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杜鸿文集 > 幻想中的树

幻想中的树

推荐阅读: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唐枭乘龙佳婿长宁帝军医妃惊世行祸天下史上最强帝后超凡兵王清明上河图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ac】,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序

    故事的结果,与起因关联一点儿都不大。正是这个原因,却带来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结果。这是确实的事情。在鸡山县城,从老人到小孩儿,都知道了这个结果。可是,事先他们做梦都没想到,在他们生活的地方,会发生这种故事。鸡山县城的人,不是那种想入非非的人。他们只爱静静地生活,像八十岁的老太太那样,每天在太阳底下悠闲度日。故事发生在1903年的冬天,它穿过淡淡的阳光,把鸡山县城的男女老少弄得十分震惊:鸡山县警察局长内川志,被人肢解成了二百零六块,扔在县城护城河的清水沟里。1903年的护城河水,清沏秀亮地流动着,把整个鸡山县城弄得有一股水香。可是,警察局长内川志的骨头和肉,把河流变得非常腐臭。站在河堤上围观的人们,闻到了警察局长的恶臭,同时也闻到了一股仇恨的气味。

    鸡山县保安团副团长杜纸,并没有随团长韩大麻子走近警察局长的碎骨碎肉。他觉得那样没有什么意义。他只是骑在那匹灰不溜秋的马身上,远远眺望着河堤上的情景。这时,他背着阳光。他的脸、脖子、和他拽着马绳的手指,都陷在阴影里。他背后的光线越强,他正面就越阴暗。面对警察局长内川志惨不忍睹的死亡,韩大麻子看不清也猜不透团副杜纸的表情。他觉得那小子的表情很阴毒,有一股杀气。但是,他没往这方面深想。即使韩大麻子三次回过头来,剜了他几眼,可是他这位助手今天的举动,却让他百思不解。

    事实也是这样。团副杜纸一改往日的巴结神态,仰首挺胸,大刀阔斧地坐在那匹马上,对眼前的一切显得十分冷漠。即使那匹马,平时看上去,几近萎琐,可是,此时,韩大麻子竟感觉到了它的高大。即使是这个时候,韩大麻子怎么也没把这位弱得风都吹得倒的助手,与把警察局长内川志剁成二百零六块的凶手联系起来。即使韩大麻子后来知道了杜纸就是杀人凶手,他依然不敢相信这个事实。一个文弱的人的内心深处,竟有着如此巨大的力量。而且,他杀掉了警察局长内川志,竟然还如此冷静。就是这一点,让他有三年时间不可思议。

    韩大麻子从这些即使中间清醒过来之后,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他自言自语道:幸亏自己没有过于得罪这位毫不起眼的助手,不然被分成二百零六块的人,就是自己了。事实证明,警察局长内川志被杀,也正是韩大麻子的所作所为,成了最关键的一环。

    团副杜纸尖细的欢乐

    杜纸当上了保安团的副团长。这是鸡山县城的人,十年前就知道了的事情。鸡山县城的人,刚刚知道这个事实的时候,与现在回忆起这件事情的时候,杜纸处在两种截然不同的心境里面。也就是说,杜纸早在十年前就当上了县保安团副团长。那时,他的心里面装满了荣耀。可是,现在,这个团副的职位简直就是他的耻辱。这里面发生了一个非常微妙的心理转变过程。也就是说,是十年时间,让杜纸与警察局长内川志结下了不共戴天之仇。事情凑巧的是,内川志也刚好在鸡山县当了十年警察局长。

    十年前,内川志当上了鸡山县警察局长,兼任县保安团团长。内川志是个开明的人,他上任之后,只想凭着以前生活留给他的良心,认认真真为老百姓做几件事情。他这样想,是因为他所在的家族,根本就不缺钱花。他的父亲内仁汉是鸡山县最大的烟土商。而且,在内川志从日本留学回来以后,他开始做起了鸦片生意。所以,对内川志而言,当警察局长根本就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家庭的荣耀。在财富上,内家已经十分荣耀了,内家还想在华贵上再荣耀一把。这就需要内川志用一些真正有用的人,为他开劈他的江山。不然,毫不起眼、没有一点背景的保安团下等团员杜纸,是根本当不了副团长的。内川志在没当上警察局长之前,就和保安团有过许多接触。那时,他根本就不认识杜纸。他只是听保安团的那些油子说,有了难事就让憨头胞杜纸去办,而且放心得很,什么难事儿,只要他去,他都会办好后回复过来。内川志从日本回来,在一家小酒店里吃酒,被鸡山县城下里街的下三烂踩了脚,撕了西装,泼了一脸潲水。内川志找到了保安团,就是杜纸去料理的。后来,那个下三烂专门来到内川志面前,低了下气,认了错,为内川志挽回了面子。

    生活在鸡山县城的人,有两怕。一怕权势,再就是怕下里街的下三烂粘上。再鲜红一个人,遇了鸡山县的权贵,三下五除二,弄到牢里整治一番出来,阳气早就耗个精光,一辈子也休想再打起发。再就是遇上下里街的下三烂。他们一遇上你,就干裹绵缠,任你是天王老子,找到你搬不走的住处,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将人缠得天昏地暗,让你一家老小胆颤心惊。他们会成天提一把人长的点刀,或者挂一根扁担长的火铳,没有这些的,就握一把三眼铳,在你的屋附近游荡。胆子稍微小一点儿的,定会吓破胆,吓疯。所以,凡是想过安稳日子的人,从不惹下里街的下三烂。就是抱着良心行事的权贵们,也都遇事往开走,尽量不沾惹他们,不然,他们的时间和生命,就会粘上这些人带来的侮气,下半辈子变得不安生。所以,即使是县保安团的团员,也没有哪个不想好好过日子的,他们也尽量不惹那些下三烂。一旦谁惹上了,想继续在保安团里干的可能性就没有了。因为他连自己的老婆孩子都保不了,哪里还有能耐保鸡山县城人的安呢。所以,保安团一旦遇了事,就该憨胞日气的杜纸前去处理。没想这小子一副脓胞相,把这样的事情却处理得利利索索。内川志当然就刮目相看了。

