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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索桥与城市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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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5

    等他们一进入发臭下水道的黑暗中,盖舍就放慢了脚步。杰克并不认为是黑暗的原因;盖舍表现出对每个弯道和岔口都烂熟于胸,就如同他宣称的一样。杰克相信这是因为眼前这个绑匪得意洋洋地认为罗兰已经被落下的陷阱砸得稀巴烂了。

    杰克自己反而开始疑惑。

    如果罗兰发现了电线绊网——显然这个比后面那个要难以辨认得多——真的有可能他没有发现喷泉吗?杰克觉得还是有可能,但是这讲不通。更有可能的是罗兰故意触动机关让喷泉砸下来,欺骗盖舍,也许就是为了让他放慢脚步。杰克并不相信罗兰能够绕出地下迷宫一直跟踪他们——全然的黑暗肯定会影响枪侠的跟踪能力——但是一想到罗兰也许并没有因为试图守诺救他而丧命,杰克就忍不住在心里欢呼。他们向右转、向左转、又向右转。为了弥补视觉的缺失,杰克其他感官变得更加灵敏,他隐约感觉到周围还有其它地道。有一阵子,古老机器的闷响增大,等他们再次靠近城市的地基时机器声就渐渐减弱了。阵阵微风吹在他的皮肤上,有时暖有时凉。他们穿过交叉的地道时踩在污水里的脚步声噼啪回响,同时传来阴湿的恶臭。突然杰克又一次差点儿一头撞上从顶部挂下来的金属物体。他赶紧用手击打过去,摸上去像是一个巨大的阀门轮。自那以后他边向前跑边把双手平伸在胸前感觉前面的气流。

    就像车夫赶牛一样,盖舍击打杰克的肩膀表示方向。他们俩脚步一致,并没有飞奔而只是小跑。盖舍基本调匀了呼吸,然后低声吟唱起来,令杰克惊讶的是盖舍发出的居然是颇为动听的男高音。

    嘿哟嘿哟—哟哟哟

    我会找份活儿给你买戒指

    当我伸出手

    摸在你胸口

    嘿哟嘿哟—哟哟哟

    噢—嘿哟嘿哟

    我只想摸摸

    摸摸你的哟—哟—哟!

    盖舍又重复地唱了几段,然后停了下来。“现在你来唱支歌儿,小鬼。”

    “我不会唱歌。”杰克气喘吁吁地回答。他希望能听上去比实际情况更像喘不过气来的样子,但他不知道这样有没有用,但是在这样伸手不见五指的地下,任何办法都值得尝试。

    盖舍抡起胳膊肘猛击中杰克的后背,力道大得几乎让杰克跌进地道里及脚踝的污水中。“你最好会唱歌,除非你想我一把抽出你可爱的脊椎骨。”他顿了一下,然后接着说:“这下面住着魔鬼,小鬼。他们就住在该死的机器里,就住在里面。歌声能够驱赶他们你难道不知道吗?现在,给我唱!”

    杰克可不想再遭到盖舍的拳打脚踢,他努力回忆,想起一首七、八岁时夏令营里学过的歌儿。他张开嘴,冲着伸手不见五指的前方大声唱起来。歌声夹杂着汩汩流水声与轰隆的机器声,回荡在地道里面。

    我的女孩儿很入时,她家住在纽约市,

    我为她买一切,让她打扮花哨,

    她的一对屁股

    就像两艘航母,

    噢天啊,就这样我花光所有钱。

    我的女孩儿很可爱,她就是从费城来,

    我为她买一切,让她打扮时髦,

    她有一双大眼睛,

    就像两块比萨饼,

    噢天啊,就这样——

    盖舍突然伸出手像提壶柄似地抓住杰克的耳朵,拉他停了下来。“你前面有个大洞,”他说。“像你这种公鸭嗓子,小鬼,让你掉进洞里倒是做了一件好事,就是这样。不过滴答老人可不会同意,我猜你暂时还能保住小命。”盖舍的双手放开了杰克火辣辣生疼的耳朵,然后拽住他背后的衬衫。“现在向前倾,看看能不能摸到另一边的梯子。当心别滑倒,把我们俩都拉下去!”

    杰克小心地压低身子、伸长手臂向前摸索,害怕自己掉进看不见的洞里。当他抓住对面的梯子时,他感觉到一阵暖风扑面而来——干燥洁净甚至夹着一丝芳香。身下的洞里微微透出玫瑰色的红光。他的手指摸到了钢梯,连忙扣紧,这时左手的伤口又开裂了,热乎乎的血流过掌心。

    “抓到了吗?”盖舍问。

    “抓到了。”

    “那么爬下去!你还在等什么,该死的!”盖舍放开他的衬衫后背,杰克可以想像他已经抬腿打算踢他的屁股,他赶紧一脚跨过微微发光的大洞,开始顺着钢梯一级一级爬下去,尽量不用受伤的左手。这回每级楼梯都干干净净,没有油腻也没有青苔,甚至没有生锈。竖井非常深,杰克不得不加快速度免得盖舍的厚底鞋踩在他手上。此时他脑海中浮现出曾经在电视上看过的一部电影——地心游记1注:地心游记(journeytothecenteroftheworld),根据法国十九世纪科幻小说家儒勒凡尔纳的同名小说改编成的电影。。

    机器轰鸣声越来越大,玫瑰光也越来越强烈。机器的运转声仍然不正常,但是他的耳朵告诉他这已经比上面的那些机器好了许多。当最终到达井底时,他发现地面居然很干燥。横在眼前的是一条大约六英尺高的地下井道,向两头笔直延伸下去,墙面上用铆钉钉着不锈钢片。下意识地,甚至用不着思考,他意识到这条地道(至少在剌德城下七十英尺深处)一定与光束的路径重合。上面某一处——杰克非常肯定,尽管他无法说出理由——就停着他们进城寻找的火车。

    地道顶下面几寸的墙面上有许多狭窄的通风网格,清新干燥的空气就从这里流出来。其中有一些挂着几条蓝灰色的青苔茎须,但是大多仍旧十分干净。每隔几个通风网格就标有黄色箭头,旁边还有一个看上去像小写“t”的符号,箭头正指向杰克与盖舍奔跑的方向。

    玫瑰色的灯光发自地道顶部平行安置的玻璃灯管。一些灯管——大概每隔两根左右——已经不亮了,其它有些也一闪一闪,但至少一半灯管还在发光。霓虹灯,杰克惊喜地意识到。真是太棒了!

    盖舍爬下梯子站到他身旁,看见杰克的惊喜表情后咧嘴一笑。“很好看,是不是?这儿冬暖夏凉,还储存了足够五百人吃上五百年的食物。而你知道最棒的部分是什么,小鬼?整个地下工事的最棒部分?”

    杰克摇摇头。

    “那就是受诅咒的陴猷布人根本不知道这个地方的存在,连一丁点儿概念都没有。他们以为这里住的全是魔鬼,会抓住任何一个靠近窨井盖附近二十英尺的陴猷布人。”

    说完他仰天大笑起来,但是杰克并没有加入,尽管一个声音在他脑后冷静地告诉他,这样做也许更明智。他没有加入是因为他明白陴猷布人的感受。城下的确住有魔鬼——山洞魍魉、半兽鬼魅。他不正是被这样一个魔鬼绑架了吗?

    盖舍把他向左边一推。“往那边跑——快到了。快!”

    他们继续向前跑去,脚步的回声一直如影随形。大约跑了十到十五分钟,杰克看见前面两百码左右有一个防水舱口。等他们靠近,他看见舱口外面伸出一个巨大的铁铸圆形阀门,右边墙面上安着一个对话通报机。

    “我的肺快炸了,”当他们到达地道尽头的门时,盖舍喘着粗气抱怨道。“这样的差事对你生病的老朋友来说太过分了,太过分了!”他用拇指按住对话键,冲着通报器大叫道:“我抓到他了,滴答老人——如你所愿的上等货!甚至连根头发都没掉!我不是告诉过你我行的嘛?信任盖舍,我说,因为他诚实忠诚!现在快把门开开,让我们进来!”

    他松开对话键,不耐烦地盯着门。圆形阀门纹丝未动,相反通报机里传出一个平板拖沓的声音:“密码是什么?”

    盖舍的眉头愤怒地纠成一团,伸出蓄满污垢的长指甲挠挠下巴,然后掀开眼罩又挖出一团粘糊糊的黄绿色的脓。“滴答和他的密码!”他冲着杰克说,听上去既有些着恼也有些担忧。“他是个聪明的家伙,但是如果你问我,现在这样就有点儿过分了,过分了。”

    他按住对话键喊道“得了吧,滴答!如果你没有认出我的声音,你就需要装个助听器了。”

    “噢,我认出了,”那个声音慢吞吞地回答。杰克觉得听上去像杰瑞里德2注:杰瑞里德(jerryreed),美国七十年代的喜剧演员,在一九七七年出品的电影上天人地大追击))(s摸keyandthebandit)(又译作追追追、警察与卡车强盗)中扮演主角伯特雷诺兹(buttreynolds)。,那个在上天人地大追击中扮演伯特雷诺兹的演员。“但是我并不知道你旁边有谁,不是吗?或者你忘记了上面的摄像机去年已经报销了?你说出密码,盖舍,要不你就烂在外面吧!”

