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刘心武续红楼梦 > 第一百零六回麒麟邂逅中秋联诗骁相

第一百零六回麒麟邂逅中秋联诗骁相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夜的命名术最强战神龙王殿财运天降花娇好想住你隔壁特种奶爸俏老婆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ac】,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宝玉湘云牵手走出忠顺王营盘,只见焙茗已在营盘外等侯多时,都不开言,焙茗只在前面引路,宝湘紧紧跟随,离开那大码头,来到小码头,早有一只小船等候,焙茗便让宝湘上船,小船划往运河,大家船上坐定,焙茗才道:“我买通一位军爷,知那妙玉师傅救了你们,就雇好这船,等你们出来。那妙玉师傅用计绊住王爷,不让他派人追捕你们,但只得四天工夫,你们须走出金陵,躲避起来,方得安全。我且护送你们去柳二爷那里,如何?”宝玉道:“此刻心神未定,且靠了岸再作道理。”

    船行多时,上一码头,焙茗带他们到一家僻静客店,店主与焙茗甚相得,只道宝湘是他亲戚,店主也不细问,焙茗将宝湘安顿到店里尽后头楼上,亲自去给他们送水送饭,待宝湘用毕,大家坐一处商量。

    宝玉道:“我想了想,湘莲那里固然好,还是且不去麻烦他。更把话说破,我和云妹妹意外邂逅,真是苦难中的大快事,我二人倒要好好一同逍遥逍遥!”

    湘云道:“我现在还如在梦里一样。只怕这梦让钟声鸡鸣打破。如是真的,我只跟爱哥哥在一起就好。”

    焙茗知宝玉主意拿定,难以拗转,就问:“你们可往那里逍遥呢?”

    宝玉道:“石头城,姑苏,这是我们两个最该细细观览的地方,可惜眼下不行,要防那王爷变卦,派人到这两个地方迫拿我们,他还要去杭州,故杭州我们也暂不能去,只好再往南,且要到人烟稀少的地方去,等有了王爷回京的消息,再往北返回不迟。”

    湘云拍手道:“好好好,咱们到大山里去!到海边去!我可是还没看见过大海哩!”

    宝玉道:“我也没见过海,到得海边,朝那茜香国方向,还无妨朝三妹妹喊话!”

    湘云道:“你有多大的喉咙?三千里远哩!不过,有办法,咱们趁有西北风,放风筝过去!”

    焙茗道:“就先去山里、海边,我送你们过去!”

    宝玉道:“你至多再送一程,往下却不要你送了,一则,卍儿担心”

    一语未了,焙茗接过去道:“二则,你如今有伴儿了。”宝玉便笑而不语,焙茗问:“二爷可会背褡裢?可会使银子?可会买饭住店?可懂防贼?可能防骗?”

    宝玉道:“你当我还是当年怡红院的那个公子?我倒要考考你来,可蹲过大牢?受过审问?可会击柝报更?”见焙茗语塞,拍拍他肩膀道:“好兄弟,别担心。其实那回玉菡、袭人,还有袭人那爱穿一身红衣裳的两姨姐妹,送我上船往南来之前,也是担心我这样不成那样不会,还教我演练了半天,我虽总不如你,却也颇可独当一面了。”

    焙茗道:“那太好了。”

    湘云一旁对焙茗道:“你怎的不问问我?我自落难以后,也样样学会,且我受的那些磨难,让我铁杵成针,不管日子再撕成什么大口子,我全能给检上。别看我心口上有多大疤瘌,流过多少眼泪,有人以为我不会笑了,不,我想笑的时候,一样能笑!你让宝玉跟着我,怕比跟着你,还要适意!且我有一个主意,就是我要女扮男装,我跟宝玉一起,乃兄弟同行,我再带上一根笛子一管箫,吹给他听,令他舒心;若到集市客店,路人客官听了高兴,还可多少换点钱来用。”

    焙茗道:“女扮男装,咱俩想到一处了。那时在府里,你就常穿上二爷的衣服,让老太太把你只当是二爷招呼,我们二门外的小厮都知道的。我在这里也正好给你准备好了衣服。只是笛子箫管没想到,那又有多难?出这门不远就有卖的。再有句话要问,你们二位也别嫌我鲁莽:你们现在身上有多少银子?”

