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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回靛儿弃前嫌护灵柩卍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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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荣到码头拦截宝玉未成,回到家里又气愤难平,又忐忑不安。他妈金寡妇见他那样儿,因道:“早劝你莫那么置气。你那姑妈是个点火就燃、见水自灭的脾气,你总让他牵着鼻子岂不莽撞?你总记那陈年旧仇干什么?当饭吃?你生意不好好作,进场谋取功名又总发怵,虽说我存的那点银子还勉强能再养你几年,我老了你却如何养我?媳妇也娶不上!那靛儿我看着不错,你嫌他是丫头出身,死不肯要,现在怎么样?让那贩扇子的给娶走了,如今两口子那纸扎香扇的生意越作越红火,又生下大胖小子,人家那爹妈是什么滋味儿?我这苦瓠子且熬到那一天,才能有人家的那一半儿甜?”

    金荣越发嫌他妈唠叨,将门帘子一摔,冲出院门,要去找狐朋狗友一醉方休,正巧看见那边院里靛儿捧着个锦匣子出了门,一辆骡车等着,便低着头,一溜烟跑出胡同去了。那靛儿本是荣国府贾母处的丫头,在贾母尚在世时,家里给赎了出来。那靛儿跟小红前后脚赎的身,小红嫁给了贾芸,金寡妇就谋求将靛儿要来配给金荣,金荣一听火冒三丈:“我能那么掉份儿吗?好赖也得娶个小姐吧,弄个丫头来作二房还差不离。”

    金寡妇就说他:“你那嘴撅的能拴驴!咱们家这个情况,还二房哩!大房也须挤着住!那贾芸是贾家正经本支爷们,人家娶个贾家丫头怎的不觉着掉份儿?”

    金荣就跟他妈吵:“那林红玉父母是府里大管家,靛儿父母只是胡同里啃窝窝头的杂人,你愿跟人家论亲家你论去,我这张脸皮还不想丢呢!”

    后来金荣姑妈璜大奶奶又来,跟金荣一个鼻孔出气,嫌他寡嫂“眼皮子太浅”就作主说去给求那贾芹的妹子去,谁知先是贾芹倒嫌全家穷,后来愿意了,荣府却出了事,贾芹那家庙的差事也黄了,且回家窝着,璜大奶奶、金寡妇自然也就不再提这档子事。就这么着金荣老大不小,还没成家。偏那靛儿就嫁到了这胡同里斜对门那家,虽老一辈不怎么发达,那夫婿却十分能干,听说开春到江南贩些纸扎香扇,端午前运回京里,除去关税花销,能获几倍利息,且本钱不必太大,就经营起来,那靛儿坐完月子,竟也不怕抛头露面,为的省去雇人的工钱,夫妻两人就跑起买卖,两三年下来,光从出门的衣裳穿戴、动辄雇车雇轿的作派上看,就是个越来越赚的发达局面。金寡妇艳羡不已,金荣嘴里犯硬,心里头亦后悔不迭。

    靛儿那天带着一大匣苏杭檀香扇,送往镇海伯邬维家。现今镇海伯家,就是昔日荣国府。到得门口,通报进去,往里送各式扇子,都由府里管事妇人接过,到宫中账房兑过银子,便让退出,那日管事妇人道:“我们老太太今日兴致高,命你将这些檀香扇捧进去,亲自跟他道明妙处。”

    靛儿便捧着锦匣,由那妇人引领,进入邬老太太的院子。那本是贾母的院落,靛儿十分熟悉的,还是那个垂花门,还是那些回廊,回廊上还挂着些鸟笼,只是院中的细长太湖石和牡丹花畦旁,多了两只孔雀到了正房,丫头掀起红毡帘子,一股暖气甜香迎面扑来,刚随管事妇人迈进去,就满耳灌进笑声,定睛一看,榻上斜卧着个精瘦的老太太,一个丫头用美人拳给他捶腿,旁边杌子上坐着个衣裳极其华丽的夫人,想是镇海伯诰命了,还有些站着的小姐、媳妇、丫头,都在一旁凑趣。靛儿触景生情,不禁感慨,恍若又回到当年,那贾母健在时,自己也随众欢笑的日子。还记得就是在这个地方,那次自己扇子忽然找不见了,便去问了那薛宝钗一句,没想到素日最恬淡平和的宝姑娘,那日却不知怎的,竟勃然大怒,斥责他道:“你要仔细!”把他唬的不轻。靛儿捧着扇匣子只在门边站立,那老太太且没注意到他,只见另有个送东西来的女子,也捧着个锦匣子,站在榻侧,一个管事媳妇,从那匣子里取出一枝绢花,递给那老太太细看,老太太乐呵呵的说:“咳呀,咳呀,真花也侔法比呀”一口比金陵还南边的口音,旁边的媳妇、小姐等就凑趣,皆是一样口音。靛儿因可从容旁观,就注意到站着的那位小姐,稍有移动,腿脚就不利落,老太太就让他坐在自己榻边。待那捧绢花的女子转过些身子,靛儿就觉得好生面熟,细打量,那不是紫鹃吗?敢情他卖上了绢花。那老太太兴致真高,竟把匣子里的各色绢花看了大半。紫鹃就在那里夸赞自家作的这些绢花如何慢工细活赛鲜花。