    盖舍把一根手指伸进鼻孔,挖出一坨薄荷色粘糊糊的鼻涕,然后把它压在了扬声器的表面。杰克惊讶地看着他这样幼稚地耍孩子脾气,心里生出一股想要歇斯底里大笑的冲动。难道他们一路费尽心思、穿过布满陷阱的迷宫和漆黑一片的地道,结果仅仅因为盖舍忘记了滴答老人的密码就被这样挡在防水门外?

    盖舍看着他,一脸怨恨,接着伸手拽下汗透的黄头巾。头巾下面的脑袋几乎没有头发,只有几撮像是刺猬刺的黑发挂在一边,左边太阳穴上面有一块明显下凹。盖舍盯着头巾里层,然后从里面抽出一张纸片。“上帝保佑胡茨,”他喃喃说道。“胡茨总是把我照顾得妥妥当当,妥妥当当。”

    他把纸片翻来翻去,凝视了片刻,然后把纸片递给杰克。他压低声音,仿佛担心滴答老人会听见他说话,尽管通报器上的对话键根本没有按下去。

    “你是个小绅士,是不是?等一个绅士学会不要吃浆糊、不要随地小便以后再学习的第一件事儿就是认字儿。所以你把纸上的字读给我听,小鬼,因为我正好忘记了——忘记了。”

    杰克接过纸片看了一眼,然后又抬眼看看盖舍。“如果我不愿意呢?”他冷静地反问。

    一瞬间盖舍非常惊讶接着他咧嘴笑起来,再次表现出他那种危险的幽默。“什么?那我就抓住你的脑袋当作敲门砖,”他说。“我不知道这样能不能说服滴答老人让我进去——因为他还在紧张你那个强悍的朋友,还在紧张——但是起码看见你脑浆四溅我心里会很满足。”

    杰克考虑了一会儿,大笑的冲动仍然在体内鼓荡。这个滴答老人果然狡猾——他很清楚即使盖舍被罗兰抓住,让他说出密码也很困难,反正他已经是个将死之人。但是滴答老人没料到的是盖舍衰退的记忆力。

    不要笑。如果你笑出声,他会把你的脑子打出来的。

    虽然口头凶狠,但是盖舍看着杰克的眼神中充满真实的焦虑,杰克意识到一个非常重要的事实:盖舍也许并不怕死但是他担心被羞辱。

    “好吧,盖舍,”他语气平静。“纸片上写的词是:慷慨。”

    “给我。”盖舍一把抢过纸片塞回头巾,然后迅速把这块黄布重新裹在头上。他用拇指按住对话键。“滴答?你还在吗?”

    “我还能在哪儿?西方极乐世界?”慢吞吞的声音听上去带有丝丝笑意。

    盖舍冲着扬声器伸出惨白的舌头,但是他说话的声音却逢迎谄媚,甚至卑微。“密码是慷慨,真是一个好词儿!现在让我进去吧,看在神的分上。”

    “当然。”滴答老人回答。附近某处的机器开始运转,吓得杰克跳起来。门中间的圆形阀门开始旋转。等旋转停止,盖舍抓住阀门用力向外拉,然后拽住杰克的胳膊,把他一把推进微微开启的门缝。他一脚踏进一间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奇怪的房间里。

    26

    罗兰朝着朦胧的粉红光爬下去。奥伊透亮的眼睛从他衬衫的v字领里面望出来,拼命伸长脖子嗅着从通风口里吹出来的暖风。在上面的漆黑通道里,罗兰不得不完全依赖貉獭的嗅觉,他也特别担心这头小动物会辨别不出流水中杰克的气味但是当他听见歌声——先是盖舍的,然后是杰克的——回荡在管道中时,他的心稍稍放松了一些。奥伊并没有带错路。

    奥伊也听见了。直到刚才它一直都跑得谨慎缓慢,甚至为了确认时不时地返回原路。可当它一听见杰克的歌声,他撒腿就跑,绷紧了拴住他的皮绳。罗兰担心他会尖声叫出杰克的名字——杰克!杰克!——但是他并没有这么做。等他们到达迷宫的下面一层时,罗兰听见了一些新的机器运转——也许是某种水泵什么的——接着是铁门关上的回响。

    他走到方形地道,粗略地瞄了一眼头顶延伸的两条平行灯管,发现点的是沼气火,同纽约城里巴拉扎夜总会外面的灯箱一样。然后他仔细检查每堵墙顶端铬合金的通气管道以及下面的箭头。然后他把皮绳套从奥伊脖子上取下来。奥伊不耐烦地摇摇脑袋,很明显非常乐意摆脱皮套。

    “我们靠得很近,”他凑近貉獭竖起的耳朵小声说“所以我们必须安静。你明白了吗,奥伊?非常安静。”

    “安静。”奥伊嘶哑的低语如果是在其它情况下肯定听上去非常滑稽。

    罗兰把它放了下来,奥伊立即伸长脖子嗅着钢地板,朝地道尽头跑去。罗兰听出现在连他的呼吸都是杰克—杰克!杰克—杰克!的节奏。他取出手枪,紧跟上去。

    27

    埃蒂与苏珊娜对布莱因摇篮的空旷惊叹不已,与此同时云层裂开,瓢泼大雨从天而降。

    “这栋建筑真让人受不了,居然忘记了残疾人通道!”埃蒂提高声音,以免被雨声、雷声盖住。

    “没关系,”苏珊娜不耐烦地说,同时从轮椅中滑出来。“我们赶快上去躲雨吧。”

    埃蒂怀疑的眼神扫向台阶。每级台阶并不陡但是级数非常多。“你确定,苏希?”

    “我们来比赛,白小伙。”她边说边灵活地扭着身子,手脚并用地爬上去。

    而且她的确差点儿就赢了。笨重的轮椅拖慢了埃蒂的速度。当他们到达台阶顶部时,两人都气喘吁吁,潮湿的衬衫里腾起阵阵白雾。埃蒂把她夹在胳膊下,双手抱住她的腰举起来,却并没有像原来打算的那样把她放回轮椅。不知什么原因,他此刻性欲强烈。

    哦,得了吧,他心想。你找到了摇篮,还保有小命;这个事实让你肾上腺素分泌,准备好了下面的狂欢。

    苏珊娜舔了舔她丰满的下唇,强壮的手指插进埃蒂的头发,用力一拉。很疼同时感觉奇妙。“我就说我会赢你的,白小伙。”她沙哑地说。

    “没有——我赢了你半步。”他努力使自己听上去不像喘不过气,但是发现几乎不可能。

    “也许但是你喘不过气了,对不对?”一只手离开他的头发向下面滑去,然后轻轻一捏。她的眼睛里笑意闪烁。“但是有样东西还很行。”

    雷声从天空滚过,他们身子一缩,随后同时大笑起来。

    “算了吧,”他说。“这太疯狂了,时间根本不对。”

    她并没有反驳,但同时她又温柔地捏了他一下,然后把手重新放回他的肩膀。埃蒂把她抱回轮椅,把她推过空旷的石板广场与屋檐的阴影,同时心里懊悔得疼痛。似乎在苏珊娜的眼里他也看见了相同的懊悔。

    等他们走到屋檐下,埃蒂停了下来。他们回头望去,摇篮广场、乌龟大街和这座城市里的所有景物都迅速消失在密密匝匝的灰色雨帘后。埃蒂心中并未存丝毫遗憾,毕竟剌德城在他的心灵记事簿里没有添上任何一笔美好的记忆。

    “看!”苏珊娜指着附近一根下水管道喃喃说。管道底部是一个巨型鱼头喷嘴,看上去像与摇篮角落装饰用的龙形石雕同出一系,银色的水流从喷嘴中涌出。

    “这不只是马上就停的阵雨,对不对?”埃蒂问。

    “对。雨一直会下到它自己厌烦,然后还会再恶毒地多下一点儿。也许会下上一个礼拜,甚至一个月。不过如果布莱因发现他不喜欢我们的模样、决定喷火烧死我们的话,这跟我们就没有什么关系了。开一枪让罗兰知道我们到这儿了,蜜糖,然后咱们就四处瞧瞧,看看会有什么发现。”

    埃蒂举起鲁格枪对天开了一枪,枪声穿越一英里多的距离,传到了正在迷宫陷阱里跟踪杰克与盖舍的罗兰耳朵里。埃蒂在原地站了片刻,试图说服自己一切都会好转,他心里关于再也见不到枪侠与杰克的想法实际上是错的。接着他又拉好保险栓,把枪塞回腰带,走回到苏珊娜身边。他推着轮椅离开台阶,沿着柱廊向建筑深处走去。她拿出罗兰手枪的枪膛,重新上好子弹。

    屋檐下,雨声变得模糊阴沉,甚至刺耳的雷电霹雳也被减弱。支撑整个建筑的柱子半径至少十英尺,顶端被阴影遮住,传来鸽子咕咕的叫声。

    从阴影处垂荡下来一根粗铬银链,上面吊着一块指示牌。

    ─────────────

    │北方中央电子欢迎您│

    │来到剌德摇篮│

    │东南方(布莱因)│

    │西北方(帕特里夏)│

    ─────────────

    “现在可知道那列掉进河里的火车叫什么了,”埃蒂说。“帕特里夏。可是他们的颜色错了,粉红色应该是女孩儿,蓝色是男孩儿,不应该反过来。”

    “也许他们俩都是蓝色。”

    “不。布莱因是粉红色的。”

    “你怎么会知道?”

