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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牛家失势捉襟见肘曾府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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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社会上身份降低下来,再没有别人像素云感觉得那么深切,那么可怜的了。她在曾家是那么愁眉苦脸,那么抑郁寡欢,一半由于她总觉得背后有人议论纷纷,一半由于她对经亚感觉到失望。虽然经亚在北京的国民政府里得到了一个差事,她却大部分时间跟娘家人住在天津。因为她在婆家不办理什么重要家事,她每一次请求回天津去,曾太太都答应。在天津,她家的人正开始新的生活,她也在开始她自己的新生活。在这个北方的大商埠,麇集着无数的生活上丧失了基础的一类人,素云感觉到一种新的金钱崇拜的诱惑,现代奢侈的快乐,以及舞厅、戏院、汽车,种种新奇的时尚,而旧思想、旧标准很轻易的遭受抹杀,社会上的成功的标准也很轻易的建立起来——总而言之,有钱的人受到尊敬,受尊敬的人一定有钱,素云的本性就和这种情形不谋而合。她每次到天津就觉得受到刺激,也就在天津尽量多住,一回到北京,两个大城市比较之下,就觉得北京单调沉闷。她越来越习惯于天津这个庞大的通商港埠的生活,就越觉得北京的家像个监狱。

    等牛家因恶遭报的大风波闹起来,曾太太严禁仆人们提起这件事,好使素云不致于太难为情。木兰,在素云家遭此祸事的那段日子,对素云特别体贴照顾。并且叫丈夫到监狱去探看怀瑜。她自己和曾太太也到素云娘家去探望。但是这种探望徒然引起了误会,招来了素云的恼怒。她心里觉得木兰是外面故作亲密,而内中正称心愿,正自鸣得意。曾家每去探望一次,总是更发现几件不愉快的事,结果倒仿佛是去刺探牛家的秘密。牛太太也许是不甘心这次崩溃,也许是承受不起这次致命的打击,总是天天闹脾气。她硬是不相信拿牛家的福气会一直蒙受耻辱,会一直跌倒爬不起来。她对她自己,对儿子怀瑜,还有她的命运,依然抱有万分的信心。她咬紧牙关要向那位御史,向所有跟她作对的人报仇雪恨。在人间她把握最大万无一失的,是官场,是政治。

    她丈夫说:“算了吧!咱们没整个儿卷进去,就算天大的好运气。这该感谢摄政王,他还念着咱们过去的功劳。”牛太太说:“哼!我以前真没想到你这么没有用。若不是我,你现在还不是一个山东钱庄的掌柜的!”

    这位牛大官人现在算承认自己一败涂地,也觉得自己精疲力尽了。丧失了以前的自命不凡,现在又依然故我,成为以前那个地位平平的老实大好人了。也许是累够了,也许是失去了以前那份儿精神,也许是没脸见人,他在床上一躺就是六、七天,哼啊唉的叹息没完。牛太太就偏偏不愿看那么一个软精懦材没出息的男人,那样的女婿,那样的儿媳妇,她天天不停的哭。只有女儿素云还有点儿骨气,怀瑜的太太,软弱而愚蠢,丈夫在狱里,她更是无能为力。她对牛家也算有功劳,一个孙子连着一个孙子的生,名字叫国昌、国栋、国梁、国佑,都表示牛太太对他们的愿望,最后两个是双胞胎,还在襁褓之中,祖母已经对他们如此期许之甚。

    木兰有一次去探望的时候儿,正赶上牛太太大骂儿媳妇,儿媳妇低声啜泣,小孩子们在一旁。这位儿媳妇的父亲是湖北省的督学,以前在牛家钱庄存了五万块钱。牛家垮台后三天去提款,这时牛家在天津及其他各地的钱庄仍然照常营业。牛太太拒不付款,很不愉快。现在牛太太正向俯首贴耳不敢反抗的儿媳妇发泄一腔的愤怒,儿媳妇简直不知道如何作答才好。

    牛太太对儿媳妇暴怒如雷,吼道:“亲戚,亲戚还不如路人。简直是堕井落石!他良心何在?你忘记了他用我钱的时候儿我们怎么帮助他。现在他的女婿还在狱里,他就来逼钱。

    真没想到我儿子会有这么个狼心狗肺的老丈人。”儿媳妇只好说:“这是我父亲的事,我和这件事也没有关系。”

