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刘心武续红楼梦 > 第八十七回司棋殉情劳燕浴火椿龄抗

第八十七回司棋殉情劳燕浴火椿龄抗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夜的命名术最强战神龙王殿财运天降花娇好想住你隔壁特种奶爸俏老婆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ac】,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第二日紫鹃起来,不见了林黛玉,这一惊非同小可。好在那黛玉临走前在书桌上留下一封遗书。紫鹃认不全字,宝玉闻讯过去展读。那遗书只道时候已到,自己借大观园凹晶馆水域解脱,勿寻觅,速忘却。又道历年并未攒下月银,只分得老太太余资约一千两银子,用三百两为紫鹃、雪雁、春纤赎身,另赠紫鹃三百两、雪雁二百两、春纤一百两,余下一百两,五十两赠告老退休的王嬷嬷,另五十两散给这屋的小丫头并婆子。宝玉让紫鹃拿着黛玉遗书立刻去向王夫人报告,自己先飞跑去往园子里,王夫人、凤姐得到报告,立刻带人亲往凹晶馆检视,彼时邢夫人、尤氏并李纨等亦齐集凹晶馆水塘边,不一时连薛姨妈并宝钗、宝琴姐妹也到了。紫鹃认出塘边芙蓉花树上挂的那条青金闪绿双环四合如意绦。众人都看到黛玉的穿戴皆按其身前顺序漂在水中,连绣鞋、钗簪亦浮在水面,只那月云纱披风独漂在一旁,展开如云如雾。王夫人还说要捞取尸体,宝钗因道:“他是借这片塘水仙遁了!我们一天总颦儿颦儿的,只当他是个闺中良友,谁知竟是仙女下凡,总是他在凡间期限已满,就飞升天界了。若非神仙,那些衣物并钗簪早沉入塘底了。那里还有肉身?他遗嘱写明勿寻觅,我们只好遵从。”王夫人叹道:“他竟瞒过老太太若许年!”凤姐道:“这恰是老太太的大福,谁家老封君修得出神仙外孙女儿?”因众人皆知那林黛玉非凡人夭亡乃仙女归天,故多只是叹息,只紫鹃忍不住哭泣。那赵姨娘也挤在人群里,只盯着宝玉看,他原以为宝玉会恸哭倒地,却只见宝玉摩挲着那条玉带出神,因凑拢过去,道:“二爷莫忍,大悲窝在心里头,只怕要酿出大毛病,你不如尽情嚎啕,把那心里淤血喷出来就松快了。”宝玉只没听见。袭人见那赵姨娘万年没跟宝玉过过话,此刻却蝎蝎螫螫凑拢说些什么,甚感蹊跷,忙过去将宝玉引开。袭人亦觉意外,那宝玉竟无大悲恸,只是凝思。因对宝玉道:“咱们先回去吧。太太们自会派人细细料理。”那宝玉只盯着水面看,再朝天上看,蓦的忆起,元妃姐姐省亲时,曾演四出戏,其中离魂一出,演的是杜丽娘身魂分离的故事,也是月圆之夜,也在园中,唱词中有“连宵风雨重,多娇多病愁中,仙少效,药无功”、“恨匆匆,萍踪浪影,风剪了玉芙蓉”等语,更唱道“世间何物似情浓,整一片断魂心痛”当时别的人不过是听个发脱口齿、婉转花腔,那林妹妹却泪如珠链,自己更觉句句刺心,如今想来,岂非谶语成真乎?只是那杜丽娘终有身魂再合日,这林妹妹若果是天上神仙,难道亦会再返人寰么?辗转思索良久,末后才由袭人搀着离开,一边走,一边又喃喃自语道:“他不再来,我该去找他才是。怎么总觉得还会见到他似的。”袭人知他老毛病又犯了,因劝道:“如今更要戒掉那些个胡思乱想。难道你也是天上下来的?那里有那么多天上下来的。你看那宝姐姐,不是天仙,胜似天仙。若没他把事情解释开,太太不知会怎么悲痛哩,众人更会乱了套。”

