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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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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丹妮和玉梅每天过河到庙里去给老彭帮忙,晚上再返回她们的旅馆。丹妮喜欢白天的工作、晚上的广播、报上的战争消息。战时的新都一切事物似乎都教她兴奋与忙碌,像任何一个自愿或被迫离家的女人一样,她必须有工作做,有某一种目标。

    但是还有一些事情使她牵挂着旧日生活。老彭叫她到钱庄去拿信,他坚持博雅一定会来信,如果不写给她,至少也会写给他。所以她只好每天都到充福钱庄去。

    “没有信吗?”第十天她问柜台说。

    “没有。”职员回答说。

    “你肯定吗?”

    职员望着她苍白的面庞与深黑的眼睛,再度认为她是无可理喻。“我何必骗你呢?假如你的朋友不写信,我也有错吗?”他说。

    丹妮很失望地走开了。

    “你还爱他?”玉梅说。

    “我爱他也恨他。”丹妮说。“但是我很想知道他如何为自己辩白。”

    不过丹妮从事救难工作很快活。这是一种能使自己派上用场,却不按时间或固定上班的工作。包括打打杂,替难民写信,接受讯求,找医生,到木器行订几张凳子,安抚新来的人,帮难民登报寻亲,城内找人,或是有难民得到亲友消息,要去更远的内陆时代为安排。有时候有大堆工作要忙,有时则无事可做。不忙的日子里,他们三人就到火车站去看抵站的旅客和难民。

    老彭照管的那一家子难民中,十二岁的儿子因风吹日晒而病倒了,发着高烧。老彭经过一番争论后,才把他带进自己的房间,丹妮出外买回一个小泥炉来烧水炖药。这些都是新经验,比她与博雅的约会更陌生。有时候她独自坐在病童身旁,静思默想,有如置身梦幻中。那个小孩名叫金福,她替他洗脸洗手的时候,他常用惊喜的眼神望着她。这种经验对丹妮和乡下小孩同样陌生,她对他产生了一份爱,他也把自己家乡和旅途的一切告诉她——并说他们是宣城的墨水制造商。当她看到他烧退了,觉得是她的第一次胜利。等他能下床的时候,她已不习惯说“有什么关系”了。

    但是他们每天不得不推退几个新来的人,这愈加使得老彭清晰地感到,他们是就便服务大众,并没他们原想的去尽力做好事。老彭认识很多路边的难民,他们都在附近角落找着了住处。他们境遇很惨,老彭若不能带他们进庙,就根据他们的需要到街上去帮他们。有时候他把病人送到医院,坚持要医院收容。他常与丹妮商谈说,他要给难民们找间房子,由他们照自己的意思来管理。

    有一天一家三口被推出庙外,事情达到了最高潮。那位父亲携着十岁的女儿和六岁的儿子。小女孩病重,简直无法行走。他们来的时候,丹妮也在。她听说小女孩夜晚咳嗽和冒汗。她面容消瘦,大眼睛却灵巧地望着丹妮。丹妮实在不忍心赶她走,就叫他们等一下,她去找老彭谈,他们费了一上午工夫才找到愿意收容这家人的人家,由老彭付房租和饭钱。

    丹妮一有空就去看这位小女孩,她名叫苹苹。她患了肺病,不过整天快快活活的,总说她没什么。她父亲整天坐在房里呻吟,有时候一整天见不着,留下小女孩和她弟弟看家。苹苹告诉她,他们是靖江人,十一月底南京撤退时逃出,他父亲便筹着六百块钱,一家四口人,却只够买三张船票。他只好撇下十五岁的大哥,给他三十块钱,要他自己想法子到汉口。这等于让他去听天由命,生离如同死别般。那个少年曾到码头去送他们,当他挥手告别时,他父亲差一点跳下船去,轮船一开,他就崩溃了。南京陷落后,新的难民先后抵此,纷纷传述他们看到的恐怖暴行,以及四万二千名少年老百姓遭处决的经过,她父亲捶胸顿足,骂自个害死了儿子,又望着儿子能逃到汉口来。