    老太太又问那夫人:“花园子造得怎样啦?”夫人便跟他细报。原来是把那原来荣府大老爷、大太太住的院子,跟这边打通了改成个花园。老太太道:“石头一定要陈家山的,就他们出的才瘦漏透皱。”

    夫人道:“那陈家出了反贼,已给正法了。那陈家山听说罚没充官了。只怕如今那些太湖石更比以往昂贵。也无妨,老爷自会派人采买,老太太尽管放心。”又顺便道:“那贾氏家庙,忠顺王代管数月,如今圣上下旨也赏给了咱们,老爷正派人收拾,只是听说那里还有贾家亲戚薛家的三口棺木,始终没人领走,有道那薛家死绝了的,老爷听说,道再等一个月,若再无人来领,就只好挪往义地随便葬了。”

    老太太又赏绢花,道:“都留下,多给银子。”

    那紫鹃被带出屋时,方瞅见靛儿,二人四目相对,心照不宣。靛儿给邬家老太太夸赞完自己的檀香扇,老太太也让再多给些银子。靛儿出了邬府,见紫鹃在门外等着他,几年不见,姊妹情深,就合雇一辆车,且先到靛儿家话旧询新。靛儿道:“多亏我父母及早将我赎出,要么也是牵到外城东门被卖的下场。”

    紫鹃道:“林姑娘是个神仙,为我和春纤、雪雁想的周到,不止是用银赎我们,还给我们预备了大笔银子,后来府里连赎银也没要,把我们放了出来,春纤家里领去,嫁的人不错,查抄后,他爹妈受了不少罪,后来牵去卖,他男人就拿银子给买回家了,总算遇难成样。雪雁难回江南,林家那边也找不着人了,问他,他愿意,就随我去了我家,我父母认了他干女儿,如今那里还是干的?湿透了吧!我们先随我爹妈作粉丝、卖豆汁,后来就用我们带出的银子当本钱,开了绢花店,如今火得狠呢!”

    靛儿道:“怎的荣府老太太一死,他家就气数尽了,稀里哗啦倒得忒快呢?咱们那些姐妹,也不知都怎么样了,有的卖到个过得去的地方,或是遇到那有善心的人,倒也罢了,有的听说竟被冒名儿的人买走,扭头就转手加价卖给窑子了!”

    紫鹃道:“我还听到个唬人的消息哩,说是那史大姑娘竟也牵去卖了,是个军官买去的,史大姑娘女扮男装逃了,被逮回去,打一顿,就也给卖到窑子了!”

    靛儿道:“是谣言吧。若真那样,也忒惨了!想起当年府里那些个姑娘,怎么都那么惨!你说林姑娘是神仙,我也不懂,只是我在府里的时候,总见他哭天抹泪、病病歪歪,分明是个薄命的!再就是宝姑娘,我今天听那邬家太太说,圣上把那铁槛寺赏给他们作家庙了,那里头还有宝姑娘和他妈他哥的灵柩没人领走,说一月内若再无人领,就给运义地去乱埋了。”

    紫鹃道:“那宝姑娘的堂弟堂妹呢?当年老太太对那琴姑娘真是宠得不行,他们怎的就不管这三个灵柩了呢?”