    埃蒂一脸困惑。“我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但是我就是知道。”

    他们沿着指向布莱因的箭头向它停靠的站台走去,随后来到一处宽敞的等候大厅。埃蒂并不像苏珊娜一样能够清楚地看见过去片断的回闪,但是他丰富的想像力仍然将这个石柱撑起的大厅填满了匆匆旅客;他仿佛听见旅客摩肩接踵、低声说话,看见欢迎回家或送别的拥抱。而与此同时,扩音喇叭广播着一打不同的目的地。

    开往西北领地的帕特里夏现在已经开始检票上车

    旅客基灵顿先生,旅客基灵顿先生,听到广播后请到楼下的信息台来。

    布莱因马上进站,停靠二号站台,旅客将很快下车

    可是现在只剩下咕咕叫的鸽子。

    埃蒂打了个寒战。

    “你看那些面孔,”苏珊娜喃喃说道。“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心惊肉跳,但我绝对有这种感觉。”她边说边指向右边的高墙,上面有一排仿佛从大理石中凸起的男人头像,从阴影中窥视着他们——一脸以杀人为乐的刽子手的表情。有一些头像已经脱落,变成一堆碎片堆在他的同伴身下七、八十英尺的墙角,剩下的头像上沟壑纵横,蛛网纠结,还溅着许多鸽粪。

    “这儿原来肯定是高级法院,”埃蒂焦灼的目光扫过那些瘦薄嘴唇和碎裂空洞的眼眶。“只有法官才能同时看上去既聪明又恼怒——你面前的男人可是有亲身经历的。他们中没一个人表现出丝毫救人于危难之中的意愿。”

    “‘一堆破烂的偶像,承受着太阳的鞭打,枯死的树没有遮荫。’1注:该句诗出自美国现代主义诗人t。s。艾略特的长诗荒原。”苏珊娜喃喃自语。这句话让埃蒂感觉无数的鸡皮疙瘩在他手臂、胸膛和腿上跳起华尔兹。

    “这是什么,苏希?”

    “一首诗,这个诗人肯定在梦里来过剌德,”她回答。“得了,埃蒂,别理这些人。”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他边感叹边开始推她离开。

    他们朦朦胧胧地看见前方有一个格状栅栏,看上去就像城堡的防御工事在栅栏那一头,他们第一次惊鸿一瞥地看见了单轨火车布莱因,果然如同埃蒂所说,一身粉红,精致的颜色与大理石柱纹理相配。布莱因停泊在站台侧轨上,平滑得像子弹一样的流线型车身看起来更像是血肉而非金属。它的表面只有一处破裂——在装有巨大的刮雨片的三角形车窗旁边。埃蒂知道在布莱因鼻子的另一边会有另一扇三角形车窗,上面同样装有巨大的刮雨片,这样布莱因的正面看起来就像是一张脸,与小火车查理一模一样。刮雨片则像羞涩地垂下的眼睑。

    从摇篮东南方的缝隙透过的白光在布莱因的车身上投射出一块扭曲的长方形。在埃蒂眼中,车身看上去就像一头粉红巨鲸跃出水面——一头全然安静的巨鲸。

    “哇!”他低声惊叹。“我们找到了。”

    “是的,单轨火车布莱因。”

    “它是不是死了,你说呢?看上去是死的。”

    “没死。也许只是在睡觉,但肯定离死还远着呢。”

    “你敢肯定?”

    “你不是肯定它是粉红色的吗?”这个问题埃蒂并不需要作答,他也没有。她抬头望着埃蒂,脸上写满紧张与极度的恐惧。“它正在睡觉。你知道吗?我不敢把它唤醒。”

    “那么我们就等其他人到了再说。”

    她摇摇头。“我觉得我们最好做好准备等他们过来因为我有预感他们肯定后有追兵。把我推到那个安在栅栏上的匣子边上,那玩意儿看起来是个通话机。看见了吗?”

    他看见了匣子,慢慢推她过去。栅栏围住整个摇篮,匣子就安装在栅栏中央一扇紧闭的门旁。栅栏垂直的栏杆看上去像不锈钢质地,门上的垂直栏杆则像饰铁铸成,底部则埋在地上的铁洞里。他们俩都没有办法钻过栅栏,埃蒂发现,每根栏杆之间宽不过四英寸,甚至连奥伊挤过去都不容易。

    头顶的鸽群扑扇着翅膀,咕咕直叫,苏珊娜轮椅的左轮咯吱咯吱地发出单调的抗议。这儿居然是油罐车统治的王国,埃蒂心中暗想,意识到他现在可不仅仅是害怕。上次他体会到这个层次的恐惧还是在他和亨利站在荷兰山的莱茵侯得街人行道上看着破败废墟的那一天。那个一九七七年的下午他们并没有进入鬼屋,而是转身离开了,他记得当时暗暗发誓以后绝对、绝对不会再回那儿去。这个诺言他一直遵守,但是现在,他又来到另一栋鬼屋,而且前方就是一个魔鬼——单轨火车布莱因,修长的粉色车身上一扇玻璃窗窥视着他,就像是一头假寐猛兽的独眼。

    他停在摇篮已经安静了好久他甚至已经停止说话与大笑最后一个去找布莱因的是阿迪斯当阿迪斯无法回答出问题时,布莱因喷出蓝火杀死了他。

    如果它对我说话,我也许都会疯掉,埃蒂思忖。

    外面刮过一阵狂风,雨水顺着建筑一侧的出口飘进来,打在布莱因的窗户上,流下一串水珠。

    埃蒂突然战栗起来,警惕地向四周张望。“有人在监视我们——我可以感觉到。”

    “我一点儿不觉得奇怪。推我靠近大门,埃蒂,我想仔细看看那个匣子。”

    “好的,但是不要用手碰。假如它通了电——”

    “如果布莱因想烤了我们,他可是毫无顾忌,”苏珊娜透过布莱因车身后的栅栏望进去。“你心里清楚这一点,我也清楚。”

    因为埃蒂知道这是事实,所以他没有反驳。

    匣子看上去既是通话机又是防盗铃,上半部安着一个扬声器,旁边还有一个像是说话收听的按钮。下面有许多数字,排列成钻石形状:

    钻石形状下面又有两个按钮,上面用高等语写着:命令与进入。

    苏珊娜一脸的困惑与怀疑。“这到底是什么东西,你觉得呢?看上去像是科幻电影里的先进配件。”

    附图:p408

    当然就是,埃蒂心想。苏珊娜在她的年代大概见过一两个家庭警报系统——毕竟她曾生活在曼哈顿的富人区,尽管她并没有被真心接受——但是讲到电子产品的丰富,她生活的年代,一九六三年,与他的年代,一九八七年,还是有很大差距的。我们也从来没有真正谈起过之间的差别,他想。我不知道如果我告诉他当罗兰抓到我的时候罗纳德里根是美国总统她会怎么想?也许会认为我疯了。

    “这是一个报警系统。”他说。接下来,尽管他的每一根神经、每一寸理智都尖叫着反对,他还是强迫自己伸出右手,大拇指按住说话收听键。

    没有电流的声音;没有致命的蓝火蹿上胳膊。甚至没有任何表明这个键还连接的迹象。

    也许布莱因的确死了。也许终于他还是死了。

    但是他并非真的这样相信。

    “喂?”他叫道,脑海中不禁想像着蓝色火苗跳跃在阿迪斯的脸上、身上,熔化了他的眼睛、烧着了他的头发,阿迪斯一边惨叫一边被烤熟。“喂布莱因?有人吗?”

    他松开按键,身体僵硬地等了一会儿。苏珊娜冰冷的小手爬上他的肩膀。还是没有回答。埃蒂——现在比刚刚更加犹豫——再次按住按键。

    “布莱因?”

    他松手。等待。还是没有回答。此时,就像压力与恐惧感袭来时常会发生的那样,一阵危险的轻率冲动控制了他。这当口,计算成本不再显得重要。一切都不再重要。此刻,仿佛当时他在拿骚蔑视巴拉扎那个面色蜡黄的线人时的情景再次重演。假如罗兰现时现地看见他被如此愚蠢的烦躁所控制,他肯定会认为埃蒂与库斯伯特之间绝不止相似;他会发誓埃蒂就是库斯伯特。

    他伸出拇指按住按键,操起一口做作的(而且完全假冒的)英国口音冲着扬声器吼道:“喂,布莱因!你好呀,老朋友!这里是无脑富人的生活方式节目,我是主持人罗宾利切,现在我要告诉你,你独得网上杂志直销仓库1注:网上杂志直销仓库(publisherscleatinghouse),美国最大的网上杂志订购代理,通过送出大奖的方式吸引读者,也是一个网上赌博公司。的六十亿美元大奖,以及一辆全新的福特小金刚赛车!”

