女的罪状。假如我是个女人,我就得说真话,如果我装疯卖傻,故意说自己是男人,也会给你们的工作带来一些难度,至少,让你们听一些假话。当然,这种真话,也是一种证据。如果我真是神志不清,也许我真会说自己一时是男人,一时是女人,还会说自己男人也不是,女人也不是。那时,你们就会会心一笑,因为你们从第一眼见到我时,就知道了我是一个神经病。你们能够感觉到我是一个神经病,而我的话,只是再次证明了你们的感觉。这时,即使我想说自己是一个清白人,也不可能了。还有一种情况,也许我今天是女人,昨天我也是女人,但是,前天我就是一个男人。因为我在不断地变化,在前天,我确实粗喉大嗓,胸脯平平,皮肤像石头一样硬,像树皮一样粗糙,而且我会飞快地爬树,像小公猴一样对付所有意外,我甚至会主动去摸男人的脸,扒男人的松紧裤,而且他们会对我敢怒不敢言,因为我的野性和我的力量,征服了他们,他们在我面前,就像小女孩一样软弱。

    也许,正是那时的男性化,一直遗留到现在,让我表面上是一个女人,而我的内心,却装着一颗男人的内心,男人的狮性。但是,我永远比男人优越。因为我不仅征服了许多女人,我还征服了更多的男人。比如现在,如果你们需要,我就是女人,如果我需要,我就是男人,而你们就会变成女人,或者是弱小的男人。说句不怕你们多心的话,就是在现在,你们中间有谁想上我的话,或者你们三个男人一起来上我,我都会毫不吝啬。我愿意自己是一个女人,而且,我会为自己以这样的方式征服男人,感到自豪

    杜红说:停下!余另,你越说越不像话。你的话让我不得不警告你,我们是正在执行公务的警察。我们不是你所想象的那种男人!

    余另说:你这些话,无须对我说,这些话对你们的内心说就足够了。你的意思是不是,即使我们人人都想上你,可是因为我们是警察,我们也会警告自己的情欲,一个个变成伪君子?或者说,我们确实对你已经动心了,但是,我得依赖一次次的自我警告,来压制住这种冲动。我说的是不是?

    杜红说:算了吧,今天的审讯就到这里,你下去以后,好好反省一下,你今天的所作所为很不老实。下次,我们不希望再出现这种场面。好吧,押回去吧。

    没有病人的会诊

    杜红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时,感觉自己成了余另。

    医生都睁大眼睛看着他。他们脸上带着笑容。杜红感觉到自己就是他们的笑料。他们现在正在研究这个笑料。而且,杜红坚信,这些医生肯定都想与他沾上边儿。因为他是一个千古难遇的病例。一个大男人竟然怀上了孩子。就是黄帝内经也没有记载过,就是扁鹊华佗也没见过这样的病人。所以,他们像对待他们的熟人一样,朝着他微笑,然后都想从他身上获得成果。这种成果,就像杜红破案的结果一样重要。并且比破案结果更不容怀疑。杜红很清楚这一点。杜红看着他们神采奕奕的样子,有几分滑稽,也笑了笑,然后坐下就一不吭。

    医生们像在等待什么样人,一个个很悠闲。离杜红最近的是个胖医生。胖医生一笑,脸上还露出了两个酒窝。

    胖医生说:“你们当警察,打过枪吗?”

    杜红心想,这还真是个问题,你们当医生没打过针,人相信吗?可是,确实又有医生没给人打过针。

    杜红说:“到今天为止,我还真没朝着人身上打过枪。”

    胖医生说:“就是,现在是和平年代,哪里需要枪和子弹,我一个同学,中学毕业了就去当警察,发了枪怕丢了,一直把它锁在箱子底下,发了三发子弹从来没用过,后来干脆退给了局里,一直带着一把空枪。去年,警龄满了三十年,退了下来,专门为人治外伤和颈椎病。他对我说,他这一辈子最感荣幸的是,当了一辈子警察,功成身退,没打过一枪。没想到,像他这样的人还不少哩。”

    杜红没想到一句话引出了他这么多话。好像这些话是他早就准备好的子弹,一旦你进入了他的视线,他就会一梭子全部射进你的耳朵。杜红想,成年人连聊天都充满了阴谋。他把你往他准备好的话题上引,一旦你上钩,他的话就会淹死你。

    杜红突然有些佩服余另。她完全在接受一些硬话题,但是,她会把这些硬话题软化成她心里想要表达的东西,一点点渗透到听话人心里。和余另比起来,这个医生的智商差多了,他简直就像传说中的懒汉,想吃桃子,只会躺在桃树底下,张着嘴让桃子自己掉进来。杜红这枚桃子还真落进了他们的嘴里。

    杜红想到这一层,决定不能轻易让这些人得到他身上的东西。而且,他决定启用沉默权。他不想回答这些医生任何有关他身体的问题。

    挨着胖医生的是个青年医生。青年医生在看一本临床医学。他一边看一边感叹:他妈的,现在的书太贵了,一本书花去了我半个月的工资,480元,真他妈的贵得咬人。

    坐在胖医生对面的是个颓顶医生。他笑着问杜红:“你们警察的工资肯定不菲吧?”

    杜红说:“我只是经常听老婆怨我们的工资低,但是,我从来没弄清自己究竟有多少工资。真的,我不清楚。”

    颓顶医生似乎很遗憾。杜红知道自己封住了他的话题。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高个子男人出现在门口,屋子里所有的医生都站了起来,大声叫道:“院长!”脸上不仅溢着笑容,还带着感激。

    杜红想,参加会诊的医生名单,肯定是这个高男人定的。为什么不由我来定呢?说到底,我的痛苦,与眼前这些男人没有真正的关系。我只是他们利益的一部分。这样一想,杜红更加坚定了逃避这个会诊的决心。

    就在那个高男人坐到主席位置上时,杜红的电话响了。

    他掏出电话:“喂,队长啊,出现场,杀人啦?枪带在身上。里面只有三发子弹了。昨天将两发打进那个逃犯腿子里去了,你多带一夹子吧。好,我马上就到。”

    说完,杜红站起身,对医生们说:“对不起,有个案子,会诊改天吧。”

    说完,杜红转身就消失掉了。

    医生们失望地摇摇头:“警察怎么是这样的。”