    宝玉遭:“我原来还剩不少,自首后连碎的,并那铜钱,全让他们没收了,连褡裢也不还我。幸好他们知道我带的玉是不能动的,就没搜我脖子上的佩物,其实,我有比那通灵玉更珍贵的哩——”

    说着,便从衣服里面掏出那金麒麟来,让湘云看,湘云伸手摸那麒麟,畦的一声哭出来,道:“你送若兰的麒麟,怎的又回到你的身上?”

    宝玉便道出一番来历,焙茗补足那话,湘云就从自己衣服里掏出自己那个麒麟来,给宝玉、焙茗看,宝玉将自己的麒麟与湘云的麒麟并在一起,湘云又破涕为笑,焙茗道:“看来林姑娘是命短,宝姑娘是命苦,真跟二爷有缘分的,是带麒麟的云姑娘啊!”湘云抹去眼泪,对焙茗道:“妙玉把我赎出来,那鸨母把我的一点积蓄全扣下了,只剩这个麒麟。”

    焙茗便道:“你们说要一同逍遥,身上一个铜板不趁,实在也无法逍遥。如是我给你们准备好了两副褡裢,里头日用的小东西不细说了,有一包碎银子,约为二十两,一张银票,在大码头钱庄可兑,亦是二十两,另一有串钱,你们省着用,不丢失,不被抢,且够花一阵子的。”宝玉、湘云皆离座道谢,焙茗道:“再对着那边窗户作三个揖。”

    宝玉道:“却是为何?”

    焙茗道:“那方向正对卍福居,须谢我媳妇卍儿,这也是他出的力,且他守口如瓶,他让我问你们好,祝你们吉祥!”

    宝玉、湘云诚心诚意朝卍福居作揖毕,焙茗下楼出店去买笛、箫,宝、湘对坐,两人满心皆有话说,竟一时无语,焙茗回来,见他们只是互相望着呆坐,跺下脚说:“不是梦啊,是真的!”

    宝玉方吁出一口长气来,湘云接过笛、箫,先想吹那洞箫,拿起又搁下,竟拿起竹笛,吹了几节海棠红,流着眼泪,开怀笑了。三人不敢久留,湘云换了男装,大家作齐准备,便离店南行,虽水路畅通,为慎重计,选择陆路,雇了辆马车,绕过石头城,再往东南而去。第二天焙茗又送他们一程,途中把往柳湘莲山寨的岔路指给他们,道若有必要,还是可以寻去求助,前面显露出些山岭,越过去似能见海,他们就在那路边小店打尖,第三天,道别时焙茗非要跪下,宝玉、湘云扶住他不许,道:“情势好转了,我们会回瓜州的,那时少不得还要到卍福居叨扰,当面再谢嫂夫人哩!”

    焙茗咬住嘴唇,转身不让眼泪出来,自己往北返回,宝湘二人真似泱泱海阔凭鱼跃、朗朗高空任鸟飞,一齐朝山里走去,欲奔大海边逍遥。

    那宝玉、湘云在山里逍遥,渴饮山泉水,饥摘野果吃,遇到人家,叩门求食,十回有九回得到善待,给吃给喝,不收一个铜板,亦不细问他们来历。起初,天气尚暖,他们夜里在野外燃堆野火,背靠背看星星,困了搂在一起睡觉。后来渐渐夏去秋来,他们就寻鸡毛店人住。起初,他们抢着说话,后来,他们轮流从容倾诉。宝玉原来觉得自己所受的苦楚,当得起惊心动魄四个字,湘云只讲到一半,宝玉就觉得自己所遭受的那些,只能算是吉人自有天相,尚未陷入过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绝境。他把焙茗转述给他的,那柳湘莲救湘云功亏一篑的情形讲出,两人一起感叹:人世间许多事情,都是那样阴差阳错只在一瞬之间。他们在山里转了很久才找见大海,见到海边的渔村、渔民。那时已人台风期,大海不像他们原来想的那么美丽、有趣,时时变脸,喜怒无常,他们也没有找到风筝,只是跪在海岸边,朝茜香国那边一起高喊:“探春妹妹,好生想你!”