    内川志一当上警察局长,就将杜纸提到了团副的位置上。这一点,对杜纸很偶然,而且让他受宠惹惊。当是时,杜纸对警察局长内川志的感觉,是身上每个细胞都充满了感激之情。为了报恩,杜纸知道警察局长不希求钱财,他便每个礼拜天跑到县城东面的教堂里,为警察局长内川志祷告,祈求上苍赐福于他。这个时候,杜纸把内川志当成了他的贵人和福音。他坚信,上天赐福予内川志,就等于赐福于自己。于是,到城东的教堂里为警察局长内川志祷告,几乎成了杜纸的日常行为。

    事情出现偏差,也是在这座教堂里。杜纸对教堂知道得并不多。他除了知道教堂里有天主之外,根本就弄不清天主教和基督教的区别。他知道,在鸡山县城,城东有一座教堂,城西也有一座教堂。他常去的这座就是天主教堂。他巡查治安,也到过城西那座教堂,但是,他始终只到城东这座教堂里祷告。他选择天主教堂的理由很简单,就因为那儿有唱诗班,不仅有唱诗班,更重要的是,那儿有一位领唱的女人。就是这位长相并不出众的女人,把杜纸为警察局长内川志的祷告之旅,变得有了一点儿私心,有了一点儿浪漫。

    那个女人穿着一件素色的旗袍,双手端着唱诗夹,站在一群孩子里面,让杜纸想到“鹤立鸡群”这个词。凭杜纸对女人的经验,他一眼看上去,就知道这个女人比自己要大上几岁。可是,即使这样,也没能克制住她对他的诱惑。自从那个偶然的礼拜天遇见了这位女人之后。杜纸就变成另外一种样子。县保安团员虽说大大区别于下里街的下三烂,但是,他们除了向往安稳日子之外,也乐意干一些天下坏男人都愿意干的事情。比如下窑子,比如喝花酒,比如点烟泡。他们把这些事情视作男人的时尚。你不干这些事情,就在男人堆里显得一身酸气,两袖穷风。因此,即使是再拖儿带女、家境贫寒的保安团员,就是抻着脖子,也要做一个长子。不过,对于保安团员而言,他们最乐意干的事就是到上里街去。那儿有一条街的窑姐儿。这对于他们,是既可以显示自己的派头,又可以节省口袋里银子的活儿。那儿的老鸨子一向都对他们十分巴结。他们去了,只要你有干劲儿,所有的窑姐儿任你挑,事后,还会肉酒肉饭侍奉一顿,让他们个个在那儿过得像神仙。因此,这对于保安团员是一举两得的事情。不过有良心的保安队员,尽量去得稀疏,去频繁了,自己心里过意不去,再说也降低了自己的人格。

    杜纸也常去去那儿。不过他去只是喝喝茶,饮饮酒,品品那儿的夜色,保持着一种与民同乐的姿态,或者听会两曲儿的窑姐儿弹弹琴,哼哼歌。这样说杜纸,并非是他有着什么更高雅的情趣,或者说有着区别于其他保安团员的品格。如果这样说,就过高地估计了他。其实,这里面涉及到了教堂里的那位女人。因为他心里有了那位女人,在他眼前来来往往的这些窑姐窑妹儿,虽然没有一个逃脱他的眼睛,但是也没有一个入得了他的心。这样,他就表现得很心不在鄢。他心不在鄢的样子,很为他的下属所瞧不起。他们在心里认为他是在故作风雅。他们去做事时,杜纸就干坐在桌前,一个人默默饮茶,直到他的属下们一个个春风满面地走出来,然后杜纸就和他们一起回到保安团。因为每天要早起,杜纸规定保安团员,在上里街再怎么颠鸾倒凤,也决不允许他们在窑子里过夜。这是杜纸当上了团副之后立下的规矩。这个规矩一立下,就没有人敢再破。表面看上去,杜纸长得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还戴着一幅镀铜眼镜,眼镜架上拴着一根金链子,很斯文。但是,在保安团里,没人不敢不听他的话。不过,有一个人除外。这是杜纸当了三年团副之后,发生的一件事情。

    三年之后,警察局长内川志兼县保安团团长,兼累了,也兼腻了,加上杜纸治团有方,县城内外连续几年平平安安,连一件鸡鸣狗盗的事情都没发生,就决定让杜纸干这个团长。内川志有了这个心思,便将这个心思与杜纸说了。杜纸属下的弟兄们呼声也高,一时间,把杜纸当成了一块金字招牌,他们在外面干好事也好,干坏事也好,一律称自己是杜纸杜老板的人。这样,保安团团副杜纸的名声,一时间在鸡山县城空前高涨,妇孺皆知。

    事情的偏差就出在杜纸为内川志的祷告上。警察局长内川志一手把杜纸提起来,让杜纸感激得甚至想以死来报答他。他这样想,是因为他一直没找到报答内川志的方式。他非常清楚,仅仅把保安团的事情干好,只是一个重要的方面。可仅仅只有这一点还是不够的,他得想一个其他的方式报答警察局长内川志。他想过送钱。可是,他亲眼看见过,内川志家里的财富,就是把保安团所有的财产送给内川志,也抵不上他家里一个厢房堆放的财宝。这一点让他很气馁。他更亲眼见到过,每到逢年过节,内川志就会让杜纸到他家里为他挡驾。那时,内川志家的院落,就会停满各式各样的马车。一箱箱银钱细软,总是一箱箱抬进去,然后又被一箱箱抬了出来。那些马和马车就会被扫兴而归的车主,弄得团团转,而后扬尘而去。说是让杜纸去挡驾,实在也没能让他挡下多少,倒是总得要内川志亲自出面,那些来客才会把东西抬回去。因此,杜纸一直只能在门外的院子里活动。让杜纸最不好办的,就是为那些马车指挥交通。因为马车太多,挤满了院子,不好调度,杜纸就一一给它们编上号子,贴到车上,然后,叫着号让它们怎么进又怎么出去。后来,就是从这一点上得到启发,杜纸将全县的马车按三流九等,分成红黄蓝三色,并且按照红多少号或黄多少号或蓝多少号编上号,制成车牌,发到每辆马车身上。按照杜纸的意思,富贵人的马车,一律发红号,商贾白领的马车,一律发黄号,运客拉货的马车,一律发蓝号。这样,三教九流的马车,从眼前一晃,就能认个明白,既不会坏了警察局长的事,也不会坏了杜纸自己的事。