    王夫人等回到正房商议。王夫人道:“林姑娘让紫鹃等得自由身,是他周到处。只是我们还留什么赎金,那三百两也赏了他们罢。”邢夫人道:“林姑娘既是仙遁,他的遗言如何能够违逆?且紫鹃得三百两,出去开个不大不小的买卖也足够了。”凤姐道:“那紫鹃原是老太太时候,跟袭人一起买来的,袭人买来叫珍珠,他叫鹦哥,如今的名字是后改的。袭人家里后来小康了。紫鹃父母都还在,虽不如袭人哥哥那么能赚钱,如今也不忒穷了。紫鹃赎了身,又带着三百两银子回家,他父母高兴,我们也放心。春纤是咱们家生家养的,放回他父母那里,由他们寻个好女婿嫁了吧。只是雪雁本不是咱们府里的,按那三百两赎金,紫鹃、春纤、雪雁各一百两,那雪雁本是林家的丫头,按说应退回林家,就是赎,那银子也应付给林家,如今可到那里找林如海那家去?依我说,雪雁那一百两赎金,也就让他自己拿着。只是他拿着银子,人是自由人了,可往那里去呢?一出这府门,怕就被拐了、骗了、抢了,如何是好?”李纨道:“我看紫鹃一贯照顾雪雁,雪雁也只当他是亲姐姐,倘他们都愿意,就让紫鹃把雪雁先带到他家去吧。”王夫人听了道:“是个妥当主意。”遂将紫鹃等唤来,道出安排,三人皆谢恩。

    按那紫鹃父母,住外城花儿市一巷子中,左近都是些作各种小买卖的人家。他那父母靠制卖粉丝豆汁为生,原来在家中作好了挑着挑子在街巷叫卖,后来用历年积攒的钱买下隔壁小院,前店后宅,还雇了小工。紫鹃原是卖断的死契,没曾想如今府里放了出来,还带来个小妹妹并一共六百两银子,真跟天上下起了馅饼雨似的,高兴得不住的念佛。问起在府里这些年的情形,紫鹃告诉他们这些年所服侍的老太太的亲外孙女儿,原是天上神仙下凡,他和那林黛玉虽名分是主奴,后来竟成了心心相印的朋友,他和雪雁等的放出,原并非府主的意思,是那林姑娘仙遁前留下明文,用其自己的银子作赎金,又赠大笔银子。那林姑娘会作诗,作得竟比那府里衔玉而生的公子还好。只是他仙遁后,他自己誊抄的诗本也无踪了。府里有人议论,说他那么一个诗仙,怎么最后留下的遗墨竟是篇银子账?怎么不是一篇诗呢?还是那衔玉而诞的公子宝玉说得好,他说那比任甚诗篇都动人,林姑娘为丫头们想得那么周到,是人间大爱,更是宇宙中的大怜悯大体贴,是以心而非字吟出的诗!那紫鹃父母也听不大懂,只是念佛。紫鹃又对父母道:“雪雁妹妹本是随林姑娘从南方来的。这些年我们天天在一起,亲如姐妹了。但他带来的那三百两银子,应代他保管,咱们不能动用。我的意思,你们就收他为义女,加上住在南门外的哥哥嫂子并侄儿侄女们,咱们家可以更加热闹。”紫鹃父母点头称是,紫鹃母亲拉过雪雁的手,上下打量,笑道:“那里是义女,分明就是我的亲闺女,你姐的同胞妹子!”那雪雁也就以娘相称。