    他们头顶的鸽群受了大叫声的惊吓,扑扇着翅膀向天空飞去。苏珊娜倒抽一口气,一脸惊慌失措,仿佛一个虔诚的妇女刚刚听见自己丈夫在大教堂里说出渎神不敬的蠢话。“埃蒂,快住嘴!住嘴!”

    埃蒂停不下来了。微笑挂在嘴角,但恐惧、歇斯底里、挫败与愤怒糅杂在一起闪烁在他眼底。“你和你的单轨火车女朋友,帕特里夏,将在风景如画的吉姆镇度过一个月奢华假期,在那里你们只会品尝最好的红酒,吃最美味的佳肴!你们——”

    “嘘”

    埃蒂突然打住,看看苏珊娜,立刻肯定是她发出的嘘声——不仅因为她已经试图阻止他,而且还因为除了她这里没有别人——但同时他又知道刚才并不是苏珊娜。那是另一个声音:一个被吓坏的小孩儿的声音。

    “苏希?你是不是——”

    苏珊娜边摇头边抬起手指了指通话机匣,埃蒂注意到标有命令的按键闪烁着微弱的贝壳粉色光,与栅栏另一边停泊着的单轨火车颜色相同。

    “嘘别吵醒他。”小孩儿的咕哝从扬声器里飘出,仿佛晚风一般轻盈温柔。

    “什么”埃蒂刚起了个头就停下,摇着头伸手轻轻按住说话收听键。等他再次开口,原来那种罗宾利切式的夸张吼叫换成了一种同谋者的轻声低语。“你是什么?你是谁?”

    他松开键,与苏珊娜对视了一眼。他们俩都瞪圆了眼睛,就像两个孩子刚刚知道屋里原来还有一个危险的——也许患有精神病的——大人。他们又是怎么知道的?因为另一个孩子提醒了他们,这个孩子与这个精神病大人在一起住了很长时间,一直躲在角落里,只能趁着大人睡着的间隙偷溜出来;一个几乎隐形的被吓坏的小孩儿。

    没有回答。埃蒂数着秒数,每一秒都长得几乎可以读完一本小说。正当他打算按键时,微弱的粉红光芒再次闪起。

    “我是小布莱因,”小孩儿低声说。“他看不见我。他忘了我。他认为我被留在了废墟的房间、死者的殿堂。”

    埃蒂再次按键,此时他的手不能控制地颤抖起来。他甚至可以听见自己的声音也在颤抖。“谁?谁看不见你?是巨熊吗?”

    不对——不是巨熊;不是他。沙迪克已经死了,尸体留在许多里外的森林里,自那以后世界也已经转换。埃蒂突然回忆起当时他在狂暴的巨熊居住了大半辈子的林间空地时,把耳朵贴在那扇印着恐怖黄黑斜条的门上的感觉。他现在领悟出,所有一切都属于一个整体,一个正在朽败的整体、一张已经破碎的蛛网,而黑暗塔就像一只捉摸不透的石蜘蛛占据在网中央。整个中世界已经变成了抽屉;整个中世界已经变成了闹鬼的荒原。

    还没等扬声器里的声音传出答案,他看见苏珊娜的嘴唇已经嗫嚅出这个词,答案就像谜语谜底揭晓时不言自明。

    “大布莱因,”隐形的声音低声说。“大布莱因就是住在机器里的魔鬼——住在所有机器里的魔鬼。”

    苏珊娜的手钳住自己的喉咙,仿佛要勒死自己。她的双眼蓄满恐惧,但是并不是失却神采的呆滞;相反透出清澈的了然。也许她自己的亲身经历令她能够理解这个声音——当时在同一个身体里,苏珊娜被好战的黛塔和奥黛塔排挤到一边:这个童稚的声音让他们俩都非常吃惊,可她写满痛苦的眼神说明这对她来说并非全然陌生的概念。

    苏珊娜能理解所有关于双重人格的疯狂。

    “埃蒂我们得赶快走。”恐惧冲刷掉了她话语中的标点停顿,使之变成听觉污染。“埃蒂我们必须离开埃蒂我们必须离开埃蒂——”

    “太迟了,”细小的声音悲伤地说。“他已经醒了。大布莱因已经醒了。他知道你们在这儿,而且他已经来了。”

    突然他们头顶射出两道明亮的橙色探照光,将空旷的摇篮全笼罩在夺目的亮光中,让阴影失去藏身之处。几百只鸽子被惊起,从高处的鸽巢中没头苍蝇似地向空中冲去、又俯冲下来。

    “等一下!”埃蒂大叫。“请等一下!”

    焦急间他甚至忘记揿下按键,但是这并没有丝毫区别,小布莱因照样回答了。“不行!我不能让他抓住我!我也不能让他杀了我!”

    通话机匣上的灯光暗淡下去,但片刻之后,命令与进入键同时亮起,这回的颜色不再是粉红,而是像烧红的铁煅一样滴血的鲜红。

    “你们是什么人?”怒吼的声音不仅从通话机匣传出,甚至从城市里每一个尚未报废的扩音喇叭里传出。挂在钢柱上的腐烂尸体在巨大的声波震动下开始摇晃,仿佛连死人都想逃离布莱因,如果他们能够的话。

    苏珊娜心惊肉跳地缩回轮椅里,手掌紧紧按住耳朵,欲尖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埃蒂感觉自己又重新跌回到十一岁经历的那种疯狂、近似幻觉的恐惧中。当时他和亨利站在鬼屋外面时把他吓得胆寒的不就是这个吼声?也许他早就意料到了?他不知道但是他真正体会到传说里的杰克顺着豆茎爬得太高、唤醒了吃人魔王之后的感受1注:在英国民间故事杰克和豆茎中,小男孩杰克顺着豆茎爬到天空却唤醒了吃人魔王,最后在魔王妻子的帮助下得以逃脱。。

    “你们怎么敢打扰我睡觉?立刻给我理由。否则立即丧命。”

    他也许可以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任由布莱因——大布莱因——像曾经对待阿迪斯一样(甚至更残忍地)处置他们;也许他应该被冻僵,任由童话故事中掉迸兔子洞的那种恐惧吞噬自己。但是正是先前说话的小布莱因给了他力量,那个孩子自己害怕得要命却仍然试图帮助他们。

    所以现在你必须自己帮助自己,他暗暗打定主意。是你把它吵醒,看在基督耶稣的分上,你得自己收拾残局。

    埃蒂伸出手再次揿下按键。“我叫埃蒂迪恩,旁边是我的妻子苏珊娜。我们”

    他转头看看苏珊娜,苏珊娜连忙点头示意让他继续。

    “我们沿着光束的路径寻找黑暗塔。我们还有另外两个同伴,蓟犁的罗兰和纽约的杰克。我们俩也来自纽约。如果你是——”他顿了一下,硬生生咽下大布莱因几个字。万一他说漏嘴,这个声音后面的智慧体绝对会明白他们刚刚听见了另一个声音;住在幽灵体内的另一个幽灵,可以这么说。

    苏珊娜双手做手势让他继续。

    “如果你是单轨火车布莱因呃我们希望能上你的火车。”

    他松开按键。很长时间没有一句回答,只有受惊的鸽群烦躁地扑扇翅膀。当布莱因再次开口时,他的声音只是从栅栏门上的通话机匣里传出,听上去几乎是人声。

    “不要考验我的耐心。所有通向外面的门都已经关闭。蓟犁也不复存在。枪侠一族早已死光。现在回答我的问题:你们是谁?这是你们最后一次机会。”

    话音一落,一道蓝白色的光束伴随嵫嵫声从天花板射下来,在苏珊娜轮椅左边不到五英尺的大理石地板上投下高尔夫球大小的光斑。青烟缓缓升起,夹杂着一股被雷电击中后的焦味。苏珊娜和埃蒂无语地交换了恐惧的眼神,接着埃蒂突然揿下按键。

    “你错了!我们的确来自纽约!我们从海滩上的门进来,就在几个星期以前!”

    “是真的!”苏珊娜也叫道。“我发誓。”

    沉默。长栅栏的另一端,布莱因粉色背脊微微拱起,车头窗户像透明的玻璃眼睛似地凝视着他们,睫毛一般的刮雨器狡猾地半睁半闭。

    “证明给我看。”布莱因最后说。

    “上帝啊,我怎么证明?”埃蒂问苏珊娜。

    “我也不知道。”

    埃蒂再揿下按键。“自由女神像!你有印象吗?”