    即使整顿好了马车,报答警察局长内川志的事情,依然停留在自己的本职上,没能向其它更宽更野的方向突破。从这一点上看,杜纸确实是一个因循守旧的人。就是在这个时候,警察局长内川志突然放风出来,准备让他干保安团长。杜纸听到这个消息,那种混杂的感情不知道怎么才理得清。他一方面,听到了自己将要被提拨的消息,心里欣喜若狂,另一方面,他找不到报答内川志的方式,心里又焦急万分。假如这个时候,谁给他出一个报答内川志的点子,让他跪在他脚前喊爷爷,杜纸都干。可是没有一个人能帮助他。

    内川志的弱点

    因为心里装着事情,保安团团副杜纸就连在教堂里祷告时,都有些心神不宁了。到这里祷告,按说这是杜纸自觉自愿的事情,他是从不分心的。也因为这是杜纸从内心深处报答内川志唯一的方式,即使内川志不知道,杜纸也总觉得自己在这一点上,或多或少是一桩英明之举。

    就在杜纸神思不定时,他期待的那个女人出现在他的眼睛里。但是,杜纸的心还没回到她的身上。这是他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管风琴弹起来了,唱诗班的歌声也响起来了,杜纸的心才回到那位女人的身上。她今天换了一件衣服。杜纸所处的时代,正是巴尔扎克风行的时代,可是杜纸没有读过巴尔扎克的小说,他甚至不知道巴尔扎克善于描绘贵夫人的晚礼服,但是,今天这个女人所穿的服装,竟一次次让他产生描绘的愿望。他看见那个女人竟然穿着一件露着双肩的长裙。只见他高盘着头发,一直垂到脚背上的长裙,由水波一样的紫罗蓝,和一些树叶的绿色相间而成,那张清亮晶莹的脸,和那双玉一样的手臂,把杜纸一下子带到另一个境地里面去了。这是杜纸完全没想到的。这个女人脱掉了素服,原来是如此漂亮,漂亮得让他对她原先的暗恋都感到害怕。这大大出乎了杜纸的意料。就是在这一刻,杜纸突然想到,这个美丽的女人,简直就是一个绝妙的故事,而这个故事,自己绝不能独享,他必须将她讲给自己爱戴的警察局长内川志听。

    他必须。

    杜纸想到这里,他的智慧,再次发挥了奇妙的作用。他在听了一刻钟唱诗班的歌唱之后,已经完全获得了一个报答局长内川志的方式。他决定,将自己爱慕了三年的女人,送给警察局长内川志享用。他想,自己虽然爱了这个女人三年,可是自己未必有把握真正俘获她的心,把她送给警察局长内川志,内川志绝对有把握征服她。杜纸的理由很简单,一个连杜纸自己都佩服得五体投地的警察局长,如果哪个女人不爱他,除非她是一个白痴。杜纸有这个自信力,更有把这件事情办好的能力。不然,就是不配叫那个把县保安团整治得风调雨顺的杜纸。

    事情被杜纸决定下来之后,他就开始行动。最初,他在上里街的怡春楼里,订了一桌酒席,然后让手下用马车把内川志秘密接了过来。三年来,杜纸不可能不知道内川志有什么爱好。从这一点上来说,杜纸突然想到送自己爱着的女人给内川志,也并不是偶然的。作为警察局长的助手,杜纸非常清楚内川志对女人的嗜好。一则他曾经留学日本,思想比完全学中学的人,要开朗百倍,另外呢,内川志也不止一次在他面前流露过,原配太太岁月无情,红颜难再。而且,他在杜纸面前毫不隐诲自己好女如云的事实。只是杜纸觉得自己再强,可在他面前,也只能是小巫一个,便没有在这方面寻思为内川志做些事情。说到底也是他心里自卑的缘故。现在,杜纸看到了自己暗恋的女人一夜之间变成了天使,萌生了成人之美的念头,他越发觉得自己这一报答方式选择得万分正确。而且,他不止一次拍着自己的脑袋自言自语:怎么以前就没想到这个呢。说到底,还是自己没能成为一个真正的保安团副杜纸。但是,即使是现在进行弥补,也还不迟。杜纸在这件事情上,再次做到了大彻大悟。

    不过,杜纸知道,警察局长内川志再怎么贪色,也和自己一样,是绝不沾惹上里街的窑姐儿的。可是,他为什么偏偏把宴请内川志的酒席设在怡春楼呢?杜纸自有他的理由:即使是亲兄弟,在某个方面的事情一旦没能达到默契,也是不能凭着想当然,去冒然行事的,更何况他杜纸侍候的是警察局长大人,更不能做没准头的事情。所以,他请内川志过来,就是要让这儿的环境给他的事情提供一种氛围,也就是一种暗示,然后,像王婆帮助西门庆勾引潘金莲那样,一步步把警察局长引到那个美女人的床上去。这是杜纸的计划。他要凭自己多年做保安团副的感觉,一步步去完成自己的计划,一定会得到很圆满的结果。他相信自己的能力。