    他们没在海边呆多久,就又转回山里,渐渐又从丛山深处,转到离平原越来越近的地方。他们白天看去是一对兄弟,晚上过着夫妻生活。湘云对宝玉道:“经受太多摧残,我已不能生育。”宝玉道:“原来也曾与袭人云雨,虽不是皮肤滥淫,究竟离情爱也还尚远,现在才懂得什么叫作‘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那日他们到得一个山村,是个大村,有卖衣服的地方,遂添置了夹衣。听店里人议论,方知那日已是中秋。出得小店,宝玉道:“那年中秋你和颦儿在凹晶馆联诗,‘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真是绝唱!那颦儿竟一语成谶,果然在那水里仙遁!”

    湘云道:“原来那里懂得妙玉,只道是个怪人罢了,那晚他把颦儿和我请到拢翠庵,一口气挥笔续出十三韵,其中两句是:‘振林千树鸟,啼谷一声猿,真让我和挚儿觉得是空山闻籁,方知他是个活神仙,诗仙!这回他竟先将我赎出,又把你救出,让我们麒麟邂逅,得此大自在、太快活,可见他分明是个活的现世音!”

    宝玉道:“我早说过,他是世人意外之人。”又道:“今日既是中秋,我们也来联句,如何?”

    湘云道:“正是久未作诗了,今日倒要好生抒抒胸臆!”

    是晚,二人离开村子,觅一山溪,在旁坐定,只等那圆月当空,对月联句。谁知那晚天上紫云密布,竟看不到月亮。湘云便要吹箫,道曲名是云破月出,宝玉道:“不要云破。云不能破。”

    湘云便换了笛子,吹一曲三星伴月,宝玉凝神欣赏,通体舒泰,然仍不见月亮露面,便道:“五月亦可联句,我竟开个头来!”因道:中秋竟无月,湘云联道:俯首听水音;麒麟已合璧,宝玉道:“今日联句,难得在山野中,一派天然,远离书斋,我的意思,是咱们全不用典,更拒生僻字样,句句皆从实况天性中来,如何?”

    湘云道:“正合我意!”

    宝玉便联道:

    慰我离乱人;昔栖祖慈翼,

    湘云便问:“袭人可跟你讲过,他还叫珍珠的时候,老太太让他服侍我,给我梳头,我跟他说过的悄悄话?”

    宝玉笑道:“那时候凤姐姐刚娶进来,你见那场面,就悄悄跟他说,想当新娘子,跟我拜天地,可指此事?”

    湘云便笑联道:

    两小真意存;珍珠理发辫,

    宝玉道:

    喁喁私语陈;何时效新妇,

    湘云道:

    色色花样新;头簪纽金坠,

    宝玉道:

    耳缀明月琨;摇摇若春柳,

    湘云道:

    步步嗔笑频;颦儿自天降,

    宝玉道:

    卫子人世存;情恃泪还尽,

    湘云道:

    耿耿捐丝魂,方知红绳系,

    宝玉道:

    你我缘本深;嗟钗艳而冷,

    湘云道:

    悒悒终未祯;煌煌妙姑现,

    宝玉道:

    饲虎成圣身;家亡落刀雨,

    湘云道:

    残命一隙吟;堪堪岁月速,

    宝玉道:

    念念人事纷;回天本无志,

    湘云道:

    只欲真性伸;人心若山谷,

    宝玉道:

    郁郁那可论?拳拳善心隐,

    湘云道:

    孳孳邪恶生;荆棘绊跬步,

    宝玉道:

    榛莽携手行;漾漾水中月,

    湘云道:

    隐隐飞雁呜;浮云自来去,

    宝玉道:“怎的浮云只来不去?遮的月亮还是无踪影。本想无论如何吟几句月形月光月精月魂,看来只得作罢。”遂联道:喜乐味在心,明朝藜杖在,湘云道:莫问阴与睛;人生任漂泊,又道:那次我和颦儿联至二十二韵就止住了。今夜虽无妙句出来,贪多也无益。我兴已尽,你且收住吧。”

    宝玉便道:

    穷径真谛寻!

