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杯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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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常梦回这个地方。这是一片漆黑的坟冢。也许是因为我一直未曾远离，这片坟冢总是光秃秃的，寸草不生。
其实我有一个很好听的绰号，叫“三杯醉”并不是我只能喝三杯，而是坐在我对面喝酒的男人，从来没有人能喝下三杯还定定地坐着的。
他们会醉如烂泥。
这种时候，我总是笑着，笑如我的名字一般。嫣红。
鸨母总是这样叫我。每当她看上哪位达官显贵的钱包，她就会这样叫我。她知道只要我出马，没有站着出去的男人。嫣红，是苏州城的一个神话。
我讨厌那些在我面前媚笑的嘴脸，我讨厌那些年过半百却来醉红楼寻花问柳的官员，我讨厌那些落第了就自暴自弃想在我这里找到存在的意义的年轻书生。
只有我知道我想要什么。我一直在想念他，从前世想到今生。或者根本没有今生。我想念他。我的曾生。
那个时候天很蓝，草很绿，花很香。我和曾生一直过着美好的日子。我们一起在田地里劳作，我们和邻居打着友善的招呼，我们照料着刚刚会走路的婴儿。我们的生活如此淳净，淳净到有一种我不愿割舍的甜美。
但是什么能够永久呢？是天空无边无际一直延伸到远方的蓝色？但是间或飘来的乌云会把这片蓝色吞噬。是漫漫的随风轻摇的碧草？但是到了秋天，一片葱茏就烟消云散，成了举目可见的衰败的昏黄。是仿如少女微笑般的甜甜的花香？但是花开花落，自然本就是这般无情。
没有什么能够长久。
但我曾天真地以为，我和曾生会永远在一起。
曾生总是低头看着我微笑。他的脸年轻俊朗。此生能成为曾生的妻，是我的福气。
我爱他。也许不够浓烈，但不会改变。我会一直都爱他。
后来曾生走了。他走得不舍。他不愿意离开我。但是没有办法。除非他逃走。
他被征戍边关。与不认识的人战斗。或者活着回来，或者不回来。
然后我就一直等。我知道曾生会回来，哪怕只为了我。
但是他没有回来。
当我知道曾生在边关阵亡的时候，我觉得天旋地转。我喷出一口鲜血，倒地不起。
也许是思念浓烈，浓烈到我的生命就此终结。
我想念曾生。我想再见他一面。我在去往黄泉的路上偷偷地逃脱。我来到了我的后世嫣红的身上。
她在堕入青楼的那一天自尽，她已经死了。
但她却睁开了眼睛。
当我再次看到人世的光亮的时候，我听到床边的大夫们在感叹：已经喝下鹤顶红的人，怎么竟然能够醒来呢！鸨母则拍着胸口叹气：这么一个大美人儿，如果就此赴了黄泉，岂不是醉红楼的一大憾事？
从那一天起，我叫做嫣红。
我第一个等来的人，叫莫文贵。他的眉宇间与曾生有几分神似，若不是年岁大了些，我几乎以为他就是曾生。我不知道曾生在人间经过了几世轮回，但我知道，曾生也一直在等着我。他也许不记得我，但命运的红线若是相连，我们就一定能遇上。
莫文贵坐在我对面。正襟危坐。窗外有人在嘿嘿地笑。他们说想不到莫老爷也会答应来这种地方。进了嫣红姑娘的闺房，再怎么泰山崩于前不动不摇的人也无法全身而退。
我轻笑。举起酒杯：“老爷，饮酒！”
莫文贵不动。
我一饮而尽。“老爷，您不会忍心这么一壶好酒都被我嫣红喝了吧？”
莫文贵突然拿过酒壶，对着壶嘴就是一阵狂饮。酒水顺着他的脖子一滴一滴往下掉。一瞬间我竟以为我看到了我与曾生常常在夕阳下散步的那条小溪。莫文贵喝完了酒，定定地望着我，眼睛红红的：“听说你被称作三杯醉，那么是不是我不喝三杯，就不会醉？”说完便趴在桌案上不省人事。
你喝了何止三杯？
我摇摇头，这样的冲动任性，不会是我的曾生。
