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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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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他还记得十几年前在南郊的一幕:装载活羊的闷罐小车沿着专用铁路驶拢了那个肉联厂的专用车站,车停后很快有人拉开了一扇扇铁门。于是,一群群懵然无知的羊群便自动拥出车厢。在另外一些人的轰赶下顺着一条铁栅栏住的通道奔向一个宽大的仓库——它们在那里顶多只待上一夜,然后便被送去顺序加以宰杀。

    80年代中期出现了一个文笔优美的作家叫阿城,曾写过一篇传诵一时的散文,讲在城北德胜门外看到从口外一路轰赶来也是供人宰杀的羊群,当想到那些羊竟然是自己把一身肉从几百里外不劳人类耗费运输工具而迢迢地运至屠场,不禁悲从中来,怆然深思。

    但他十几年前目睹到那些羊群时,却全然没有悲怆的联想。他的阿姐、姐夫屈晋勇、侄儿屈嘹和侄女蒋飒,也一定没有。他们看到那景象甚至于非常快活。

    城北的那些“走羊”也许会被分散地用老式方法非常残忍地被宰杀掉,城南的这些“车羊”却是用现代化的手段,吊起来按顺序先被电击失去知觉,然后才被“科学地”、非常“羊道”地肢解他随阿姐和勇哥参观那肉联厂的屠宰车间时很为新时代的技术进步而自豪。

    他们高兴,究其实,当然还并不是为了肉羊的丰收或屠宰技术的进步,而是因为经过“文化大革命”中连续数年、充满奔波与不安的生活之后,阿姐一家终于又回到了北京。

    在部队那个文工团里,鞠琴、常延茂两口子,还有屈晋勇,原是很本分的成员。但在令人难以把握又难以逃避的政治风浪中,他们在所谓“五一三”事件中,都站错了队。所谓“五一三”事件,就是1967年5月13日,军队中的一部分文工团成员在北京展览馆剧场演出萧华将军作词的长征组歌大型演唱会,而另一部分文工团成员在据说是萧华将军本人的暗示或至少是默许下去冲击了演出现场,不让他们演成,双方结果酿成了武斗。那一场部队文艺团体内部两派群众组织的冲突,很快由当时的林彪副主席和江青等“中央文化革命小组”的成员做出了裁决,他们判定演出的一方为“三军无产阶级革命派”冲击演出的一方为被“一小撮坏人”操纵的犯错误者。这样,不久后鞠琴一家和勇哥一家便相继被文工团下放,鞠琴一家去了江西,鞠琴和常延茂都分配在南昌一个部队机关的宣传部当干事,勇哥被一家伙下放到了海南岛生产建设兵团,倒是给了他一个兵团文艺宣传队副队长的职务,阿姐便在兵团下属的一个技术学校里教书。阿姐不能适应海南岛的生活,心理上总不能跟离开大陆的四面环海的岛地认同,便一再要求勇哥想办法调离海南岛,回到大陆上去——哪儿都行,只要别一躺下睡觉便总感觉屋子外头四面都是茫茫海水后来想方设法托关系,总算调到了湛江,又转到肇庆。在肇庆时,他们万没想到林彪自己构成了一个“九一三”事件,林仓皇出逃,同老婆儿子摔死在蒙古温都尔汗,林的那些亲信,黄永胜啦,吴法宪啦全成了罪人。这样,当年林和其亲信所支持的“三军无产阶级革命派”便不香了,而萧华将军却又复出,因此当年“五一三”事件中冲击演出的一派,其罪名也便不再成立,这样,因“五一三”事件站错了队而被下放的文工团员们,便纷纷要求“平反”要求返京,鞠琴一家没等“四人帮”倒台便回到了北京“四人帮”一倒,勇哥阿姐他们努力地争取,鞠琴常延茂鼎力相助,这样,在十几年前的那个初秋,他们终于也如愿以偿。

    勇哥回到北京,是用了“复员”的方式,这样当然就不是回到文工团去重操红氍毹上的旧业,而是分到了二商局下属的肉联厂,安排为工会主席。阿姐便相应安排到二商局所属的一个食品研究所。

    他记得,刚回到北京,在南郊的肉联厂里,阿姐一家暂时住在一间不足15平方米的平房里,运回来的许多家具箱笼都仍然用棕绳草绳捆扎着,阿姐、勇哥和刚过10岁的飒飒合睡一张临时借来的大木床,大木床一侧刚好可以竖放一个长条柜,已经14岁的嘹嘹晚上便到那上面睡觉。余下的空间因为毕竟要居家过日子呈现出一片混乱的景象。屋子外头有个临时搭就的小厨房。因为是肉联厂,又在郊外,所以蚊蝇格外多。他记得他头一回去看望落下脚的阿姐一家时,被那屋里屋外成团舞动的苍蝇吓了一跳,阿姐每在屋外炒好一盘菜,端到屋里的小桌上,勇哥都要立即盖上一张报纸,就那样揭开报纸吃饭时,菜里还是免不了要落着几个被热油烫死的苍蝇。他面对那个情境觉得难以下咽,但阿姐一家却都吃得津津有味——不管怎么说他们吃的是北京饭了!

    他记得,鞠琴约他们去看部队文工团的新演出——鞠琴和常延茂也没回到部队文工团,而是到了一个地方的文工团,鞠琴参与组建合唱队,常延茂作行政工作,但鞠琴同原文工团联系很密切,所以手里常有大把原文工团演出的入场券——演出的地点不是别处,仍是那北京展览馆剧场,而演出的节目也并非什么新的创作,仍是那萧华的长征组歌。他注意到,在观看演出的过程中,连平日最不把内心活动反映到脸上的常延茂,以及似乎泪腺里从无泪水的勇哥,脸上竟然也明白地写出了沧桑之叹,眼眶里竟然也亮起了晶莹之物,阿姐也在唏嘘,最能以乐乐呵呵化解一切的鞠琴也眯着眼睛陷入了必定是沉重的思绪是呀,将近10年的下放,始于斯,终于斯,绕了一圈,还是这个“组歌”人生怎么如此奇诡?