    二人又将联句回叙一遍,皆道:“撂生了,竞无佳句。从今日起,倒要常常拾起,至少复原到当日海棠社、桃花社的水准。”又感叹二人不成社,更怀念起当年大观园盛时众人齐聚吟诗填词盛况。

    再一日,二人走出山区,重归平原,遂返金陵。在姑苏,二人寻觅史家旧迹,竟只余地名,有些新起楼台,一派暴富景象,谅其中必无枕霞阁,嗟叹离去。进得石头城,寻到贾家老宅,隔墙望去,里面厅殿楼阁皆破败朽损,后一带子花园里,只露出些枯枝败石,大门紧锁,贴着封条。二人在贾家老宅附近茶馆要了壶茶,问那老堂倌,才知忠顺王船队移泊镇江时,当晚突遭回禄,火烧连营,王爷毙命,官兵十损其七;也不知是怎么报知圣上的,大约是说王爷遭反贼袭击,身先士卒,奋勇抵抗,不幸殉主,那王爵本系世袭罔替,圣上就将其世子再封王,那小忠顺王来此,将贾氏老宅中浮财搜罗一空,又将看房仆妇尽皆发卖,听说他还请求圣上念其父功劳,将这两座老宅一并赏他,大约是那王爷船队火起得蹊跷,他死得更蹊跷,小忠顺王到此又跋扈贪婪,这边巡抚等有冒死上疏弹劾大小忠顺王的,故圣上终未同意,如今只是锁封;又有一说,道当年太上皇仿舜南巡,曾在此宅驻跸,以为行宫,故圣上拟将此处改为行宫,以待在临幸时使用,也未可知。二人知那枯骨王爷已然毙命,且定与妙姑施为有关,心中又喜又悲,喜的是那悍王总算罪有应得,悲的是妙姑必是同归于尽。二人离开茶馆,低声议论,老王爷既死有数月,他那不许宝玉返京的命令应已失效,在南边他们虽然大逍遥中有大快乐,近日又在姑苏城内外尽情歌哭、秦淮河上下痛忆繁华,目有所得,心有所悟,然他们毕竟打小在京里长大,若问何处故乡,倒只觉得那北边京城方是终老之地,遂议定再在金陵地面徜徉一时,便雇舟北上。

    那一日,宝湘在镇江城外一家饭铺楼上用餐,忽听楼下有打骂及哭泣之声,那哭辩的声音,甚觉熟悉。堂倌来送菜,便问楼下是怎么回事?那堂倌道:“此处新来的盐政,叫张如圭,这位张老爷在官场上起起伏伏、升升降降,革职赋闲的时候也有,却总能东山再起,这回更谋得肥差。楼下是他的夫人,带着丫头婆子刚在金山寺进过香,在这里稍事歇息,他那丫头里,有一个是从京城买来的,他说是到此地水土不服,我看竟是给饿的,浮肿的厉害,服侍稍有迟慢,夫人就拿起筷子戳他的脸,又打又骂的,我们也看惯了,客官好好用餐,莫管闲事,他们停不多时,那夫人只喝我们茶,并不吃饭,就快走了。”一语未了,楼下又是骂声哭声。

    堂倌去了,湘云对宝玉道:“你且别动。我先下去看看。”湘云下楼一看,那跪着挨筷子戳的分明就是麝月,便几步上去抢过那夫人手里筷子,倒把那夫人唬了一跳,那夫人尚未及言声,湘云就将那根筷子一甩,恰好将窗纸戳破飞出,那夫人更唬的一哆嗦。湘云便道:“你既嫌弃他,眼不见为净,让他跟我去罢了!”便将跪着的麝月牵起。

    那夫人只当遇上了绿林好汉,便嗫嚅道:“他是我们用二十两银子买来的,你如此岂非抢劫?”