    呆在脑子里的女妖

    杜红的头一挨到枕头,脑子里的余另就坐到了审讯椅上。

    他突然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个游魂,竟然从审讯台上站了起来。他走到余另身边,回过头来时,看到他坐着的地方,另外两名警察正在摆弄一幅象棋,他们的脸上带着欺骗的神色。

    余另对杜红说:人从生到死都是一场骟局。

    杜红想,人们不是说没有鬼魂吗,现在自己就成了一个游魂,很显然,人们说的都是屁话。不然,我根本就不会成为一个游魂,站在这儿。他记起有人说游魂的身上是湿的,他摸摸自己的衣服,发现自己的衣服干干的,与人们说的有出入。

    余另对杜红笑笑。

    余另说:按你们警察的属性,你必须弄清楚你是怎样变成一个游魂的。但是,因为这里太自由了,没有方向,没有限制,唯一的根源,就是你从人变成游魂的情节。也就是人们常说的'死法',死这个字,太灰色了,惨兮兮的,可是当你成了一个游魂之后,你最先得感谢这个字:死。在游魂的世界里,它应该叫'升',叫'化',叫'飞',它是游魂世界里最美好的词条。不像人,总是把它当成一个骗局的终点,而且把它打扮得那样灰色,让许多人产生恐惧。

    余另说:你成了游魂之后,需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学唱游魂的魂歌,它的名字叫做升或者飞或者化的颂歌。在人间,可能会被恐惧地叫做死亡之歌,在民间还叫黑暗传。但是,游魂的魂歌唱起来很自由,唱法很多,无拘无束,任何怪腔怪调都是游魂美妙的音乐,它充分体现出游魂的本性。

    说完,余另笑了笑。

    在余另的微笑里,杜红醒了。他看了一下时间,凌晨2点。窗外无光,妻子香纸睡得很熟。他的头脑清醒过来,发觉自己根本就没有变成游魂。但是,无论白天,还是黑夜,余另没给他一点儿空闲时间,余另像个女妖一样,始终呆在他的脑子里。

    现在,他醒了,余另在审讯室的情景又来了。

    杜红问:住址,年龄,婚否?

    余另说:准确地说,我应该住在地址里面,我的年龄应该住在我的身体里面,而我的婚姻又住在我的年龄里面。你这话问得有水平。而且,你将这三个东西连起来问,更有意思。

    杜红说:请直接回答问题!

    余另说:你们警察总是给人一种冲动的印象,你也不例外。其实,我说的每句话里面,都有你所需要的词语。这不能说我没直接回答你的问题。只不过我将这些问题,用另一种方式回答出来了而已。

    我还先说住址吧。答案其实你早就知道了,我现在就住在看守所里。这是最真实的答案。在这之前,我经常住在一间床上,然后才是一间卧室,然后是才是一套房子,然后才是一条街道,然后才是这座城市,然后才是这个地区。而对我最有意义的则是住在一个男人的怀里,这种地方,比任何住址都好。

    我还是不逗圈子吧。这不是我的风格。我就住在苍茫花园,就是我们城南临河的那片地,也就是你们抓我时我所在的那套屋子。那是我一直生活的地方。也许你们不会相信,一个在北京、上海和广州都有房产的女人。怎会在苍茫花园住一套仅仅40平米的小房子。原因非常简单,我喜欢住小房子。小小的房子里住着一个小女人,一天天过着小日子,是我所向往的事情,这也是我的住址的属性。其实说这些事情,应当是一种很简单的事情。

    杜红问:好好好,住址就说到这儿,年龄,婚否?

    余另说:28岁。至于婚否,就很难回答了。要说我没结婚吧,可我经历的男人比许多结了婚的女人还多。要说我没结婚吧,可是我一直一个人住在那间小屋子里。在我那间小屋里,根本就没有婚姻存在。婚姻只需二个“一”就够了,也就是一间房子和一个男人,可我有许多房子和许多男人。婚姻至少是家里面的事情。可是,我与男人的接触,从来不在我的房子,而是在饭店里,在汽车上,在飞机里,甚至在许许多多惹人瞩目的地方,也就是说,如果我有婚姻的话,也是在很多人的目光里,在屋子外面的世界里,而不在我房子里,不在我的家里,更不在我的心里。但是,我需要男人,需要婚姻的内容和实质,我没有一点儿婚姻的形式。即使你问的是法定的婚姻,我似乎也无法回答你。因为我很多时候,感觉不到婚姻的存在,而在很多时候,我的身边又躺着一个个男人。他们让我感觉像在婚姻里。有的,我会和他们过很长时间,感到自己就是在过着婚姻生活。所以,即使我从没跨过婚姻的门槛半步,但是,我又觉得自己就是结了婚的女人。

    杜红觉得,她这样回答问题,似乎正是自己想要听的,也许是自己的心想听到的。可是,他记在审讯笔记上的字并不多,只有零零星星的几个字,像掉了队伍的蚂蚁,六神无主地在纸上乱跑。倒是他的手指,在听她说话时,不知不觉地画了一幅素描,仔细一看,竟然是余另。

    杜红很烦自己,一把将素描撕了下来,揉成一团,扔到纸篓子里去了。他这样做时,余另像看透了他的行径,冲他一笑。他的脸就热了起来。

    杜红说:余另,我们与你即使是初次接触,但是,对你的所作所为,人物品行,不会生到哪儿去,用一句话说,都是熟麻雀。熟话说,歪江湖,正道理。我们发觉你不仅是个讲道理的人,而且是个很智慧的人,你的智慧不同于那些专家教授,也许他们的智慧是学来的,而你的智慧是自己闯荡出来的,是向社会学来的,是活的。从这一点来说,如果你回到正道上来,干什么你都会干出一番成就来的。只可惜,过去你选择错了,走错了路,直到现在,你仍然一直在往下错。现在的关键就是,我们想知道涉及到老狼的情况。我希望你能回头是岸,重新选择自己的路。所以,我想知道,老狼现在在那儿,那个小男孩是谁?他们现在在什么地方?

    余另说:杜警官,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们的,我也想尽快告诉你们。可是,你们总是打断我的话,没让我有说出来的机会。

    杜红说:你快说!