    回家安顿好了,紫鹃道:“虽是我们带回的银子不少,究竟怎么使用,还等哥哥来了,一起商量。且莫张扬出去。我和雪雁妹妹,先帮着作这粉丝豆汁。我的想法,是将来或者用那作本钱,开家绢花店。在府里久了,各种绢花并宫花都见识过了,这边绢花店虽多,我们后来居上,也是能的。”他母亲就说:“你们府里,还有出来的人,也住在这个巷子里。”紫鹃问:“谁呢?”他母亲说:“司棋呀。在府里,你们自然熟的。”紫鹃道:“他可是犯了错给撵出来的。”他母亲说:“听说了。你们府里家生家养的奴仆,有整窝住在府里前后偏院排房的,也有成了家年纪大了,准许自己在外头租房子买房子住,每天进府去办事服侍主子的。那司棋父母就住这巷子里头好些年了。听说他姥姥是府里大老爷那边,大太太带去的陪房,很有脸面,所以他父母在大老爷大太太那个宅子里的事情好糊弄,因此也就在这边开了个灯油店,我看他们日常倒是在店里张罗的时候居多。”雪雁插话道:“那司棋姐姐还总梳头吗?他可在那店里卖油?”紫鹃母亲说:“他那还有脸见人呀。他爹妈也不让他抛头露面。只是听说这就要嫁出去了。许配去的那家也是你们府里的。”紫鹃因道:“该说那府里的。如今我跟雪雁不受那府管制了。”他母亲道:“正是。你们知道是要把那司棋配给谁吗?就是那府赵姨娘的内侄叫钱槐的。听说你们——不,那府里,原有个美人儿,叫柳五儿,是什么管外厨房的柳嫂子的闺女,那钱槐想娶他,不想那柳五儿本是个病秧子,还没分到房里领上月钱就病死了。那钱槐就娶了这边一个灯笼店的闺女,那钱槐必定是个妻的,没几时新媳妇好不端端的竟也死了。钱槐续弦,黄花闺女不好找,找到司棋,虽是失过身的,但看去高高大大,丰丰壮壮,不是美人也算俊妞罢。那钱槐父母跟钱槐还觉着是将就着娶,谁知那司棋父母虽然愿意,司棋自个儿却死活不干。他是还想着他那表弟,躲得没了影儿的潘又安呢!你说这巷子里多少杂碎故事!听说为了成就这门亲事,那赵姨娘找那王善保家的也非止一次。又有那府里秦显家的,司棋的婶娘,也跑来说服司棋。司棋道,钱槐能娶去的,只会是他的尸身。哎呀呀,怎么这般刚烈!也不知那钱槐究竟能不能娶成。”紫鹃道:“管人家闲事呢。只是到今日我才知道,原来司棋姐姐也姓秦。他们那府里竟上上下下多有姓秦的。东府一个蓉大奶奶,死了四年多了,叫秦可卿。”紫鹃他妈就说:“嗳那丧事好气派,满城的人都说,就是公主死了也没见那么兴师动众的,光从我们这花儿市买走的白喜绢花,就好几骡车!头年听说那府里的老太君去了,只等着也来买花,竟没太大动静。”紫鹃又道:“那府里大管家林之孝,他闺女林红玉,我们也很熟的,听说原来也姓秦,该叫秦之孝、秦红玉的,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改成了林。原来只知道有改名儿的,现在竟有改姓氏的,可不奇怪?那秦显家的原来只是个看园子的,前些时才成了厨房副管。怪不得那林之孝家的总想提携那秦显家的,秦司棋总想把原来管外厨房的柳嫂子轰走,让秦显家的顶替。”只听店面那边有人来买粉丝,紫鹃母亲忙出去照应。