    他们抵达后,事实上过着像乞丐般的日子。由于风吹日晒雨淋,又吃不饱,苹苹生病了,如今她咳嗽很严重,还开始吐血。他父亲变得很暴躁,有时候对她说粗话,问她难道不能替哥哥死,好“偿她哥哥一命”随后又悔恨不已,哭着要求她原谅。苹苹在父亲面前只能强颜欢笑,忍住不咳,说她没什么。

    有一天老彭邀丹妮散步去,希望能找着一间廉价房子,好收容难民。阳光灿烂,以汉口的冬天而言,那天算是挺暖和的,是出门的好日子。午饭后他们向中和门郊区出发。他们经过斜湖,只看到拥挤的小房子,于是老彭带她往洪山方向行去。

    他们向西沿大路走到乡下,一路上只见池塘和光秃的棉田,间尔有农舍和菜园散布其间。

    洪山立在小湖中,午后的阳光直照山头。老彭指着远处小山坡上的一排树木和几间屋子。

    “那个地方很理想。”他说。

    “为什么选这么偏僻之处呢?”丹妮问道。

    “因为较安静,房租也便宜些,况且城里适合的房子都客满了。”

    他们上坡两三里,低头一望,武昌就在他们眼下,蛇山上有几排房子,屋顶密集,不是铁红就是黑色。沙湖和小湖横在脚下,长江对岸的汉口凹凹凸凸之轮廓显见。冬天的景观又灰又冷,却自显出一种忧郁凄清的美感。湖水很低,露出一片片湿地,水草在风中摇摆荡漾。

    他们继续上了山路,看到一个长的石墙,似乎是有钱人的住所,墙上的题字饱经风霜,简直看不出了。一扇旧石门开着,他们走了进去。地坪很大,他们看到的是一间像没人住的屋子。通向屋门的幽径石块间已长满了青草,屋门关闭,但一半倒下,老彭轻易地将它推开了。

    光线自格子窗射入,可以瞧见里面空无一物,只剩几张黑漆的椅子。墙上挂着破字画,歪歪斜斜,铺满了灰沙,屋角和窗户布满了蜘蛛网。室内有长久废墟所特有的干腐味。他们穿过外厢,进入右边另一间房间,房内有张很好的亮漆床,还有桌子和书架。一个细致的旧褥子还铺在床上,最常睡之处颜色较深。一边角落堆满各式各样的家用品,其中一个金纹的大漆木浴盆,想必有着辉煌的过去。旁边的破砖都教沙子盖住,显然是蚂蚁的杰作了。这是西厢,光线较亮,他们看出灰砖地板是干的。

    老彭将手沾湿,在面对内室的窗纸上挖个小孔。

    “里面还有天井和许多房子!”他惊叹道。

    他们又进入中厅,推开了通往内院的小门。院子里铺满细致的石板,一个圆周两三尺的古釉鱼缸立在一角落中,上面生了一层青苔,乌黑的水上布满了尘土。

    丹妮在前引道,轻推开东厢门,门键叽叽作响。突然她大叫一声跳回来,抓紧老彭。“怎么?”他问道。

    “里面有两具棺材!”

    老彭跨进门。两个黑漆色的棺材就搁在墙边的长凳上。

    丹妮还在颤抖:“我们出去吧。”

    他们离开那间屋子,关上门,走到大路上,最后在一户人家前见到一位农夫。

    “老伯,”老彭问他“那间旧宅出不出租?好像是没人住。”

    老农夫微微一笑“你怕不怕鬼?”

    “不怕,怎么?”

    “那间屋子里闹鬼,已经十年没住人了。屋主搬到哪儿了,没人知道。”

    “那么现在没主人啦?”

    “没有。若不是闹鬼,早有人去住了。那家人运气太差。主人是江西籍的黄陂县长。他死后,姨太太跑了,家人一个个死掉,到最后只剩下儿子和女婿留下来。后来小儿子跑走,年轻的女婿都上吊自杀。”

    “屋内的两具棺材是怎么回事?”