    正在这时,一个仆人通报有个建筑商,姓张,要见牛太太。牛太太已经忘记他,想不起他的来意。不过知道,在那些日子到她家来的没有好事。

    门房儿把那个人领进来。若在以前,进来见到太太是不容易的。但是时候儿变了,门房儿就自做主张把他带进来,因为建筑商答应若把钱要到手,会分给他一份儿。姓张的建筑商是一个普通的建筑商人,穿的也是普通商人的衣裳,因为现在来见以前的牛财神,他犯不上再穿上最好的衣裳了。牛太太对门房儿说:“老蔡呀,你真是昏头昏脑的。你也没问我是不是要见他,就把他带进来了。”

    老蔡回答说:“太太,他说他一定要见您。”

    牛太太喊说:“你老糊涂了!那么说,随便一个人说要进来见我,你就带他进来吗?老爷现在生病躺在床上,我这儿又有女客。你们下人都是一样,主子一有麻烦,没有一个忠心耿耿的。”

    这时候儿曾太太和木兰正来探亲,一看牛太太和商人有事情要办,就和素云、怀瑜的太太到隔壁另一间屋子去了。

    牛太太向商人转过脸去问:“你要干什么?”

    商人回答说:“我要我的钱。”

    商人态度客气,但是话说得很硬。拿出一张纸来,是一张字据。他说:“太太,三年前,我在方家胡同给您盖一栋三万五千块钱的房子。给牛大人盖房子,我敢赚一块钱吗?你当时给了我两万七千块钱,说就算是清了。像您这样官大势大的太太们这么说,我们敢怎么样?盖那栋房子,连工带料,我就赔了七、八千块钱。您当时答应我找官活给我做,那点儿钱,我就算孝敬大老爷了。后来,我不但一点儿官活没包上,而且每次我来,都不许我见您,可是王大耳朵把活都包去了。现在我也不再想做官活。我要我的钱。八千块钱加这三年的利钱,应当是一万两千多。我是生意人,不能像你们做官的在纸上写点儿什么,就能上千上万的进洋钱。”牛太太不肯付钱,并不是说什么道理,只是说她没有钱,意思是不打算给。商人失去了客气礼貌,说话声音越来越大,甚至于要打官司告状。素云在里间屋愁眉苦脸。曾太太觉得当时太难为情,就和木兰从另一个走廊连忙溜走了。后来,木兰听素云说,由于门房儿答应代垫四千块钱给那个商人,事情才算了结。其实说是四千块钱,商人只拿到三千。

    另外一次前去探亲,木兰又知道了一件事,也是素云引以为恨的。木兰发觉牛太太,也就是素云她妈,在家有一个私生女儿,叫黛云,八岁大。黛云像一般的私生子一样,非常聪明,不过没有她母亲美。脸上多肉,嘴很敏感的样子,倒像她父亲。非常活泼,爱说话,可以说是家里的一个精灵鬼儿。牛太太虽然把丈夫看得很紧,禁止他纳妾,可是也不能完全阻止他在外头有那种事情。她发现之后,大怒,立刻逼着丈夫丢开那个情妇。她丈夫一向俯首贴耳惯了,至此颇觉丢脸,像个逃学的顽童一样,只好老老实实的就范。黛云的母亲接受了三千块大洋,被送回南方去,禁止再踏进北京城,否则后果严重。那时牛家气焰正盛,黛云的母亲知道马祖婆的虎威,不可与之抗衡,悄悄儿南下,被迫把女儿扔下。那时黛云正好六岁。现在她不得不叫牛太太“妈”但是由于环境关系,不久就变成了个小叛徒。

    等袁世凯成为中华民国的总统,牛太太觉得时机已至,可是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打算给丈夫弄个官职,竟然失败。袁世凯很有用人的眼力,他用人的时候儿,他知道这个人求官的动机为何——求钱,求名,求势力,求女色,他总让人人称心如愿。可是他决不愿用像牛思道过去那么名声狼藉恶迹昭彰的人,让自己的新政权受到污染。所以他对为牛思道说项的人,说先让他休养些日子,这样说来还算中听。牛家遭受了这种挫折,也渐渐接受了这种新形势,于是在民国二年,决定搬到天津去住。住在租界里,交新的朋友,形成新关系,也摆脱了旧日闲话中伤的气氛环境。

    在曾家,素云感觉到那种气氛——因为这些事情只有感觉到,并不是谁分明用嘴说出的。由于素云对仆人的态度,这种紧张的情形越发加甚。她的丫鬟金香,向来跟别的丫鬟很冷淡,从不接近,因为素云不鼓励她去和别的丫鬟厮混,或是和她们亲密结交。一天,金香向曾太太的丫鬟凤凰找碴儿吵架。凤凰很高傲,话里有一两句显示讽刺的味道。金香向主人告状。素云把这件事告到婆婆那儿去的时候儿,婆婆早已听见自己的丫鬟说过那次口角发生的情形,因此不肯在素云面前责骂凤凰,素云就把这件事做为自己在家里站不住脚的证明。