    2

    但刚从南方返回北京的阿姐,即便暂时落脚在那么个地方,仍是心情大畅的。

    阿姐甚至认为跑到肉联厂最南端的内部车站,看火车御羊,也是一大快乐。他记得,几乎他每一回去阿姐那里,只要有运羊的火车来,阿姐勇哥便总招呼上他,带着嘹嘹和飒飒,去看闷罐子车下羊。

    确颇壮观。一定比阿城在德胜门所见到的羊群不仅数目多而且更密聚。有的羊在闷罐车里大概因吸氧不足已近乎昏迷,一下车便四蹄不稳打上了趔趄,而另一些羊大概不畏艰难生性强悍,一下车便四蹄高扬乱跑起来,一些轰羊的工人便不得不扬着鞭子驱赶那些迟慢的羊、管束那些逸出通道的羊,这时嘹嘹和飒飒便进入最亢奋的状态,他们手中各持一根长长的柳条,跳跃着,跑动着,尖叫着,游弋着,为轰羊的工人助威——也同时添乱。因为有的羊本是温驯地在往栅栏拦出的通道里跑,他们一吆喝,反倒慌张地逸出了应在的行列但寥寥的几个轰羊工人对两个孩子的助威虽不甚欢迎,倒也并不反感。阿姐在那景象前面便咧开嘴笑,也不顾羊蹄掀起的昏黄沙尘——她笑,显然并不是为了羊群,而是为了她的两个孩子,从她的笑容中可以看出:她欣慰于自己总算把生于北京的儿女又带回了北京

    阿姐他们一家下放时,嘹嘹已能欢蹦乱跳,他见到已成为少年的嘹嘹那样奔跑着赶羊,并不觉得奇怪,而嘹嘹在奔跑中也不时朝他投过亲切的一瞥,仿佛要格外向小舅显示出回到北京的快乐;飒飒却不然了,阿姐他们南下时飒飒还是个完全不省事的、瘦小得可以装进旅行袋拎着走的小丫头。她对小舅根本没有留下印象,而重逢后他对她也完全感到陌生,令他无比惊异的是虽然长高变大,却依然显得干瘦精黑的飒飒,在挥舞柳树枝轰赶羊群时竟比嘹嘹还要冲动激烈。她头发稀薄焦黄,在脑后结扎出两根细细的短辫,一点儿没有她妈妈少女时期头发乌黑丰茂乃至获得“小辫”绰号那样的丰采。她的胳膊和腿杆也显得过分细长,惟有那“崩儿头”下深眼窝里的一双大眼睛,焕发出阿姐青春期特有的炯炯神韵;他至今记得飒飒在那火车站轰羊的情景:简陋的连衣裙在跑动中紧裹在她身上、大腿上,敞开的毛线外套下摆闪动着,她额上汗津津的,嘴里不断发出用粤语呼出的尖叫,在兴奋的东拦西截的跑动中使劲地舞动手中的柳枝,一只鞋跑丢了,便爽性甩掉另一只鞋,光脚在那沙石地上跑,而她做这件事时,眼光只盯着羊,没有一次朝他,或阿姐、勇哥站立的地方瞥视过一个女孩子,怎么会比男孩更乐此不疲?他对外甥女飒飒的这种惊异感一直保持到今天。

    3

    其实阿姐本身可谓“百废待举”——首先他们连正式的宿舍还没分到;两个孩子虽然总算进入了附近的小学插班就读,但因户口未正式落定,也只能算是借读;阿姐本是学农业机械的,食品研究所的技术工作与她的专业并不对口但也许是感到前面的一切都充满希望吧,阿姐不仅生气勃勃地张罗着自己家的事,还生出了管闲事的雅兴。

    他记得那一天去看阿姐,勇哥没下班,嘹嘹飒飒也没放学,阿姐却早已回到家中,一边招呼进屋的他坐下一同折豆角,一边对他说:“喂,你那些老同学里,有没有还没有结婚的?我们所有个老姑娘,跟我特别亲热,我想她也实在该嫁人了”

    接着便絮絮地讲起了那老姑娘的种种情况。

    一开头他没听进去。他只是望着阿姐,心里无限感慨。阿姐明显老了,南方的气候水土使她本已偏黑的肤色更加黝黑,眼角的鱼尾十分明显,脸上的肌肉虽然仍很饱满结实没有松弛下落,却已减去了原有的红晕。但生活的这一良性转折明显恢复了阿姐心中仍潴留着的可贵热情他回想起阿姐上大学期间寒暑假常带许多外地同学到家里留宿,有一晚一个福建籍的小个子同学半夜里滚到她怀里,嗲声嗲气地叫:“盈波,我肚子哟,肚子疼哟”阿姐便给她揉肚子,又给她找药吃

    “喂,你听清了吗?你倒是说呀,怎么样,你老同学里,有没有还没结婚的、合适的”

    阿姐催促着他,他便只好再请她重讲那老姑娘的情况。原来那老姑娘乃将军之女,原是最令人羡慕的家庭出身,本不至于快30岁了还未嫁人,自然是由于乃父“文革”中受到冲击,她受到株连,才一下子沦落到生活底层,在农村插队多年,直到最近才随着父亲的起复,回了城,并进了那个食品研究所不错,她淳朴、善良、能够吃苦耐劳、懂得珍惜真情,但,他不得不提醒阿姐:“她家里很快会恢复到‘文革’前的状态,也就是说,她很快便会成为许多男子追逐的名门之女,她那自视高贵的意识,也许没有多久便会恢复而我的老同学里,没结婚的,你想那家庭情况好得了么?本身又无非是些中学教师一类的清寒职业,年龄也比她要大上许多。总之,门不当户不对的,介绍给她,合适么?”

    “有什么不合适?难道找对象,谈恋爱,结婚,要考虑那么许多么?”阿姐闪动着一双眸子依然油黑的眼睛,反驳说:“只要两个人见了面,碰撞出了感情,那就行了么!”

    他记得,阿姐这句话一出来,他心中便似有一道清纯的溪流潺潺淌过,不由得又回想起许多年前阿姐同达野哥在他家那间屋子里倚在五斗橱旁对视的一幕

    “她还挑什么呢?你要晓得,她可一点儿不漂亮,不过是干干净净、壮壮实实的罢了她也实在等不得了,该嫁人,自己成家了”

    阿姐在继续议论,不知怎么的,他头脑中又闪回了当年在北京旧火车站月台上,阿姐同勇哥对望的一景

    他被阿姐说动了,将老同学中仍未成家而又仍能联系上的排了排队,很自然地,便挑出了一个胥保罗来——那是初中、高中六年都在一起的同窗,后来又是同行,现在胥保罗仍在中学里当语文教师。

    “啊哟,他呀!”阿姐笑出了声来。“不就是那个爱弹什么麻雀儿的吗?他怎么会还没结婚呢?他可比你漂亮,比你帅,比你多才多艺哩!”