    “长子败光了家产,他母亲死后,他无力将双亲遗体运返江西去安葬。”

    老彭谢过农夫,又返回那栋旧宅。他进去再瞧一遍,丹妮在外头等。最后他出来说,后面的大宅院中有十二个房间,屋外还种有一些云杉和松树。

    “你该不是想住鬼屋吧?”她问道。“棺材吓坏了我。”

    “没什么可怕的。”他说。“世间并没鬼,就算有,也从不骚扰良心清净之人。我们不久就能使这儿洋溢孩子、男人和女人的声音,变成快乐人居住的乐所。这儿颇理想,因为我们不用付房钱。”

    于是在几天内,那栋旧宅就变了样。丹妮买了一些红纸,剪成一块块,写上“福”和“春”字,在门上和各房间的壁上贴成方形。她在一张纸上写上“我佛慈悲”四个字,贴在石楣上,要做的事很多,如买米,买灯,买椅子和炊具等。受丹妮照料而痊愈的男孩金福很能干,她叫他做什么,他都极乐意协助。

    “你把鬼给赶走了,”老农夫对老彭说“他们怎么敢留在这儿呢?恶鬼是怕善人的。”

    吃饭的时候,老彭对丹妮和玉梅说:“没想到救人如此省钱。我们总共才花三百块钱,米粮用不了多少钱。”

    “但是苹苹需要吃肉和蛋。”丹妮说。“她丝毫没有起色,我真为她担心。”

    出阳光的下午,丹妮常去小丘上坐着,俯视河上的落日,有时候一个人,有时则和老彭或孩子一道。春雨、秋雨在斜坡上刻出一道沟渠,流入湖泊中。再过去便是春天的棉花田,此刻却露出一堆堆晒焦的残株,土地被湖泊的泥岸和沙岸分割成小岛与沙洲分立在湖水中。自山上望去,湖水平静,映着蔚蓝的天空,丹妮甚至还看到白云掠影水面。天气好的时候,她可望见远处的汉水,像晶莹的橘黄色的饰带,映出了落日的余晖。老彭坐在她身旁,察觉落日为她苍白的面色带来了鲜红的暖意。大清早或深夜时,湖西常笼罩一层阴暗的浓雾,直延伸至城墙边上。有时候地上会有晨霜,似雪片般迎日闪耀,而使湖水相较之下显得黑蒙蒙的。

    有一天她独坐小丘顶上一块她最钟爱的岸石上,看到金福由城里回来,身旁有位老太太。老太太步伐慢且不稳,头不停地摇晃着。他们走近来,他看见丹妮,就指着对老太太说:“那就是观音姐姐。”然后他跑向丹妮说:“我带这位老太太到我们那儿去。我晓得你不会反对的。”

    “当然不会。”她回答说。

    老妇人走近丹妮,用颤抖的双手摸摸她。她的眼睛长了白膜,已看不太清楚。

    “我应该跪下来,”她说“但是我膝盖没力,我没有多少日子可活了。如果你好心放我进去,我不会打扰你太久的。”她双眼眯成一线,抬头看看丹妮。

    “当然我们会带你进去的,奶奶。”丹妮说。

    老太太揉着眼,叹了口气。“我没有多少日子可活了。”她又说。“菩萨会保佑你。这位小哥已经说过你的事了。我是个老太婆,孤零零的。我只要找个角落平安等死就成了。”

    丹妮起身,扶老太太进屋,大部分房间都住满了,老太太看到放棺材的大房间,说她喜欢这儿,并喜欢一个人住。她蹒跚地走向棺材,用敬羡的态度抚摸了很久,长长吸了一回气,喃喃自语一阵。

    “两具棺材都有人?”她问老彭说。

    “是的。”

    “太好了,我用不起,我没有那种福气。”她摇头低声说。

    老太太是神秘的,她无法走远,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房里或坐在门外的院子里。她一个人吃饭,玉梅或金福必须给她送饭去。

    不久又来了一个女学生和她母亲,是老彭和丹妮在汉阳门外的大路上遇见的,母亲正拿着两个黑包袱坐在路旁,女儿约十八岁左右,神色茫然,静站一旁。老彭一走近,少女受到惊,正想保护她的母亲,丹妮迎上去,她用愤恨的目光盯着她。