    因此之故,素云常常请求回天津娘家去。在曾家,有老祖母高高在上,下有干练的曾太太,使那么个大家庭人人各守其份,各尽职责,素云的跋扈飞扬的本性,压制得无法施展,她颇为不乐。素云虽然是离开北京到天津娘家去住,可是她并不和曾家的生活一刀两断。不管古往今来,每个人的生活,一定会影响他周围的别人,尤其是家族的关系。素云离开北京,在天津的所作所为,和不满足的野心,就影响了经亚,就犹如木兰的生活之影响荪亚,此种情形,容后再说。

    在目前,荪亚是闲在家里,享福度日,经亚在政府机关里有个差事。荪亚向父亲说,政府目前太不安定,并且因为到了民国时代,也许不应当像以往那样做官,他自己也可以走另外一个行道儿,他若再多念点儿书,也未尝不可。一个二十三岁的青年,他也正遭遇到选择职业的问题。他没有向父亲说出口的,是他厌恶政治。

    他父亲对民国这一代并不热心。似乎是由于政权的转移,满清官场那种味道都已破坏无余。他觉得民国的官服太可笑。他在不得已之下才剪去了辫子,认为这是老年人的老不正经,颇失老人的尊严。倘若他在新政府为官,他要不要穿那种丑陋的怪裤子?穿那种怪领子的衬衫?也系上那样的领带?要不要像自己几个老同僚看来那么滑稽可笑?穿着中国的长袍而带上外国的呢帽,看来又成什么样子呢?曾文璞是一个高雅之士,为了身份体面,也戴瓜皮帽盔儿一直戴到老,这种帽子和他的中国长袍儿是正相配合的。因为他习惯于中国长袍儿轻松洒脱、飘飘然的线条,走起来显得步态大方而悠闲从容,他想自己穿着裤子让人看到,真是件可怕的事。因为外国绅士穿裤子,才走得那么快,像贩夫走卒那么没有尊严,所以中国才叫他们直腿鬼子。他看见些年轻的返国留学生,还有南方来的革命党人,走路拿着文明棍儿,戴着烟囱帽子,说南腔北调儿的官话。在他心里,很看不起这种人。若是这类年轻的后辈新贵或是暴发户儿跟他握手,他觉得握手太不雅观,太尴尬,手摸手,太亲近了。官衔也改变了,旧的联想含义都一扫而空了。状元、榜眼、探花、翰林、进士,早已废弃。大臣不再叫郎中,六部中副级的大臣不再叫侍郎,一省的最高长官不再叫总督,知府也不再叫道台或府尹。一切都改用含有民主味道没有神秘气息的粗俗名字。叫什么“部长”、“次长”、“省长”、“县长”旧的好日子一去不复返,旧日的文武百官之高贵威武也再无从得见了。过去士大夫的揖让进退,文质彬彬,自然的庄严肃穆也无影无踪了。所有红缨帽子,水晶顶子的帽子,宽大系带子海蓝色的官袍子,方头黑缎白底的靴子,水烟袋,高雅和谐的笑声,用手指头捋胡子那种斯文的姿态,引经据典风雅优美的谈话,意在官外合礼中节的措词达意,巧妙的纡曲遁词,柔和流畅节奏美妙的京腔,一切一切都不可再见了。斯文儒雅的士大夫过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没开化不斯文的一代年轻人。

    有一个回国来的留学生,自称是政府某机关的官员,来拜访他,和他说话的时候儿,不断野蛮的用食指指他,这等官员连官话也不会说,广东籍的革命党说起话来更是罪不可恕。甚至,孙中山先生把“人”字都说成“银”据说一个回国的留学生,在江苏省政府的会议上,在中国话里夹杂上英文字,如but,de摸cracy,solongas。不懂英文的人听来难受得要死。曾文璞相信确有此种情形,因为一次饭局上,有一个年轻人说话,在他听来,那个人说的似乎是:“瓦拉,瓦拉,你说的并不是真喀哧夫耳克沙包;昂尼拉拉拉,他的胖头有,申树阿拉和你的一样。”若只按英文部分听来,上面说的话似乎是:“但是你,看,瓦拉——瓦拉——瓦拉——瓦拉,但是可能。在另一方面他的观点,基本上瓦拉——瓦拉——

    拉——拉——拉。”