    且说司棋撵回家后,一直不安生。说自己生是潘又安的人,死是潘又安的鬼。他爱死潘又安,也恨煞潘又安,说怎么那么胆小,逃个什么?要逃,也该一块儿逃,要死,就该死在一处。他父母对他万般无奈,也不能总白养在家里。恰有那钱槐来讨去续弦,倒也是个好的着落,因之匆忙操办起婚事来。钱槐过了聘礼,那日就派一乘花轿,上门迎娶,也雇了吹鼓手等,司棋父母觉着跟头娶的礼数差得不多,不丢面子,少不得催司棋上轿。那司棋起初连嫁衣也不穿,头也不好好梳,新娘子那些头面也不插带,来帮忙送亲的婶子秦显家的好言相劝,司棋那里听得进去,急得他母亲就要给他下跪。后来那司棋忽然自己换起衣衫,穿妥那嫁衣,又细细梳妆打扮,插红带彩,父母婶娘等皆心里大石落地,以为他是心回意转了。那司棋穿戴好了,却仍不上轿,问他劝他,只不言语。那钱槐左等右等,迎亲的轿子踪影全无,便自己骑马,找到司棋家里。那司棋见钱槐到来,趁家里人迎上去说话,便把家里储藏的灯油,往自己嫁衣上一顿乱泼。众人闻到那灯油气味,转过身来,见司棋衣裳上全汪着灯油,手里更握着打火的燧石,圆睁双眼,大声说道:“我就是不嫁姓钱的!我只嫁姓潘的!姓潘的还必得是潘又安!同名同姓的还不成!须得是那一个,你们知道的!”钱槐惊呆了,却不愿当着众人没脸,也瞪起眼睛发威,吼道:“你须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落地生根泰山难撼!我下了聘礼来了花轿就是你头上的天!你若自己不走,来人呀,给我捆起来抬走!”正乱着,忽然门外有人喊:“潘又安来了!”司棋父母不信,连司棋也不信,以为有人起哄。却真是那潘又安偏偏此刻跑来了。那潘又安逃往外地躲避数月,七钻八营,发笔小财,听到了荣府大老爷被削爵枷号的消息,谅萎了的主子不至于再追究他这么个小厮的过错,就带着银子,回来想迎娶司棋,刚进巷子,就见着花轿吹鼓手等,急跑进院里。那钱槐也没听见潘又安到来的消息,只是发狠,吆喝跟来的小厮上去抬走司棋,小厮当着若许多人不敢动粗,钱槐气疯了,便自己上前拉扯司棋,那司棋毫不犹豫,立刻用手中燧石打火,那身上嫁衣早被灯油浸透,火星一迸上,轰的燃烧起来,顷刻火焰包裹全身,那钱槐吓得后退,司棋父母等皆惊叫起来。此时潘又安冲进屋里,立马扑上去,脱下衣裳就打火,想把司棋身上的火灭掉,不想自己身上也过了火,便又紧紧抱着司棋,一起倒在地上打滚,此时众人才七手八脚的救火,有端水来浇的,有操起笤帚来拍打的,大呼小叫直变成鬼哭狼嚎,那火星又迸到了窗户纸上,顷刻窗户又燃了起来,火苗又舔又蹿,屋子也烧起来了,更越过院子,烧到别家。那钱槐牵着马屁滚尿流的逃了,轿夫并吹鼓手们扔下轿子执事等物品,一哄而散。只苦了那些原是围上去看热闹的邻里们,有的哭叫着往自己家取细软,有的忙用水救火,也有忙跑去报告官府的。

    那紫鹃家幸亏离司棋家尚远,没被火烧到。司棋家并前后五六家皆被烧得惨不堪言。司棋家因是卖灯油的,那些储油的坛子瓶子爆的爆,燃的燃,火上浇油,油上浇火,把整个宅子烧得成了个黑糊饼。几日后,巷子里传来拖长的哭声,并和尚念经敲木鱼编钟编磬的声音,那是秦家和潘家给司棋潘又安送殡。紫鹃父母不让紫鹃雪雁到门口去张望,他们两个坐靠在一起,默默想念着昔日司棋的音容笑貌。实未曾想到,那性子跟一团火似的司棋,到头来真化成了一团烈火。后来花儿市一带都知道了那司棋潘又安的故事,说是他们两个紧抱着几乎烧焦了,那司棋的死相竟是一张笑脸,那潘又安气前还来得及说出句话:“给我们俩买口大棺材装在一起。”后来从那潘又安身上找出烧化了的银子,果然去定制了一口大棺材,把他们两个装在一起埋葬。