    “别管她。”母亲说。又对女儿说:“月娥,这些都是好人。”母亲指指她的头,表示她女儿的脑筋有问题。

    母女被带上山,丹妮渐渐知晓她们的身世。月娥心情好的时候,说话很正常。她上过基督教学校,父母在南京开过一间高级的小饭馆。京都遇危,她父母叫她同邻人去汉口,他们已五十几岁了,要留下守着饭馆,因为像那种年纪的人不可能遭到厄运。月娥沿河上行,和邻人失散了。正月初有一天,她在街上意外地碰见母亲。她母亲身体健壮,除了遭到一场恐怖事变外,一切都显得好好的。少女意外地和母亲团聚,快要乐疯了。母亲受辱的经过她着实说不出口,老太太就亲自告诉丹妮。

    “有一天五个日本人来点饭菜,我们只得弄吃的给他们。他们吃完还不走是的,我被那五个日本兵强暴了,一个五十几岁的老太太呀,我丈夫是个魁梧有力的男人,他把锅、壶、刀子砸到士兵们身上,割伤了一个家伙的脸,他们立刻射杀了他。是的,一个五十几岁的老妇人在我老皱的脸上你能看到何种美丽呢。这些禽兽!”

    如此一来老彭和丹妮所主持的慈善屋充满了兴奋。大家都知道丹妮是老彭的侄女,难民都喊她“观音姐姐”玉梅不想告诉大家她也是难民,就说是老彭新寡的侄媳妇,老彭与丹妮也都赞同这种说法,因为玉梅在管家,得建立权威。她快分娩了,不能做太多粗活。

    除了老彭外,屋里只有一个男人,那就是苹苹的父亲,其他都是女人和小孩。丹妮格外照顾苹苹,给她吃特别的伙食,不准男孩子惊吓她,苹苹在靖江老家曾上过学堂,她问丹妮能不能教她功课,但是丹妮告诉她,她最要紧的是赶快康复。男孩子没人管,有时候会跑到城里玩,天黑还不回来,让人瞎着急。有时候丹妮会对不听话的孩子发脾气,她发觉到甜蜜的慈善并不只是对感恩的双手和笑脸施予礼物而已。

    于是这群因战争偶聚的受创灵魂在一起——有金福和他母亲丁太太,也就是宣城的墨水制造商;有苹苹和她的父亲古先生,仍希望找着儿子;有月娥和她的母亲王大娘;还有爱上棺材,不同外界说话的老太太——在他或她们的心中每个人都怀有一段悲惨的回忆,一段难忘的经验。有人身体有病,有人心灵有病。由于需要食物,使这群陌生人相聚,而和其他人共处之道。没有再比遵守普通人性规矩来得更好的了。先来的人对后来者怀有秘密的敌意,他们绝不愿人数增加。但到最后每一个人都觉得满足,认为自己能碰到这地方实在很幸运。

    在他们上头有丹妮和玉梅,她们本身也是难民,有着别的难民未察觉的悲剧。他们只晓得彭家养他们。而老彭对他自己的小善行很高兴。他从不向他人募捐,也不吁请帮助。他的报偿就是了解到自己是凭着良心去行善。

    博雅仍是毫无消息。

    “我要写信给他。”老彭说。

    “他应该先写来,”丹妮回答说“他对我的看法,随他去想吧。真的——没听到他的消息,我心倒平静些。”

    她苍白的脸气得发红,但是老彭从她的声调中听出她已深深受到伤害。

    “也许是信件误投,或是他的亲人阻挠。”

    “你还信得过他?”

    “我相信。”

    丹妮锐利地望着他:“彭大叔,在你眼中每个人都是善良的。如果每个人都像你,也就不会有误解了。”

    “我写信好不好?”