    靛儿道:“想是两府事败,他们怕受牵连,往远处躲避去了。只怕心里想来管这三个灵柩,却力不从心。”

    紫鹃道:“我听了也心酸。想帮也帮不了,确是力不从心。”靛儿就低首盘算。紫鹃道:“能帮还是要帮。那回听说外城东门正卖荣府的丫头,我跟雪雁就商量,带点银子去,有那实在惨的不行的,咱们就给救出来,雪雁就跟我去了,开头也不敢往前站,远远看着就让人头皮发麻。那麝月、莺儿、玉钏等都有人用十几二十两银子买去,周瑞他们成窝的卖,有的五六十两银子买走了,有的,像那郑华家的,买家不要一窝,要拆开了买,城门监督就生给拆卖了,一时大哭小叫,让人心惊。后来卖小丫头,只见牵出那小吉祥儿来,瘦得不成人样儿了,城门监督大声吆喝,一两银子亦无人要,有的人就起哄:‘白饶了得了!’那城门监督就挤眼歪嘴,怪腔怪调道:‘牵回去喂喂,揣肥了受用,岂不比去那锦香院省钱?’底下就有起哄的:‘我出二十个铜子儿!’‘你牵回去揣肥了再卖吧!’那小吉祥儿只站在那上马石上哭,城门监督一巴掌掴去,小吉祥儿栽到石头下,就又被揪着衣领给扔到石头上,站不稳,只蹲着。我见着心里头裂口子。我没回过神来,那雪雁就挤到最前头,跟那城门监督说:‘我要带走他’,城门监督弯腰奚落道:‘你?你买得起?二两银子呢!’有人一旁道:‘才刚不是说一两银子么?’雪雁就从怀里掏出三两,递到那城门监督手里,道:‘我出三两!’那城门监督把银子凑拢鼻子前细看,又来回掂了掂,把手一挥,雪雁就把小吉祥儿领走了,挤出人群,我已经雇好了车,仨人上车一溜烟回我们家了。那时我们家换了地方,前店后坊再后是住宅,到了先给小吉祥儿洗澡换衣服,雪雁就拿出那件只穿过一回的红绫夹袄给他穿,起先小吉祥儿还不穿,后来我和雪雁给他穿上,他就扑到雪雁怀里大哭起来,末后问:‘你为什么给那阎王三两?’雪雁就说:‘你值更多!’如今小吉祥儿在我们绢花厂里专管画样子,画得可巧了!”

    靛儿听了就说:“你们救出小吉祥儿,让我听了心动。我一直在心里掂撮,现在有了决心,我要把那宝姑娘他们一家三口的灵柩,送往金陵薛家老坟,给他们正正经经造坟立碑!这乃我拼力能及的。正好后天我们两口子就要再往江南进货,无非多雇一条船,到那边多耽搁两日,多花点银子给他们造坟立碑罢了。”

    紫鹃听了道:‘‘我记得那年,宝二爷跟我们姑娘正在一处,二奶奶跑了来,不由分说,拉上我们姑娘就往老太太那边去,宝玉跟着,我后头也跟去,到了老太太那里,他们且说话儿,见你去问宝姑娘拿没拿你扇子,他竟大怒,指着你鼻子道:‘你要仔细!’连我在边上也唬一大跳,那后似乎老太太也就不怎么待见你,那宝姑娘于你无恩,还伤过你,你怎的倒要为他作一件那么麻烦的事情?”

    靛儿就道:“雪雁跟你救那吉祥儿,却又为的什么?难道他当年对你们那个有恩么?”

    紫鹃道:“那是救人急难无关恩怨。只是不知你家爷们他能不能有这个心肠”

    靛儿道:“他大概只怕银子花多了,力气他是不惜的!”

    紫鹃就把卖绢花得的二十两银子拿出来道:“不许让,这也是我的一片心,连雪雁亦算上。”

    靛儿不辞接过,道:“如此甚好。又不亏银子,他必定不嫌添了麻烦。”

    第二日,靛儿与夫君就去铁槛寺,那里正换匾呢,新匾是“邬家庙”领出灵柩,又雇车载到运河码头。又在码头雇两条船往江南,一条他们自己坐,一条专运灵柩。

    且说那宝玉坐上大舡往南去,在离瓜州还有三百里的地方,天下大雨,舡就暂泊码头,有的客人见那雨下个不停,且船篷亦有漏雨处,就跟船老大打招呼,上岸到客店饭铺里去避雨了。船舱里只剩不多几个客人,有的就横躺下来睡觉,有的就坐着打盹。宝玉记住蒋玉菡、袭人、红衣女等的叮嘱,褡裢永不离身,注意周围人的动静,以防失盗。他移到篷窗前,朝外望去,只见烟雨迷蒙,水天相连,禁不住心中旋出一派春愁,万种悲思。