    余另说:我只有一个小得可怜的条件,非常小,我保证。

    杜红说:什么条件?我们是不会和你讲什么条件的。

    余另:你不讲条件,我也不在乎,前面,你们不是听到了吗,我正在按我的想法做。

    杜红说:好,好,让我们听听你的条件。

    余另说:我的条件也没什么,只是请你们听我讲述一个故事,你们一定要让我把话讲完,不要打断我的话。

    杜红说:这个简单,我们满足你的要求。但是,你一定向我保证,你不能通过讲故事拖延时间,更不能对那个孩子有一点儿伤害。

    余另说:从我来到这儿,我就向你们作了保证,老狼不会伤害那个孩子,除非你们对我怎么样了。在没听到我的确切音讯时,他不会有任何轻举妄动。

    杜红说:你们究竟想要什么。

    余另一笑,然后说:我们没有任何目的,只想要你——杜警官听完我讲给你的故事。准确地说,这次绑架案,真正的幕后操纵者不是别人,恰恰是你——公安部表彰的劳模——杜警官。

    杜红也笑笑,说:余另,你做了几天的戏,莫不全是为了今天好血口喷人?

    余另说:你不要这么早就下结论,你听完了我的故事,你自然就不会否认这一点了。早在二十年前,在你刚刚当上警察时,我就认识了你。我结识老狼,也正是你的杰作。

    杜红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脸上的肌肉扯了一下。

    杜红说:请你不要编故事。

    余另说:你不要内疚。你完全没有必要这样。你的脸色告诉我,你一定想起了我。就是那天,在旅社的那间小屋子里,我永远记住了你。

    余另眼含泪水。她有些哽咽。

    她说:那天,我一直看着你的眼睛。那时,你看上去和现在没有什么区别,而且你的眼睛里,始终让人感觉到有一种怜爱。我想,你应该那时就像现在这样,一看到我,就会对我产生一种怜悯。但是,那时,你根本就没看我一眼。你的眼睛里根本就没有我,没有任何人。你的眼睛里只有你自己。

    杜红说:这不可能吧,我那时才从警校毕业,记忆力够好的了,我怎么就没有任何印象了。

    余另说:你在说谎。那时,你的眼睛里只有你自己。可是,我们不仅认识,而且,是你亲手毁掉了我一生的幸福,就是你,让我无辜地受了三年劳教。今天,我能够坐在这儿,也许正是你的功劳。

    杜红说:这可能吗?你劳教与我有什么关系。难道这一切是我一手造成的吗?

    余另说:那天,从你为我套上那只银灰色的手铐开始,我就在心里对自己说,我只要能出来,我一定要找到你。你知道我是怎弱从一个农村女孩子一步一步来到城里?你知道我过去是一种什么的生活?你难道不知道我也是一个生命,我也有自己的生活?

    说到这儿,余另哽咽住了。她无法再说下去。

    余另歇息了一会儿,说:对不起,我还是讲述我的故事吧。

    继父有着狼一样的目光

    自从余另长成少女后,母亲的眼睛就没有一天离开过她。

    母亲的眼睛不离开她,是因为继父。继父时常盯着看余另,一看就是很长时间。母亲看出了继父的心思。一天夜里,母亲一脚把继父比床上撂了下来,继父的头撞在地上“轰咚”一响。继父在地上闷了很长时间,然后爬起来,对母亲说:“没有这一脚,我还当她是我女儿。有了这一脚,她就不是了。她和你一样,是我的婊子。”

    继父说这话时,母亲害怕了。她抱着继父,啜泣着,哀求继父:“你不能这样,你是她的爹,她也姓余啊,你千万不能害她呀。”

    继父在母亲的哀求里,眼睛变得贼亮。

    继父自言自语说:“不怕贼偷,不怕贼抢,就怕贼惦记。我就是那种爱惦记的贼。”

    母亲的眼睛再也不敢离开余另。就连女儿上茅房,她也在外面守着。她在心里一遍遍对女儿说,我要守好你,不让那贼沾上你一星半点儿。

    在母亲的守护中,余另出落得越来越漂亮,越来越动人。就连母亲自己,看着女儿的模样都会心生嫉妒。她一边看着女儿,一边设想着万一女儿遭到她继父揉躏的情景,她的心就会疼掉。可是,每每看着女儿时,她又忍不住这样设想。她的心在一次次设想中遭到抽打,她的恐惧也在一次次设想里,变得更加敏感,更加脆弱。

    少女余另不愿与父母任在一起。

    她害怕继父的眼睛。她感觉到,他总是从母亲的背后,或者侧面,或者更远的地方,把一网眼光罩在她身上,像狼的目光罩在她身上一样。表面上,他的眼睛里又始终带着一种或有或无的笑意。当母亲转过身来,面对他时,他眼睛里的笑意很快就变成一种阴冷。后来,余另习惯了继父的那种眼光,她天真地以为,有母亲的身体挡在她与他之间,一切都可以得到遏制。

    事情恰恰不是她想象的那样。

    从读初二开始,余另就不想读书了。乡村的女孩子都是这样,读到初二之后,就怎么也读不进去了。她们常常聚在一起,聊些家长里短的事情。唯独余另想的不一样,她想上班,想当工人。她的同学都笑她,说她异想天开,一个乡下女娃娃,想做城里人,想上班当工人,是赖蛤蟆想吃天鹅肉。余另不信邪,她说:“我就是要当工人。”

    第二天,余另把书、本子、笔全给了同学。她来到老师办公室,对老师说:“我不想读书了,读书没有一点意思。”

    老师看着她,一声没吭。很长时间老师只是看着她,看得她不好意思,不住地搓着一双手指。

    余另就再说了一遍:“我不想读书了,读书没有一点意思。”

    老师长时间沉默之后,像变了一个人,笑着说:“哪你说做什么有意思?你能不能说具体一点。”

    余另感觉到老师把她当成了家长,而不是当成他的学生。她很不适应这种变换。她也笑笑,还是搓着手。一遍又一遍地搓着手。她的手指都被她给搓红了。

    老师一下了拉住了她的手,说:“是不是因为你长成大姑娘了,心里有了烦恼?”