    他便把胥保罗的情况扼要地介绍一番,末了强调说:“尽管他父亲是个虔诚——甚而可以说是顽固——的有神论者,可我敢保证胥保罗本人早已自我改造成了一个坚定的——比你我坚定万分——的无神论者,一个信仰共产主义的理想主义者我可以把他约到你这儿来,先会一次,你看一看,聊一聊,如果觉得有几分把握,再把他介绍给你们那个老姑娘,如何?只是,你跟他聊什么都行,可千万别提那个钢琴曲,不是叫麻雀儿,是叫麻雀之歌,那曲子可给他带来了影响一生的麻烦,是他心上未必已经完全愈合了的伤痕”

    过些天,他果然把胥保罗带到阿姐那里去了。胥保罗那天穿戴得很整齐,新理了发,把胡须剃得干干净净,但仍然显得比实际年龄要大一些。胥保罗心里如何想不好猜测,但他对阿姐一家临时凑合的蹩脚居住条件,没有显露出丝毫的鄙夷、困惑或好奇,他该问的问,不该涉及的绝不涉及,对阿姐的提问则有问必答,并偶尔不待提问便自动涉及一些他自己和他父亲及弟妹们的情况。

    本来跟阿姐说好头一回见胥保罗,先不要把那边的情况和盘托出,以便下回有充分斡旋的余地,但阿姐到饭后喝茶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把那老姑娘的情况特别是家中的现状淋漓尽致地介绍了一番。

    胥保罗听完,本来就一脸严肃的脸色愈加严肃,沉吟了一下,便斩钉截铁地说:“那我不合适。我这样的父亲,怎么好去玷污她家的光荣?不行。不行。”又说:“蒋姐的好意,我心领了。但如果是她,我万万不行。”

    一旁不怎么说话的勇哥便说:“如果对方同意跟你见,就见见嘛!这毕竟是你们两个人的事,跟双方的父亲关系哪有那么大!”

    他也说:“如果人家不在乎,你又何必在乎?”

    阿姐更提高声音说:“你父亲有什么不光荣的?她家又有什么格外的光荣?”

    “那当然是有点儿别扭。”勇哥忍不住插了句。

    “不用你添乱!”阿姐偏过头把勇哥骂了回去。“什么别扭!依我看一点儿不别扭!不是都挨过别人整吗?都倒过霉吗?都落实政策了吗?都好转了吗?可以找到不少的共同语言!”

    从那一回,他就隐隐感觉到,阿姐有一种超常的自信,但那自信却脱离了对人情世故、世道人心的准确、深入的把握,而仅止建立在一种粗糙的主观直感上,这就埋伏下了以后许许多多大大小小的悲剧。

    胥保罗竟不为所动,甚而至于说出了这样的话:“无论如何,即便她不嫌我,我也不能去犯这个错误!”

    “你这个人!”他不禁又好笑又生气,斥责胥保罗说“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形成了这么个思路?那你这辈子就别结婚,打一辈子光棍吧!出身好的跟你结婚你犯错误,那你跟出身不好的结婚不也是犯错误吗?你自编自弹麻雀之歌的那些个灵气儿怎么点滴不存了?!”

    阿姐一听他这末尾一句,便忍不住同他对了个眼。胥保罗一听麻雀之歌四个字,脸色顿时一变,原来那严肃的表情如果是一池静水,那么这曲名便犹如一粒石子,使他满脸生出抖动的涟漪,拼命加以抑制而不能及时复原——最后竟呈现出一个明显的痛苦而委顿的表情。

    亏得这时嘹嘹汗津津地闯进屋来,宣布说:“运羊车到了!飒飒已经去了!你们今天不去看吗?”

    他和阿姐、勇哥便邀胥保罗一起去看那卸羊的情景。胥保罗开头莫名其妙,及至到了现场,目睹了那一般城里吃涮羊肉的人不去想也想像不到的壮观的卸羊和轰羊场面,便不禁大表惊愕。

    嘹嘹和飒飒在寒风中依然尖啸着来回跑动,手里各舞着一根木棍。飒飒头上罩了个毛线帽,遮住了小辫儿、尖下颏、深眼窝、小棉袄、长棉裤、圆头棉鞋,看去不像个丫头,因而胥保罗对他赞叹说:“这哥儿俩浑身有多少没处使的劲儿哟!”

    “是呀,就像那活泼泼的麻雀一样,体现出一种原始生命力的美!”

    他确实是无意中又提及麻雀,朝胥保罗一瞥,这一回胥保罗的脸色并不难看:严肃,但又掺和着某些感奋与领悟的成分。

    4

    20世纪70与80年代初的那七八年,对所有步入生活的人来说都具有无比重要的意义——仿佛时代老人突然一改往昔的吝啬,竟猛地打开了一个装满机会的宝匣,并将许许多多大大小小方方面面形形色色的机会像仙女散花般地从宝匣中抖落了出来连往日最麻木最愚笨的人也知道到了踮起脚尖甚至蹦跳起来抓获机会的时候了!

    他便是在那几年之中,一举成名天下知,俨然成为人五人六的作家的。

    他的大哥因肺癌死于20世纪70年代末,当时只不过50出点头,实在可惜,但毕竟在临死前得以由组织派专人出面,彻底、干净地推翻了“文革”中强加于他的种种诬蔑不实的“问题”不仅完全平了反,还得到一大堆赞美之词,并分配到了一套崭新的住房,后来大嫂和侄女侄儿都搬了进去,生活蒸蒸日上。

    他的二哥二嫂都顺利地评上了工程师,并又进一步评上了高级工程师,也有了四室一厅的宽敞住房,两口子还多次出国参加本行业的学术交流活动。

    就连那前20年充满了别人难以理解的辛酸,生性懦弱而又性格独特兼有古怪癖好的小哥,也终于从穷乡僻壤的中学调到了省城的大学

    甚至于那个小哥、阿姐他们中学的同学,曾被打成右派沉沦20年的崩龙珍,也有了令人——也令她自己——完全意想不到的一百八十度的大变化:她那原也一度被打成“右派”的丈夫,一个原民主党派中的工作人员,改正后又回到恢复活动的民主党派中,并被委以秘书长的要职。从而相当于局级干部,分到了两个相连的两室一厅的单元,使她过上了干部夫人的生活——更何况她自己也很顺利地评上了副教授的职称,并有机会以交换学者身份去了美国半年。

    例子实在太多。又比如小哥当年一起唱戏的朋友,外号叫“袖珍美男子”的鲁羽,谁曾想到20世纪80年代初时,竟已成了他家乡无锡郊区一家日用化工制品厂的总经理兼总工程师,那厂子虽是集体所有制的执照,实质上是他同自己一家子近亲组合成的他当老板的私人企业,早在80年代初,他就已盖起了外观中西合璧而内里全盘电气化的小楼,购置了自用小轿车

    就连昔日邻居——经济上多年最为拮据的甘木匠的儿子甘七,不也发了财,成为京城的“大款”之一了吗?

    但他那阿姐,却仿佛是一个在漫天飞舞的缤纷天花中,明明最该抓住最容易抓住“机会之花”却又偏偏使足了浑身力气,也总是捞空抓漏的不幸者

    他很后悔,那几年里他总忙于自己的事,而没怎么在意阿姐,而当他发现阿姐处在不是一般的窘境中时,却又不知道怎样才能帮助她安慰她啊,阿姐!