    “继续。”布莱因听上去若有所思。

    “帝国大厦!纽约证券交易所!世界贸易中心!康尼岛的热狗肠!无线电城音乐大厅!东村——”

    布莱因打断了他难以置信的是,这次从对话器里传出来的竟然是约翰韦恩2注:约翰韦恩(johnwayne),美国电影演员,他把身强力壮和沉默寡言的牛仔和士兵的形象表演得栩栩如生。代表作红河,赤胆屠龙。招牌式的拖沓腔调。

    “好吧。朝圣者们。我相信了。”

    埃蒂和苏珊娜又困惑地对视一眼,稍许感到安慰。但是当布莱因开口时声音再次变得冷酷。

    “问我一个问题,纽约的埃蒂迪恩。而且最好是个好问题。”停顿片刻后布莱因补充道:“因为如果不是。你和你的女人就会丧命,无论是你们打哪儿来。”

    苏珊娜的视线从通话机匣移向埃蒂。“它到底在说什么?”她轻声问。

    埃蒂摇摇头。“我一点儿概念都没有。”

    28

    在杰克看来,盖舍把他拖进的房间就像装满精神病人的“民兵”1注:民兵(minuteman)导弹,美国于五十年代设计的一种导弹。导弹的发射井:部分像博物馆,部分像起居室,还有部分像嬉皮士的临时住所。抬头是拱起的圆顶天花板,脚下七十五到一百英尺深处是相似的圆形基座。垂直的霓虹灯管沿着墙壁挂了一圈,交替发出五颜六色的光:红、蓝、绿、黄、橙、粉和桃红。在发射井的顶部和底部——如果这里的确曾经是发射井的话——长灯管都汇聚起来编织出喧闹的彩虹结。

    房间就位于太空舱前面四分之三的地方,地板是铁丝网格,上面东一块西一块地铺着土耳其地毯(他后来才知道这些地毯实际上来自一处叫做喀什敏的领地)。镶黄铜的箱子、立式台灯或沙发椅的短腿压住地毯的每个角,否则地毯就会像挂在电风扇上的纸片一样被吹起来,因为从地下持续吹来阵阵暖风。上方也有一些通风管道,与他们走进来时地道里的通风管道一样,另一股风就从这些管道里吹出来,盘旋在头顶四、五英尺处。房间的另一端有一扇门,与他和盖舍进来的大门一模一样,杰克推测门的另一边就是与光束路径重合的地下走廊的延伸。

    房间里有六个人,四男两女,杰克琢磨他们大概就是戈嫘人的最高指挥部了——如果剩下的戈嫘人人数足够组成一个指挥部的话。他们中没一个年轻的,但也都正当盛年。他们好奇地望着杰克,杰克也好奇地看着他们。

    房间中王位—样大的椅子上坐着一个男人,看上去既像维京武士2注:维京人(viking),就是北欧海盗,生活在斯堪的纳维亚半岛,从公元八世纪到十一世纪一直侵扰欧洲沿海与英国岛屿。维京人个个身材魁梧,金发碧眼。,又像童话里的巨人,一条魁梧结实的大腿随意地搁在椅子扶手上。赤裸的上半身肌肉凸起,一边上臂上扎了一条银带,另一边肩上挂着一条刀鞘,脖子上还戴着一个形状奇怪的饰物。巨人下半身穿着紧身软皮马裤,裤腿塞进了高筒靴,一只靴子上面还缠着一条鹅黄围巾。污秽的金灰色长发披散到宽阔的后背中间,一对绿色的眼睛里蓄满好奇,就像一只上了年纪的雄猫,年龄累积了智慧,却尚未遗失敏锐与残酷。椅子背上拴了一根皮带,上面吊着一个模样非常古老的机关枪。

    杰克更加仔细地打量起维京人胸前的饰物,发现原来是一个棺材形状的玻璃盒,吊在一根银链上。玻璃盒里面装着一个微型的金色钟面,上面显示的时间是三点零五分。钟面下面挂着一个微型金色钟摆,来回摇晃。虽然头顶与脚下都有微弱的风声,杰克仍旧听见时针的滴答声。时针移动的速度比实际时间要快,而杰克丝毫不惊讶地发现它正在倒着走。

    他脑海中浮现出小飞侠3注:小飞侠(peterpan),世界著名儿童小说,由剧作家兼小说家巴里创作的小飞侠彼得潘首先于一九。四年在剧场演出,随后小说于一九一一年出版,其后小飞侠一直风靡全球。里面的那条总是追逐库克船长的鳄鱼,嘴角泛起一丝笑意。盖舍瞧在眼里,抬手作势要打,杰克连忙双手捂住脸向后一缩。

    滴答老人冲着盖舍摇摇手指,做了个滑稽的学校老师的手势。“现在,现在没必要那样,盖舍。”他说。

    盖舍立即放下手,脸色由刚刚愚蠢、愤怒带着点奸猾以及近乎世故的幽默完全转变成现在奴颜婢膝的谄媚。就像屋里其他人一样(包括杰克自己),盖舍根本没法太长时间不看滴答老人;即使他的视线转向别处也会无法幸免地很快被吸引回来。而杰克知道个中原因。滴答老人是这里惟一一个看上去完全生机勃勃、健康生动的人。

    “如果你说没必要,那就没必要,”盖舍回答,在他的视线转回到王位里的金发巨人之前,他还是瞥了一眼杰克。“不过他非常狡猾,滴答。非常狡猾,滴答。真的非常狡猾,就是他,如果你问我的意见,他绝对需要好好驯服!”

    “当我想问你的意见我就会问的,”滴答老人说。“现在关上门,盖舍——难道你生在谷仓里吗?”

    一个黑发女人尖声笑了起来,听上去就像乌鸦嘎嘎叫。滴答朝她微微瞥了一眼,她立即安静下来,低眉顺眼地盯着网格地板。

    盖舍拖他进来的门实际上是两扇,整个装置让杰克想起比较高智商的科幻电影里出现过的太空船的气锁。盖舍把两扇门都关上后转身向滴答伸出大拇指,滴答点点头,懒洋洋地伸出手,揿下安装在演讲台模样的摆设上的按键。藏在墙里的泵费力地运转,霓虹灯管明显暗淡下来。伴随着轻微的气流声,里层门上的圆形阀门旋转关闭。杰克猜想外层门上的阀门肯定也关上了,这里就像是个防空洞,毫无疑问。等泵停止运转,修长的霓虹灯管又重新发出耀眼夺目的虹光。

    “好了,”滴答愉快地说,双眼开始上下打量杰克。杰克清楚地感觉到正在被一个专家评估归档,这让他很不舒服。“非常安全,一切都很好。我们就像躺在地毯上的臭虫一样惬意,是不是,胡茨?”

    “是!”一个身穿黑西装的高个儿瘦子立即回答。他一直忍不住用手去挠脸上的一块红肿。

    “我把他带来的,”盖舍说。“我跟你说过,你可以相信我的,是不是?”

    “的确,”滴答回答。“了不起。我本来有些怀疑你最后能不能记住密码,但是——”

    那个黑发女人又嘎嘎笑了起来。滴答嘴角含笑地对她半转过身,在杰克还没来得及理解正在发生的事情——已经发生的事情——之前,她开始踉跄地后退几步,双眼惊愕、痛苦地突起,两手狂乱地抓向胸口一个古怪的鼓起,而这个鼓起一秒钟之前还不在那里。

    杰克意识到滴答老人就是在转身时出手,动作如此之快,比眨眼还要快。先前那把从滴答老人肩上挂着的刀鞘戳出来的细长白色匕首柄已经不见了。刀子现在出现在房间的另一端,正正地插在黑发女人的胸口里。现在连杰克都开始怀疑滴答拔刀、飞刀的神速即使是罗兰也比不上。

    其他人默默旁观。黑发女人趔趄地向滴答走过去,边粗声喘着气边伸手握住刀柄。她的臀部撞到一盏落地灯,那个叫胡茨的瘦高个儿赶忙冲过去扶住落地灯。滴答自己一动没动,他只是伸出一条腿悬荡在王位扶手上,懒洋洋地笑看着这个女人。

    一条地毯绊住她的脚,她向前跌过去。滴答再次展现出他神乎其神的速度。他迅速抽回荡在椅子扶手上的大腿,像活塞似地踢出去,正中黑发女人的胃部。她倏地向后飞出,鲜血从嘴里喷出来溅在家具上。她的身体重重地摔在墙上,滑下来,最终跌坐在墙角,下巴就垂在胸骨上。在杰克看来她就像是电影里正在背靠土墙午睡的墨西哥人。很难相信一眨眼工夫她就这么命丧黄泉。霓虹灯把她的头发映得半红半蓝,她的双眼里依然是临死前的愕然表情,直勾勾地盯着滴答老人。

    “我告诉过她不要笑,”滴答说,然后他的视线转向另一个体格魁梧、看上去像是长途卡车司机的红发女人“是不是,蒂丽?”

    “是,”蒂丽迅速回答,眼里的神采掺杂着恐惧与兴奋。她仿佛难以自抑地舔着嘴唇。“你的确说过,许多许多次。我敢指天发誓。”

    “是呀,”滴答回答。“把我的刀子拿回来,布兰登,记得重新放到我手上之前把那只母狗的脏血擦干净。”

    一个罗圈腿的矮个儿男人接到邀请似的一蹦一跳跑过去。刚开始刀子拔不出来,好像卡在了黑发女人的胸骨里。布兰登恐惧地扭头瞥了滴答一眼,然后开始更用力地拔刀。

    但是滴答仿佛已经忘记了布兰登和那个实际上把自己笑死的女人。一件比那个死人更让他感兴趣的东西吸引了他晶亮的绿色眸子。

    “到这儿来,小鬼,”他说。“我想好好看看你。”

    盖舍推了他一把,杰克踉跄地向前走去。如果不是滴答强壮的手臂扶住他的肩膀,他早就跌下去了。接着当滴答肯定杰克自己已经站稳时,他抬起男孩儿的左腕。原来是杰克的精工表引起了他的兴趣。

    “如果这个东西和我想的一样,那它肯定就是个预兆。”滴答说。“告诉我,孩子——你戴的这个西格尔是什么?”