我在他的身边坐下，掏出丝绢为他擦去唇边的酒渍。我就这样静静地坐着看着他。他总是让我想起曾生，想起曾生无邪的睡颜。
我轻叩门环，鸨母会意地叫了一名姑娘进来。我离开。
后来莫文贵要为我赎身，我却固执地摇了摇头。他不是我的曾生。我为何要为他独守空闺？
人世间，除却相伴一生的眷侣，可还有情意相连的知己？也许有，但我碰不到。
我第二个等来的人，叫李伯平。他是一个落第的书生。他说他来年可以再考，他说过了今晚他就会好好读书，他要我陪他。
他拿出包袱里的银子，我看到里面破旧的衣服。他家里有等他的结发妻子。为了让他进京赶考，妻子变卖了所有的家产，但他却没有考中。
人生总有这么多玩笑吗？
我无意思考，这本与我无关。
我说，你先饮下三杯。
李伯平看着我，说，好。他自斟自饮。三杯，三杯而已，一晃便饮完了。
就好像我与曾生，幸福，一晃而已，一晃便挥霍尽了。
“你眼角有泪光。”李伯平迷迷糊糊指着我说。
“那么，这眼泪就算为你而流吧！”我淡淡地答道。曾生也曾这样指着我。曾生会令我疼惜，他不会。
因为他不是曾生。
我曾以为曾生会化身为一个落第的书生，不要荣华富贵，也不要刀光剑影，他会一直等待那个我，那个洗尽铅华的我，那个只属于他的我。
李伯平与他的发妻，会不会再续一段前世今生的缘？
我不知道，或许我该告诫他珍惜。但是我没有。
我轻叩门环，鸨母会意地叫了一名姑娘进来，我离开。
李伯平是什么时候走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一直吵着想见我，但却没有足够的银两。
他休了他的结发妻子，他的妻子哭瞎了眼睛。
我摇了摇头。这是一个活得激烈的人，我却一直在期待着平凡的幸福。从前世，到今生。
我第三个等来的人，叫剑落无名。那天他戴着斗笠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并没有惊诧。
“你是怎么进来的？”我平静地问。
“你不怕吗？”他笑了，笑声有种邪气。
“我知道你没有走正门。”我没有回答他。
“我只想来看看你，那个苏州城人人称道的‘三杯醉’嫣红，是个什么样的绝色女子！”他摘下斗笠。
我没有看他：“那么现在你看到了，你可以走了。”
“我看了你，你不看看我吗？”他在我对面坐下。
我扭头看他，怔住。
曾生！我的曾生！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哈哈女人真是水做的！虽然我长得不好看，可也不用吓哭嘛！来来来，我就与你对饮三杯！”他端起酒杯。
我麻木地拿起酒杯，恍然忆起了与曾生成亲的那个夜晚。那一晚我凤冠霞帔，与他饮了交杯酒。
“你还不喝？”他已经喝完杯中酒。
我一饮而尽。“你叫什么名字？”我问他。
“别人都叫我‘剑落无名’。至于我的本名，我已经不记得了。”他又喝了一杯。
我不再说话，就这么陪着他饮酒。一杯又一杯。
“哈哈什么‘三杯醉’！我喝了十几杯了，都还没有醉，你这酒是水做的吧？”他大笑。
我凝视着他，半晌，才道：“你，真的不记得我了么？”
他怔住：“你我第一次相见，你这话从何说起？”
我的心仿佛被狠狠撞了一下！曾生，他不记得我了。
我为什么还要记着他？
鸨母轻叩门环：“嫣红，有客了！我让他进来？”
剑落无名从窗户飞出，临走前，望向我：“你是一个奇特的女子！”
我没有再看他，我流着眼泪。流着流着我看见了一片炫目的红色。就好像前世听到曾生阵亡的时候吐出的那一口鲜血的红色一般。
我化成一滩血。
我在空中看到鸨母大惊失色的样子。我突然觉得她很好笑。我也是。
我曾这么前世今生地追寻的曾生啊！我看到他骑在快马上，他也许还在想着那个叫嫣红的奇女子，却不知道那个女子已经为他守候了多久。也许他会爱上嫣红，但他却不是我的曾生了。
只有一个地方属于我，那便是我的坟冢。黑色的坟冢。