    且说那荣国府的贾政、贾琏从金陵回来,闻说府里失踪了惜春、仙遁了黛玉,不禁惊诧嗟叹。王夫人对贾政言道:“珍哥儿并他媳妇,也一直派人各处查询四姑娘,都说必是出家了,东西南北四门外的庵寺找遍了,竟都无踪影,或竟往五台山去了,亦未可知。珍哥儿说是若缘分尽了,找也找不回来的,若还未尽,说不定那天就遇上了,或冒出来了。”又细述黛玉仙遁前后种种,贾政道:“他那些衣衫鞋袜头面,据你说竟都浮水不沉,仍按顺序漂着,确是非仙人不可有的景象。那些遗物既皆妥帖收藏,就该代尸入殓。我们刚从南边回来,一时怕难再跋涉。且先将他灵柩暂存,待将来再送回林家祖坟,安葬在其父母左近。”王夫人道:“那林姑娘素来不信佛,又最喜欢他住过的那潇湘馆,就把他那衣冠灵柩暂厝那里吧。”贾政依允。那凤姐亦与贾琏议论家事。凤姐道:“你们带回来的几十口箱子,已经都入库了。只是咱们太太,急着要开箱验看估价,还说要他兄弟来帮忙。”贾琏道:“他猴急个什么?那邢德全有名的财迷赌徒,贾家的财产,那有他掺乎进来的道理!”凤姐道:“我也是这么想。你们才走了多久,这边上上下下生出多少故事来!”因又讲出司棋故事。贾琏很不耐烦,道:“他自焚他的,咱们自己小心灯火要紧。什么乱七八糟不相干的事情也来跟我絮叨。”凤姐道:“怎么不相干?那司棋父母皆是大老爷大太太那边管事的,那大太太的陪房王善保家的,又是司棋的姥姥。因司棋自焚,殃及四邻,烧个倾家荡产。如今打起官司来了。”贾琏越发不耐烦:“他们就打去!跟我说这些个作什么?”凤姐因道:“就因为跟你其实相关。邻居要司棋父母赔,司棋自家更烧得一无所有,怎么赔得起?因此就告了那钱槐强娶民女,那钱槐是这边赵姨娘的内侄,平日派跟贾环上学,他的父母,就在这边库上管事,是你麾下的。我知你懒怠听这些个事,只是大太太为此找这边太太,意思是这边的人亏欠了那边的人,让拿银子平事。这边太太跟我说了,我能不跟你说吗?”贾琏听了跺脚:“大太太一脑门子心思全是银子银子,那里有那些银子往坑里头填!你就去跟他说,下人的官司,我们主子不用管!还有那南边带回的东西,这边老爷说了,是留着以备不时之需的,现时不分。”凤姐道:“这些话你去跟他说吧。他那个左性子,我可对付不了!”贾琏就瞪起眼来:“让你去你就得去!实跟你说,那吴新登两口子的事情还没查利落,你跟他们瞒着我私下放账的事情还得抖搂清楚才是!你是要先听我命令办这些个事,还是要先跪下来跟我交代你的那些个藏掖?”凤姐那里还有当年气焰,只好忍气吞声先去跟那边邢夫人说那些难启齿的话去。凤姐走了,平儿进来,贾琏见着平儿亲热异常,去拉平儿的手,平儿把手抽开道:“二奶奶纵有一百个不是,还有一千个好在那里摆着。你如今对他吆三喝四,让人听着寒心。”贾琏道:“你却连一个不是也没有。见着你,倒只想让你跟我吆三喝四哩。”平儿道:“谁跟你耍嘴皮子。太太刚才见着我,让我给你和二奶奶传话,给林姑娘准备衣冠灵柩,暂停在那潇湘馆里,等以后方便时,还要运往金陵林家墓园。”贾琏叹道:“如今是办不完的丧气事!”