    5

    他记得阿姐,他们刚搬进永定门外那二商局分配的楼居时,不仅心满意足,甚而是洋洋自得的。

    是一个两居室的单元。门厅很小,放了电冰箱和碗柜后,便无法用来支桌子吃饭了。但大间屋方方正正地挺大,摆下双人床、大衣柜、小柜橱、一对沙发和茶几、一张书桌和转椅之后,仍有不小的一个空间,足可支起折叠桌、摆上折叠椅吃饭,不吃饭时折叠桌和折叠椅搁到门厅或阳台,在屋子里从事各种活动便显得颇为从容。小间屋虽小些,但是长方形,当中用书橱一隔,恰好一分为二,嘹嘹和飒飒可以各自享有一块空间,各有各的小床,各有各的小桌,哥哥照顾妹妹,让她住里面有窗户的明亮部分,妹妹也体恤哥哥,便在书橱分割时,尽量扩大哥哥那一部分,而嘹嘹所在那部分时常开着台灯,也便并不怎样感到阴暗。

    那时候那一带一大片陈旧乃至破朽的平房之中,只有那几座红砖的单元楼。有一回他去看阿姐,阿姐刚买菜回来,在楼梯口正好遇上,阿姐边带他上楼边笑着说:“那边自由市场的小贩都知道说:您住大楼的,还在乎一分钱两分钱的嘿嘿,我们这就算‘大楼’了么!”

    还有一回勇哥告诉他:“修理电线的电工刚走,他问:您这单位住几口人呀?我说四口,他嘬嘬牙说:您这么大的屋子统共才住四口人我跟他说我这儿还不够呢,我眼看就大儿大女了,还缺一间,他就说:妈呀,我们家七口人才两间,还是平房,也没自个儿的厕所”勇哥笑了笑,重复那一句:“您这么大的屋子统共才住四口人”

    勇哥有一笔数目不算小的复员费,他们一搬进那单元楼,便买下了一台14英寸的日本松下彩色电视机,成为家族中最早看上彩色电视的一家。

    但是那楼房不通管道煤气。阿姐勇哥他们借到了液化石油罐和灶架,做饭倒还方便——尽管换罐的地方离那里极远。那楼房也没有暖气——说是要安装暖气,后来也果然又凿墙又穿壁地安装了管道和暖气片。但因为地皮呀归属呀种种的扯皮事,锅炉房总建不成,好几年都只能是一入冬便家家烧煤炉子取暖,阿姐他们只在大屋里安了煤炉,嘹嘹、飒飒那边屋只好任其成为“冷宫”实在那边也无隙再安插煤炉;安煤炉带来了一系列败兴的后果,屋子空间因而变小了且不说,为通出烟囱去不得不取下一块玻璃改装成带圆孔的三合板,为加煤方便又不得不在炉边靠墙码上几摞煤饼,而一擞炉子便满屋飞舞着煤灰,倘火没封好炉子熄了,为重新点燃发火煤,往往要烧掉许多报纸和劈柴,弄得屋子里浓烟滚滚更何况还要去煤铺买煤、往楼上搬煤;有一天早晨阿姐、勇哥都感到头晕欲呕、浑身无力,显然是中了煤毒,又不得不从此注意开窗,并常常为封火的事、炉门是否保持通畅状态、烟囱是否已被烟灰烟油堵住而争吵、担忧,到头来还发现枕头被子一冬里全免不了有一种煤烟熏过的气味,刚穿上身的衣服,一转眼不知怎么的,就上了煤黑或被滴上了烟囱缝滴下的烟油

    “大楼”之说和“统共才住四口人”的话茬相继湮灭。附近盖起了一些有双气(管道煤气、暖气)的新楼,三亲四友陆续住进好房子的消息不断传来。而更重要的是嘹嘹和飒飒都呼呼呼地往上蹿更往宽处展,飒飒渐渐要求在书橱隔开后的空隙处再挂上门帘,又渐渐要求嘹嘹“到那边屋里待一会儿去”自己红涨着脸匆匆地奔波于厕所、厨房、水池和自己卧室之间

    阿姐搬进那单元不久便调换了工作。主要还不是为了专业对口。阿姐在“文革”前工作的那单位欢迎她回去,但她坚决不去。她对那时候每天来回挤公共汽车上下班的苦楚记忆犹新,现在离那单位更远上了一倍,怎能考虑?食品研究所从地图上看似乎离得不怎么远,但从住处去得换两回车,下车后还得步行十多分钟才能走到,必须调离。最后阿姐从地图上找到了一所从她家附近搭公共汽车可以直达——尽管几乎要坐满全程——的一所学院,偏巧鞠琴姐又认得那学院人事处的一个什么人,联系了一阵,便调成了。阿姐到了学院便满脑门子心思要评上副教授。她似乎想把前一二十年让生活给颠簸光的东西全都急茬儿地给找补回来。

    不记得是住进那二商局宿舍的第几年,反正有一回他又去那里看望阿姐一家,一进屋发现阿姐正在发怒,她用火筷子使劲地捅着炉子,炉子里窜出一股热烘烘的煤灰,勇哥在一旁对她说:“你越捅那不就越灭得快吗?”

    阿姐衣衫不整,披头散发,动作粗鲁而任性,一边还使劲地捅一边几乎是喊叫了起来:“灭!灭!灭!灭了就灭了!大家别吃饭!”

    给他开了门的嘹嘹便告诉他妈说:“小舅来了!”

    阿姐还只顾捅火,那火本来可以救活,那么赌气地一捅,便彻底塌下去,全线崩溃了。她头也不扭,根本不看弟弟,只是发狠地说:“来了好!来了一块儿喝西北风!”

    他便过去劝慰。勇哥忙去给他泡茶。

    一听见勇哥取茶叶罐的声音,阿姐便大叫:“少给人家放那么多茶叶!谁跟你一样,喝茶像喝苦药一样,稀奇古怪的口味!”

    阿姐落身在沙发上,只是喘气。嘹嘹刚要转身回自己的屋子,她一声吼:“嘹嘹!你又想偷懒!别溜!跟你老子一块儿升火!”

    嘹嘹满心不愿意,嘟着个嘴,反抗说:“明天‘二模’考物理,我还没温完呢”

    “你也别温了!有什么用?!”阿姐满脸红涨,毫不留情地说“高考你物理才得了17分,‘模’一万遍你也提不上10分!”