    内川志酒足饭饱之后,就开始拿着眼睛睃来来往往的女子。杜纸点了一名艺妓,在一旁弹筝,还点了两个舞妓,着了轻薄的衣纱,在桌前漫舞。内川志吃酒吃饭,没那么多礼数,几杯酒入口,几瓠饭落肚,就完了事。卖弄风雅的事情,他从来不做。这时,杜纸也心领神会,让老鸨准备了一些有成色的女子,借着事儿,走马灯似地进进出出。内川志的眼睛不停当,心却没落下来。女子们忙活了一阵子下去了。紧接着老鸨子跟了进来,问大人中意哪一个,任内川志挑。内川志听了只是笑而不答。杜纸见自己的目的达到了,便笑着对老鸨子说:孙妈妈,你输得起你的女儿,我可输不起我的老爷。你还是回去吧。我们只是来坐一下,听听歌,然后就回去了,你忙你的去吧。老鸨子也知趣,欠身下了楼。杜纸对内川志说:要说美女,我三年只发现了一个。内川志听了,眼睛一亮,心想自己的保安团副,花了三年只发现了一个美女,一定不会是很差的角色。而且,这个人是自己一手提拨起来的杜纸,凭他干事情的能力,想必在这一点上,一定不会差多远。内川志说:你说说看,是个什么样的角色?杜纸说:我只是觉得好,让我说出来确实很为难。你定要自己亲眼所见,你才会明白那种美丽,是任何人和任何语言都说不出来的。杜纸的话激起了内川志的兴趣。他说:真有这样的人?如果真是这样,什么时候让我见见。过了片刻,内川志又说:我最欣赏楚庄王一句话,叫做寡人有疾,寡人好色,这话真他妈的说绝了,天下男人都一般哪。内川志说完这句话,摔破了一只杯子。杜纸说:明天吧,明天是礼拜天,明天就给你办好,你就等着到时霸王拉弓吧。内川志听了,哈哈哈大笑起来。杜纸也跟着哈哈哈大笑起来。

    韩大麻子带着妹妹马丽莲来到了保安团

    事情最初,进展得非常顺利。礼拜做完之后,杜纸一直等着那个女人出了教堂,他才跟跟上去。女人还是穿着上个礼拜穿的长裙,还是和上个礼拜一样光彩照人。他彬彬有礼,向她鞠了一个躬,然后,手指着一辆豪华马车说:我是保安团的杜纸,我能送夫人回家么?杜纸说这句话时,马车附近,还有两个穿着便衣的保安团员,表面在闲逛,其实都在用眼睛瞄着这边。杜纸没想到,这个女人竟然望着他笑了一下,然后对杜纸说:我的马车很快就会来接我。杜纸说:我看见您的马车了,不过,我已经让它回去了。您的马车夫对我们保安团很信任。女人说:这么说,我也得信任你们了。说完,女人径直走进杜纸的马车。这更是杜纸没料到的。女人一上车,那两个便衣就直奔马车而来,迅速钻了进去。杜纸则上了另一辆马车。望着绝尘而去的马车,杜纸简直不相信,事情会这么顺利。

    警察局长内川志很晚才从州府回来。这一点是杜纸没想到的。掌灯时分,杜纸早就把一切办得妥妥贴贴。女人到了杜纸指定的地点,口就被封着,一直没让她说话。可是,她的性子很烈,一直不停地乱犟,她把那间精心布置的房子弄得乱七八糟。这一点,让杜纸非常生气。他想,警察局长看得上你,应当是你的福份。于是,他想亲自告诉她事情的真相,以便警察局长到时进展顺利一些。杜纸走进去。女人被缚着,口也被封着,一脸怒气,两眼喷火,从杜纸一走进门,就死死盯着他。杜纸微笑着看着她,看了很时间,杜纸才说:让您受委屈了。女人哼了一下,把头别到一边去了。杜纸自己笑了一下。他想到了自己三年对这位女人的暗恋。现在,也正是这三年时间,让自己把她出卖了。因此,他为自己的荒唐再次笑了一下。然后,他说:您别怕,想要您的人,是鸡山最好的男人。女人仍然不理他。杜纸脸上仍然笑盈盈的,让人感觉到,一点也不像在强迫这个女人做事,相反,好像他在为她做一件好事,不仅如此,好像她得感谢他一样。杜纸的样子,给人就是这种感觉。杜纸品足了这种感觉之后,才重新开口说话。杜纸说:您别这样,要您的这个人,不知道有多少女人想跟他,如果我是个美丽的女人,嫁给他就是我最大的幸福。女人像明白了什么,突然停止了敌视。她出了一口长气,用眼睛望着杜纸。那眼神分明在问他,是谁在操纵这一切。杜纸见她情绪缓和下来,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于是他接着说:您就别再犟了,呆会儿那个人来了,您就会明白,我不仅没害您,而且帮了您,您这就安静一会儿,等他来了,如果您不满意,我就不叫杜纸。您是知道的,杜纸在鸡山不是徒有虚名的人。女人果真安静下来了。杜纸从屋里走来。他走到厢房外面时,警察局长内川志匆匆走进来,一边走一边说:市长扯皮拉筋的事情也太多了,一扯起来就没完没了,一扯就是一整天,我这个警察局长,他妈的当得真窝囊。说完他问杜纸:人在哪儿?杜纸说:右厢房。内川志说:把人马都给我退到二厢房以外,绝对不允许任何人进来打扰我。说完直奔右厢房。杜纸点点头,带着手下退到二厢房以外。

    事情不到一刻钟,起了截然相反的变化。警察局长内川志突然出现在二厢房门口,他手里提着枪,朝天开了一枪,然后大声喝道:杜纸,你这个狗杂种,快给我滚出来。你干的好事,竟然敢绑架太太。杜纸见状,脸一下子吓绿了。他一点儿都不相信,事情会弄成这样。他“卟嗵”一声,跪在内川志的面前,连连哀求内川志:局长啊,我真是瞎了狗眼,跟了您三年,偏偏就没认到太太,才造成了今天这天大的误会。内川志心想,太太理惠平常很少出门,他是在哪儿见到她的呢。他问杜纸:你是在哪儿见到太太的?杜纸见警察局长问这事儿,便想再也瞒不住,便一五一十,将局长提拔他,他每个礼拜天到教堂为他祷告,然后看见太太,心里生了爱慕,一爱就是整整三年,直到最近局长准备再次提拔他,他实在无计报答他,才想了这么一个苦肉计来报答内川志,哪曾想,聪明反被聪明误,棒子打到了自家人身上。杜纸千咒万骂,怪自已瞎了狗眼,平常在局长院子里保驾,怎么也看到过太太一眼两眼,可是就没把她与太太联系起来,而且自己应该想到,这么美丽的太太,本应该就是局长太太,可自己就是没想到。杜纸说着说着,竟然打起了自己的嘴巴。