    因为这种缘故,曾姚两位先生见面时,必须把政治避开不谈。时代的改变,使姚思安的思想得以免除约束,得到自由,曾文璞则不与时代有接触,也不为时代所沾染。他仍然是一位满清官僚那一套,丝毫不曾改变,与时代是风马牛不相及,但是仍旧昂然不屈,傲视一切。木兰深信有朝一日他躺在棺材里之前,还一定要吩咐给他穿上大清的靴帽袍套那身官服才埋葬呢。

    自从他自己离开了政治生涯,誓不肯妥协,他再不勉强荪亚去从政。他心想荪亚之不愿入官场,一定与木兰有关系。其实,荪亚自己也不热中官场生涯。他从小就看见他父亲部下年轻的低级员司的生活。在他的眼里,那种生活全然没有老百姓的人情味,不能只凭官衔儿想象做官的气派。倘若他父亲仍然做官,他一定顺着抵抗力最少的方向发展,也就去做官。但是他实在是对做官没有什么幻想。在做官以前,先要挣扎奋斗,才能求得那个饭碗儿,那段争夺就够可怕的,以后还要挣扎奋斗保持住那个饭碗儿,那种气氛是那么恶劣,那么陰险,完全的冷酷淡漠,再加上几分恬不知耻。

    一天晚上,荪亚对木兰说(这时他对木兰是又敬又爱):“妹妹,你知道,我不会做官。好多事情我都不会,做官也当然不会。我不会巴结奉承。你应当看看科长在父亲办公桌儿前面,气儿都不敢出,过了五分钟,父亲才抬起头来看他。他的举止动作和说话的样子,简直跟个耗子一样。不知道的人以为做个科长好神气,是一个大都会的官员。在外面,他尊严神气,下级都怕他。不过,我告诉你,做官的越是对下级摆出威风严厉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在上级之前就越发畏缩,越发像个耗子一样。这就是谄媚逢迎之辈的求进之道。”木兰拦住他说:“我懂得。不做官,男人就像年方二九的小姐;做上官,就像抚养婴儿的儿媳妇了。”

    荪亚听了木兰的譬喻,微微一笑说:“妹妹,不过这话也不完全对。虽然你有孩子,二嫂没有,你还是像她一样干净整齐呀。”

    木兰回答说:“当然那也看人。不过女人若是照顾婴儿,她总是不应当穿绸裹缎的。锦儿帮忙很大。不过单凭女人出去应酬时穿的衣裳就说她是不是整洁,当然不可靠。锦儿听素云的丫鬟说,她们少奶奶的内衣十天也不换一次呢。这种事只有她丈夫和丫鬟才知道。”

    荪亚说:“这就和我跟你说的科长一样。一个人摆官架子,往往和女人穿应酬的衣裳一样——你别看底细,单看表面儿,倒还不错。这就是为什么我不能谄媚奉承。”

    木兰沉思道:“我想你是不会奉承人的。可是你以后干什么呢?”

    荪亚回答说:“我能干什么呢?谁都有这个问题。在北京等差事的人真是成千成万的。都是一无所长,所以只好找官做。你知道我怕官场生活。我以前每天坐在办公室,闲谈,看报,喝茶,在几件公事上签名。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大家都是这种态度。父亲若是在官场,大概我还会有升迁。若是只凭我自己,我最后顶多做到一个科长,一辈子向人磕头作揖,来保持一个位置而已。我是决没有那种耐性的。野心、权力、成功——这些个都和我无缘。妹妹,我恐怕你是嫁了一个没有雄心壮志的男人哪。”

    木兰说:“我想咱们也不会挨饿的。你若真这样儿想,我也不会怪你。我早就看出你厌恶官场。那么就不要跟官场接近,不要受官场的污染。我父亲常说:‘正道而行,邪恶不能侵。’最好,内衣清白,外穿布衣,也胜似内衣污秽,外罩绸袍。”

    在中国“布衣”是表示远离功名利禄的隐士生活。木兰停了停,突然又说:“三哥,我要问你一个问题,你要不加思索,立刻回答。”木兰有时候儿还叫她丈夫“三哥”是一种半开玩笑式的称呼,因为这么叫可以唤起幼年甜蜜的回忆。

    “什么问题?”

    “比方一天,咱们穷了,就像牛家一样,你在乎不在乎?”

    “那怎么会呢?”

    “谁也不敢说。我并不是说我愿意过穷日子。可是有的事情是由不得人的。你怎么样?在乎不在乎?”

    “只要你我这样相亲相爱,穷,我也不在乎。你真怪,老有这种怪想法!”