    嘹嘹满脸涨红了,眼眶里蓄满了泪水。

    “好,嘹嘹你温物理去吧,我来帮你爸升火,你去吧去吧”他便把嘹嘹往那边屋推。嘹嘹那年夏天高考失利,总分距最低录取线还差50多分,正准备来年再考——参加了一个补习班,补习班经常搞“模拟高考”的测验“二模”就是“第二回模拟高考”嘹嘹想温好书考出个好成绩争口气,完全可以理解。但阿姐对其前景的绝望也并非毫无根据,这孩子从小跟着父母下放、奔波,换了不知道多少个学校,小学时根本没学到什么东西,到了北京上中学任怎么努力也跟不上趟;飒飒虽然稍好一些,但毕业后能否考上大学也一样是个很大的疑问。

    勇哥一边准备报纸、劈柴、发火煤,一边说:“其实,反正也考不上,找个工作算了”

    阿姐便从沙发上欠起身子,残酷无情地说:“算了?!你以为你儿子就该跟你一样,什么学历都没有,随便找个破单位混就算了?!我的儿子就得上大学!就得有高学历!就得像个样儿!找个工作算了?!找什么工作?还找你们肉联厂这样的工作!整个北京市才算个部级单位,二商局勉强算个局级,下属食品公司勉强算个处级,你们肉联厂好几百人,才是个科级,你一个工会主席,才算个副科级干部,分这么个破单元,据说还是看在你从部队上下来的面子!我算倒霉!北京市分房子,又规定以男方为主,我看我就得跟你老死在这么个鬼单元里头了!暖气管暖气片倒都有,不过那是装饰品!装饰品!什么时候通气?不知道!没人管!没人跟你解释!没人回答!我算受够了!受够了!”说着便自己用手指揪额头下两边的太阳筋。

    勇哥便不再说话。默默地升火,他在一旁帮忙。

    趁阿姐去卫生间,把卫生间的门“砰”的使劲关上,估计要在里头待一段时间,他便小声劝慰勇哥:“阿姐是到了更年期了,你别在意据说妇女闹更年期,除了不死,什么症状都会有,脾气会暴躁得吓人,吃什么药也不灵,怎么劝也没用就由她去,让着她好了过一段自然会好的”勇哥清清嗓子,什么也不说。

    阿姐从卫生间里出来以后,情绪竟基本平复,她重新洗过脸,梳过头发,身上飘出一种柠檬香皂的味道,她用正常的嗓音对勇哥说:“咦,你还愣着干什么?小弟来了,家里什么也没有”勇哥便立即默默地去取买菜的筐子,穿上棉大衣,戴上栽绒帽,又取过手套,临出屋时,阿姐喊住他:“喂!钱够吗?”勇哥尚未答言,阿姐就从自己衣兜里掏出钱包,从钱包里取出两张大票子递给勇哥;勇哥拉开了门,阿姐又叮嘱说:“别一买一大堆!知道你对小弟好,不用那么买!买多了吃不掉,冰箱也塞不下,浪费!”勇哥点点头,走了。

    屋子又渐渐温暖起来,阿姐把一钵卤水坐到火炉上,那是妈妈传给她的一种家庭常备食品——卤水不断加热不断续新,但老卤底子始终保留着,肉类、禽蛋、豆腐干,都是可卤之物,随时可以夹出来切开食用,佐酒辅餐都极为可口。卤水钵渐渐咕嘟咕嘟地哼唱起来。屋子里一时又颇呈温馨气象。

    阿姐倚着床上的枕头垛为嘹嘹织一件毛背心,他坐在沙发上,呷着勇哥沏出的毕竟还是放了过多茶叶的茶水,姐弟俩且娓娓谈心。

    他讲到自己事业上的展拓,颇有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气概,阿姐含笑听着,对于亲弟弟的任何成绩和得益,她都绝无嫉妒只有高兴。

    但是一提到别的人的情况,阿姐的反应便不同了。

    他提到一位亲戚,他们的姨父,他们都叫他曹叔,他告诉阿姐部里有人提名曹叔当一个局的副局长,话没说完,阿姐便切断说:“才副局长!小死了!他早该当局长了!”

    其实,他得到的消息是曹叔连那副局长也未必能当上,因为有人排挤,而曹叔又无过硬的后台。

    又提到小哥给他的来信,说见到了去成都签什么销售协议书的鲁羽,当年同台唱戏的那个“袖珍美男子”发了大财了,家里一座小洋楼,间间屋子都安了空调机

    阿姐便撇嘴:“还不都是偷税漏税得来的什么好东西!”

    他便感到阿姐心底里有一团乌云,不管遇到什么山什么水,总要冒出来笼罩其上。

    他知道,阿姐在学院第一轮评定副教授职称时,竟然落选,这是骇人听闻的,因为她不仅完全符合规定的条件,而且,在那学院里她的学历是最高的——50年代的研究生,苏联专家亲自带出来的。阿姐的烦闷暴躁,说真的倒未必是更年期使然,其缘由盖出于此。

    他便有意扯到二表姐田月明,说你看她在那一界干了那么多年,高级职称没拿到不说,连调级提薪也总是落榜他想田月明的例子,也许能缓和些阿姐心中的失落感,至少使阿姐感到不那么孤独

    阿姐却扬起下巴说:“谁让她上的不是五年的本科,只是三年的专科!又偏要去嫁个混血儿,生一串千金,不好好上班”

    他便只好拿鞠琴当舒心丸:“鞠琴姐他们文工团评职称,她和茂哥知道自己没学历,爽性根本不申请,倒也省心我看鞠琴姐还是那么乐乐呵呵的,一点儿不在乎”

    谁知阿姐却突然发起火来:“她一点儿不在乎!她那人总那么一点儿不在乎!可你看她给我介绍的是个什么地方?她介绍完乐乐呵呵地走了,把我搁在这儿她就不管了她不在乎!我能不在乎吗?!”

    他愕然。同时酸辛地想到,确实,鞠琴姐和阿姐似乎有一种由冥冥中的主宰者设定的古怪关系,自从鞠琴姐父母在火灾中双亡,阿姐挽着她胳膊在蜀香中学操场上走过一圈又一圈之后,鞠琴姐就总在阿姐生活转折期的关键时刻,起一种介绍的作用,阿姐开始总是无比感激地领受,后来却又总是无比烦恼地在心中乃至口中对之抱怨