    内川志一时被杜纸弄得哭笑不得,说了句你等着吧,有你好果子吃之后,领着受惊不浅的太太理惠回家去了。留下杜纸一干人,干楞在那儿,任夜风往他们的衣服里灌。

    一个月后,警察局长内川志来到保安团,他连门都没进,站在保安团的院子外面,对杜纸说:你小子精明过头了,老子又给你弄了个人来,好制着你,不然,说不定你又会弄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来。内川志说完话,一脸麻子的韩绍棠从他身后挤出来。在韩绍棠身后,还站着一位如花似玉的女子。内川志转身把那女子上下打量了一番,问韩绍棠:这女子是谁?韩绍棠对内川志说:报告局长,小女是小人的小妹,年方十七,名叫马丽莲。内川志见了,说好好好,一连说了三个好字。内川志说完就回到了马车上,在马车即将跑起来的时候,他扒开车帘子,大声对杜纸说:韩大麻子也是团副,排在你后面,你小子对事情可不能再有含糊。说完,马车就消失在街道上。

    杜纸上心的马丽莲

    杜纸当保安团长的事情,一拖就是两年。两年之后,韩大麻子却出人意料地当上团长。其实,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韩大麻子能够当上县保安团团长,全靠他在妹妹马丽莲身上做足了文章。这一着杜纸怎么也没料到。

    马丽莲随着哥哥来到保安团,在城东西州街置了一处房产,算是安顿下来了。为了表示亲善,杜纸带着人专门到韩大麻子家去了一次。杜纸一进门,马丽莲就用那双忽忽闪动的大眼睛,盯着杜纸看,看得杜纸心里直发毛。从韩大麻子家出来,杜纸心里就没有了分寸。杜纸想,这个马丽莲真是个妖精,得离她远一点儿才好。她让杜纸一看到她那幅媚态,整个心就麻了,酥了。这是他从来就没有过的事情。就是局长的太太理惠,也只是让他感到赏心悦目,从来就没有让他这样过。回了家,杜纸就情不自禁地想着马丽莲。想完了,他就更加认定马丽莲是个妖精。他告诫自己,今后一定要离这个小妖精远一点儿,自己和他的哥哥韩大麻子谁胜谁负还没分出来呢。杜纸这样想韩大麻子,也只是偶尔想一下,他打心眼里认为,即使出了那件事情,警察局长内川志对他还是最好的,他不会轻易把保安团长的位置让给别人。这一点儿,杜纸从来就没有怀疑过。他相信,警察局长内川志再怎么发黄昏,也不会让韩大麻子当团长。这样一想,杜纸就放松了一些,又让马丽莲从心尖尖上钻了出来。

    韩大麻子也颇为善解人意。无事就带着妹妹马丽莲到杜纸的府上去打牌。马丽莲打得一手好牌,可是她从来不上桌子。她只是坐在一边给人抱膀子。杜纸对保安团的事情很用心,却对牌局不上心,在牌桌上,常常输得一蹋糊涂。马丽莲自然就站在了杜纸一边,为他指点江山。在她的指点下,杜纸连连获胜。这一点,就是韩大麻子在桌上也不例外。韩大麻子输了钱下来,总是哈哈大笑着说:连自家的妹子都向着人家,我不输谁输?马丽莲这时也总是娇态万分,嘴里叫着哥哥,却把手一下一下拍在杜纸的肩膀上。杜纸的心里感到特别舒服。

    后来,韩大麻子喝酒也把妹妹带着,即使去上里街的怡春楼,也不把她落下。不过,带马丽莲上怡春楼,是韩大麻子知道了杜纸从没要过窑姐之后的事情。马丽莲到了那儿,也主要是陪杜纸喝酒,听琴。马丽莲给杜纸酌酒,陪他听古筝像流水一样在琴台上流动,然后对杜纸说:你们男人真会享受,下辈子,我一定要变一个男人。马丽莲说这话时,酒已经让她满面桃花。杜纸看着人面桃花的马丽莲,看着看着,竟看得心疼起来。他伸出手,摸了一下那张脸,那张脸就顺势贴在了他的手掌心里。杜纸感觉到心里生出一股从来没有过的温暖。接下来,马丽莲抓住了他的手。也许是酒的作用,杜纸进入一种昏昏沉沉的状态。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他起身跟着眼前这个女人,向一座木楼走去。他又好像一个人在走着,一步步向那座木楼迫近。在临近木楼的最后一刻,他感觉到,她在那座木楼里呻吟。

    那是一座灌满清风的木楼。那座木楼在一个地方的中央。可是,那座楼给杜纸的感觉,分明是在荒野之上。而且,就是那些风,把马丽莲痛苦的呻吟声,送到他的耳朵里。它们听上去是那么清析,还让杜纸的心灵,滚动着一种疼痛。

    他在荒野里驻足。风从街后面的山岗上向他吹来。他感觉到风的清凉。他身上的衣服不多。他也必须以颤抖的方式走向那种木楼。他怀着莫名的心情,一步步走向那座木楼。

    木楼在夜里像一座城堡。而马丽莲的呻吟,像支撑这座城堡的金属。有时杜纸又不知道她是谁。她以最普通的方式甚至最不起眼的方式呻吟着。就是这种呻吟,让他必须走近她。也许出于怜悯,也许出于天性,也许是她的呻吟,让他感觉到了那种必须。

    “来吧,快来吧,我快疯了。”这分明是马丽莲的声音。她被困在那座木楼里。也许她透过那座木楼的窗口,正向路人发着这样的呻吟。可是,在那些人的眼前,只有他们自己的脚。他们看着自己的脚,一一走开了,把她依然留在木楼的清风里。

    听到她的呻吟,杜纸的心轻轻颤栗着,杜纸甚至怀疑这又是一个恶作剧。马丽莲简直是个女巫。他已经遭遇过一次女巫。他认识女巫的手臂,他靠它们来分辩她们是不是女巫。但是,直到杜纸走到木楼的门前,他仍然没能看见马丽莲的手臂。

    杜纸来到窗口上,很轻易就看到马丽莲了。她像一支清丽的荷,站立在房屋中央。她让一些风像蛇那样缠绕着她。她的手往下垂着。他真的看不清她的手指。她的衣服像荷叶,她的脸像荷花,她的身体像荷的影子。她就那样站在木楼中间,眼睛含着一种液体,那种液体在风里闪着光泽。还有她的脸——荷的花片,洁净的形状。那上面有一些哀愁在流动。她的目光望过来,有一种清凉的感觉,照在杜纸的身上。

    她没有声音。她只是无助地看着杜纸。杜纸没法断定她是不是马丽莲。他只得推开她的木门。门替她发出忧伤的声音。她矗在他面前了,看上去她比先前要单薄。而风比先前更大。风让他感觉到她在发抖。他也开始发抖。他们必须在风里发抖。他趁她发抖时一把抓住了她的肩膀。她开始哭泣。泪水顺着她哭泣的情节,流了下来。他发觉她浑身凉冷。他的心颤栗了——是谁把我可爱的女人,丢落在这清风木楼中,让她这样发着抖?