    湘云便将桌子一拍:“如此我就给你二十两银子,将他赎出,你还有何话说?”彼时湘云一身男装,他本来就有英气,扮假小子得心应手,再有刚才甩筷子一招,更将一只脚踩到板凳上,叉腰怒目,将那夫人震慑住,丫头婆子无一人敢出声,更何谈上前招架,老板、堂倌见状早躲避到厨房,夫人无奈,便道:“你就将银子兑来!”湘云便朝楼上喊:“爱哥哥,取褡裢来!”

    那宝玉早在上面楼梯口朝下张望,便将褡裢拿到楼下,正好有他们刚从钱庄用焙茗给的银票兑出的二十两雪花银,便将那些银子排开在饭桌上,那张夫人拿眼一数,果然不错,便命婆子收妥,丢下麝月,到饭铺门外坐上肩舆,一溜烟去了。湘云乐得拍起巴掌,当日湘云听说迎春屋里的婆子竟辖制他并挤兑邢岫烟,就要去过问为迎春出气,黛玉笑他:“你要是个男人,出去打一个抱不平儿,又充什么荆轲、聂政?”如今他真的以男人面目出场,打了一个抱不平儿,虽非荆轲、聂政那般轰轰烈烈,却也有声有色,岂不高兴!

    那麝月原只以为遇到不认识的好人,虽听声音皆觉得耳熟,眼睛不敢抬起来看,及至真被赎出来后,抬眼一看,救自己的竟是湘云和宝玉,便喜极而泣,以至哽咽。

    三人不便在那饭铺久留,宝玉付足银子,忙忙转移,找到当日焙茗带他们去过的那家客店,仍到那间尽后头的屋子里,店主也还记得宝湘,招待周到。宝、湘问麝月所经所历,他只三言二语。便议论起联袂回京之事。

    店主道:“宝二爷怕还不便。听说那小忠顺王还要在各码头并路口长亭张贴画影图形,不许甄、贾二玉北上,道他们赳太妃之命,令见到者先劝阻,若不从命扭送报官,只是这边巡抚等以为不合王法,才没张贴,然那小王爷羽冀甚多,若宝二爷此时北上,被小忠顺王暗算,岂不比让人扭送更划不来?其实那太妃听说是在倒喘气儿,捱不了几时了,等他一死,小王爷更无阻挠宝二爷北上的道理了。”

    湘云听了道:“什么太妃老僵尸,管得他哩!”

    宝玉道:“毕竟王爷是王爷,太妃是太妃,我虽并不赳他,他自迷信,也是有的,何必争此一时?况这边也还没逛够,再等等也罢。”就让麝月先走。

    麝月虽舍不得就此分别,然他北地长大,确实水土不服,又想北上寻找被卖掉的父母,想了想,就拜别宝湘。宝玉让他过江到了瓜州,便寻那卍福楼,找到焙茗和卍儿,取得帮助,稳妥上船归北。临行湘云又抓一把碎银子一把铜钱给他,道:“别伤心。咱们后会有期。”

    那麝月后来究竟是否回到京城,在岁月嬗替中究竟是终于与著书的还是评书的再遇合,石头不忍逗漏,看官诸君自去推敲。

    且说京城里中秋时节,原来荣府已成镇海伯邬府,原来贾赦住的那个院子已改造为邬家花园,邬维、邬夫人奉着邬老太太,一家老小在那花园月台上赏月,团圆大桌后面,摆一架玻璃大围屏,月光照下,熠熠生辉。

    邬夫人得意笑道:“人世间意想不到之事,确是有的。譬如这架玻璃大围屏,那时这荣国府史太君八十华诞,我亲押这围屏来贺寿送礼,那时进得这府门,层层往里,心想什么时候我家也能住上这般深堂大院就好了!没想到几年过去,竟念想成真了,己得那回出面接待的,是贾家三小姐,美丽聪慧,后来竟由我们老爷,促成和番之事,如今在那茜香国听说已由王妃升为王后了,贾家虽败,他那一支独存,这玻璃围屏,竟是个吉祥之物!上月老太太作寿,小忠顺王派长史官来送寿礼,恰是这架,可谓物归原主,真乃趣事!”