    一路上,他细想从前,先想那林黛玉,情浓意酽,如醉如痴;都说那黛玉是神仙,他此时倒半信半疑起来,若说是神仙,何以有那么多的人间娇嗔、凡俗纠缠?又想那史湘云,耳边如有那脆亮笛音,那笛音转瞬却又转成洞箫哀鸣,海棠葩吐丹砂,芍药落红成阵,孤鹜追霞,仙鹤冲月,如此生灵,竟遭荼毒,难道从此永隔,竟不知所终?再想起薛宝钗,任是无情也动人,他未负我我负他,如今灵柩不知尚存否?更有岳母与妻兄的灵柩在一起,昔日堂堂皇商家,飞人寻常百姓燕,燕子呢喃问归处,却是游魂暗哭声!又不免想起元、迎、探、惜诸姐妹,香魂不知何处去,风尘天涯度余生!想起了父母,想起了祖母,想起了风姐姐,想起了平儿,想起了巧姐那麝月、莺儿、玉钏、秋纹、春燕、碧痕、佳蕙、琥珀、珍珠、玻璃、翡翠、玛瑙、丰儿、银蝶、绣鸾、绣风、入画、彩屏、小鹊、小吉祥儿都流散到那里去了?妒花风雨,正在怎样摧残他们!而自己空有那绛洞花王的名号,又何曾能呵护他们分毫!也想起了珍大奶奶并佩风等,劫后残生,如煎如熬还不免想起珠大嫂子,诗社掌门,笑语平章,唯他独好,多多保重!又想到薛宝琴,如今不在梅边在那边?更有邢岫烟,颤颤巍巍如在眼前,何时再一起纵论妙玉,挥洒臧否?又想到那妙玉如镜中之花,可赏而不可触,虽他与李纨一样列于罪家之外,其前途亦足令人担忧按宝玉在前数月因劫难连踵而至,愈演愈烈,身心备受摧残,自顾不暇,竟无隙将众人一一思念怀想,趁这次顺河而下,桨声橹音中,倒能将心思转到众人身上,虽悲哀惆怅,亦甚感痛快,又因经历了种种大灾大难大惊大险,目睹了种种大恶大丑大奇大怪,却少了眼泪,多了心泉。那船篷外的雨渐浙沥沥竟下了两天,其间宝玉亦曾上岸吃饭住店,到第三天,雨过天晴,船主找来人补篷,招呼众客官,道午后启碇直往瓜州。午前宝玉在岸上柳树下歇息,忽见若干大小船只靠岸,客人下船打尖,船老大补充食用之物,其中有两船紧靠,一只船上船客似只有一对夫妇,另一只船上却横着三个灵柩,苫着油布。宝玉正自思忖,那船上女子过跳板,上得岸来,先停步用手遮在眉下细观,少顷走近招呼:“敢是宝二爷么?”宝玉站起来,一时想不起,靛儿便道:“我是靛儿,原是老太太屋里,鸳鸯姐姐手下的!”

    宝玉认出,喜出望外,问道:“你怎的来到这里?”靛儿细说端详,宝玉才知那只船上的三个灵柩正是宝钗并薛姨妈和薛蟠的,当即给靛儿单膝跪下,泣不成声。

    由是,宝玉去给那边大舡船老大一块碎银,船老大道:“你船钱已然付过,这是何意?”

    宝玉道:“我巧遇亲戚,正好搭他们船前往,多承你一路上行驶平稳,照顾周到,聊表谢意!”船老大这才收下。宝玉便上靛儿夫妇那只船,先过瓜州,再往金陵。

    且说那柳湘莲北上,救史湘云未果,十分郁闷。那日他在郊外,忽见一女子细雨中打伞迎面走来,将雨伞遮住半个脸庞。因柳湘莲会扮戏,且平日常化装成女子活动,比一般人更善辨别雌雄,便看出那张伞女子步履不对,待走近了,弯腰往上看脸,那人便慌退两步,湘莲便凑近低声对那人道:“你好大胆!怎的跑到这里?”原来那不是别人,便是陈也俊。

    湘莲与也俊都朝四围张望,且喜郊野雨中无人。也俊便对湘莲道:“我与紫英兄在你那山寨好不烦闷!我们既然已被宣不‘正法’,这命便是白捡来的了。我们分头潜回京城,先稳妥藏匿,再作道理。我男扮女装,还是你教我的手法,一路上瞒过无数的人,不曾想撞到你的法眼里,紫英兄破釜沉舟,他毁了容,大摇大摆长街穿行,以往的熟人再认不出的,连你也只怕一样,除非他见说话方便,先唤住你。”

    湘莲道:“只是你如何晃到这里?”