    且说贾政正与王夫人议事,仆人来报:“夏老爷到!”这一惊又着实不小。贾政正命令启中门、接圣旨,那夏守忠已从垂花门旁转出来了。王夫人回避,贾政恭迎夏太监进屋上座。那夏太监笑吟吟坐下,道:“并无圣旨。却有娘娘谕旨。”遂道,圣上昨日又幸凤藻宫,见娘娘胎气旺正,欢喜非常。圣上回驾后,娘娘说起,圣上近来劳累,笑颜难开。娘娘劝圣上暇时在宫中看些小戏,圣上道宫中戏班早已看腻,王爷们献的那些戏又要么热闹过头,要么清雅难耐,娘娘因回想起那年省亲,府里戏班有个龄官,所演相约相骂两,又不噪耳又不清淡,十分有趣,令人发噱,因此派他来下谕旨,调府里戏班去宫里为圣上解闷,其中必要有龄官献演相约相骂二。贾政听了,才放下心来。原来还是个好消息。连道:“自然遵旨照办,何时宣进宫里,这边随叫随到。”那夏太监又说起元妃如今手里不离那腊油冻佛手,赞叹真乃无价奇宝。因又问起贾政回南情况,道必是顺便将老宅中一些珍宝带回来了。贾政道确择其精华带回一批。夏太监道:“其中必有西洋奇技淫巧造成的自鸣钟,不妨借一架到在下宫外小宅去摆放,也借借当年国公爷的福气。”贾政忙道:“确有几架不凡的。其中一架能演示西洋水法,又有八仙过海。明日就令贾琏送至府上。”那夏太监听了点头,也不喝茶,告辞走了。

    王夫人从屏风后转出来,对贾政道:“圣上娘娘如此恩爱,是我们的大荣大富,只是那府里戏班子在你出外差时已经遣散,当时已经死了一个,剩下十一个里有八个留下分到各屋当使唤丫头,三个开恩让他们自便了,那三个有两个是亲姐妹,叫宝官和玉官,由他们老子娘领走了,还一个就是龄官,让蔷儿领走了。”那贾政听到前面倒抽冷气,听到后头方稍心安,道:“那就把剩下的再集中起来,请教习快给他们恢复嗓音把式。让那蔷儿快将龄官送回。”王夫人又不得不告诉:“那几个留下的因太调皮,早都打发走了。”贾政着起急来:“这便如何是好!”因命速传贾珍、贾琏。珍、琏到后,闻听此事,贾珍道:“我这就派蓉儿去找蔷儿,虽多日不见那蔷儿踪影了,想必有庙和尚就在。如今看来,娘娘想让圣上看了解闷的,无非是龄官的相约相骂,我还记得那日台上情景,是一角演满台的折子戏,只要有了龄官,场面、配角都好将就,咱们亲戚里多有养戏班的,借几个来就行了。”王夫人就说可从他兄弟王子腾那里去借人。贾政道:“毕竟是给圣上献演,他那戏班子上得了台面么?应要最出色的才是。”贾琏就道:“比较起来,舅舅家的那些戏子,怕是稍欠火候。要说拔尖的,还是多养在王府里。各王府里,忠顺王家的听说最厉害,那千娇百媚的琪官,如今就在他的手里。只是咱们跟忠顺王素无来往。再就是北静王府的戏班子了,琪官原在彼处,如今没了琪官,逊色不少,然各个行当,随便唤出一个,也都是惊艳四座的。莫若去求那北静王府,借出些人来,与龄官搭配,岂不比我们原来的阵容,更加齐整动人?”众人听了皆称是,贾政就派贾琏去北静王府借人。贾琏道:“我一个人去未必中用,须得宝兄弟与我同去,那北静王最喜欢宝兄弟,对他必有求必应。”众人道:“那更妥帖了!”