    木兰说:“我想我这是受我父亲的影响。每逢他说出家当道士,我就害怕,后来也听惯了。但是,也可能。我到西直门外头看见那些船夫,心想我应当像他们一样。咱们也应当有那么一条船。你想象一下儿,有朝一日,堂堂的曾少爷成了那么个船夫,我,这位姚家的千金小姐,成了一个船娘!我的大脚片子正好站在船上撑船!我给你洗衣裳做饭,我很会做菜呀!”

    荪亚说:“你真是异想天开。”他笑得声音好大,那边屋里的锦儿进来说:“你们笑什么呢?”

    木兰对她说:“我跟他说,有一天,我们也许会穷得没有钱。他就做船夫,我就做船娘。锦儿,那时候儿,你就已经嫁了人,有七、八个孙子了。我们家有老朋友来,我就到你们家去借一只鸡,回来杀鸡预备酒,请朋友吃饭。你觉得怎么样?”

    锦儿说:“少奶奶,您真会开玩笑。人不穷的时候儿,说说过穷日子开开玩笑,倒是满好玩儿。”

    荪亚解释说:“她说这话是因为他要我去做官儿,我说我不能,她才说的。”

    木兰说:“不是,我是问你想做什么。”

    荪亚说:“我来告诉你我要干什么。我是要‘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

    锦儿说:“人生做什么好,少爷当然知道。”

    木兰说:“可是天下没有这种事。问题是,你有十万贯而在扬州过活呢,还是要驾鹤远游呢?你若能驾鹤远游,也就不要到扬州了。这两者只能居其一,不可兼而有之。听我说,还是当个船夫吧。”

    木兰于是吟出一首自己心爱的诗来:

    兄抛鱼网赴中流

    妹撒钓丝待上钩

    尽日得来仍换酒

    雨后空舟归去休

    荪亚说:“妹妹,我若和你待久了,我也会成个诗人。我喜爱你前几天对我引用的邓景扬的那首诗。”

    木兰问:“哪一首?”

    荪亚背诵出来。那首诗是:

    人本过客来无处

    休说故里在何方

    随遇而安无不可

    人间到处有花香

    木兰问:“你真是爱这首诗吗?那么你是宁愿骑鹤遨游而不去红尘万丈的扬州了。咱们去萍踪浪迹般畅游名山大川吧。如今父母在,这当然办不到。将来总有一天会吧,是不是?”木兰这样轻松快乐,荪亚真觉得心旷神怡,他说:“听来真是诗情画意。但是将来能不能如愿以偿,谁又敢说?”木兰大笑:“暂时说一说,梦想一下儿,又有何妨?比方这种梦想不能实现,做不成渔翁船夫?将来你飞黄腾达做了国家大臣,或是做了外交大使,我成为大官夫人,也满不错呀!那时候儿再一齐想起来笑一笑今天的痴想,不也很有趣吗?”

    荪亚说:“你真是妙想天开。以后我就叫你妙想夫人吧。”

    木兰说:“那么我就叫你胖子。”

    其实木兰说将来她和丈夫有自由时再去游山玩水的那种快乐,现在她也并不是享受不着。她意思指的只是去游远处的名山,如陕西的华山,安徽的黄山,河南的嵩山,四川的峨眉山,再到南方繁华的城市如苏州、杭州、扬州。这是她生平的愿望,朦胧的幻想。如今正在北京,北京的自然之美,生活之乐,已经尽美尽善,她已经在享受人间的福气。

    木兰的公公婆婆,不久发现木兰有一种毛病,也可以说是两种毛病,就是以年轻妇道人家而论,太爱出去。第一件是她太爱和荪亚出去吃小馆儿,第二件是太爱出去逛公园,逛市郊的名胜古迹。她和曼娘太不一样,曼娘大多的时光都是消磨在家里自己幽静的庭院里。再者,这也会使曼娘受到熏染。公婆二人真有点儿恼她。