天亮的时候，我徘徊到我数次梦回的地方。天空是一抹亮丽的金黄，恍然间，我看到了曾生的微笑。
低头，却看到，尖尖的坟冢上，一丛青青的碧草，已悄然生长。
我常常梦回这个地方。这是一片漆黑的坟冢。也许是因为我一直未曾远离，这片坟冢总是光秃秃的，寸草不生。
其实我有一个很好听的绰号，叫“三杯醉”并不是我只能喝三杯，而是坐在我对面喝酒的男人，从来没有人能喝下三杯还定定地坐着的。
他们会醉如烂泥。
这种时候，我总是笑着，笑如我的名字一般。嫣红。
鸨母总是这样叫我。每当她看上哪位达官显贵的钱包，她就会这样叫我。她知道只要我出马，没有站着出去的男人。嫣红，是苏州城的一个神话。
我讨厌那些在我面前媚笑的嘴脸，我讨厌那些年过半百却来醉红楼寻花问柳的官员，我讨厌那些落第了就自暴自弃想在我这里找到存在的意义的年轻书生。
只有我知道我想要什么。我一直在想念他，从前世想到今生。或者根本没有今生。我想念他。我的曾生。
那个时候天很蓝，草很绿，花很香。我和曾生一直过着美好的日子。我们一起在田地里劳作，我们和邻居打着友善的招呼，我们照料着刚刚会走路的婴儿。我们的生活如此淳净，淳净到有一种我不愿割舍的甜美。
但是什么能够永久呢？是天空无边无际一直延伸到远方的蓝色？但是间或飘来的乌云会把这片蓝色吞噬。是漫漫的随风轻摇的碧草？但是到了秋天，一片葱茏就烟消云散，成了举目可见的衰败的昏黄。是仿如少女微笑般的甜甜的花香？但是花开花落，自然本就是这般无情。
没有什么能够长久。
但我曾天真地以为，我和曾生会永远在一起。
曾生总是低头看着我微笑。他的脸年轻俊朗。此生能成为曾生的妻，是我的福气。
我爱他。也许不够浓烈，但不会改变。我会一直都爱他。
后来曾生走了。他走得不舍。他不愿意离开我。但是没有办法。除非他逃走。
他被征戍边关。与不认识的人战斗。或者活着回来，或者不回来。
然后我就一直等。我知道曾生会回来，哪怕只为了我。
但是他没有回来。
当我知道曾生在边关阵亡的时候，我觉得天旋地转。我喷出一口鲜血，倒地不起。
也许是思念浓烈，浓烈到我的生命就此终结。
我想念曾生。我想再见他一面。我在去往黄泉的路上偷偷地逃脱。我来到了我的后世嫣红的身上。
她在堕入青楼的那一天自尽，她已经死了。
但她却睁开了眼睛。
当我再次看到人世的光亮的时候，我听到床边的大夫们在感叹：已经喝下鹤顶红的人，怎么竟然能够醒来呢！鸨母则拍着胸口叹气：这么一个大美人儿，如果就此赴了黄泉，岂不是醉红楼的一大憾事？
从那一天起，我叫做嫣红。
我第一个等来的人，叫莫文贵。他的眉宇间与曾生有几分神似，若不是年岁大了些，我几乎以为他就是曾生。我不知道曾生在人间经过了几世轮回，但我知道，曾生也一直在等着我。他也许不记得我，但命运的红线若是相连，我们就一定能遇上。
莫文贵坐在我对面。正襟危坐。窗外有人在嘿嘿地笑。他们说想不到莫老爷也会答应来这种地方。进了嫣红姑娘的闺房，再怎么泰山崩于前不动不摇的人也无法全身而退。
我轻笑。举起酒杯：“老爷，饮酒！”
莫文贵不动。
我一饮而尽。“老爷，您不会忍心这么一壶好酒都被我嫣红喝了吧？”
莫文贵突然拿过酒壶，对着壶嘴就是一阵狂饮。酒水顺着他的脖子一滴一滴往下掉。一瞬间我竟以为我看到了我与曾生常常在夕阳下散步的那条小溪。莫文贵喝完了酒，定定地望着我，眼睛红红的：“听说你被称作三杯醉，那么是不是我不喝三杯，就不会醉？”说完便趴在桌案上不省人事。
你喝了何止三杯？
我摇摇头，这样的冲动任性，不会是我的曾生。
我在他的身边坐下，掏出丝绢为他擦去唇边的酒渍。我就这样静静地坐着看着他。他总是让我想起曾生，想起曾生无邪的睡颜。
我轻叩门环，鸨母会意地叫了一名姑娘进来。我离开。
后来莫文贵要为我赎身，我却固执地摇了摇头。他不是我的曾生。我为何要为他独守空闺？