    记得嘹嘹生下来以后,头一个保姆也是鞠琴介绍的,那是个四川老太婆。按说乡里乡情的,勇哥阿姐又舍得给钱,保姆和孩子单有住处条件也好,该能和谐地相处。谁知没待上一个月,阿姐就烦恼了,倒不是那保姆不能干活,而是在干活时特别是洗尿子时,公然唠叨说:“哎呀,造孽哟,我命好苦啊!我落到这么个地步,给别人家当苦力哟!”原来那四川老太婆是鞠琴一个什么当处长的远房亲戚的母亲。她原来并没给别人家当过保姆,是她投奔儿子以后,儿媳妇整天跟她吵闹,婆媳最后水火不相容,她自己赌气提出来“不如到别人家当个保姆,自食其力”儿子劝阻了一阵,而她决心似乎铁铸,这么着才由鞠琴介绍到阿姐这里来的,勇哥阿姐对她很好,奉为长辈,双方并没有发生任何摩擦,而嘹嘹也并不难带但那四川老太婆一而再再而三地当着阿姐那么唠叨,终于有一天令阿姐不能忍耐,阿姐便对她说:“你莫总说这个话嘛!你要老这么说,我们怎么办?总不能不让你干活了,我们自己来干,或另找别的人干吧?你干活,我们不是给你钱的吗?又没有白让你干!”这话一出来,那四川老太婆便泪落连珠子,爽性掏出手帕揩眼泪擤鼻涕地哭了起来:“造孽哟!我好造孽哟!”结果阿姐立即跑到鞠琴家,气急败坏地让鞠琴赶紧——一分钟也别耽搁——把那四川老太婆带回她所来的地方

    鞠琴姐却还是不断地给阿姐帮忙。阿姐也还是不断地接受鞠琴姐的帮忙。

    鞠琴姐帮阿姐调成的那个学院,原是一所中等专业学校“文革”前一年才升格为大学,因而学校的班底里,掌实权的一大半是当年中专毕业的留校生,他们原来学历很低,但后来一方面拼命参加自学考试提升了学历,一方面在长期的教学实践中也确实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因而在评高级职称的过程中他们上下抱成一团,尽量占据百分比中所允许的那些个名额,排斥像阿姐那样,尽管有高学历,但去得晚的大学本科的教师——鞠琴原来何尝知道这些,阿姐上赶着去时,最初也主要是贪图坐一趟公共汽车便可抵达校门,来回方便,谁曾想兴起了高级职称的评定!谁曾想阿姐竟在评定中败北!那评定过程的最后一关是无记名投票,事前谁也没流露出对阿姐的丝毫否定与排斥,但投出的结果却是名落孙山,你说阿姐窝囊不窝囊、憋气不憋气!

    但阿姐又不允许任何人对她当面表示同情。有一回崩龙珍来访,他在场,崩龙珍自己情况柳暗花明,自然乐于向阿姐倾泻同情:“他们真是欺侮人!这么投票太离奇了!你应该往上反映!看他们怎么解释?上头一批示,他们就该傻眼了”

    阿姐却白了崩龙珍一眼,硬邦邦地说:“我才不会跟你和你们那口子一样,写一大摞申述材料,没完没了地往上送我又没给打成右派!我不用!”

    崩龙珍当时脸上好下不来。自那以后崩龙珍似乎就很少去阿姐那儿了。

    他记得,那天勇哥买菜回来,依然是过量,知道他最爱吃韭黄,便买了一大捆,说是给他炒韭黄肉丝,阿姐一见那大捆的韭黄便叫喊起来:“怎么回事儿?!你当那是草呀!你当小弟是头牛呀!谁吃得了那么多!”

    勇哥便说:“吃不了存起来”

    阿姐跳下床,气冲冲地说:“存哪儿?存冰箱?弄得冰箱里全是那么一股味儿?我冰箱不存这个!存阳台我也闻不得那个味儿!”

    他便赶忙表示,剩下的他乐于带走,他明天再吃一天韭黄炒肉丝也不会厌烦

    那天开饭时,依然是一大桌子菜,勇哥照例不断往他碗里搛菜,阿姐不断气昂昂地说:“少给小弟搛那个那肚丝胆固醇高,小弟吃多了不好!你少喝两口吧,看你眼珠子红得像炭球儿一样了!飒飒,多吃些豆腐,豆腐里有卵磷脂,健脑的,你正该吃它嘹嘹,别老那么没眼力,总得让人支使你你才动吗?——给小舅舀汤,从底下捞点虾仁儿”

    飒飒从放学回来到吃饭,一直没怎么讲话。他记得,那天外甥女儿脸色格外沉郁,与她那个年龄极不相称。飒飒比以前稍丰满了些,个子超过了一米六五,仍显得高、瘦,她头发依然焦黄而稀薄,扎了两个干巴巴的小刷子,崩儿头下深陷的大眼睛极像阿姐,却闪避着别人的观察,仿佛那里面深藏着许多生怕别人窥探的秘密

    他问飒飒:“还有工夫去看卸羊吗?还有兴趣操根棍子帮着轰羊吗?”

    飒飒冷冷地回答说:“早忘了!”表情、声口甚像她的母亲。

    那天从阿姐家里出来,在楼下的空场上,他看见巨大的暖气锅炉仍摆放在干枯的杂草之中,上面已经出现了许多锈斑——那锅炉头年就运抵了,却又不知为什么总不能装进锅炉房启用,周围几座楼里的居民,从苦苦盼望到渐渐失望乃至绝望,终于能心平气和地在那开始生锈的新锅炉前耐心地运煤、搬煤,过他们那屋里有暖气管和暖气片,却仍要烧煤炉子取暖的冬季生活

    那锅炉赫然在楼与楼之间的空地上矗踞着,他不忍心多看,他把头别了过去

    6

    常常回想起,阿姐和她的同学们那欢快的歌声:

    小乖乖小乖乖,

    我来说,你来猜

    惹得他家对门甘木匠一家的一群孩子,都跑到院心,甚至趴到他家窗户上,朝里张望、耸耳谛听

    常常回想起,夜幕降临,院中的马樱花树合上了满树的羽叶,丝状的马樱花放送出阵阵沁人心脾的馨香,阿姐端坐在书桌前,在一盏墨绿罩子的台灯下,抿着嘴写她的日记,当中还不时停笔,托腮凝神沉思

    常常回想起,阿姐把一本小说捧在胸前,两眼炯炯地望着空中,回味着她从那些小说里获取的教益与鼓舞,那些小说的封面事隔多年仍如在眼前: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牛虻、海鸥、远离莫斯科的地方

    常常回想起,阿姐用娟秀的笔迹抄写一些激动人心的格言在自制的卡片上,郑重地赠送给他,他过10岁生日时所赠与的格言竟是:“当我死后,请不要在我的坟墓上安放悲哀的安琪儿”那是一位叫伏契克的捷克共产党人——写过一本书叫绞刑架下的报告——说过的;还有一回抄给他的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那本书里的主人公保尔柯察金的话:“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对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伏契克和保尔的话最后都归结到人应当为崇高的共产主义理想和事业而生存而奋斗,那也是阿姐当时的信念,是的,他常常回想起,阿姐自己用绳子在捆一个铺盖卷,妈妈问她:“学校既然没规定女学生去,你二哥过两天又正好要来北京,你是不是就”阿姐把长长的小辫用力一甩,坚决地说:“我要去!我们要去!”她们五个班上的女生,非要自愿参加农村的秋收劳动不可,那本是学校里只组织男生去的他记得那四个高中女生是来他家集合的,阿姐同她们吃过妈妈煮出的面条后,便一块儿欢声笑语地背着铺盖卷出发了