    也俊指指前面一处庄园道:“那是李员外家。他家有好大的园林,其中一个畸园是我出的图样。我家祖上与他家祖上同是最早在江南归顺的,有不止一层姻亲关系,太上皇当年最倚重他,当今在位的不看僧面看佛面,对他也只能将面子给足。我想先到他那里的畸园暂匿一时。”

    湘莲道:“人多是势利的,且避祸趋吉乃人之本性,况你是出告示成了死鬼的,他岂能留你?”

    也俊道:“他是看着我长大的,且他也一直跟张太医有私下来往,我谅他大不了将我劝走,若说告发我,是万不可能的,于他有甚好处?去年春天,我往卫家圃前,去他那里,他也不问我,我也没告诉他,他却道:若你有事,无妨来我这里。各自心照不宣。故我此次投奔,吉多凶少。”

    湘莲道:“但愿如此。”

    也俊道:“你却应当尽快回去。山寨不能久无寨主领管,且薛家姊妹、抱琴等还在那里。有句话本不该匆忙中道及,却也顾不得许多了,我们都愿作媒,将你与那薛宝琴红绳牵就,这里不是讨论的地方,你回去再说,且一路尚可掂掇。”湘莲便不作声。

    那边来了骑驴的人,两人便匆匆别过。那陈也俊到了李员外家,便被收留。柳湘莲便去往运河码头,准备雇船南下。那日午后,忠顺王府长史官代王爷到运河二闸码头送完客,在岸上酒肆喝酒赏景,兴尽出来,已是傍晚时分,尚未上马,忽见那边大摇大摆过来一人,手里拿根竹棍,好生面熟,定睛一辨,那一惊非同小可,竟是贾宝玉!那贾宝玉既得到令牌,就该立即回南,怎的还滞留在京城?遂指挥手下将其扭获锁拿,一时围观者甚众。只见那贾宝玉连连喊冤,道:“我没犯法,如何捕我?”

    长史官冷笑道:“原以为你乘舟南下,没想到竟还赖在京城!”

    又有人听见他高呼:“你们认错人了!”

    长史官道:“我如何会错?当年在你们荣国府里,当着你老子,我亲向你索要琪官,从那时起,你那嘴脸,便刻在我心中,你家抄没后,更几次召你问话,你以为如今换了点破衣烂衫,就能瞒天过海?”喝令押走,又让手下人挥鞭驱散俗众,那些草芥小民见王府势力炙手可热,谁敢冒犯?纷纷散去。

    回至王府,长史官报与王爷,王爷大怒,道:“怪不得这几日太妃的病并不见好,原来那怡红公子竟故意不走,还在这里。”便令押到他面前亲来审问。

    那宝玉押来后仍是喊冤,道:“我是甄宝玉,不是贾宝玉!”

    王爷厉声道:“果然是真的!既是真的,喊什么冤?若不是太妃令我将你流于千里之外,以避你赳他,我立刻将你乱棍打死,扔乱葬岗里!”

    那甄宝玉忙将自己出身一一道明,王爷方听明白他是江南那个比贾家早获罪的甄家的那个宝玉。却又狐疑:“你在江南,他在京城,何以你二人长相如同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

    甄宝玉道:“实在我也不知道为何。请王爷明察:他有那通灵宝玉,我却没有的。”

    王爷道:“你是贾宝玉,故意扔了他,也是有的。”

    甄宝玉道:“听说那贾宝玉若丢了那通灵宝玉,便如丢了魂儿,话也说不利落的,如何还能像我这样应答。”

    王爷便问:“你在那二闸运河码头边作甚?”

