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独语斜阑文集 > 父亲的皱纹

父亲的皱纹

推荐阅读: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唐枭乘龙佳婿长宁帝军医妃惊世行祸天下史上最强帝后超凡兵王清明上河图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ac】,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父亲年轻的时候是个很精神的小伙子。

    记忆中他的照片总是放在书架上,照片已经泛成了黄色,映着生锈的简陋的铁相框,还有旁边掉漆的书架,与那些八十年代购得的已显古旧的书页,相映成趣。

    照片上的父亲还很年轻,身后是秀丽的山水,因着岁月,一片染黄的朦胧。父亲站在相框里,抿着嘴,没有笑。就像后来的二十几年我常常看见的那样。

    父亲年轻的时候打过我。我趴在床上,想去看右边墙上的挂历,一不小心掉进了床前盛了烫水的脸盆里,大哭出声。父亲正在写字台前伏案苦读,居然不为我心疼,反而打得我流了鼻血。

    那是五岁的时候吧!竟还记得。父亲那时候应该还不到四十岁,只是他长什么样子,我已经记不清了。

    父亲有很多书。第一次搬家以后,父亲一个人去新房子住,因为想考律师。他的书都盛在北面没有阳光的破旧的纸箱子里,因此我从来都不知道他有些什么书。后来我突然萎靡不振,父亲只找了片刻,便掏出一本鲁迅选集,嘱我一定要好好读一读中国人失去自信力了吗?。

    时年我小学六年级。

    那篇文章我没有看懂。

    不过后来也爬过父亲的书架,一个人躲在父亲的房间里,竟也看完了一篇鲁迅先生的文章。药,情节记得清清楚楚,人血馒头。

    还有那篇狂人日记,鲁迅先生的小说处女作,我却只记得那两个越来越大的恐怖的字:吃人!

    从此以后便不敢翻父亲的书。

    虽然也有让我心动的东西。比如史记,比如左传,比如老舍文集,比如浮士德。只是父亲的书似乎和我没什么缘份,有时间看的时候,看不懂,能看懂的时候,那些书已经不在我身边。

    犹记得壮着胆子抓起过一本初刻拍案惊奇,带到外婆家去只看了一天,便离奇失踪。

    我说要买本新的赔他,父亲却摇了摇头:我的书,你怎么找也买不到一样的。

    那么应该是吧!

    第一次看见父亲的皱纹,是我小学毕业考惨败之后。父亲本来买了上好的蛇肉,只待给我庆功。没料到我离奇病倒,整整六年的“女状元”传奇就此终结,令人扼腕不已。

    父亲一边喝闷酒一边流眼泪,说我前世应该没做什么坏事吧!为什么养个女儿这么不争气。

    我闷闷地坐在床沿,凝视着父亲的泪眼,应该就是那一瞬,撞见了父亲的皱纹。

    深深地刻进了我的心里。一直记得。

    后来磕磕绊绊念完了初中,每次生病,去学校接我的总是母亲。父亲不太管我这个女儿,于是我也便不太注意他。

    再后来意外要出去住校,那年夏天,母亲上晚班的时候,父亲淡淡地说,你该自己洗洗衣服了。

    出去以后也不常想起父亲。宿舍里没有电话,每次给我写信的总是母亲。

    母亲的字圆滚滚。每每展开母亲的信笺,我便会想起父亲的字。

    父亲年轻的时候练过书法和篆刻。我出生的那一年,父亲写了一幅字,杜甫的诗,整齐漂亮的隶书。母亲一直对我说,生我的前几天,尚且爬在写字台上往墙上糊父亲的这幅字,言下之意,嗔怪父亲的不知好歹。

    那幅字的第一句是“舍南舍北皆春水”第二句是“但见群鸥日日来”饶是对着它辩认了十几年,我也依然记不清那些弯弯绕绕的诗句。

    或者,诗句易懂,我是读不懂父亲的字。

    亦从未读懂过父亲的人生。

    平静无波地读完了书,轰轰烈烈地找完了工作,太平地过了两年安静的日子,母亲病倒了。

    一开始不以为意,后来正逢父亲退休,便一门心思陪母亲看病。

    谁知愈看愈严重,开刀化疗最后伤口溃烂,无意间,医生那句“活不过两年”的残酷预言就成了现实。

    只是日日与父亲相见,辨不分明父亲的皱纹又深了没有。

    我想是深了些的,只是因为日日得见,脑海中父亲的样貌便随之变化,于是没有感觉。

    母亲去世后不久,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到了离家数千公里的伟大首都。

    父亲发短信越来越快,短信也越来越长。周末偷偷跑到办公室里给父亲打电话,聊着聊着,一个小时便过去了。

    父亲说,打算买房了。我说好。

    父亲一直想换一套一楼的房子,有院子,可以养花。

    若不是母亲的病,早就买了。

    2005年吱呀作响地到来以后,衣衣来北京陪我了。衣衣的父亲送她来的北京,走的那天,衣衣跟我一起去加班,没有去送站。到了晚上,衣衣坐在床边跟我说说笑笑,突然收了一条短信,便呜呜地哭了起来。

    衣衣泪眼朦胧地说,她爸给她发短信了,在火车上发的,说想她。

    衣衣说二十几年了,她爸爸从来没有对她说过想她。

    我的心震动了下。父亲也从来不对我说想我的。

    过完国庆节回北京的时候,父亲买了站台票送我。第一次离别是在晚上,看不清楚,这一次却是在白天。

    我注视着父亲离去的背影。

    有些孤寂。

    只是不似朱自清的父亲,胖胖的。父亲一直都是个老帅哥,我知道的。

    于是过完春节的时候,我执意不要父亲送到月台。

    只是为了避过那个背影。

    不然我会哭。

    一个人坐在火车上哭很难看的。

    父亲送我到检票口,目送我离开。

    父亲没有笑,也没有挥手。

    我说老爹你老了。

    父亲的皱纹更深了。能看得出来的那种深。

    父亲说美容院能不能把皱纹弄平的?我便笑他,我说美容院能让人变白,能弄掉女人的鱼尾纹,能不能弄平皱纹我不知道。

    父亲便笑笑。

    笑的时候也有皱纹。

    那天同学来家里玩,父亲翻出了一大堆影集。有我小时候每年去照相馆照的黑白大头照,也有他去各地游玩时的留影,最后觉得不过瘾,便翻出了以前住老房子的时候放在书架上的那张泛黄的照片。

    照片上的父亲很年轻的,没有皱纹。

    同学吃惊地大叫,说伯伯你年轻的时候可真帅!

    父亲笑了。喝了酒人便更容易开心些。

    会忘了母亲离去的2004,还有过去的那些细碎的烦恼的日子。

    但年轻总会过去的。

    那些岁月,伴随着父亲的青春,就这么流逝了。

    然后我长大了。

    然后父亲老了。

    然后我离开了家乡,离开了父亲。

    有时候想,如果有一道机器猫的门,推开便可以在瞬间到达想去的任何地方,那才是完美!

    这样,便可日日陪在父亲身边。

    让他看到,我过得很好。

    不用他再像过去的二十几年那样,为我操心——

    便得展眉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