    常常回想起,阿姐穿上姑妈送给她的一个粉红绸子缝制的布拉吉,领口处有当时极为不寻常的木耳形镶边,她穿上容光焕发,高兴得飘飘欲仙,但忽然犹豫起来:“这布拉吉能穿出屋子去吗?”姑妈说:“怎么不能!就是让你穿出去的呀!”阿姐兴冲冲地跑到邻居郭大娘家去照大穿衣镜——当时他家竟没有那样的大镜子——他悄悄跟了去,阿姐在镜子前提起裙裾,转动着身子照了好一阵,后来忽然双手捧着自己的脸,仿佛做了什么值得害臊的事。又忽然一扭头瞧见了他,便伸手拍了他脑袋一下,说了声:“讨人厌!”后来阿姐到底没把那粉红绸子带木耳领饰的布拉吉穿到街上、穿进学校

    更常常回想起的,自然是那五斗橱前,阿姐和达野哥默默对视的一幕五斗橱上有一台已然陈旧,但声音很好的美国电子管的收音机,是姑妈送给他们家的,曾经不亮灯没声音了,是小哥的同学——唱老旦的徐明益来家里给修理好的

    是的,还常常回想起寒假里阿姐从哈尔滨回来,给一家人讲她们到北大荒实习的种种情形,有几天,她们是分散到不同的农机队活动,有一夜人家安排她一个人在一间有火墙的屋子里睡,结果她发现那屋门里面没有插销屋外北风怒嚎,雪花狂舞,她把屋里的一张桌子顶住那门,自己放心地睡,半夜里忽然有拱门的声音,越拱越凶,阿姐就跳起来,拼命把屋里所有的东西都往门边顶,还大声地喊:“你敢!你敢!你敢!”后来那拱门的声音终于停止,阿姐便疲惫不堪地重新上炕去睡,昏昏然睡到天光大亮白天她把那情况讲给农机队的男子汉们听,大家都愣了,队长直为没发觉门后插销坏了的事认错道歉,队员们都说这事非查个清楚不可,要不都有嫌疑最后一查,门外雪地上留下的是野狼的蹄印!是的,他还常常回想起,阿姐讲到这些事时,妈妈眼中那担忧的表情,爸爸脸上那自豪的红光

    是的,他常常回想起,阿姐出嫁前,把那一摞大小厚薄不一的日记本,用当年最心爱的一块苏联进口的丝织头巾裹好,又用细绳捆扎起来,递给了妈妈那里面记载着她少女时期全部纯真的感情、热烈的憧憬、诚挚的自剖、隐秘的痛苦、难言的困惑

    但这一切的回想,最好都消失掉吧!

    尤其在那一天。那是怎样的一个日子啊尽管阿姐职称的事仍然极不合理极不公正地未能解决,尽管嘹嘹第二次高考依然失利,尽管飒飒的脾气变得相当古怪和一家人,尤其和阿姐总那么样地不和谐,但当他把妈妈从二哥那里接到北京来长住时,阿姐还是总说也该让妈妈到她那里住上一阵,她要好好给妈妈做些可口的菜吃,陪妈妈逛逛城南的天坛、龙潭,跟妈妈说些母女间的私房话

    正好勇哥随厂里一个小组去内蒙古考察肉羊放养情况,阿姐便把妈妈从他家接了去,勇哥不在,妈妈在阿姐那里才有了床位,本来阿姐要飒飒到大屋和她睡大床,把飒飒那个“小屋”让给妈妈暂住,妈妈说不用,说她很愿跟阿姐合睡,这样夜里母女俩还可以继续谈心

    他想有妈妈去阿姐那里暂住一时,可以大大缓解阿姐心里的烦忧,更可大大促成阿姐和嘹嘹、飒飒母子、母女间的和谐,对于勇哥回来后同阿姐的相处,也有回温润滑的作用。他帮阿姐把妈妈安顿好,返回自己家的一路上,都在默默地为阿姐一家和妈妈祝福

    半月后他去阿姐家,一进门便发现妈妈果然是绝妙的润滑剂,整个单元沐浴着一种春草返绿、杨柳拂风的温馨气氛。

    折叠圆桌前,飒飒坐着,面对桌上椭圆的镜子,妈妈站在她身后,正给她梳理刚洗好的头发;妈妈矮胖而慈祥,飒飒黑瘦而喜悦;嘹嘹则在圆桌对面的沙发上坐着,膝盖上立着个画板,正给姥姥和妹妹画一幅炭笔素描;阿姐则站在书桌旁,正在一只陶钵里拌饺子馅,屋子里因而弥漫着一股茴香猪肉馅的气息

    “小舅!你看我头发是不是黑多了?”飒飒一反以往的冷漠,活泼地报告说。“姥姥每天给我冲‘黑发饮’喝!是姥姥自己用黑芝麻、核桃仁、熟薏米、炒砂糖给配的,我每天早晚喝两回,姥姥还天天给我按摩头皮,我现在天天晚上头发痒滋滋的,就是在长哩!小舅你看呀看呀”

    “是呀,妈说得对,”阿姐也笑嘻嘻地说“我们蒋家,还有你勇哥,谁的头发不黑不稠呀?飒飒的头发根本不是先天的问题,不是遗传的问题都是跟着我和你勇哥‘征战南北’,营养不良,过度紧张,才没长好,显得又黄又稀的是得好好地给补补啊!”“小舅!我报考了一个广告设计班,正苦练哩”嘹嘹也舒眉展眼地向他报告“结业以后可以分配到大的百货商场搞橱窗设计,挣的能比我爸我妈他们还多!”

    看到听到这一切,他是多么高兴啊!

    然后亲骨肉们围着圆桌包饺子,阿姐说:“原来我根本不能吃茴香,闻见那气味就受不了哈,都是你勇哥把我拉下水的——现在一包饺子,首先想到的倒是茴香!韭菜、大白菜都屈居二三位了”他听了更觉顺耳,实在是有很长时间没听见过阿姐以这类的语气提及勇哥了

    但是大家刚吃完饺子还没来得及喝饺子汤,忽然有人敲门。都觉得诧异。因为阿姐那里一般很少有客人去,她同邻居们也几乎从不来往

    嘹嘹开的门,门外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男一女两个人,他们说要找一个人,说出的名字不是阿姐不是勇哥不是嘹嘹和飒飒,甚至也不是他,但他们又并非找错了门,他们说出的那个名字是妈妈!