    “你才有了烦恼呢。”余另想都没想,话就这么冲着老师出了口。

    余另的话让老师很失望,他放开了她的手。余另又将两只手搓在了一起。

    老师站起来,用手拍拍她的肩,说:“你应当好好想想,然后决定还读不读书。”

    余另扬起眼睛说:“我早就想好了。”

    老师又坐下了,用手拍拍她的背,说:“你还小啊,不明一些事情,现在你回去,你肯定会把自己一生的事业都毁掉。”

    余另不相信自己会像老说的,而且自己根本就不会有什么事业。她听了老师的话,只是笑了笑。老师再次用手拍了拍她,不过这次,拍的好像是她的臀部。她的脸一下子胀红了。

    余另走出老师的办公室时,学校操场上滚起了一阵风。她感觉到老师的手像一只吹头的吹风机,带着一股热气,那只手触到她哪儿,她哪儿就感觉像火烤一样不安。更不安的是她的心,既酥又麻,全身的细胞全在那一刻跳起了舞蹈,那只手所触到的骨肉,也开始拼命欢呼,身上的血液胀得她的皮肤发麻。她简直感到自己就要爆炸了。

    她只得在自己将要爆炸的前夕,扒开了那只手。

    她说:“我不想读书了,你得答应我,你让你摸了这么长时间。”

    老师没想到余另让他摸一会儿,是个阴谋,他的脸竟然也红了。他朝她挥挥手,说:“你回去吧,不过,学校不是菜园子门,想进就进,想出就出。你走了,就永远回不来了。”

    余另说:“我一辈子也不会想回来。”

    说完,她掉头就走。操场上滚着秋风。她的步子走起来有些轻飘。她的身体在秋风里渐渐平静下来。

    回到家外的山梁子上,远远地看着家,继父一个人在稻场上做事。母亲被余另缠得实地忍不住,一大早到城里找表舅去了。城里新办了一座缫丝厂,母亲想找找表舅,设千方想万法把这孩子弄进丝厂。于是,她一大早就去城里了。临走时,她一再嘱咐余另,中午千万不要回家,晚上放学了才能回家。母亲要晚上才能回来。她不想让那贼钻空子,把女儿给糟蹋了。

    余另却在后晌就到了家门口的山梁子上。事情于不经意中,一步步往母亲设想中的事情上走。

    母亲以前找县城的表舅,继父都会和母亲一起去。可是这次,继父没有去。母亲早上前脚出门,继父就追了出来。他不是追母亲,而是追余另。他唤住了余另,他站在山梁上,余另站在山沟里,阳光从继父身后射过,穿过继父的身体,然后照射到余另的身上。

    继父说:“你也别勉强自己了,你早就不想上学了,你晌午就回家吧。你妈会给你弄上工人的。你那表舅喜欢你妈,她会给你办好的。”

    余另听了这话,心就暖了,她突然感觉到,继父的眼光也一下子变暖了。

    余另坐在山梁子的石头上。

    继父看见她回来了,也来到山梁子上,寻一道坎子坐下。他们的影子又叠在一起。他们都不做声。很长时间,他们让时间和阳光像沟里的水一样,往下面的深处流去。余另跟着继父回到屋子里。继父直接进了他的睡房。然后,他开始哼哼。余另预感到会出事,她不敢动弹一下,坐在厨房灶门前的草堆上,盯着灶门,耳朵却听着继父的响动。

    继父突然大声对她说:“你的心真狠哪,你爹肚子疼穿了,你就不来看一下。”

    继父骂了她三次,她都没有去。

    后来继父不停口地骂她,她仍然不去。直到把她骂得口渴了,她站身来,抓起一只水瓢,舀了一瓢凉水,咕咕地喝起来。她的动作竟像个干到极点的男人,那瓢水让她一气喝了个精光了。她将瓢放进水缸,准备舀上第二瓢时,继父的双手从后面抱住了她。

    母亲从县城回来时,一脸喜气。她为余另弄到了农转非指标。她那位在公安局管户藉的表哥很爽快地答应了她。不仅如此,县缫丝厂正在大规模招工,表舅很快给余另报了名。当母亲把这消息告诉余另时,余另眼睛里涌出了一泡泪水。母亲以为女儿高兴,抱着余另也流出了幸福的泪水。

    没几天,余另就到了缫丝厂。说是缫丝厂,其实只是一个被圈起来的小院子,里面建了一排排平房。余另从此每天在这些平房里出入。缫丝女工这个名称,结束了她的少女生活。

    铁链有一个环失效了

    杜红问:“当时,你为什么不告你的继父?他强奸你,可以判他的刑!”

    余另说:“用我的一生去洗涮他的罪恶,你意愿干,我不愿意。”

    杜红问:“你母亲知道这件事情吗?”

    余另说:“你想,我会把这件事情告诉她吗?我真有这么傻吗?其实,从我坐在山梁子上,看着继父气喘嚅嚅爬上来,我突然明白了母亲所承担的一切,可是这一切,让我对一个小环节的破坏,很轻易就毁坏了一切。就像后来,你疏忽了一个事实的真相,把我送去劳教一样。人生就像一个铁链,其中一环失效了,就全部断掉了。”

    杜红说:“那你为什么不修补这一环?”

    余另说:“告诉你,我继父强奸我,不纯粹是他的错,我当时也很迷惑。我似乎也需要。也许是出自我身体的意愿。它和后来你对我的一切截然不同。你才是真正的强迫。你一句话就毁了我一生,毁了我所有的正常生活。”

    杜红说:“好,好,我们暂时不要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你继续讲下去,让我们看看事实再说。”

    摇摆舞作媒,他们却跳起了华尔兹

    余另认识阿鸿很偶然。

    走那座房子时,阿鸿就一直盯着她看。余另摸了摸自己的脸,怕脸上有什么东西。走近了,余另看见他的眼睛里有一丝笑意。那天,她对自己很自信。几年的城里人生活,让她发生了很大变化。她的皮肤很鲜嫩,是富于风情的那种。她的心也想接近他。她看见他的手在空中挥动。他在告诉另外一个男人什么。余另的头发全部披着。阿鸿在这个地方很活跃。

    在这儿能遇见他,这是余另没想到的。这是阿鸿的表哥开的一个小聚会。十多年后,这种聚会被叫作帕提。可是,那时,他们还没有这种意识。那时流行街头摇摆舞。那是一种非常简单的舞蹈,一双脚伴着四三节拍的音乐,始终在一个倒三角形上滑动,一对男女便可以脚对脚,摇摆着身体。三洋双卡录音机,就是最好的乐队。阿鸿的表哥是这次潮流的响应者。那是首次进行的那种有组织的聚会。那时不知道什么叫秘密,以为世界就是这种开放的样子。她认识阿鸿的表哥,他表哥很神秘地对她说:“你得到聚集上去感受感受,那样,你的心情就会放松。”他表哥也不止一次对她说到过阿鸿。他认为他们一定会成为朋友。阿鸿的表哥说:“我觉得,在这个城里,你们才是天生的一对。”

    余另进去时,聚会还没有开始。里面的人用各种各样的姿态坐着。唯独阿鸿站在屋的右角上,右手托着左手的肘,左手的两根指头抵着下巴。她怀疑他的脸上,是不是也和他的表哥一样,有一块疤。后来,阿鸿的手指翘直了一下,她看清了,他的脸上没有疤痕,而一段生动的线条。这是余另没想到的。

    阿鸿的表哥将她和阿鸿推到了舞池中间。他们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她和他都很矜持。阿鸿偏着头,眼睛闪着光,问她:“你会跳华尔滋?还是国标?”