    木兰现在,在荪亚看来,真是有点儿莫名所以了。她是随季节而改变。她的外号是“妙想夫人”果然是随时妙想天开的。她似乎是有意对每个季节都有不同的反应。在冬季则平静沉稳,春来则慵倦无力,夏天则轻松悠闲,秋来则舒爽轻快。甚至连她头发的式样也随之改变,因为她喜爱改变头发的梳法。在冬天下雪的早晨,她穿鲜蓝的衣裳,花瓶里插红石竹带有樱桃状的小果实,或一枝野桃,或一枝腊梅。在春天,尤其是仲春,杨柳初展鹅黄小叶,或暮春时节,法源寺丁香盛开之时,她要睡到日上三竿,头发松垂,有时身着睡衣,穿拖鞋,立在院中,整理牡丹花畦。在夏天,是她最能享受庭院的季节,因为她那院子是专为炎热的夏季而设计的,比曾府上所有别的庭院特别宽大,特别敞亮。各处有石凳子,立鼓状的磁墩子。院子的西边儿有格子凉亭,上面爬满葡萄蔓。凉亭下有一个石头方桌,可以做固定的棋盘。在夏天的清晨,仆人收拾屋子之时,或是在上午快近黄昏时,她常和锦儿或是荪亚在那儿下棋。不然就一卷在手,躺在低长的藤椅上看小说。秋季到来,在干爽的北京九月十月,她不能关在屋里。有一次,她和荪亚到西山别墅去,在西山姚家的别墅,荪亚生平第一次看见木兰的脸上流下了眼泪。那时节,她往远处看,只见一片丹红的柿树林,在近处,只见农夫的一群雪白的鸭子在水上游荡。这时流眼泪,被荪亚看见,她很不好意思。她是要改这个老毛病,但是改不了。

    民国二年秋天,木兰在逍遥游览中,消磨时光。她现在已然结婚三年,以一个已婚妇人之身,随同丈夫出去游玩,比未婚当小姐时,是自由得多。并且,在民国时代,以前是属于宫廷中的花园,湖泊,有名的建筑,现在都已开放供老百姓游览。她去游北海,中南海。这“三海”分几天才游得完,其中包括光绪皇帝被囚禁的“瀛台”又到紫禁城西南角的“社稷坛”民国后改为中央公园,园中苍松翠柏,皆百年老树。木兰最喜欢的是中央公园后面,正对着紫禁城的御河,那里游人稀少,非常清幽,木兰常和锦儿、荪亚一同去。全家去游逛的地方,则是更为重要也更大的名胜,如南海,故宫,以前是皇家的禁地。到这等地方去的时候儿,曼娘是在大家催请之下才和大家一齐去。只围着金銮殿的高石头台基走一圈儿,就把曼娘累坏了,因为那个广大的地方可以容一万二千人呢。她到现在还是像以前一样腼腆矜持,在人多的地方儿仍然不肯向四周围多看。曼娘已经身体很疲劳之时,木兰却因为宫殿建筑的宏伟壮丽,气象万千,精神上也看得疲劳了。

    曾先生开始说他不赞成这种游玩。木兰一次在夏天清早,吃早饭之前,同丈夫到景山以西御河的岸边去,离家很近,趁清露未-之时去闻荷香。她带了一个玻璃瓶子,在荷叶上收集露水珠儿,以备烹茶之用,在岸上斜身伸出胳臂,若不是荪亚及时一把揪住她,她差点儿栽下河去。

    她,还有丈夫荪亚,都饱吸了夏日清晨的芳香。但是一回家,听见锦儿说,曾先生听门房儿说他们俩一大早晨就出去了,曾先生对于这位“疯少奶奶”嘴里曾经嘟囔了几句话。木兰一听说,赶紧去见公公,拉着荪亚,手里还拿着那个露水瓶儿。

    她说:“爸爸,您早起来了。”

    曾先生正在看报,没抬起头来。木兰又转向婆婆说:“我们俩到御河收集荷叶上的露水珠儿去了。这个可以留着沏茶。”

    曾太太说:“我刚才还纳闷儿你们俩那么大早晨出去干什么去了。”

    曾先生抬起头来说:“你为什么非要自己去呢?派个用人去也就可以了。”

    荪亚说:“我们也是要去看荷花。”

    木兰不敢再说什么。

    父亲说:“咱们家里不是也有些个盆荷花吗?还不够你们看的?”

    木兰说:“在御河里有一里长,都是荷花呀。花儿开得真美,气味好香。”

    做父亲的用鼻子哼了一声说:“美!香!你认为是诗情画意,是不是?可是一个年轻的女人不应当那么老往外头跑哇。不分早晚,一个年轻女人,在外头教人家看见,像什么样子?”曾先生知道在荷叶上去收集露水沏茶,是读书人的雅事,等他一听说他们俩出去是为了这件事,他觉得这也不能算木兰的什么大过错。他知道木兰禀性风雅,可是女人禀性风雅,喜爱诗词歌赋,他可有点儿不以为然。因为诗与情爱有关,情爱就会使女人堕落。他差一点儿要说出贤德的女人是不宜于舞文弄墨的。至于青楼歌女,那可以;对于良家妇女,就太不相宜了。

    曾太太还宽大。她说:“孩子们年轻,难免傻里傻气的。木兰天性就喜爱这些东西。她既然是和荪亚去的,也不能算什么错儿了。”