    真是咄咄怪事。

    只好把他们请了进来,他们这才提到他的名字,说是已经去了他家,他爱人接待的——他们要找他的妈妈,他爱人便只好告诉他们他妈妈现在住在他姐姐家,他们便记下了地址一径地找了来

    “找我?!”妈妈眯起眼睛发愣。大家都望望妈妈,又望望那一男一女两个人。男的五十多岁,相貌毫无特点,女的比较年轻,看样子不过三十出头,其貌不扬,右脸颊上有个很大的痣,暴突着,深褐色。

    “蒋师母!”那女的主动招呼起来。

    “啊!是你——”妈妈认出那女子来了,脸色顿时不快,皱起眉头问“你跑这儿来干什么?你找我干什么?”

    那一男一女便态度极为谦恭地从从容容地解释起来。

    阿姐只好请他们坐下。嘹嘹给他们倒了两杯茶。

    原来,那一男一女是爸爸原来所在的那所军事学院的办公室工作人员,他们说最近彻底清理了一次档案室,发现档案室角落里还封存得有一些当年“文化大革命”中抄家抄去的东西,不止一家一人的,有前院长的一些笔记本,副院长的几本集邮册,某教员的几轴古诗词画意,某教员的几本私人照相簿而他们在清理中也就发现,还有一包日记本,是从爸爸那里抄去的,现在虽然爸爸已经故去,但他们觉得有必要把那包日记本归还给爸爸的未亡人,因为他们远道专程而来,须当面归还并获得收领人亲笔签名,所以冒昧地追踪到阿姐家里

    阿姐听至一半便喝令嘹嘹和飒飒回到他们自己屋里去,并让他们关上屋门。

    妈妈坐在床沿上,仿佛被撕开了刚刚愈合的伤疤,她五官抽动着,瞪视着那脸上有痣的女子说:“多此一举!你们这算是做什么?!”

    那女子便竭力赔笑地说:“蒋师母,这也是为了彻底落实政策,不留一点尾巴嘛!当年我也做过错事,很痛心的我本人愿意向蒋老师的亡灵,向您,赔礼道歉”

    那男子一旁说:“当时是那么个特殊的情况嘛,那些个胡闹的‘造反派’头头后来我们也都一一处理了小姜她当时只是一般的卷入者,受了蒙蔽,后来一直作检查。我们也批评了她这回特意让她一起来,也正是为了彻底地向您赔礼道歉”

    说着,那男子便从手提包里取出了一摞裹在一块已经褪色,而且破损的头巾中又用绳子捆扎了几匝的日记簿,伸手递给妈妈。

    妈妈不接,她只望着那脸上有痣的女子,声音喑哑地说:“我当时就跟你们说过,那不是蒋一水的东西,那是我女儿蒋盈波上中学、上大学时候记的日记,你们偏抄走不可,偏抄走不可”

    那女子便劝慰地说:“事情都过去了,极左路线嘛!那时候我们都那样,凡有字的东西都觉得可疑,都是敌情,都是严查现在认识到那样抄家完全错了!对,您说得对,这的确并不是蒋老师自己写的东西当时由我分工检查,我全读过,没什么反动的内容”

    “你全读过?!”阿姐忽然发出一声——只能形容为怪叫。

    那男子和那女子原来注意力全集中在妈妈身上,没怎么注意他和阿姐。这一声异音才使他们把头转向了阿姐。

    他记得,阿姐那一刻整个脸简直变了形,两只眼里闪动着炽烈的火苗,只有灵魂里破碎了最宝贵的东西、划下了最深的伤痕,一个人才会有那样的面容和眼神

    “是呀,我们几个造反派轮流读过,是没发现什么反动的内容”那女子和颜悦色地进行解释“所以后来就一直扔在档案室角落里,再无人过问,最近大清理才发现”

    “我不是让你把它们全烧掉吗?!”阿姐又突然朝着妈妈嚷“怎么回事?为什么不烧?!”

    妈妈凄楚地望着阿姐,眼里饱含着无辜。

    他坐到妈妈身边,握住妈妈一只变得冰凉的、颤抖的手。他理解,妈妈当时没有烧,也许仅仅是出于一种惰性,妈妈几乎从不人为毁坏任何东西,况且妈妈怎么会预料到,后来会有“文化大革命”会有抄家,会有居然检查人家女儿日记的“造反派”妈妈又怎么会预料到事过多年,爸爸已经亡故,还会有这样的一男一女追踪到阿姐家里来,死缠着要落实什么政策!

    他便对那一男一女说:“你们是不速之客,你们把我妈妈给刺激坏了为了我妈妈的身体,为了她的健康,请你们留下日记,赶紧走吧”

    那一男一女便站起身来,把日记本搁到了圆桌上。

    那男的从提包里取出一张纸来,点头哈腰地说:“签个名吧,签个名我们就走”

    阿姐倏地冲上前,抓过那张纸几把撕得粉碎,她怒喝一声,伸手朝单元门一指:“滚!你们给我滚!”

    那男的一惊,马上绷紧脸抗议:“你、你这是干什么?!”

    那女的吓得往后一躲,连连说:“我们不是代表个人啊,单位派我们来的啊,我们是落实政策来的啊”阿姐一下子顿脚痛哭起来:“我的日记!我的日记!你们凭什么看我的日记!你凭什么看我的日记!”她掩面大哭。他一生从未见人那样痛苦地号啕过

    他便起身连推带搡把那一男一女排除到了单元门外,重重地关上了门。

    他刚扭转身,就只见阿姐近乎疯狂地把圆桌上的日记一把抓过,几下子扯断了绳子扯破了包裹日记本的纱巾,日记本劈劈啪啪落了一地,然后阿姐就蹲下抓到哪一本便撕哪一本,撕不动便咬牙发狠,后来又跑去取来火柴划着了便要烧他从背后搂住了阿姐。亲爱的阿姐!曾经因为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淌下青春热泪的阿姐,曾经因为看了电影幸福生活决心以纤弱之身贡献于农业机械化事业的阿姐,曾经同达野哥倚在五斗橱两过默默对视的阿姐,曾经与一群纯真的大学同学敞开喉咙高唱“小乖乖小乖乖”的阿姐,曾经只身在北大荒的土坯房中与野狼抗衡的阿姐

    嘹嘹和飒飒冲过来,呆望着那令他们万分惊愕与困惑的一幕。

    阿姐跌坐在地上,侧身扑到蹲在地上的弟弟怀中失声痛哭。他紧紧地搂住阿姐。他深深地理解,阿姐被抢掠、亵渎、奸污了什么!

    妈妈仍旧坐在床沿上,双手合扣在膝盖。她没有哭,甚至眼眶里也没有泪光,她一生中经过的事不太多,她只是悲怆甚而庄严地默坐着,紧抿着她的双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