    余另说:“在这个地方,跳这种舞的人几乎没有,但是,我愿意跟你学。”

    阿鸿说:“不管他们。”他从衣袋里拿出了一盘磁带,他将它放进他表哥的三洋录音机,然后选择了蓝色的多瑙河。

    他们在音乐里跳起来,一切都在阿鸿的带动下。余另的悟性很高,在跳第三个回合时,她就跟上了他的动作。大概用了10分时,她全身就变舒展了。她们随着多瑙河上的旋律,很快就忘记了自己,飘到了那种碧波荡漾的河水之上。有一刻,从来没出现过眩晕的余另,竟然感觉自己飘了起来。

    杜红说:“余另,我们没时间听人抒情,这似乎与我们没有一点儿关系。”

    余另说:“恰恰正是这一点,与你有关系。阿鸿是我情窦初开的恋人。可是,我和他在一起时,你剥夺了我们的爱情,改变了我一生的命运。”

    杜红说:“你说的我不明白。”

    余另说:“你听了下面的故事,你自然会明白的。”

    杜红说:“说吧,我倒要看看,你怎样把一个故事与一个无辜者关联起来。”

    余另说:“像所有的恋人一样,我和阿鸿开始约会。可是正是你,从我们约会的另一面走出来,把我给毁了。”

    约会的b面已经发黄

    那个时代,在这座城市,根本就没有可供年轻人约会的地方。

    阿鸿只得在旅社里订一间房。他们开始到那间房子里约会、缠绵。可是,他们一直对那张床视而不见。直到杜红走近他们的那一天。

    在那间房子里,余另的心里装满了阿鸿。而那张床,以及那些红色的砖,和暗色的石灰刮的缝,那种地上裸露着的水泥地板,都与他们隔得很远。

    街道外面的声音,包括各种各样汽车的声音,这时离他们也很远。说是各种各样的汽车,其实顶多也只是那种解放牌汽车和212吉普车。这两种车是那些重要事物的象征,一种是钱,一种是权。即使是那种解放牌汽车,在通过乡村时,也不知会引起多少村民的羡慕,尤其是那些乡村的少女,她们天天渴盼着,什么时候能够坐到汽车的驾驶仓里,风光一回。她们做梦都在向往那种姿势。

    但是,无论这些车在乡下多么吃香,可是,在余另生活的这座城里,人们对它们非常熟视无睹。很显然,城里的少女不会嫁给一辆解放牌汽车,尤其是她们面对自己真正的爱情来时,她们所想的,与汽车无关。

    余另来到了城里,她和城里的少女一样,不会嫁给一辆解放牌汽车。因为她已经有了令人心动的爱情。她在那间旅社的房间里,正在与她的恋人如火如荼地约会。

    这一切只能是她一厢情愿的想法。也许,这也她的恋人阿鸿的想法。但是,这不是杜红,一位警察的想法。

    因为在这个时候,杜红坐着另外一种汽车,来到了旅社门口。这是他第一次单独驾车出来。他本来只想练练驾驶技术,复习复习身手。他早在公安学校时,就学会了驾驶,只是刚刚参加工作,不便从老司机或老公安手里把车要过来开。这天下午,老公安被连着几天的严打行动弄得太累了,一进办公室,就找了一把条椅就打起鼾来。在鼾声中,他吩咐杜红,到片儿上去转转。杜红很兴奋,上了车,很快就出来了。当他看到旅社前面的小场子时,他就想将车停到那儿,然后再到路口上看看。于是,他开始倒车。他很容易就倒好了车。临下车时,他想通过倒车镜看一看车尾的距离。就在这时,他看到了余另的身影。

    杜红下了车,将脸贴到了旅社的窗子上。他看到了屋子里不仅仅只有余另一个人,还有一个男人。他身上的热血顿时贲张了。他感到了自己的血液在燃烧。就在他贲张时,他看到了余另的脸,他不相信这么纯洁的女孩子会做出这样的事情。这里面一定有名堂。他下意识地摸到了腰里的手铐,弓下身,绕过旅社的大门,来到他们的门前。隔着门,杜红听到了余另的娇憨声。他一脚踩开他们的门,两个搂在一起的人儿展现在杜红的眼前。

    杜红拔出了枪,将枪口指着他们,说:“起来,跟我到派出所!”

    面对突如其来的一个人和一枝枪,余另偿一时没反应过来。她身边的男人倒是一点不悚这种场面。他从床上站起来,理了一下衣服,见她楞在那儿,便提醒她,快点弄好衣服。她这才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明白了之后,她竟然大声说:“我们怎么啦?我们怎么啦?我们可是什么坏事也没干啦。”

    杜红说:“你年纪轻轻的,这么脸厚,竟然还说什么坏事都没干,看来,你已经是老手了。”

    余另说:“我们可是自由恋爱呢。”

    杜红说:“现在正在严打。你们什么都不要说,两个人都不能说话,到了派出所再说。听清楚了没有?”

    余另和阿鸿沉默了很长时间。他们望着杜红严肃到了极点的脸。

    杜红再次问他们:“听清楚了没有?”

    余另和阿鸿小声说:“听清了。”

    余另和阿鸿一进派出所就被隔离开了。杜红审余另,老公安审阿鸿。杜红一直用一种可怜的眼神望着她,因为他心里想不通:这么漂亮的女孩子竟然干这种勾当。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是又不得不信。

    杜红问清了余另的名字、住址和工作单位之后,直截了当地说:“你干这种事情有多久了?”

    余另说:“干哪种事情多久了?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杜红说:“你不要装了,你自己做的事情,自己心里明白。”

    余另说:“我就是不明白!”

    杜红说:“你和那个男的在干什么?”

    余另说:“我们在谈恋爱!”

    杜红说:“真的吗?有在床上搂在一起,把衣服都掳起来了,像谈恋爱吗?”

    余另说:“那是我们的事情,我愿意。”

    杜红说:“你是说,他是你的男朋友,那么,请你说出他姓什么,叫什么!”