    她的声音变得清凉时,她为他披上了一件不知来自何处的衣服。她为他拉好那件衣服的领口和衣角。即使她的手冻得冰凉。她给他把衣服披好之后,她转过了身体——他一下子惊呆了——她竟是理惠!这是个多么古老的事情——可是此时她就在他身边,他们在上演一个故事。

    杜纸抓住理惠裸露的手臂,把她拥进怀里。他对她说:我的理惠,你是在等待我的来临吗。三年来的泪水,此时全部在杜纸心里涌动。他激动得想吮吸她的手臂。他似乎更迫切地想证实——她是不是教堂里派来的理惠。她说,不,这是我的隐私。

    他听从了她,便不在问她。他设想着,以往她在这座木楼里,守着清冷的日子,等待他来临的情景。他再次看到了她的清冷。她说,她感动他的感觉——对她清冷的日子的触摸。他们说这样的话时,他们彼此看得见对方的泪光。

    当杜纸走出那座木楼时,她突然拉着他的手,大声让他站住。她说——我让你看看我的手臂。之后——他看到了那根晶莹的手臂。她真是理惠。杜纸一下子跪在她的手臂面前

    杜纸从宿醉里醒来时,马丽莲就坐在他的床前。他清醒了一会儿,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马丽莲笑着对他说:这一夜,你做了很多事情,说了很多话,而且还睡得和一只小猫一样。马丽莲的话,对于一个保安团的团副而言,已经再明白不过了。这一夜,他醉了酒,不仅如此,他还睡了马丽莲,还说了许多梦话,并且像死猪一样睡了一夜。可是,在杜纸心里,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只记住了那个清冷的梦境。他想,在他暗恋理惠的三年时间里,他从来没有梦见过她。可是,现在当自己和马丽莲在一起,她的影子突然出现了。他还想到了那座木楼,这让他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教堂。他觉得这里面有什么联系。他觉得这个梦境似乎想告诉他什么。

    就在这个梦发生后不久,内川志把杜纸叫到警察局。办公室里,内川志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抽着一根雪茄烟。杜纸由此想到了他的生殖器。雪茄的烟雾在内川志的脸上缭绕,像一根梦的手指。过足了烟瘾,内川志才开口说话。他说:杜团副,今天找你来,有两重意思告诉你,一是从今天起,韩绍棠就是你的团长了。二是希望发生在我太太身上的事情,不要再在马丽莲身上发生了。马丽莲告诉我,你一直在打她的主意。你难道一点儿都不知道,马丽莲早就是我的女人了?

    杜纸听了内川志的话,脸一下子白了。他一点儿都没想到,事情的真相是这个样子。他说了句明白了,连招呼都没来得及打,就匆匆走出警察局。出了大门,太阳一片哗白。他用手阻挡着阳光,眯着眼睛站了一会儿,才看清眼尽是他管辖的马车,一辆辆向街道两头奔去。看着它们在不停地奔跑,他一时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往什么地方走。保安团的方向,似乎与自己没有关系。他居住的地方,似乎又太清冷,他根本就不想回到那个地方去。街道只有两个方向,他两个方都不愿去。于是,他只得重新回到警察局长内川志的办公室里。内川志见他回来了,抬起头望着他。杜纸也望着内川志。内川志说:你还是团副,你并没失去什么呀。杜纸沉静了一会儿,冷冷地说:这样安排,没有良心,我可是对你一直忠心耿耿的。我甚至想过用自己的命来报答你。内川志说:可你没做到,不仅没做到,你还坏了我的好事,不仅如此,你甚至还和我争起了女人。我保住了你的团副,就已经对得起你了。杜纸没有话说了。他发觉,警察局长内川志说得太对了。自己心里想了很多,可是自己确实没为内川志做上一件事情。但是,这并不等于自己对内川志没有感情了。不过,这种感情,已经不是原先的感激,此时此刻,它们已经变成了另一种名称,不再是感恩,而是仇恨。五年保安团副的经历,让他能够在很短的时间里明白一些事情。因此,杜纸听了内川志的话,竟然笑了一下,然后说:我现在不欠你什么了,我们今天谁说的话都不能算数。时间会给出一个准确答案的。说完,他再次来到大街上。这次,他既没回保安团,也没有回到自己的府坻,而是从街道对面的小巷子里穿过去,来到了教堂里。

    教堂内外的理惠

    杜纸第一次见到教堂这么寂寞。那一老一少的传教士早已不知去向,只有一位教工在为教堂里的椅子打扫灰尘。教工是位老妪,做事的动作非常缓慢。杜纸坐到他常坐的那张椅子上,望着尖尖的屋顶。他在看屋项时,看到了教堂阁楼上的大钟。他看见那位老传教士已经作好了敲钟的准备,正坐在钟杵上,静静等待时间的脚步。

    时间终于走到预定的地方,钟声就从老传教士的力气里迸发出来,振动了杜纸的耳朵,进而将他的心肺叶面,撞得跳跃起来。那钟声竟然像一只手,在揪着他的生命,让他的生命像棉花一样,随着钟声的起落,一张一翕。就是这时的钟声,让在它里面泡了三年的杜纸突然明白了一个词语:时间。它像一个磨盘一样,时刻在吞噬着自己的生命,碾压着自己的命运,自己却年复一年躺在时间碾盘下,一无所知。意识到这一点,杜纸的眼睛里有了液体。阳光从他的右手一直照到左手,在阳光从右移到左的过程中,他一直坐在那把椅子上,一直沉浸在教堂的塔尖映下的余辉里,心里一片空白。