    邬小姐道:“咱们家吉祥事真不少。前些时候,修整那夹道里的甬路,不是还发现一个上好的羊脂玉马上封侯么!”

    邬老太太道:“如今封了伯爵,马上又要封侯爵,好也!可见你们跟圣上推荐那贾府三姑娘去和番,让他们家一枝独秀,是积大德啊!”邬维道:“贾家那早亡的贾珠之妻李纨,更是一枝独秀,听说他那儿子贾兰,在边陲杀敌大获全胜,不日就要班师,回来圣上定然封爵加官。”

    邬老太太便道:“且不去说人家的事罢,我们先好好赏月。”又问:“街上谁家娶媳妇奏鼓乐呢?怎的还有烟花爆竹之声?”

    邬维听了听道:“不是街上。是北边顺乐园里小忠顺王他们赏月取乐吧。”一家人就对月举觞,吃月饼赏月。

    那原来的宁国府,吴贵妃家和新贵袁野家都私下活动,那郇太监和戴权捞足了两家贿银并古玩等,却并未敢在圣上面前就此进言,最后圣上将其赏给了五等将军袁野。袁野自恃当日护驾有功,渐露骄横。他搬倒了云光节度并长安府,并惩治了那霸婚的李衙内,总算为自己儿子及那未过门的媳妇张金哥报了仇,本来他把事情作到这一步,众人也无甚话说,他却得陇望蜀,胃口大开,甫人京都官场,不知装愚守拙,更不会合纵连横,今日得罪这位,明日排揎那个,弄得人人皆对他假笑,却一点大小真实消息皆不与知。那宁国府赏给他以后,大兴土木,动静非常,从那陈家山运来些原是御花园订下的太湖石,又逾制使用非五等将军可享的用物。又想到贾珍虽已正法,其妻尤氏还活着,终究是个隐患,竟要求圣上将尤氏赐死,那尤氏已作为官奴在浆洗房洗衣,提出宣布赐死,倒觉是个解脱,饮药而亡;那时又将贾琏正法,平儿早为官奴在绣作坊劳作,亦循尤氏之例饮药赐死;那时闻得贾蓉在苦寒地不耐披甲人狗蓄支使,亦已死亡;袁野便以为自己在原宁国府里可永享富贵安乐。他家中秋前迁入新居,在花园中大摆筵席,闽家赏月,更燃放大量烟花爆竹,竟把中秋过成了元宵。

    中秋已过,到了寒露。那日袁野上朝回府,趾高气扬,自己骑匹骁骏,前后簇拥着十来位骑马的护卫,快至府门前,忽然从西边街口直冲过来一匹骜马,亦是上等坐骑,马上一人头戴铜盔,只露出双眼与鼻孔,朝袁野马队直撞过来,袁野前面的护卫顿时乱了阵脚,只两三个试图阻挡,其余的竟唬得两边躲闪,袁野见势不妙,大喝一声,自己拔刀迎上,却只见那来人连续掷出数只飞镖,有几只命中袁野眉心、咽喉等要害,袁野顿时落马死亡,袁野身后的护卫有的下马扶救袁野,有的迎战那刺客。原在袁野身前的护卫这才驭马参与包围,那刺客掷完飞镖,亦拔出腰刀迎战,砍倒好几个袁将军护卫,最后寡不敌众,被众人砍伤,倒下马来,流血而亡。