    父亲说:“木兰和荪亚,你们俩听着。我倒不介意你们做这些年幼无知的事,偶尔下午到中央公园去一趟,也无妨。可是你们要知道,公园这个地方儿,现代的男女学生,各种身份不同的年轻人,都去游逛。还要记住,你嫂子是个寡妇,公园是她最不宜去的地方儿。我可不许你们带着她去,除非你母亲和老太太大家一齐去。你们俩也不要天天儿去跑。咱们家里也有花园子,你们应当知足才是。”

    不错,在那种年月,木兰未尝不可以算做是个“不规矩的”女人,所以从这一方面看,她也可以说是个“坏”儿媳妇了。

    今天早晨,曾先生说话的腔调儿很直正,但是并不严厉,事情也就算过去了。木兰此后下午出去散步的时间缩短了些,总想办法约婆婆一齐去,这样就有所恃而无恐了。一个礼拜天下午,甚至老太太,曾先生也一同前去,还有桂姐,曾太太,全家都参加。曾先生这样出去游玩,也有他正当的理由,因为他是陪伴着老太太,这仿佛是在为人子者向母亲尽孝道,这样做会使母亲欢喜。认真说起来,他也许觉得和家人在古松老柏树下坐着喝茶,看御河对面皇宫金黄的殿顶,确是心神舒畅的事,但是他却不使心头的快乐流露出来。

    有几次,木兰也要曼娘一齐去,曼娘不去,她就和荪亚单去。回来之后,她就兴高采烈把那次出去的见闻向曼娘说,并且最后说:“下次你一定要去,我替你向妈说。”但是曼娘总是说:“最好不要。我倒是愿待在家里。兰妹,你知道,我跟你的地位不同。”

    有一天晚上,曾先生的恼怒可说是到了极点,那是木兰和荪亚带着曼娘和小阿-,在前门外一家饭馆儿吃完了晚饭之后,一同去看了一场电影。那是曼娘有生之年第一次看电影,也是最后一次。原因是曾先生认为电影是伤风败俗的。他们原来并不想去,也曾经告诉母亲说吃完晚饭就回家的。就伤风败俗而论,在中国戏台上和在西洋电影银幕上,都是一样。全家的女人,在固定的时候儿,如逢年过节等,是一定去听戏的,那是风俗。可是西洋电影就不同了,因为影片上有女人,浑身赤裸裸,观众都看得见,还有男女亲嘴,在中国戏台上是决不允许的,还有男女搂抱着来回转,叫跳舞。在中国戏台上,男女戏子也表演调情,当然不假,但是只限于眉目传情,最坏也不过在身段儿及手和胳膊姿式上,暗示一下儿而已。当然不抱住对方拼命转圈儿,让群众看见女人赤裸的背部。看西洋的这类影片儿,外表上认为令人厌恶而心中窃喜的,并不止曾先生一人。在王府井大街附近有一家新电影院。有一次因为不知道电影是什么样子,曾府全家一齐去看,曼娘赶巧生病,没有去。

    电影上演出一个夜总会,有一个范轮铁诺,吻一个少女,一直吻了大约十秒钟才松开。

    桂姐不由得吃吃而笑,曾太太觉得很有趣,曼娘的母亲只在黑暗中觉得脸发烧。

    老祖母看得十分开心,她说:“真奇怪!他们怎么会画得出来。那个人怞烟的时候儿,好像真烟从他鼻子眼儿里冒出来一样。”