    甄宝玉道:“我与那贾宝玉虽然同庚,然我家败落得早,查抄时尚未成年,故未收监,先有一个堂叔将我领出,因那堂婶虐待,不堪忍受,便离开他家到处流浪。近来夜里在堆子里睡,白日便到二闸码头,那里游人多,旅客多,我打莲花落,博他们一笑,挣点饭钱。”

    旁边就一人对王爷道:”捕获他时,手里是拿了根竹棍儿,缀着些铜铃布条,正是打莲花落时用的。”

    王爷方信眼前是甄宝玉而非贾宝玉,因再问:“你是否也自称怡红公子?”

    甄宝玉道:“不曾用过这个名号。只是我打小也是爱好红色儿。”

    王爷便把桌子一拍:“都是太妃的克星。明日便将你押往金陵,不许回京,那贾宝玉更要拘到那边牢里!”

    甄宝玉犹辩:“我又未判不许在京,为何将我押走?那贾宝玉也只判不许回京,任他在江南自在生活,怎的又要收监?”

    王爷不耐烦,大吼:“住嘴!其若不然,乱棍打去!”便令手下将其暂押府里。

    原来圣上旨下,因江南海塘塌陷,命忠顺王去视察监理修复,忠顺王且可顺便接收贾府金陵老宅里的财物人员。原定过几日起身,因捕获了甄宝玉,虽非怡红公子,却也是个爱红的衰物,只怕也赳太妃,故决定明日就去运河最大码头从那里起身。好在船队早巳齐备,大小船只不下二十艘,其中最大的舡长达数丈、高大宏伟,前为公堂后有餐厅寝室,周遭插满旗帜及肃静、回避等告牌,乃王爷专用。因怕那甄宝玉留在府里于太妃不利,又连夜将他押往码头,专有一只牢房船,将他塞入男舱,那女舱里,则亦提前羁押了王熙风,王爷要押着他往金陵老宅去指认浮财人员。那王爷道到金陵将贾宝玉收监,也并非无有理由,察院转来那金荣的状子,附有那芙蓉诔,王爷自己看不懂,命单聘仁等几个讲解给他听,那几个当年在贾政命儿孙吟姽婳将军诗时,一旁凑趣,阑然叫妙,虽王爷不知,心中有鬼,怕那贾宝玉因芙蓉诔获罪受审时,再把他们牵出,故多为其辩护,有道:“大体皆是儿女私情。”有道:“有几句似对长辈不敬,然并无干涉朝政之语。”

    偏那程日兴因早离贾府,吟姽婳将军诗时并不在场,就道:“如‘无可奈何之日’、‘天运之变于斯’等句,轻轻放过也罢,重重提起则罪莫大焉!”金荣揪住的也正是这几句。

    王爷听了点头:“那宝玉正如俎上活鱼,我想切他,下刀有据;我若丢他水里,亦非贪赃枉法。哈哈,若有人拿那成窑瓷来为他说情,我可网开一面!”

    长史官在旁就道:“若有人往那李员外家里传话,令那妙玉知道,说不定他就愿拿成窑瓷来免贾宝玉二人囹圃。”大家当时只发一笑。第二日王爷率船队下江南不提。

    王府长史官在二闸码头捕获甄宝玉时,柳湘莲已在雇好的船上,听到岸上喧嚷,心中也颇惊诧,因他打听得贾宝玉已领到令牌并及时乘舟南下,何以又在此出现并被扭住?欲上岸看个究竟,那船老大已经收缆起航,又怕惹出嫌疑,只好在船上闷然思忖。轻舟快行,不几日到达瓜州,湘莲弃舟上岸,欲在瓜州打探贾宝玉消息,若能遇上,则将宝玉带往山寨。他在僻静处改着女装、戴上假发,趁黄昏人住客店,再细细化妆一番,第二天街上一走,谁能辨他是雌雄?到一饭铺,店名别致,叫“卍福居”楼下座位未满,登上二楼,空空如也,便拣一靠里壁的座位坐下。

    少顷,堂倌来招呼:“大娘子,要些什么?”便点了两样炒菜一样汤一碗白米饭,那堂倌不走,道:“我们有上好的酒,不尝尝?”

    湘莲道:“罢了。只吃饭菜。”

    那堂倌送来菜、汤、饭后,另放一碟渍过的紫姜,道:“大娘子,你最喜欢的。”

    湘莲便吃一惊,抬头一望,那堂倌并非别人,乃是贾宝玉昔日最亲密的小厮焙茗,又叫茗烟的。那焙茗就坐到他对面,低声道:“我是焙茗。此店是我开的。宁、荣二府查抄前,二爷就将我放出来了,又跟珍大爷说,求他放了档儿,我跟卍儿成婚后,在那忠顺王管制荣府时,二爷递话给我们,道远避为好,反正我们二人的父母都过世了,就漂流到这里,开了这家饭铺。只是柳二爷你怎的来到此地?”