    余另脑子里突然一片空白。从相识到来这个旅社约会,她真的还不知道他姓什么,只知道他叫阿鸿。她脸上的汗一下子就冒出来了,嘴里说:“我不知道他姓什么。我只知道他叫阿鸿。”

    杜红说:还是我来告诉你吧,他根本不叫什么阿鸿,他叫刘富贵。”

    余另说:我,我。

    杜红看着她的样子,心里暗暗好笑。余另的举动全部证实了他的判断。有了这种结论之后,他真为余另惋惜。他从心底升起一种挽救她的愿望。他想:“要是我能够彻底把她从泥坑里救出来,让她走正道,也算做了一件善事。”

    他这样想,很快就得出了救她的结论。他认为像余另这种女孩子,如果审问一番之后就放掉,无异于放虎归山,唯一能救她的就是送她去劳教。他在公安学院看了很多干教片,他认为劳教的地方和电影里一样美好。他相信,余另去劳教二三年时间,一定会脱胎换骨,重新做人。有了这个想法之后,杜红觉得自己成了一个高尚的人,不像别的做公安做油了的人。他对他的当事人仍然有着浓厚的同情心。他从内心深处想拯救他们。这是很多做公安的人所不具备的。只有他杜红是这样的。余另就是他想救的第一个人。

    后来的事情,非常顺理成章。杜红办余另的案子很顺利。一些相应的程序也进展得很快。就在余另以为将她拘留十天半月就会放人时,她被送到沙洋农场劳教。

    就是这次劳教,一下子把余另给毁了。

    绝路上的缠绵

    余另与老狼的相识,是她从劳教所出来以后的事情,一点儿也不具有传奇色彩。倒是她与那个旅社,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纠葛。

    余另从劳教所出来,一开始并没有到旅社去做事念头。她从旅社门口过,一个男人看着她说:这不是余另么?你从里面出来了?

    余另面对这个陌生男人点点头。说是陌生,也只是相对而言,在一个县城里生活,人与人之间都似熟非熟,只要一说起来,很愉就会熟起来。那男人告诉余另,他是这个旅社的经理,如果她有什么困难,尽管向他说。

    就这样,余另顺理成章地在旅社做了临工。

    上班第一天,经理安慰她说:“从哪儿跌倒了,就从哪儿站起来。”她红着脸,点点头。接着经理就抓住了她的手。

    经理说:“三年的折磨,一点儿也没改变你。”

    余另挣脱了他的手,说:“经理,您给安排一下吧,我做什么。”

    经理说:“不要着急,先去208号房吧,在哪儿等我,我给你讲讲服务员规程。”

    余另走进208房间。她走到房间的角落里,静静地站着。她突然看到208房的那道墙角,一道像斧头锋一样的棱角。一股冷气,突然将她包裹住。她浑身开始发颤,额头眉毛间,开始灼灼地疼痛。

    一个的吼声在她耳旁响起来:余另婊子,老娘闷得慌,快给老娘讲讲你卖逼的故事!

    余另:

    “吼声”一飞身扑到余另身上,把余另扑在地上。

    她骑在余另身上问:你装什么清纯,一个卖逼的,还秀口。晚上老娘一不高光,把你那骚物件给撕了。

    余另:

    “吼声”见余另一直不吭声,闹腾了一阵子,没了劲儿,就爬起来,对另外几个号友说:这个逼真没用,和她打架都打不起劲儿。现在,我把她交给你们,让她坐飞机。

    两个女人上来,把余另架起来,让她的额头贴在那间屋的墙棱上,然后拉开余另的双脚,让她整个人体呈25度角,撑在那儿。

    “你怎么啦?”经理见余另脸色苍白,摸着她的额头问。

    余另说:“我冷。”

    经理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给她披上,紧紧抱着她,说:“别怕,别怕,你已经出来了。你现在是旅社的服务员了。有我哩。”

    余另的身子还在颤抖。经理感觉得到她像小鸡打寒颤一样,浑身颤栗着。

    “咚!咚!咚!”房门传来三声巨响。一个女人的大骂声外面传来:“徐老大,你在里面干什么,快出来,你和这个婊子在房间里干什么?”

    经理一听,吓得浑身哆嗦。他将衣服从余另身上扯下来,然后示意余另往床下钻。

    余另说:“我不。”

    经理说:“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听话!”

    余另睁着那双大眼睛说:“我不。”

    经理说:“你不钻,我钻。我钻进去了,你就开始干活,然后再把门拉开。”说完,他一晃就钻进了床下去了。

    余另没按经理的话做。她拉开了门,经理的老婆看见艰理半过身止露在外面,扑去扯他的腿,余另一侧身,走出了房间。经理老婆转身找余另时,早就不见了人影。

    余另来到了大街时,她的眼里满是泪水。她擦干了,又涌一团出来。她想:就凭旅社里有那么多墙的棱角,自己都不能再在那儿干了。

    老狼在这个时候出现了。他看着余另走出旅社,然后看见她一汪又一汪地流泪。他从余另苍白的脸上看出,她一定犯过事儿,而且是刚刚从里面出来。他看见余另这幅样子,他的心莫名其妙地开始为她流血。他觉得从这一刻起,自己有义务帮助这个女人。

    余另压根就不认识老狼。

    老狼走到她身边,对她说:“妹妹,别哭,有事儿给哥哥我老狼说,在这座小城里,没有哥哥我摆不平的事情。”

    余另没理他。她一听他的话,就觉得这个人不地道,不是好人。余另想,不管我做没做错事,今后我一定要做一个老老实实的人。她不想再惹一点儿事情。所以,她没有理会老狼,径直走开了。老狼讨了个没趣,只能远远在跟着后面,远远地看着余另。

    后来,余另在一家门店找到了一份临工,她想凭着那一份很少的工资,过着一天天的日子。就那么过下去。甚至,她还想,如果有哪个正经男人敢娶她,她就嫁给他,给他做一辈子女人,老老实实服侍他,照顾他,关心他,做一个好女人。

    可是,她刚刚上了三天班,老狼出现了。他天天在她的店子外面出现。他不吭一声,只是一天到黑看着她。他身上一股坏气,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他不是一个好人。但是,她没有办法阻止他向她走来。他天天守着她的路,跟着她,不停地看着她。她让他离她远一点儿。可是他就是不。他始终只说一句:“我必须照着你。”