    “你要写就写,以他的朋友身份。但是别提到我。”她高傲地说。

    “若不是为你,我根本不用写。我有心写封信责骂他。”

    “请别这样。那有如我在写信求他来我们现在在这儿过得很快活。”他看她眼中噙着眼泪,就听从她的意思。

    二月初的一个下午,老彭从汉口回来,带回一封博雅给她的信,附在他给老彭的信里。丹妮坐在小丘上,看他在山脚下跳出一辆黄包车。他上山看到她,忙挥着手中的信,加快了脚步。

    “博雅的信。”他用特有的高尖嗓音叫着。

    她的心跳突然加快,她已有几个月不曾如此了,她跑下石阶去迎他,不小心一下扑跌在路上。老彭还没跑过去,她已经站起了,她伸手抓信时,双脚又揭了一下,他连忙伸手搀她以防再跌倒。

    “这封信误投了。”两人走上阶梯时老彭说。“你看,信封上写的地址是充福银行,而非充福钱庄,被退回上海了。”

    他们走上小丘,丹妮全身仍在颤抖。

    “坐在这儿的岸石上拆信吧。”老彭说。“你的嘴唇在流血。”

    她拿出手帕揩嘴,然后以颤抖的手拆信。信封上留下了血的指印。发信的日期是十二月九日,是好几个星期前。上面写道:

    莲儿妹妹:

    我知道你会生气,我情愿忍受你的误解。我想在电话中解释,但是你不听。事情发生的离奇实超越个人的推断。事实上我是被人监视了,我避开你,好保护你的安全。现在尽可能地将经过说清楚。

    十二月三日,我被拉去见董先生,你或许知道他是上海黑社会首脑,正在打击汉奸。他拿出一些不利于崔梅玲的物证,我感到非常吃惊和难以理解。有很多天津寄出的信件和电报都经她签名。他说此人牵连极深,他要找着她。他说他收到报告,此人曾住在我北平家中,要我提供情报。我说她在北平就与我们分手,我不知她人在何处。董先生似乎不相信,叫我形容一下。我把崔梅玲描述成高大的北方佳丽。我不得不说谎来保护你。董先生虽然客客气气,却仍不相信,要我在他家等了两个多钟头。最后他们送我回家,我发现有人监视我,你知道董先生的方法。情况很危急,我时刻关切你的安全。我不能和你在一起,怕暴露了你的行踪,我又不能在电话中甚至是信中加以说明。我想你一定会相信我。

    但是我知道你生我的气,因为你在舞厅看到我和你的朋友。我去那只是要她别暴露你的住址。你一进来,我吓慌了,董先生的部下就在屋里观察我。我除了不理你,离开厅房外,又有什么办法呢?幸好在舞厅里你没来找我。听说第二天那个人去找香云,盘问过她。她朋友很多,可以证明她的身份。你也很幸运,她仍对你忠实,不承认她知道崔梅玲的一切事情。

    我在舞厅里不和你说话,我可想象得到你的感受。我很怕你也许会做出一些吸引到那个人注意的事来。一丝小差错都可能酿成大祸,所以我第二天早上打电话,发现你平安待在旅社里,真松了一大口气。我祈求你立刻离开,不过我想你不会听到。第二天我再打电话去,发现你已走了,我更加放心了。我这样做很难,因为我显得很薄情。三天过去了,你杳无音讯。我仍在等你平安抵达香港的电报,但是也许你是太气了,以至于没想到这样做吧。

    你在电话里叫我“猪”我感到像是脸上挨了一记耳光。我的心仍是热辣辣的,并非我不愿挨你打,而你也不介意被我打,而是我知道情况对你一定和我一样难受。

    我希望你收到此信时,你是和老彭平安待在汉口。日本人逼近南京了,值此倾乱时局,我不知会去何方。但是不管你对我有何看法,都请原谅我。你现在不愿写信给我是已了解了吗?代问候老彭。多保重。

    愚兄博雅

    附:此信我耽搁了两天才寄,但仍未收到你的电报,也许我必须放弃希望。敌人已在南京城下,我相信南京城陷落他们之手也只是时间上的问题。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

    十二月十一日

    又附:我又拖了两天。没有你的消息,你一定真的生气了。南京已经沦陷。

    十二月十三日

    丹妮读了没几行就泪水盈眶,到最后老彭看她直咬嘴唇,听到她喉咙也哽住了。等她看完,她手中的信件已和手帕一般湿淋了。她坐着望着地面,忍不住痛哭失声,脸埋在双手中。老彭一直静待她稍为平静下来,才柔声说:“怎么回事?”