    就是这片空白,第一次让杜纸忘记了,在教堂里应该为局长内川志祷告。他忘记了自己到教堂里来的初衷。他想,我不仅再不会为那个人祷告,相反,我应当诅咒。想到诅咒,诅咒的理由就在他心里产生了。理惠和马丽莲同时出现在他心里,那个古怪的梦,也出现在他心里。夕阳在他眼前变成了两个粉红的圆圈。他伸出手去抓,什么也没抓住。结果让他明白了,什么也抓不住。他就更明白了事情背后的真相。一切旁人都明白,一切都只有自己被蒙在鼓里。意识到了这些,他诅咒的决心就更加彻底了。他的大脑里出现了那个人的名字,继而出现了另外几个字:我要杀了你。

    就在杜纸这样想着时,理惠坐到了他的旁边。她后来对韩大麻子回忆杜纸这天的情形时,她说,她一点都没看到杜纸脸上的杀气。相反,她从他脸上看到光洁和美好。她甚至觉得,她从没看到过杜纸像那个傍晚那样生动。特别是他作为一个过了黄金时期的男人,本来是不应当有那种表情的,可是,那一刻,杜纸脸上泛出一种她从没见过的春意。也就是因为那满脸的春意,一下子湮灭了杜纸绑架她的仇恨。理惠见杜纸长时间不说话,以为他睡着了,便站起身准备走出去。当她走到教堂门口上时,杜纸说:理惠,不要再恨我了,我已经遭到了报应。理惠站住了脚,说:你原来没睡着呀,我不会让仇恨沾染教堂这片圣地的,这里应当是冰释仇恨的地方。杜纸抬起头望着她。实际上,那件绑架事件之后,杜纸仍然上教堂来,而理惠也仍然到唱诗班唱歌。只是理惠从不拿正眼瞧一下杜纸,让杜纸心里一直忐忑不安。后来,杜纸实在受不了她的样子,专门找机会向她道了一次歉。可是理惠仍然不理他。杜纸就不再来这座教堂了,而是多跑五里路,到西边的教堂去。直到今天,他才再次重返这座教堂。

    理惠回到了杜纸身边,和他一起看了一会儿夕阳。理惠说:我和你一样,是一个被抛弃了的人,不同的是,你是被他的事业抛弃了,而我是被他的感情抛弃了,但是,对我们而言,致命程度是相同的。杜纸再次把眼睛转向理惠。他没想到理惠会把事情看得这么透彻,而自己从来没想过自己与这位女人的关联。

    事情似乎总是与这座教堂有关。杜纸完全没料到,自己在彻底失败之后,理惠会主动走到他的身边,并且,在一个礼拜天的下午,跟着他来到他的家里。家里来了一位自己曾经暗恋了三年的女人,而且是自己伤害过的女人,杜纸本来没打算发生更多的故事。可是,理惠却主动地向他展示了自己。这是他没想到的,以致他们做完了他们已经做了的事情之后,杜纸以为这一切都发生在梦中。躺在杜纸那张宁波床上,杜纸向理惠讲起了那个梦境。当他说到她的手臂时,理惠早已起身穿好衣服,走过天井,消失在杜纸的门厅里。

    事情有了第一次,也就不会缺少第二次。他们这种方式一直持续了三年,直到惠再次离开鸡山到日本去了,杜纸才重新回到原先的生活中来。应当说,这时,杜纸已经非常心平气和了。他与韩大麻子的相处,也由先前的强硬、对抗、软弱、服从,直至完全心诚悦服,卑躬屈膝。应当说,他能做到这一点,与理惠整整三年时间对他的安抚分不开。当杜纸的心灵真正平静下来,他就再也没了一点儿斗志。他内心里只向往一种安宁。他甚至想,能够在这种安宁里老死,也算是自己的一种福份。可是,事情并没到这里就止步。在杜纸任鸡山县保安团副离满十年还差一百天时,杜纸听到了理惠要回来的消息。而这时,美丽的马丽莲已经变得和水桶一样粗。因此,杜纸不仅听到了理惠要回来的消息,还听到理惠在日本扬言,如果马丽莲肚子里的孩子是内川志的,她一定要杀了马丽莲。这样,理惠的话弄得整个保安团非常恐慌,特别是韩大麻子,脸一下子就黑了,好像他的妹子就是他的乌纱帽,要是理惠杀掉了马丽莲,就等于撒了他保安团长的职务。

    一天晚上,五年没有进过杜纸大门的韩大麻子,带着他的妹妹马丽莲重新出现在杜纸的厢房里。他一进门就大声叫道:妹子,给杜团长抱膀子,我们好好打几圈,好久没和杜团长麻几盘了。杜纸见团长带着妹妹上门,简直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连忙跑前跑后,筛茶装烟,忙得不亦乐乎。他见团长还要和自己打牌,心里更是不敢,连连点着头说:哪敢,不满您团长,五年前我就把这玩艺儿给戒了。团长说:杜团长说笑话,怕是技艺见长,不屑与我们切蹉切蹉吧,真是不给面子啊。杜纸见团长多心了,连忙说:团长啊,您这不是在挤兑属下吗,真正没有面子的是杜某人啊,在鸡山,恐怕连三岁的小孩子都清楚,杜某人的面子,比一只狗的面子都小啊。韩大麻子听到这里,不说话了,用眼睛望着杜纸。他不相信,昔日盛气凌人的杜团副,今天竟然变成了如此下作自己的人。他还对杜纸这种态度起了疑心。他不知道,这个团副的话,是不是还藏着另一层意思。