    袁府闻讯大惊,那袁夫人也顾不得许多,冲出府门去看,那时袁野喋血移时,溢出的血都黏了。袁夫人搂尸大哭。府里管家等围着,一筹莫展。那边邬府闻知,因邬维尚未归家,邬夫人急得不行,也派管家出府观望。两府门前乱作一团,亦有路人远远围观,好一阵,才有军牢快手喝道之声,乃贾雨村到,此类治安事项归他所管,贾雨村下轿间明情况,责备袁将军护卫不该擅自将那刺客身体移动,更不该私自将其头盔打开,走近那刺客弯腰细看,那头盔并非圣上军队制式,身上衣服亦非军衣,那颜面,竟早毁容,极其可怖。便命将刺客运回衙门,再加检索考证。

    寒露京城新将军府门前喋血命案,惊动京城,谣诼乱议从市里传至郊外,更随着驿马舟船远播四方。事发第二日,倪二骑着大青骡子来到花厂,对贾芸、小红言道:“我知那刺杀袁野的是谁。”

    贾芸因道:“知道也莫在此道出。”

    小红道:“杀人是要靠个勇字,然我以为有那比杀人更勇的,听说那杏奴了吗?也不知怎么个来历,作个小买卖,比我们还不如,就敢一大早守到菜市口去,行刑完了,大摇大摆过去收尸,问他是那贾琏什么?道无亲无故,问那你怎么来收殓他?道他无亲无故来收殓,我不忍你们席子一卷扔乱葬岗去,问他你将灵柩运到那里?道先运往清虚观,问他你作此事我们是要记录在案的,你不怕以后找你麻烦?道找我麻烦你们不也麻烦?”

    贾芸道:“我们去送花,多有议论这杏奴,伸个大拇指的。去年那贾珍的尸,也是他收的。你知我岳父母是跟贾珍一起遇难的,我们去收尸,还都是等到天擦黑,生怕惹出点什么来,运到买下的坟地安葬,也尽量拣没别人的时候去。他可是毫无顾忌。不过他许是跟那清虚观张道士有什么特别的关联。那张道土是荣国公替身,跟太上皇同庚,只要太上皇在一天,张道士就一天无人敢动,那宁国公、荣国公后代虽被圣上治了罪,两公的坟在金陵也不能动的。”

    小红道:“只是听说那贾赦、贾蓉都死在边地了,那就只能胡乱一埋了事。可见天下不但没有不散的筵席,也没有永葆齐全的祖茔,就连不齐全的祖茔,指不定也有那天就夷为平地,找也找不着了。”见倪二闷闷的样子,就道:“二哥可是又想一醉方休?正好我烧了大肥鹅,下烧酒最得劲儿的!”

    倪二坐到八仙桌边,一拍腿道:“我真他妈的不够朋友!”

    贾芸就跟小红递眼色,道:“老二说的那朋友不是咱们。”又问倪二:“你是不是想杀那住进荣国府的,让那两处都成凶宅?”

    倪二便睨着他道:“你敢是我肚里蛔虫?”

    贾芸便道:“冤冤相报,何时是了?”

    小红端上一瓦钵烧鹅,贾芸筛酒,小红道:“为朋友报仇,固然是侠肝义胆,只是我赞成我们掌柜的想法,也不能没完没了连环套似的扭股下去!我爹妈被枉杀,那不是仇么?孩子懂事了,我就不跟他讲。你看今年清明我们去上坟了么?爹妈的坟,今后只在我心里头。我也不让掌柜的再提。既活着,就得活舒展了。活着不是为了报仇,是为了不再有仇人。”

    倪二端起碗一饮而尽,又吃鹅肉,道:“你说的,我不服。”

    小红道:“谁要你眼?不过是说给你听听。”这时听马棚里马嘶骡叫,贾芸就出去看,一会儿又听见花厂外阵阵马蹄声。

    贾芸回屋道:“往常那有缉拿的巡逻到这里?今儿个门外过去两群了,城里头怕更吃紧,定是那袁将军被刺引起的。老二今儿个就别回去了。”

    倪二边喝边道:“马后炮,管个屁!”究竟那寒露后京城里又会演出什么故事来?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