    她噙泪望着他说:“你自己看。原来他只是要保护我。我”她说不下去。

    老彭接过信,看完后又还给她。“不错,”他说“一切只是误会。”

    “我恨玉梅。”她大喊道。“他只为我的安全着想,还以为是我骂他‘猪’的。”

    “现在你该高兴,一切都澄清了。”老彭说。

    “我一切都清楚了,但是他却没有。他等了好久,我连一个字都没写给他。噢,我为何如此盲目、愚蠢?我得写封很长的信给他。我们先拍一份电报去。明天我要下山,亲自发电报。”

    “你的嘴巴又流血了。”老彭说。

    “噢,没关系。”她用湿手绢沾沾嘴唇。

    “我要写信告诉他,他的信来时,你跌破了嘴唇。”

    丹妮首次露出笑容。然后她问博雅给他的信里说些什么,老彭拿给她看。发信时间是一月二十日,主要是描述战局,以及军队的下场,还有一些南京的恐怖传闻。博雅认为,战争的危急已然过去,他正等着看中国能否重整旗鼓——这将是决定性的考验。上海到处都是丑陋的和平传说。他厌恶上海的时髦中国妇女,叽哩咕噜讲洋文,像孔雀般晃来晃去;他讨厌他太太,讨厌时髦的医生,也讨厌自己。梅玲似乎已然在他心中消失,信中仅提到他寄错了一封信的地址。他甚至没要老彭代问候她。

    “现在他会来了。”老彭说。

    “他并没这样说。你认为他会吗?”

    “是的,他会的,”老彭说得很自信“他一来,我想你会离开我和我的工作吧。”

    “噢,不,彭大叔。我绝不离开你,我绝不能。”

    “你了解博雅还不如我。他很聪明,对大事有兴趣,对他的谋略与战术有兴趣,他不会为几个贫病的难民费心的。”

    “但是我要使他这么做,彭大叔。”她叫道。“我绝不离开你。你给了我从未有的宁静和快乐我在这儿很快乐。”

    “现在你快乐吗?”

    “我不知道。我想我应该是的。直到收到此信前,我仍是十足地快乐的。此刻我不知道。”老彭没再说话,两人就走上斜坡,返回屋里。

    玉梅马上看出她的改变,她的双眼肿了。

    “博雅来信了。”丹妮简短地说。

    “他为什么写信呢?”

    “他解释了一切。”

    “别再当傻瓜,小姐。”玉梅马上说。

    那天很早吃过晚饭,丹妮很早就进房,在微弱的油灯光下把信再看一遍。玉梅进来,发现她哭了,丹妮为自己露出了蠢相而生气。她提笔回信,但是手儿发抖,只好一张张撕掉。最后她放弃了,说她明天上午再写,然后趴在床上哭了。

    “现在你又哭了。”玉梅说。“我们到这儿来,你从没哭过。”

    “玉梅,你不懂,他全是为了保护我。他还以为是我在电话中叫他猪,向他吐口水呢。”玉梅显得有点慌了“我会承认是我说的。”她说。“我不怕他。不过我还是要告诉你,小姐,除非他要娶你,否则别让他靠近你。”

    丹妮笑了,试图解释博雅被人跟踪,有人想找她。玉梅不明白怎么有人要害丹妮,但却接受了此项她无法了解的解释。

    “我可看得出来,你又失去了内心的平静了,小姐。”她以文盲固执的语气说。“跟彭大叔,从来就不坏事。”

    丹妮笑她的单纯,也笑自己竟沦落到被玉梅训话、同情的地步。

    第二天她起得很早,写了封信给博雅,这几乎花去一上午的时间。她告诉博雅她与汉奸牵扯上关系,以及她逃到他家的全盘经过。她坦承自己当时很气愤,但发誓以后不再怀疑他了。博雅信中没有一句热情的爱情字眼,但是她却毫不保留地写出。这是封热情的长信,仿佛在当面对谈。她把所有的过错全揽在自己身上,并忘却她的自尊,求他尽快来汉口;最后她告诉他有关他们正在做的工作。她在信封上写上“姚阿非先生烦转”并加上“私函”字样。