    杰克丝毫不知道西格尔是什么东西,只好自求多福。“这是一块手表,但是已经不走了,滴答先生。”

    话音刚落胡茨就咯咯笑了起来,当滴答转身看他时,他慌忙伸手捂住嘴。片刻之后滴答重新看向杰克,阳光灿烂的微笑取代了刚刚的蹙眉。看着这个微笑你几乎要忘记房子另一边斜靠在墙角的是具尸体,而不是什么电影里午睡的墨西哥人。看着这个微笑你几乎要忘记眼前是一群疯子,而滴答老人恰恰是整个疯人院里最疯的一个。

    “手表,”滴答点点头。“哎,这个东西最有可能就是叫这个名字;毕竟除了时不时地看看4注:这里滴答老人利用了手表(watch)一词的同音异义,watch作为动词使用表示“看、注视”的意思。,人要手表又干什么呢?啊,布兰登?啊,蒂丽?啊,盖舍?”

    每个人都热情地附和。滴答老人赐给他们一个胜利的微笑,然后又转向杰克。但杰克发现这个微笑,无论是不是胜利的,仅仅延伸到滴答的绿眼下方就不再向上。这双眼睛自始至终没有改变:冷静、残酷、好奇。

    精工表现在显示的时间是七点九十一分——上午和下午——他伸出手指摸向精工表,还没来得及碰到水晶表盘的玻璃壳,就突然抽回手指。“告诉我,亲爱的孩子——这块‘手表’是不是又是你的鬼把戏?”

    “什么?噢!不,不,不是鬼把戏。”杰克自己伸出手指碰了碰表面。

    “这没有用的,如果它的设置正好符合你自己身体的频率。”滴答说道。他那种尖锐轻蔑的腔调像极了杰克的父亲,尤其是当他不愿意别人知道实际上他根本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的时候。滴答瞥了布兰登一眼,杰克明白他正在考虑委派这个罗圈腿矮个儿去充当试验品。接着滴答放弃了这个想法,重新攫住杰克的视线。“如果这玩意儿电着我,我的小朋友,你就会在三十秒内被你自己的身体闷死。”

    杰克艰难地咽了口口水,什么也没说。滴答再次伸出手指,这回允许手指碰到了精工表的表面。一瞬间,所有数字归零,接着又开始向前走。

    当他的手指触及表面时,滴答的眼睛痛苦地眯成细缝。片刻之后,眼角周围荡漾出一圈笑纹。这是杰克第一次看见他真心的笑意,猜想也许一部分是出自他认为自己勇气可嘉,但更多地只是出自惊叹与兴趣。

    “我能拥有它吗?”他近乎巴结地问杰克。“作为你的友好表示,可以这么说吗?我一直对钟表感兴趣,我亲爱的小朋友——就是这样。”

    “悉听尊便。”杰克立刻把手表从手腕上摘下来,放进滴答老人等待的掌心里。

    “他说话的腔调就像个文绉绉的绅士,是不是?”盖舍在一旁开心地说。“过去的人可会为了他这样的战利品付上很高的酬劳啊,滴答,他们会的。你瞧,我父亲——”

    “你父亲死的时候脓疮长了满脸,他的尸体连狗都不要吃,”滴答打断他。“现在给我闭嘴,你这个白痴。”

    盖舍起初有些愤怒随后一阵红潮在脸上腾起。他闭上嘴,坐回附近一张椅子里。

    与此同时,滴答把玩起精工表的松紧表带,一脸敬畏之情。他撑开表带,然后放手让表带弹回,又撑开,又放手让表带弹回。他把表带套在一束头发上,然后边大笑边松开表带夹紧头发。最后他把手腕伸进表带,把手表一直套在上臂。杰克觉得他这个纽约的纪念品套在那里十分古怪,但什么也没说。

    “太棒了!”滴答开心地大叫。“你从哪儿弄来这玩意儿的,小鬼?”

    “这是我父母亲送给我的生日礼物。”杰克回答。盖舍身体微微前倾,大概又想挑起报酬的话题。如果是这样的话,滴答严厉的脸色显然改变了他的想法。他决定三缄其口,坐了回去。

    “是嘛?”滴答抬起眉毛,大为惊讶。他发现了那个照亮表面的夜光按钮,就一直揿来揿去,弄得表盘上的夜光忽明忽暗。接着他又看向杰克,双眼眯成亮绿色的两道缝隙。“告诉我,小鬼——它用单极电路还是双极电路?”

    “两个都不用,”杰克回答。他并不知道没有明说他根本不明白这两个词的意思后来会给他带来无数麻烦。“它用的是镍铬电池,至少这点我很肯定。我从来不需要替换电池,而且很久以前就把说明小册子弄丢了。”

    滴答沉默地盯着他看了好长时间,杰克沮丧地意识到这个金发巨人正在判断他是否在取笑他。如果他认为杰克刚才的确是在嘲笑,那么他一路上受到的虐待与滴答老人将报复他的方式相比只不过如同挠痒痒。瞬间他非常想把滴答的思路引到其它方向——这是他此刻最想做的事。他开口说出他认为能够奏效的话。

    “他是你的祖父,对不对?”

    滴答询问地挑起眉毛,双手搭在杰克的双肩上,尽管不是非常用力,杰克仍旧能感到巨人的力道。如果滴答决定捏紧他的肩膀用力拉,杰克的锁骨肯定会像铅笔一样被抽出。如果他用力推,估计会折断他的后背。

    “谁是我的祖父,小鬼?”

    杰克的眼光再次被滴答老人巨石般的头颅和具有贵族气质的宽阔肩膀所吸引。他想起苏珊娜曾经说过的话:你看看他的个头,罗兰——他们一定是在他身上涂了一层油才能把他塞进机舱!

    “飞机里的那个人,大卫奎克。”

    滴答老人诧异地瞪大眼睛,然后仰头放声大笑起来,笑声回荡在圆形拱顶,余音绕梁。其他人也跟着紧张地笑起来,但没一个人敢发出声音尤其在刚刚目睹黑发女人的遭遇之后。

    “无论你是谁,无论你从哪里来,孩子,你是老滴答这么多年来碰到过的最聪明的家伙。奎克不是我的祖父,他是我的曾祖父,不过你猜得差不离——你说呢,盖舍,亲爱的兄弟?”

    “哎,”盖舍应答道。“他很聪明,说得没错,我早告诉过你。可也非常狡猾。”

    “是的,”滴答老人若有所思地回答,同时他的手捏紧杰克的肩膀,把这个男孩儿拉近到他英俊、疯狂又挂着微笑的脸旁。“我能看出他很狡猾。这全写在他的眼睛里。但是我们有办法对付,不是吗,盖舍?”

    他不是在对盖舍说话,杰克意识到。是对我在说。他认为他正在催眠我也许确实如此。

    “哎。”盖舍叹了口气。

    杰克感觉自己几乎要陶醉在这对深邃的绿色眼眸中。尽管滴答老人抓得他并不特别紧,他还是感觉透不过气来。他聚集了所有力气试图摆脱这个金发巨人对自己的控制,不自觉地脱口说出瞬间迸入脑海的字词。

    “珀斯老爷就这样跌下,大地轰隆,随之颤动。”

    这句话就像一记重拳迎面打在滴答脸上。他猛地抽身后退,绿眼眯成细缝,紧紧捏住杰克的肩膀。“你说什么?你从哪儿听来的?”

    “一只小鸟儿告诉我的。”杰克有些轻慢地回答。片刻间,他的身体飞到了房间另一头。

    如果他的头砸到墙上,他肯定要么已经昏过去、要么就已经丧命。幸好他只是屁股撞墙,弹起后落到了一堆铁丝网格上。他东倒西歪地转过头四下张望,发现与自己面对面的正是那个并非在午睡的黑发女人。他惊呼出声,连忙手脚并用地向一旁爬去。此时胡茨在他胸口补了一脚,他立刻仰面躺在了地上,喘着气、直勾勾地盯着上方霓虹灯管汇聚织成的彩虹扣。片刻,滴答的脸填满他的上方视线。他的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双颊红晕,双眼溢满恐惧,脖子上挂的棺材形状的玻璃饰物就在杰克眼睛的正上方,挂在银链上来回悬荡,仿佛在模仿迷你古董钟的钟摆。

    “盖舍说得没错,”他边说边揪起杰克的衬衫把他拉起身。“你很狡猾。但是你可别想在我面前耍把戏,小鬼。永远别想在我面前耍把戏。你有没有听说火爆脾气的人?好吧,我就是最火爆的一个。假如我不是让他们永远闭嘴了的话,有几千个人能够为你证明这一点。如果你再敢向我提起珀斯老爷再有那么一次我就会掀开你的头盖骨、吃光你的脑子。在戈嫘人的地盘,我可不想听见这个倒霉的传说。你明白了吗?”

    他把杰克当做一块破布似地猛烈摇晃。这个男孩儿忍不住哭了起来。

    “明白了吗?”