人世间，除却相伴一生的眷侣，可还有情意相连的知己？也许有，但我碰不到。
我第二个等来的人，叫李伯平。他是一个落第的书生。他说他来年可以再考，他说过了今晚他就会好好读书，他要我陪他。
他拿出包袱里的银子，我看到里面破旧的衣服。他家里有等他的结发妻子。为了让他进京赶考，妻子变卖了所有的家产，但他却没有考中。
人生总有这么多玩笑吗？
我无意思考，这本与我无关。
我说，你先饮下三杯。
李伯平看着我，说，好。他自斟自饮。三杯，三杯而已，一晃便饮完了。
就好像我与曾生，幸福，一晃而已，一晃便挥霍尽了。
“你眼角有泪光。”李伯平迷迷糊糊指着我说。
“那么，这眼泪就算为你而流吧！”我淡淡地答道。曾生也曾这样指着我。曾生会令我疼惜，他不会。
因为他不是曾生。
我曾以为曾生会化身为一个落第的书生，不要荣华富贵，也不要刀光剑影，他会一直等待那个我，那个洗尽铅华的我，那个只属于他的我。
李伯平与他的发妻，会不会再续一段前世今生的缘？
我不知道，或许我该告诫他珍惜。但是我没有。
我轻叩门环，鸨母会意地叫了一名姑娘进来，我离开。
李伯平是什么时候走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一直吵着想见我，但却没有足够的银两。
他休了他的结发妻子，他的妻子哭瞎了眼睛。
我摇了摇头。这是一个活得激烈的人，我却一直在期待着平凡的幸福。从前世，到今生。
我第三个等来的人，叫剑落无名。那天他戴着斗笠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并没有惊诧。
“你是怎么进来的？”我平静地问。
“你不怕吗？”他笑了，笑声有种邪气。
“我知道你没有走正门。”我没有回答他。
“我只想来看看你，那个苏州城人人称道的‘三杯醉’嫣红，是个什么样的绝色女子！”他摘下斗笠。
我没有看他：“那么现在你看到了，你可以走了。”
“我看了你，你不看看我吗？”他在我对面坐下。
我扭头看他，怔住。
曾生！我的曾生！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哈哈女人真是水做的！虽然我长得不好看，可也不用吓哭嘛！来来来，我就与你对饮三杯！”他端起酒杯。
我麻木地拿起酒杯，恍然忆起了与曾生成亲的那个夜晚。那一晚我凤冠霞帔，与他饮了交杯酒。
“你还不喝？”他已经喝完杯中酒。
我一饮而尽。“你叫什么名字？”我问他。
“别人都叫我‘剑落无名’。至于我的本名，我已经不记得了。”他又喝了一杯。
我不再说话，就这么陪着他饮酒。一杯又一杯。
“哈哈什么‘三杯醉’！我喝了十几杯了，都还没有醉，你这酒是水做的吧？”他大笑。
我凝视着他，半晌，才道：“你，真的不记得我了么？”
他怔住：“你我第一次相见，你这话从何说起？”
我的心仿佛被狠狠撞了一下！曾生，他不记得我了。
我为什么还要记着他？
鸨母轻叩门环：“嫣红，有客了！我让他进来？”
剑落无名从窗户飞出，临走前，望向我：“你是一个奇特的女子！”
我没有再看他，我流着眼泪。流着流着我看见了一片炫目的红色。就好像前世听到曾生阵亡的时候吐出的那一口鲜血的红色一般。
我化成一滩血。
我在空中看到鸨母大惊失色的样子。我突然觉得她很好笑。我也是。
我曾这么前世今生地追寻的曾生啊！我看到他骑在快马上，他也许还在想着那个叫嫣红的奇女子，却不知道那个女子已经为他守候了多久。也许他会爱上嫣红，但他却不是我的曾生了。
只有一个地方属于我，那便是我的坟冢。黑色的坟冢。
天亮的时候，我徘徊到我数次梦回的地方。天空是一抹亮丽的金黄，恍然间，我看到了曾生的微笑。
低头，却看到，尖尖的坟冢上，一丛青青的碧草，已悄然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