    “如果这封信落在别人手中,我真要羞死了。”她想。

    她现在心情好多了,就和老彭去武昌,上了一家饭馆。午餐她只吃了几口饭,然后放下筷子。

    “我吃不下。”她说。老彭看到她的眼睛肿了,脸色苍白“我必须先把信寄出。”

    他看到她脸上现出第一次陪博雅到他家时的特别表情。盈目中再度露出谈爱少女兴奋与热情的光彩。几天前的肃穆安详已显著改变。他颇同情她,怕她再有事情伤心。

    “我讨厌看到你那么没耐心,”他说“我几乎希望你没收到那封信。你以前挺快乐的。”

    “玉梅也这么说。但是你总高兴一切都已澄清了,不是吗?”

    “当然。”他仔细看着她。“我祝你好运。但是你太灵秀,太敏感了,我很担心。”

    “告诉我,彭大叔。你怎么能永远无忧呢?”

    “你怎么知道我无忧?”

    “你什么都不怕,连鬼屋都不怕。”

    “那只是对生活的一种看法而已。”

    “并不只是这样,你具有快乐的秘诀。是因为信佛教吗?你为什么从不说给我听呢?”

    老彭抬眼以既惊喜又庄严的目光看她。他慢慢地说:“你从没问过我。佛教徒是不到处传教的,求真理和求解脱的欲望必须发自个人的内心。一个人若准备好了,他将悟出道理来。我想你是太年轻了,不容易了解。”

    “我现在就在问你。”

    “但是你在恋爱之中,”他笑着说“不需急的。智慧要靠自己努力获致。我提到过每个人心中的慧心。佛经云:‘一念为人,一念成佛。’高度的智慧永远在我们心里;那是与生俱来的,不可能失去,时间一到,自然会有‘顿悟’发生。”

    “你的意思是说我还不适合去了解佛理?我读到的东西几乎全都懂呢。”

    “问题并不在此,宗教和学问是无关的,那是一种内在的经验。所以六祖坛经说,如人饮水,冷暖自知。那种较高的智慧就是禅那。”

    “禅那是什么?”

    “是一种直观的智慧,较知识与学问更为高超。佛心以知性和同情为基础,完全看个人的宗教禀赋决定,有些人永远看不出慧光。正如佛经所说的:激情像密云遮日,除非大风吹来,不见一丝光线。”

    “佛经里只有这些怪名词我看不懂。如果你肯加以解释,我会了解的。”

    老彭又笑了“别急,丹妮。我可以教你这些名词,解释它们的意思,但是你不会了解的。有些人以为读经就能获得智慧,有些人以为宗教仪式就能获得积业,大多数的和尚也都这么做,这一切都是愚蠢的。六祖几乎是文盲,在一座庙里的厨房里打杂。就是这种更高的智慧使他成为佛教禅宗的祖师。他用人类自身来教导‘顿悟’,抛开了经典、教仪和神像。”

    “你不在庙里拜佛,你是禅宗信徒吗?”

    “我自个也不知道当你初抵时,看来又病又愁,因为你正生着博雅的气。嗔怒是掩盖佛心的‘三毒’之一。后来我观察你,发现你自己已逐渐适应了,你重获得安宁。为什么?因为你已忘却你身体中所产生的怒火,你逐渐对慈善工作感到兴趣。现在这种觉醒是积业和智慧的果实,积业又能引发智慧。”

    “如果我悟了道能嫁给博雅吗?”

    “为什么不能?自由人的行为是根据他的悟道来的。”

    “爱不是罪恶吧?”

    “那是‘业’的一部分。一个人的命运是依他过去和现在的行为作决定。”

    “但是你愿教我吗?”丹妮热切地说。

    老彭注视她眼中的神采说:“我愿意。”

    “我们走吧,”丹妮站起身说“趁着现在来到这儿,我还得去修表呢。”

    “怎么弄坏的?”

    “昨天跌跤的时候。”丹妮微感脸红说。“回到家以后,我发现膝盖也青肿了。”

    “这就是佛家所谓的‘惑’。”老彭说。

    她很快地瞥了他一眼,有一种因高兴而感难为情的脸红,他们走出了饭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