    如果换一个男人,对她说这样的话,她一定会很感动,而且她会不管自己是不是爱他,她都会嫁给他。可是老狼她不会。他让她感觉到,迟早有那么一天,他会干出惊天动地的坏事来。

    她对他冷冰冰的,一直持续了三个多月。她是在春天里看他的,一直到秋天,她对他还是冷冰冰的。她也不是没想过跟他过日子。可是她不敢想。两个有问题的人合在一起,她不知道他们将会过出一种什么的日子来。可是,因为他的出现,把她与这个世界的男人隔绝了。没有一个男人再敢来找她。在这期间,也有不少对她钟情的人,但是,他们一旦离她近一点,老狼就会找到那个男人,警告他,不要自找麻烦,不要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时间长了,除了老狼之外,再也没有其他男人敢来找她。他们甚至以为她就是他的人,是一个黑色的美女。

    终于,老狼让余另再也在店子里呆不下去了。她只好离开。她又没有了工作。她就到公共汽车上找活路。她会借一些男人好色的心理,从他们的口袋里弄一些钱来。每天她都把外套脱了,搭在手臂上,在人多的时候挤上车。她把这件事看得很淡,看着是一种劳动。她从来不做小孩子或老人的活儿,她只做那些眼睛不停地在她身上转来转去的男人的活儿。她在人们的身体中间,游到他们身边,做到这一点对她来说很简单。一些电视剧里,经常出现某某人掏钱买票时,就发现钱不见了,然后会大声叫喊。现在,很少有人这样了。而且他们口袋的钱也不会多,三五百算是很多的了。那些口袋里一装就是千儿八百的,全坐小车去了,她连见见他们都没机会,更不用说捞他们的钱。但是,坐公汽的男人不一样,他们的心理很复杂,既不认命,又奢求占一些便宜。他们中就有人非常大胆地摸过她的屁股。而这种时候,她还得向他们笑。她必须这样。

    她这样干了不久,老狼又找到了她。她很灰心,感觉自己这一辈子摆脱不掉这个男人了。老狼一见到她,就知道了她在干什么。他把她拽到了一条河边。

    老狼说:“你这是在把自己往火坑里推。”

    余另说:“这全是你逼的,你不想让我再活下去了。”

    老狼说:“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老狼说:“我从来没有像爱你这样爱过一个女人。为了你,你要我死,要我吃屎我都干。”

    余另说:“我不要你吃屎,我只要你去死,你不死我就没法活下去。”

    没想到,她的话刚说完,老狼就从身上拔出一把刀子,一下子亮在了她眼前。他的眼睛露出了凶光。

    老狼咬牙切齿地说:“既然这样,我就不客气了,只是你别后悔。”

    说完,他把刀贴到了她的脸上。她的脸感觉到了刀子的冰凉。

    已经是深秋了。所有的物体都有了凉意。她觉得,他真要把自己杀掉了。她想,死在他的刀下,真是不值。但是她又不想叫,她不想让自己死得很脏,很腐败。她想安安静静地死去。

    她对老狼说:“你动手吧,我不会动一下,只是请你别把我弄脏了。”

    老狼听了她的话,笑了一下。他的笑容很难看,像一块脏抹布,他的嘴巴几乎变了形。但是,他还是说话了:“你直到现在还不明白,我是多爱你。”

    说完,他抽回刀,朝自己的右手腕,连续划起来。

    余另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等他划上了十刀,他的鲜血像喷泉往外涌的时候,她才明白了他在土干什么。她一下子抱住了他。

    夜里的杜红怕光

    夜里,杜红本来是睡着了,可他突然坐在审讯室里。

    审讯室里的事物,他看得清清楚楚。他看见自己已经怀身大肚。他面前坐着余另。余另好象犯的不是绑架案,她是一桩贪污案的参与者。她看见了杜红,就开始流着泪。

    杜红问:你为什么流泪?

    余另说:我一看到你,就觉得你可怜。

    杜红觉得她的话好笑,说:我有什么可怜的?

    余另说:你一个男人,这个世界给你最大的地方,就是你的身体,可是,它却让你怀了一个怪胎,你让一个怪胎把你的身体占领了,你说说,你还有什么?

    杜红说:这样我乐意。你还哭什么?

    余另说:我还为自己哭。我一个女人,不能像你一样老老实实怀一个孩子,做一个本本分分的女人。

    杜红说:你这回说了一句大实话。

    余另说:我们是同病相怜,我一想到这一点,就想哭。

    杜红说:你只要说出了那些钱放在什么地方,你就会没事了。

    余另说:我不会告诉你的,他对我说过,保住了这些钱,我们就是坐几年牢也值。我去当一个工人,一年弄几千元,还累得要命。我不想重新过那种日子。

    杜红说:如果你老这样想,你就永远回不到做好人的位置上了,也回不到你所想象的生活中去了,你们可能会被杀头。喀嚓,一下人头就落了地。

    余另笑了起来。她脸上的泪水被她的笑容蒸发掉了。她说:有这么好的事情轮到我们,我们真是好福气了。我就怕老在牢里捱日子。

    余另说完,就站了起来,她手上的手铐突然从她手脖子掉了下来。杜红见她站了起来,也没动。他想,反正她逃不出审讯室。而且,自己要制服她,是小菜一碟。

    余另站起来,在审讯室里跳起了舞。她像一只蜻蜓一样,在杜红面前飞,右飞一下,左飞一下,然后她来到杜红面前,她用手轻轻地摸杜红的肚子,脸上露出母爱的笑容。她的头也不知不觉贴到了杜红的大肚子上,用耳朵听着里面的声音,满脸流露着一种幸福的神情。

    杜红被感染了。他忘记了这是在审讯室里,他将手轻轻放在余另的头上,轻轻摩挲着,他的手很自然地顺着她的头发,慢慢往她脖子上滑去。他摸到了她脖子上的肉。这是他没想到的。接着,他的手顺着她的后颈,伸进了她衣服里面,他摸着了她的背。

    余另这才抬起头,笑笑,说:杜警官,你摸了我的背。

    杜红一下子从那种情绪里退出来。他的手也退到了一边。他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余另说:杜警官,你的脸红了,要是我,永远也不会红脸。

    杜红的脸更红了。他抬手擦了一下额上的汗,笑了笑。

    余另说:你身上简直没有一样可以为你争气的东西。你有男人的肚子,可它偏偏为你怀一个孩子。你心里喜欢一个人,可你从来没有大大方方地表白过。你摸一个女人的背,一遇事就吓得不行了。你长着一张英俊的脸,人家说一句话就红得像猪肝。就连你的汗,你的笑容,都是一幅熊样儿,动不动往外直冒,动不动笑得硌人的心。

    杜红又笑了笑。

    余另脸露凶相,说:还笑,再笑我告你,让你这辈子没饭吃。你这样子,除了当警察,还能干点什么别的?