    很快,韩大麻子与杜纸之间,又到了共同上怡春楼的程度,而且每次都把马丽莲带着。还和过去一样,韩大麻子和一些保安团员,到厢房里与窑姐儿们厮混,杜纸则和马丽莲在灯下赏歌饮酒。不同的是,现在马丽莲因为水桶粗腰里的孩子,暂时不能喝酒,只能一盏盏给杜纸酌酒。很快,杜纸又看到了那座木楼,还有那灌满木楼的冷风和那位在风里发抖的女子。等到杜纸睁开眼睛时,他看到马丽莲腆着大肚子,一丝不挂地睡在自己身旁,而他的眼前,则是韩大麻子那杆乌洞洞的枪口。韩大麻子身后,站满了保安团员。韩大麻子笑着问杜纸:杜团副,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你说该怎么办。杜纸看看身边的马丽莲,也笑笑说:您这么说,就是说事情的结果,您早就给我留了余地,我就不用说了吧,还是您说吧。韩大麻子说:还是你说吧,这种事情,还是你主动开口,合乎情理些。杜纸说:我人生笨了,就是不知道你将给我留一个什么样美好的余地,还是您亲口告诉我,您亲口告诉了我,我会感激您一辈子。韩大麻子见不能与杜纸达成一致,就将枪口直接处到了杜纸的鼻梁上,说:如果我的余地是我的手指一发疯,在你这儿钻一个不大不小的洞呢。杜纸说:如果团长的余地是这样一个洞,也许您早就不用费这么多口舌了,再说,这根本就算不上什么余地,团长如此精明的人,怎么会做劳而无功的事情。韩大麻子说:你说不说?再不说,我就把你剩下的时间全部划掉了。杜纸说:如果你真是这想的话,你就划掉吧。不过,您得让您的妹妹为我陪葬,这总比让她陪着我做其他什么事情要强得多。韩大麻子的脸都变紫了。他把枪往桌上一拍,啪,枪响了,走火的弹火,将一位保安团员撩倒在地。杜纸看清了,那个弟兄是多年跟他的属下。他再仔细看了一下,在韩大麻子身边围得最多的人,是他的属下。很显然,韩大麻子早已将自己的人全部收买了。杜纸实在不想死,但是,现在自己赤身裸体,被人抵在同样光着身子的马丽莲身边,比死还难受。所以,杜纸在最后一刻妥协了。他对韩大麻子说:我乐意娶马丽莲。

    理惠回到鸡山时,马丽莲已经作为杜纸的妻子,生下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女儿。做足了月子的马丽莲,形体恢复之后,比先前的美丽更加多了一种饱满。但是,她从没让杜纸挨过她的身子。每次杜纸一接近她,都被她三脚两脚,踢下床来,让他捂着下身,长时间直不起腰来。这样搞了三五次,杜纸就放弃了对她的逼迫,只好一次次去教堂里碰理惠。可是理惠再也没理过他。杜纸心头的仇恨,在理惠冷冷走过他的右肩时,腾地一下子升了起来。他想:现在应该是兑现诅咒的时候了。于是,他住到了保安团里。因为保安团里,有一个很少有人去的解剖室。即使是法医。没有事,也不愿到那个地方去。可是,杜纸对那个地方很向往。他有事没事,就往法医的解剖室里跑。直到事发之后的第二天,韩大麻子从杜纸的屋子里,搜出一把解剖刀来,上面全是沾着警察局长内川志的血迹。

    刑场上的杜纸

    杜纸被绑赴刑场时,杜纸最先看到的,是他那匹灰马。这是他早就知道的事情。昨天下午,韩大麻子这这匹马专门去牢里看了他。他看完了杜纸,临走时,杜纸对他说,我那匹马,我想让它也跟我走。韩大麻子说,没有先例啊。杜纸看着韩大麻子的眼睛说,它反正是一匹谁也不会要的灰马,与其让它老死在马厩里,不如让他风风光光地和我一起走吧。结果,在杜纸被绑赴刑场的路上,第一眼就看到了他那匹灰马。因为第一次出行没载人,它走起路来就格外神气,还时不时条一个响鼻。杜纸看着它的样子,心里直想笑。

    接着,杜纸看到了理惠的脸,也看到了马丽莲的脸,还看到了马丽莲女儿的脸。他觉得,马丽莲女儿的脸特别像马丽莲。他不知道,马丽莲为什么为了这张像自己的小脸,甘冒被理惠杀掉的危险,将她生了下来。杜纸没有看见韩大麻子的脸,因为他跟在行刑队的后面,杜纸背对着他,所以,他永远也看不到团长韩大麻子的脸。

    杜纸更看不见警察局长内川志的脸,因为它早就被他肢解了。他还是在护城河堤上,看见保安团长韩大麻子,像拎着一袋碎猪肉一样,拧着警察局长内川志的尸骨,走过护城河的护坡,然后走过长堤,来到他面前。韩大麻子对杜纸说:我的手里,提着你恩人的骨头和肉。杜纸笑着说:可惜,它们从恩人变成这袋骨肉,都是阴谋的作用。韩大麻子说:如果非得用阴谋这个词语的话,那么,最先,是你将它用在了你恩人身上。杜纸说:它在我的时代,准确的名字叫做感恩,而到了别人的时代,它才真正回到本来的意义上来。见无法说服杜纸,韩大麻子只好把话题转到案件上来:你对这件事情,有想法吗?

    杜纸说:我早有了结果,正想告诉你。韩大麻子说:你所说的结果,也不一定就是结果。杜纸说:别的,我不敢说,但是这一次,我敢说,它就是真正的结果。韩大麻子说:说说看,我一听,就会知道它是不是真正的结果。

    杜纸说:首先,这件事情,与理惠有关。韩大麻子说:有可能,也有不可能。杜纸说:其次,这件事情,与马丽莲有关。韩大麻子说:这不可能。杜纸说:这件事情,还与你有关。韩大麻子忙说:这根本就不可能,你这是在胡说。杜纸说:更重要的是,这件事情,与我有关。韩大麻子说:这个可能性我同意。杜纸说:其实这是最不可能的,但是,确实是我杀了警察局长内川志!

    韩大麻子睁大眼睛。

    杜纸从他的瞳孔里,一眼就看到了一滩鲜艳的血。他在倒下去时,眼睛看到了白云。然后他看到了一片绿绿的河水,他在河水里游动。他还看到了岸上有一片森林,也是一片绿色。他听到了从森林里传来呼唤声:杜纸,杜纸,杜纸。就像有一只鸟,衔着一根树枝,叫着飞过一片白云。接着,一切都变成了白云。世界也变成了白色。杜纸想,什么都没有了。

    刑场周围的人们,看见杜纸的头突然向地上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