    柳湘莲就问他:“我这妆还有漏洞?”

    焙茗道:“别人是万万看不出来的。只是我随着宝二爷,跟二爷来往太亲密了,故此闭着眼光听声儿也能认准。二爷放心,我是打死不会说出去的。”

    湘莲便对他道:“我从京城过来。宝二爷应该已经到了这一带。”又把临来前遇到的情况道出,说:“要么是他晚出发,被那忠顺府逮着了,京城的人都知道那忠顺王近几日就要奉旨南下,他们扭住的若真是宝二爷,过几天也到这里了。你且打听着,若能遇上最好。宝二爷被判的不过是遣返原籍永不许进京,就是那王爷亲将他押来,最后也只能放了他,故你应能找到他。我估计他一开头会去祖茔,你先到那里找找。找到他,若无别处可落脚,就送他到我山寨来。”便将山寨位置如何前往交代给焙茗,说完望望四周,仍无客人上楼,就从怀里掏出金麒瞬来,递给焙茗让他赶紧藏在身上,道:“这是卫公子若兰临终时托付给我,让我转交宝二爷的。”便将卫若兰的心思,及营救史湘云未果的情况,跟茗烟讲了,又道:“这麒麟你且秘藏。若你遇上了他,就交给他。若你没找到他,等我回我家处置好诸事后,还会回到你这里,你再将麒麟给我,我再满世界去找,一定能找到他的!”一语未了,听见楼梯响,有客人上楼,焙茗赶紧站起,湘莲就低头吃饭。

    那晚饭铺打烊后,插齐门板,焙茗回到寝室,脱下外头衣服,卍儿打来热水,烫完脚,便上床去。每日上了床,焙茗便连内衣皆脱去,是一些北方汉子的睡法,那日却还穿着小衣,卍儿便觉诧异。开头虽觉不对,亦未上心,只是叨唠:“生意虽不好,只雇两个厨子,我守柜台,你亲跑堂,究竟不是长事儿。我看雇两个跑堂的,还是应该的。”

    焙茗只想着宝二爷的事,心不在焉,竟没听清,胡乱回应,卍儿便生大疑,因去摸他身上,便摸到了那小衣内兜里的金麒麟,掏出一看,脸就绿了,因问:“那里来的?”

    焙茗不惯对卍儿撒谎,便道:“客人给的。”

    卍儿记得楼上曾有位女客,便又问:“可是那女客?”

    焙茗要为柳湘莲保密,便道:“可不是个女客。”

    卍儿便掀翻醋坛子,骂道:“下流胚子!跟女客乱来,连定情物都收了!你还有脸在这床上卧着!你给我滚下去!”就用力推他。

    焙茗就解释:“这原是那史大姑娘姑爷的”

    越解释越招卍儿发火,卍儿只听清“大姑娘”几个字,心如刀戳,又骂道:“你这就嫌弃我,找什么大姑娘了!这几年我那点不好?你就变心了?你比那白眼狼还狠,我竟瞎了眼,跟了你!”

    急得焙茗握住他的嘴,道:“姑奶奶,你别嚷嚷成不成?那边屋厨子们听见可不好!”就将卍儿搂在怀里,在他耳边细说端详,卍儿末后总算听明白了,此事竟与宝二爷有关,焙茗是要去寻那宝二爷,将那金麒麟转交给他。那卍儿就想起早年往事,他跟焙茗头一回在宁国府偷情,让宝玉撞见,那时若宝玉去向贾珍尤氏告发,他死无葬身之地,宝玉却不但不去告发,还让他赶快离去,又追出去说:“你放心,我是不告诉人的。”后来更去跟贾珍求情,让将他放出,得以和焙茗成婚,才有今日,遂尽释怨怒,娇嗔焙茗:“你就该一上床就拿给我看,细细说明,也省得我泄出多少元气!”

    焙茗道:“若是我有几日为宝玉回不了家,你不可惊惊咋咋,若有人问起,你要坚守秘密!”

    卍儿捶他心口,道:“你当我是豁口葫芦?我定当滴水不漏!”后来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