    “明—明—明白了。”

    “很好。”他把杰克放在他的脚上。杰克虚弱得几乎站不稳,一边摇晃一边擦拭不断涌出的眼泪,抹得脸上全是泥迹,黑乎乎的看上去就像睫毛膏。“现在,小家伙,我们来段问答对话。我来问问题,你来回答。你听懂了吗?”

    杰克没有回答,眼睛盯着围绕大厅的通气管末端的一个通风口。

    滴答伸出两根手指,捏住他的鼻子恶毒地拧了一下。“你听懂我说的了吗?”

    “听懂了!”杰克大叫起来,蓄满疼痛与恐惧的泪眼重新转回滴答的脸上。他想回头再看看那块通风口,非常想证实他刚刚所见并非是他惊吓过度的大脑产生的幻觉,但是他不敢。他害怕别人——滴答老人自己,比方说——也会顺着他的视线然后发现他刚刚所见的。

    “很好。”滴答牵着杰克的鼻子回到他的王位上,坐下,一条腿又翘在椅子扶手上。“那么就让咱们好好聊聊。我们就从你的名字开始,好吗?你叫什么名字呢,小鬼?”

    “杰克钱伯斯。”他的鼻子被捏住,只能发出嗡嗡的模糊鼻音。

    “你是不是瞎戏,杰克钱伯斯?”

    一开始杰克以为这是问他是不是盲人的特殊问法但是当然他们都看得出他眼睛没瞎。“我不懂什么——”

    滴答捏住他的鼻子前后摇晃他。“瞎戏!瞎戏!别再跟我耍花招,小鬼!”

    “我不懂——”杰克开口,与此同时他瞄见挂在椅背上的那把老式机关枪,再次想起那架坠毁的福克-沃尔夫战斗机。一块块记忆在他脑海中拼凑成形。“不是——我不是纳粹。我是美国人。所有这一切在我出生以前很久就结束了!”

    滴答松开杰克的鼻子,鼻血立刻流下来。“你早该这样回答我,就不会受这么多痛苦了,杰克钱伯斯但是至少现在你已经明白我们这里的规矩了,对不对?”

    杰克点点头。

    “哎,很好!我们就从简单的问题开始。”

    杰克的眼神又瞟向那处通风口。他刚才看见的东西还在那儿,不是他的想像。两只镶金边的眼睛正躲在铬合金的通风网格后面。

    奥伊。

    滴答一巴掌扇上杰克的脸,杰克向后面盖舍的方向跌过去,盖舍立刻又跟着补了一脚。“现在是上课时间,亲爱的,”盖舍轻声说。“别走神!千万别走神!”

    “我和你说话的时候要看着我,”滴答说。“我要你尊重我,杰克钱伯斯,否则我就要你的小命。”

    “是。”

    滴答的绿眼睛闪着危险的光。“是什么?”

    杰克努力把一堆问号和突然升起的希望抛在脑后,急忙搜寻答案。浮现出脑海的居然是他自己的成长摇篮换句话说,派珀中学。“是,先生?”

    滴答微笑起来。“这是个非常好的开头,孩子,”他边说边把手撑在大腿上前倾过来。“下一个什么是美国人?”

    杰克开始解释,同时用尽全力抑制自己不再向通风口方向瞥去。

    29

    罗兰把手枪塞回枪套,两只手放在圆形阀门上用力旋转。阀门纹丝不动。他倒也不是没预料到,可现在面临的问题就严峻了。

    奥伊站在他的左脚边,焦急地仰着头等待罗兰开门,等待冲进去解救杰克。枪侠但愿一切能这么简单。他们站在外面等里面的人出来肯定不行;这样的话也许要等上几个小时甚至几天之后屋内的戈嫘人才会想到再次使用这个出口。枪侠在外面等待的当儿,说不定盖舍和他的朋友正在考虑活活剥掉杰克的皮。

    他凑近铁门,但是什么也听不见。他对此也并不意外。很久以前他就见识过这种门——你不能用枪打断门锁,你也绝对无法听见里面的动静。也许只有一扇门;也许会有面对面两扇,中间隔着真空层。但是某个地方一定会有按键能够启动铁门中央的阀门开锁。如果杰克能够着那个按键,一切就好办了。

    罗兰明白他并不完全属于这个卡-泰特;他猜甚至奥伊都比他更清楚这个联盟的核心秘密(他怀疑这头貉獭在地道跟踪杰克时依赖的并不完全是嗅觉,毕竟那里的污水一直在流动)。但无论如何,在杰克试图进入这个世界的过程中他的确帮上了忙。他当时能够看见而当杰克努力寻找掉地的钥匙时,他能够发出讯息。

    但是这回如果要再发出讯息,他必须非常小心。最好的情况是戈嫘人意识到有些不对劲。最坏的情况则是杰克错误地理解了罗兰的讯息而做出什么傻事。

    但是如果他能看见

    罗兰闭上双眼,将所有精神集中到杰克身上。他想着男孩的眼睛,然后把他的卡送了进去。

    起初什么也看不见,可最后终于出现了一些影像。那是一张脸,金灰色长发披散在脸庞四周,绿色的眼睛在深陷的眼眶里熠熠发光,就像山洞里的点点火光。罗兰立刻意识到这就是滴答老人,死在飞机里的巨人是他的祖先——这个事实很有意思,但对现在的局面没有任何实际价值。他想越过滴答老人看看屋内的其它部分和其他人。

    “杰克。”奥伊轻声叫了一下,仿佛提醒罗兰现在打瞌睡不是时候也不是地方。

    “嘘。”枪侠回答,并没有睁开眼睛。

    但是没有用。他看见的景象都很模糊,大概因为杰克的所有注意力都完全放在了滴答老人身上;其他人、其它事物都像从杰克眼角瞄到的裹着灰雾的影子。

    罗兰睁开眼,左拳轻轻砸在了摊开的右掌掌心。他知道能再努力、看得更多但那样可能会让杰克知道他的存在。这就会有危险。盖舍肯定会嗅出蛛丝马迹,而即使他没有,滴答老人也会发现。

    他抬头看了看上面狭窄的通风管,又低头看了看奥伊。很多次他都想知道奥伊到底多聪明;现在看起来他马上就会找到答案了。

    罗兰伸出健全的左手,手指滑进最靠近舱口的那个通风网格的钢条间,用力一拉。网格脱落,同时落下一阵灰尘和一些干青苔。上面的洞对一个成年人来说太小了但是一头貉獭正好能钻进去。他放下网格,抱起奥伊,在它耳边低声说。

    “去看看回来。你明白了吗?不要让他们看见你。只是过去看看,然后就回来。”

    奥伊凝视着他的眼睛,什么也没说,甚至没有提起杰克的名字。罗兰一点儿不知道他是否明白,但是这当口花时间沉思已经无济于事。他把奥伊放进管道口。这头貉獭嗅了嗅干青苔屑,轻轻打了个喷嚏,然后蜷在那儿。管道里的风把他光滑的长毛吹得波纹阵阵,他只是圆睁着奇怪的大眼睛疑惑地盯着罗兰。

    “过去看看,然后回来。”罗兰轻声重复了一遍。话音落下,奥伊缩回爪子、脚掌着地,慢慢地消失在阴影中。

    罗兰再次拔出枪,做了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原地等候。

    不到三分钟奥伊就回来了。罗兰把它抱出通风管,放回地上。奥伊伸长脖子仰头看看他。“多少人,奥伊?”罗兰问道。“你看见多少人?”

    很长一会儿他以为这头貉獭除了继续紧张地盯着他,不再会有其他任何动作。但是紧接着,奥伊抬起右爪悬在空中,盯着自己的爪子看了片刻,仿佛在努力回忆什么。最后它开始轻拍地板。

    一二三四。停顿。然后又伸出爪子轻轻地敲了两下,又短又轻:五、六。奥伊停了下来,垂下头,像个正在冥思苦想超级难题的孩子,然后他的爪子在地上最后敲了一下,同时抬头看着罗兰叫道。“杰克!”

    六个戈嫘人还有杰克。

    罗兰抱起奥伊,轻轻抚摸。“很好!”他在奥伊耳边轻声赞扬。事实上他已经快被惊喜与感激淹没。他的确抱了一线希望,但是如此仔细的回答还是令他无比惊喜,而且它对于数字的精确性几乎没有怀疑。“好孩子!”

    “奥伊!杰克!”

    是的,杰克。杰克的确是个问题。他对杰克许下了诺言,无论如何都要兑现。

    枪侠以他独特的方式开始思考——这种方式结合了朴素的实用主义和狂野的直觉,而后者大概传自他乖僻的祖母,疯婆黛卓。这么多年来他的族人纷纷死去,可正是他的祖母让他一直活了下来。现在他也要依赖这点让杰克活下去。

    他又抱起奥伊,心里知道杰克也许能获救——也许——但是这头貉獭几乎肯定会丧命。他凑近奥伊倒竖的耳朵说了几个简单的词儿,重复了许多遍。最终他把奥伊重新放回通风管。“好孩子,”他轻声说。“现在去吧。完成任务。我的心和你在一起。”

    “奥伊!心!杰克!”貉獭轻声回答之后就匆匆消失在黑暗中。

    罗兰等待地狱之门的开启。

    30

    问我一个问题,纽约的埃蒂迪恩。而且最好是个好问题因为如果不是,你和你的女人就会丧命,无论你们从哪儿来。

    亲爱的上帝,你对此会如何作答?