    木兰觉得外国女人好像只穿着内衣一样,看得几乎看呆了。曾先生觉得那些洋女人的腿很美,但是认为青年男女不应当看。

    那一次之后,他单带着桂姐去看过几次,可是不许女儿爱莲丽莲一同去。对曼娘他倒没有特别明说不许去。在电影的默片儿时代,在电影院里观众是可以说话的,也和中国戏院里的老传统习惯一样。茶房端茶,在大池子里“嘿!”一声,穿空扔过热手巾帕儿,另外一个茶房说时迟,那时快,早一把接住,担保干净利落,就好像在青天白日里看得那么清楚。所以有时候儿,观众看见热手巾帕儿的黑影子,从银幕上一飞而过,所以在电影院里说话并不算打扰别人,正如同在外国宴会上可以和旁边的人闲谈个没完,因为别人也是一样说话。但是声音往往越说越大,对方才能听得见。演这类电影时,有一次,银幕上演一个去交际的妇女,穿上夜礼服要出去参加宴会时,台下一个老绅士从座位上立起来,向观众大声说:“看那些洋女人!上半身儿满满的,却毫不遮盖;下半身儿空空的,却偏要遮盖。在上边儿,没褂子;在下边儿,没裤子!”观众吼声雷动。一个洋人在后喊叫:“quiet!”叫观众静下来。出乎洋人的意料,这位中国老绅士不但懂他的英文,而且转过身去,用漂亮的英文把刚才说的中国话的意思说了一遍。洋人大惊,也因老人妙语诙谐而大笑。北京的洋人,后来渐渐知道这位老哲学家叫辜鸿铭,提到他都肃然起敬,无限仰慕,这反而更鼓励起这位老人加甚揶揄西洋文明。他曾在英国爱登堡大学念书,回国来之后,成了个很乖僻的人,对自己的辫子,自己穿的老式衣裳,都非常自负,并且以这样外表做为伪装。在火车或是饭店,若听见洋人用洋文批评中国,他就出其不意,使洋人大惊。不管洋人是用英语,德语,法语说话,那都没关系,他都能以同样语言回答。辜鸿铭虽然讽刺文明,不知为什么,他却爱吃西餐,爱看西洋电影。你不能说他是装腔做势的人;因为他自己的信仰十分坚定;即使说他是一个装腔作势的人也罢,北京的洋人却因为他的才华机智,而不以他的尖酸刻薄的话为怪。后来,木兰由诗人巴固,认识了这位光怪陆离的学者。

    那天晚上,在饭馆儿里,木兰、荪亚、曼娘,饱餐美味沙锅鱼头,随后一道菜,是刚上市的既鲜又嫩的豆子。荪亚,一如往常,吃得舒服,喝了几杯酒,兴致极佳,木兰现在已经知道他是一个讲究饮食的人。现在浑身三万八千个汗毛孔都感觉到快乐,脸又热又红。这时候儿,他就常常清嗓子,因为比平常痰多。

    他出主意说:“咱们去看一场电影儿怎么样?”

    曼娘说:“我觉得我不应当去。”

    木兰说:“父亲反对看电影儿。”

    荪亚说:“全由我负责。这种娱乐,不能不看。实在太妙。”

    曼娘说:“到底像什么样子。我都没法儿想象。”荪亚说:“就是在一块白布上,像画儿一样。可是上面的东西都动,是活的。去,去!”

    于是他们就去了。那天的电影不是什么伤风败俗的。是丑角儿卓别麟演的,他的手杖,裤子,两只脚,特别惹人发笑。曼娘有生以来还没有像那天笑得那么多。

    可是曾先生曾太太老早就等他们回家,已经心情很不安了。大概十一点半他们才到家,曾太太大喊一声:“你们到哪儿去了?”

    荪亚说:“我们到戏园子去了。”

    曼娘说:“我们去看电影了。”话说得太天真太老实了。父亲大吼说:“什么!木兰,这都是你的主意!前几天我跟你说什么来着?电影这种东西,寡妇能看吗?”

    荪亚解释说:“我说要去的,我带嫂子去的。”父亲说:“够了。曼娘,你若现在知道你错了,我就不怪你。不过以后不许去。至于你呢,木兰,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偏偏还带她去。她跟你不一样,她是个寡妇。不要再拉她往外跑,让她分心。要去的地方儿没完呢。”

    木兰,几乎要哭出来,但是却没有眼泪,她说:“爸爸,我真不对。”公公从来没对她这么严厉过。荪亚又说:“都是我不对。今天演的是一个笑片儿。我们觉得没有什么不好。是卓别麟演的。”

    父亲的担心,现在松了下来。他过去看过卓别麟的笑片儿,也很快乐,并且一想到卓别麟的怪样子,恼怒也变得温和了不少,但是不肯笑,只是说了声:“噢!”

    木兰和荪亚回到自己屋里,木兰说:“都是我的不是。我应当知道这种情形。但是当时我只想让她至少看一次电影儿。”

    荪亚说:“我应当负这个责任。可是爸爸不信我的话,咱们得让他老人家知道,时代变了。咱们不能把大嫂这么关起来。这么把她看得紧紧的干什么呀?”

    木兰说:“这个,你可以跟爸爸说。我不能。”让木兰心里生闷气的是,第二天早晨曼娘来到她屋里,怪她带她去看电影儿。

    木兰问:“这对你有什么害处呢?”

    曼娘说:“一点儿也没有。我能看一次电影儿,也高兴。但是咱们应当听父母的话。我不看也没关系。你若不想,也不去看,日子过得还不是一样的好舒服。我妈说电影里有些东西不很好,她和公公的看法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