    杜红再也不敢笑了。他只得一本正经地坐在那儿。

    余另说:你给我好好会坐着,我出去放一会风,再回来。说完,她扬长而去。杜红站起身去追她,可是怎么也站不起来。他的肚子太大了,想动一下简直就不可能。他使劲站了起来,刚迈了一步,啪——,杜红一下子跌在了地上。

    杜红醒了。原来又是一个梦。

    醒了的杜红开始怕光。

    他看到的夜晚,比任何时候都透明。他看到灯光变成了一张张网,人们在一张张网里行走。而他可以离开这些灯光的网,一个人在他们的边缘行走。

    夜晚,他在城里走着时,总是寻找黑暗的地方。而那些地方,是野猫野狗经常出没的地方。他发现,在这座城市的边缘,也就是在离余另的住处不远的地方,有一片没有人烟的黑暗,他可以尽情在那里行走。于是,每个夜晚,他像一只潜行的动物一样,悄然出现在那儿,在那里的黑暗里奔跑。天刚一露白,他就回到城里的家里,将所有的窗帘放下来,把屋子里关得严严实实的,然后他卷在被子的黑暗里睡觉。

    夜里,杜红走累了,就常常来到余另的屋子下面,伫足仰望那里的黑暗。他看到那个房子呈现一种粉色的透明。房子在黑暗里发着微弱的光芒。这种光芒其实只是一种透明。

    有一天,杜红终于忍不住上到那座房子跟前。屋子里没有一丝光。但是,杜红还是试图透过门的猫眼往里看。他什么也没看到。他只看到了一种透明的色彩,在这座屋子里面弥漫。一切都很安静。杜红在安静里,听到了一个少女的声音。她在哀求着什么。她一遍遍地说:“姐姐,饶了我吧”声音里带着再也忍耐不住的恐惧。

    杜红警觉地将耳朵贴到门上,他听得更清晰了。他听到一个女声不停地说:

    “姐姐,算了吧,我再也受不了。

    “你杀了我吧!

    “这样的日子我一天也不想过了。

    “我天天看到他在楼下奔跑

    “你饶了我吧”

    然后,杜红听到说话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种哭泣声,嘤嘤的哭泣声,长时间不断。杜红从门外可以断定,这个女子没开灯。她处在黑暗里,在黑暗里与一个人说着话。

    而且,他感觉这个女子的话与自己有关。

    他决定弄个明白。他在这一刻变得很冲动。他想也没想,就敲响了门。他大声喊道:“开门,我是。”

    他本想说“我是警察”可是,他没说下去。他的喊声刚落地,就听到屋子里发出'咣'地一声响,像是一只杯子摔碎了。而后是长时间的沉寂。

    杜红不想把事情弄得不可收拾。他再次拍拍门,说:'开开门,我想喝水'。他听到了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屋里又沉寂下来。大约过了五分钟之后,屋子里的灯亮了。灯光透过门缝,让杜红很不适应。有一缕光线把他的眼睛给刺疼了。门打开时,他的眼睛像一块门一样倒了下去,眼前全是一片空白。在一片迷茫中,他走进了门。这座屋子他来过,他知道进门后的方向。他尽力眯着眼睛,向一个非常模糊的人影走去,他知道,那就是在黑暗中低语的女孩子。当他的眼睛开始清晰起来的时候,他的身体竟然在光线里开始颤抖。他的上下牙开始不停地撞击,双肩也在发颤。他只得像一只猫一样,缩到一张沙发上。

    那个女孩子站在他的跟前,张着一双大眼睛问道:'你怎么啦?'

    杜红职业地抬起头,看了女孩子一眼,然后把目光转到了开着的电视机上。电视里正放着一部电视剧。它下面的录放机也开着,很显然,这个女孩子正在黑暗里看录相。就在他刚刚缓过神来时,他听到了电视画面里的女人说:

    '姐姐,你杀了我吧!'

    杜红再次把目光投到女孩子身上。

    他问:'你是谁?你怎么在余另的房子里?这座房子已经封了一个多月?你是怎么进来的?'

    女孩说:'余另是我姐姐,我是她妹妹余芳。我一直住在这儿。你们抓走了我的姐姐之后,我就一直住在这儿。'

    杜红说:'你为什么不开灯?现在已经是凌晨三点了,你为什么还不睡觉?'

    女孩说:'我乐意。你管得着吗?'

    她把一杯水递给杜红:'来,你不是要喝水吗?'

    杜红接过她手中的杯子,一口将水喝干。

    余芳一点儿没有逐客的意思,竟然坐在了他对面。

    余芳说:“我认识你,你叫杜红,既然你来了,我就告诉你真相吧。在这座城市,根本就发生什么101绑架案,你们所听到的一切,都是姐姐在跟你们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她经常说,你是一个白痴,为这事,我们还打了赌。这次,你们全上了她的当。我输了。你们最好明天就放她回来吧。”

    杜红站起来,一把把手中的茶杯捏碎:“哪个老狼究竟是谁?那个小男孩又是谁?”

    余芳说:“很简单,他们都不存在,都是她虚构的。”

    杜红说:“她怎么能这样?”

    汗水突然从他脸上“哗”一下子流出来。

    故事并没有结束

    整个故事,到了这儿应该结束了。可是,事实并非这样。

    余另因妨碍公务,被治安拘留一个月。

    杜红因破除本案有功,放假一个月到医院做了胎儿摘除手术。

    手术结束,医生得出鉴定结论:这个怪胎是他的双胞胎兄弟,以合子的方式寄生在他的生命体内,直到他人到中年,雄性激素减弱,雌激素增强,重新激活了它,故形成了男人怀胎的笑话。

    一个月之后,余另从看守所里出来,约刚刚出院的杜红在流金岁月小坐。余另告诉了杜红事情最本质的直相就是:她曾经暗恋过他。

    在他们分手时,余另笑着问杜红:假如现在我告诉你,101绑架案确实是真的呢,正如你亲手毁了我的幸福一样?

    杜红又一次惊呆了。他站在夜晚的大街上,像一座快要倒掉的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