    深红色的灯暗淡下去,粉红色的那盏再度亮起。“快点儿,”小布莱因轻声催促道。“他比以前任何时候都生气快点儿,否则他会杀了你们!”

    埃蒂隐约可以感到头顶受惊的鸽群还在漫无目的地绕着摇篮打转,其中一些一头撞上石柱,旋即跌落摔死。

    “它想要什么?”苏珊娜冲着传出小布莱因声音的扬声器轻声问道。“看在上帝的分上,它到底想要什么?”

    没有回答。埃蒂感觉到他们起初也许有过的一些优雅正在流失。汗已经顺着脸颊流到了脖颈,同时他大拇指按下说话收听键,用一种近乎癫狂的轻快声调说道。

    问我一个问题。

    “那么——布莱因!这几年你去哪儿了?我猜你很久没有跑东南线路了吧,啊?有什么原因吗?身体不好吗?”

    除了鸽群啪啪的翅膀声,一片寂静。在他的脑海中他又看见阿迪斯双颊熔化,舌头着火,绝望地尖叫。颈后的汗毛一簇簇倒竖起来。恐惧?还是电流聚集?

    快点儿他比以前任何时候都生气。

    “你是谁造的?”埃蒂发疯似的问道,心想:但愿我知道这个该死的玩意儿到底想要什么!“想聊聊那个吗?是不是戈嫘人?不对也许是中古先人,是吗?或者是”

    他声音减弱。此时他能够感觉布莱因的沉默就像巨石一样压在他的身上,仿佛一只摸过来的手。

    “你想要什么?”他控制不住地大吼。“见鬼的你到底想听什么?”

    没有回答——但是通话机匣上的按键现在开始闪烁出愤怒的深红色。埃蒂知道他们马上就没有时间了,他甚至能够听见附近传来低沉的嗡嗡声——发电机启动的声音——而且他不相信这只是他的幻听,尽管他拼命想这样说服自己。

    “布莱因!”苏珊娜突然叫道。“布莱因,你听见我说话吗?”

    还是没有回答埃蒂已经感觉到空气中蓄满了电流,就像水龙头下的碗已经蓄满了水。他感觉每吸一口气,电流就在鼻孔里噼啪作响;甚至空气都在颤动,就像无数愤怒的小虫向他爬来。

    “布莱因。我倒有一个问题,一个确实不错的问题!听好了!”她闭上双眼,手指不停揉搓太阳穴,然后睁开眼睛。“‘有一样东西呃什么都不是,却有名有姓。它有时高有时矮’”她突然打住,瞪大眼睛焦虑地望向埃蒂。“帮帮我!我记不得其余的怎么说了!”

    埃蒂只是愣愣地看着她,就好像她已经疯了似的。看在上帝的分上,她到底在说什么?刹那问,他明白过来。一切都讲得通了。谜语的其余部分就像最后两块拼图一般清晰地跳进他的脑海。他再次凑近扬声器。

    “‘它和我们说话,和我们运动,一同做每个游戏。’它是什么?这就是我们的问题,布莱因——它是什么?”

    红光从钻石形数字矩阵下方的命令与进入键上消失。然后就是无尽的寂静但是埃蒂发现那种电流爬上皮肤的感觉渐渐衰退。

    “当然是影子。”布莱因最终给出答案。“这个很容易但是还不赖。一点儿都不赖。”

    扬声器里传出的声音带上了人类思考时的腔调而且还有其他一些什么,愉快?渴望?埃蒂自己也说不清,但是他真的发现声音里有一些东西与小布莱因相似。他还知道一点:苏珊娜救了他俩的命,至少暂时。他弯下腰,在她湿冷的眉间印下一吻。

    “你们还知道更多谜语吗?”布莱因问。

    “是的,很多。”苏珊娜立即回答。“我们的伙伴,杰克,有一本书上全是谜语。”

    “来自纽约吗?”布莱因问。现在他的音调已经非常清晰,至少在埃蒂听来是如此。布莱因也许是一台机器,但是埃蒂曾经做了六年的瘾君子,所以他一听到这种上瘾的渴望就绝对能准确地辨认出来。

    “来自纽约,没错儿,”他回答。“但是杰克被绑架了。一个叫盖舍的家伙把他劫走了。”

    没有回答这时微弱的粉色按键再次亮起。“目前很好,”小布莱因轻声说。“但是你们必须小心他很狡猾”

    红灯立刻亮起。

    “你们谁在说话?”布莱因的声音非常冷酷而且——埃蒂可以发誓——疑心很重。

    他看了看苏珊娜,苏珊娜瞪大眼睛回看向他,惊恐的模样就像听到床底下有什么东西在动的小姑娘。

    “是我清了清嗓子,布莱因,”埃蒂回答。他咽了口口水,抬起胳膊擦掉额头上的汗。“我他妈的,不怕羞老实说,我现在害怕得要死。”

    “你非常明智。你说的那些谜语——是不是都很蠢?千万别用愚蠢的谜语来考验我的耐心。”

    “大多都很巧妙。”苏珊娜回答,同时紧张地望望埃蒂。

    “你说谎。你根本不知道这些谜语是否巧妙。”

    “你怎么能说——”

    “声音分析。摩擦模式、双元音重音模式都为判断真假提供了可靠系数。预测可靠性百分之九十七。上下浮动零点五个百分点。”声音沉默了片刻,等它再次开口,声音里带上了埃蒂非常熟悉的拖腔,充满危险。那是汉佛莱鲍嘉1注:汉佛莱鲍嘉(humphreybogart),美国著名电影演员,凭借在著名影片卡萨布兰卡中的出色表演获得了一九四三年奥斯卡最佳男主角奖。的声音。“我建议你还是别说你不知道的东西,甜心。上一个试图在我面前说谎的人最后的归宿在寄河河底,惟一的遗物是一双牛仔靴。”

    “上帝,”埃蒂说。“我们一路跋涉四百多里路只为了一见电脑版的瑞奇利托2注:瑞奇利托(richlittle),美国著名喜剧明星,擅长模仿和单人表演。。你怎么能同时模仿约翰韦恩和汉弗莱鲍嘉,布莱因?我们世界里的人?”

    沉默。

    “好吧,你不想回答这个问题。那么试试下一个——如果你想要的是谜语,你为什么不直接说?”

    还是沉默,但是埃蒂发现他实际上也不需要答案。布莱因喜欢谜语,所以他就问他们要一个。苏珊娜解决了这个问题。埃蒂心里猜想假如她没成功,他们俩现在就会像两大块家庭装木炭,躺在剌德摇篮的地上。

    “布莱因?”苏珊娜忧虑地问。还是没有回答。“布莱因,你还在吗?”

    “是的。再给我说一个。”

    “什么时候门不是门?”埃蒂问。

    “当它是个罐子的时候。如果你们真想让我带你们去什么地方。你们可得发挥得更好。你们能想出更好的吗?”

    “如果罗兰在这儿,我们一定能,”苏珊娜说。“且不管杰克书里的谜语有多好,罗兰就知道几百条——事实上他小时候专门学习过。”话音刚落她发现自己根本没办法想像罗兰小时候的模样。“你会带我们去吗,布莱因?”

    “也许会。”布莱因回答,埃蒂相当肯定一股模糊的残酷从声音中滑过。“但是你们必须先让我素数发动。而且我是倒着素数发动的。”

    “什么意思?”埃蒂的视线越过栅栏,落在布莱因光滑的粉色流线型车背上。但布莱因没有回答,也没有回答其它问题。明亮的橙色灯还亮着,但是大布莱因与小布莱因好像全都再次休眠。但是埃蒂心里明白,布莱因醒了。布莱因正在看着他们。布莱因正在监听他们的摩擦模式与双元音重音。

    他看看苏珊娜。

    “你们必须先让我启动起来,而且我是倒着启动的,”他阴沉地说。“又是个谜语,对不对?”

    “当然。”她看看布莱因的三角形窗户,它与半睁半闭的眼睛如此相像。她拉近埃蒂,在他耳边低语道。“它疯了,埃蒂——精神分裂、偏执妄想,也许还产生幻觉。”

    “这还用说!”他轻声回答。“我们这儿碰上的是个发疯的天才,喜欢猜谜语,住在电脑控制的单轨火车里,跑起来超过风速。欢迎光临飞越疯人院3注:飞越疯人院)(oneflewoverthecuckoo-snest),一九七五年美国联美公司出品的电影,获得第四十八届奥斯卡奖的五项大奖。幻想版。”

    “你知不知道答案是什么?”

    埃蒂摇摇头。“你呢?”

    “有一点儿线索,不过藏在脑子深处。也许不对。我一直在想罗兰说过的:好的谜语总是说得通也解得开,就像魔术一样。”

    “误导。”

    她点点头。“再开一枪,埃蒂——告诉他们我们还在这儿。”

    “好。只要我们能肯定他们还在那儿。”

    “你觉得他们还在吗,埃蒂?”

    埃蒂已经开始向外走,他既没停下也没回头地回答。“我不知道——估计这条谜语连布莱因都没法儿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