    贾珍回到东府,吩咐贾蓉立刻去找贾蔷。那贾蔷系宁国公嫡传玄孙,因其家族只剩得他一个,多年来由贾珍养大,后又给他银钱让他自购房舍居住过活。为元妃省亲事,他到江南采买来十二个女孩,后就在荣府专管戏班子的事,他与那龄官,生出恋情,两人皆爱得走火入魔、失魂落魄。戏班解散后,他将龄官接出,虽未正式娶作夫人,一起过活亦与夫妻无异。那贾蔷积蓄既多,交结亦广,作些贩运生意,收益不菲,故闲了关起门来作皇帝,与那龄官尽享温柔富贵,只是与宁、荣二府,倒少了来往,也不过是年节时去请安、除夕参与宗祠祭祀罢了。这日忽见贾蓉匆匆跑来,因笑道:“好久不见,今日为何闯我三宝殿?既来了,且把你灌个烂醉!”贾蓉道:“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那有喝酒的工夫!是奉娘娘谕旨而来!”遂将始末道出。贾蔷道:“原来是找龄官。只是此处并无龄官。”贾蓉道:“瞒谁去。前几日还有人跟我说,见你们到南门外花圃去逛。”贾蔷笑道:“这里只有椿龄。”贾蓉便知改掉带官字的名儿,即是脱离粉墨行的意思,那贾蔷宅里原有好大的香椿树,以往开春也曾采摘不少椿芽去孝敬贾珍,龄官改叫椿龄,意味深长。贾蓉道:“那娘娘只认龄官,且是为愉悦圣上,须遵旨行事。况此系挣脸的事,两府正值多事之秋,西府大老爷连爵位都丢了,还枷号示众,你难道不知?哄好皇帝老儿,全族平安。父亲并那府琏二爷,让我知会你,西府那边的梨香院又整理出来了,服侍的婆子们亦拨齐了,琏二爷宝二爷去那北静王府求借戏班子的人去了,万事齐备,只欠东风。恳请你明儿个一早,带着嫂子到梨香院集合,且先把相约相骂两对出来,一旦宫里传唤,即刻出发。只怕这回逗得皇帝老儿高兴,赏赐嫂子还是次要的,把那西府的爵位发还,也是有的,就是赦老爹不能原谅,让政老爹袭那一等将军,岂不也好?”贾蔷想了想道:“就依大爷的。我明早把椿龄带往梨香院就是。你且回吧,也不留你醉了。”那贾蓉刚走,椿龄就从里屋出来埋怨贾蔷道:“你怎的把我卖了?你还不知道么,我不是再不唱戏,只是我再不当戏子,由着人家点戏,我爱唱时就唱,给我喜欢的人唱,给自个儿唱,就不给我不喜欢的,不相干的人唱,那元妃娘娘他倒喜欢我,只是也不问问我喜不喜欢他?那皇帝老儿与我什么相干?我才不进宫去唱呢,杀头也不去!”贾蔷因道:“好!好!我喜欢的就是你的傲骨!”那椿龄方明白他是敷衍贾蓉,不由又微嗔:“难道我就那几根骨头招你爱?”贾蔷不由将他搂过,道:“莫让我再说什么了,我爱得魂儿在你身子里出不来了!”两人紧紧搂抱得不留一丝缝隙。搂抱良久,方才分开,贾蔷因道:“事不宜迟。咱们这就远走高飞。”

    椿龄又不忍心起来:“只是我的抗旨,倒把你连累了。要是他们找你算账,可怎么得了?”贾蔷道:“没什么大不了的。两府里不过是私下骂我罢了。他们总能找出变通的办法来。你想那珍大爷跟我情同父子,蓉儿跟我更情同手足,他们岂会因此告发我?就是琏二爷二奶奶,并西府二老爷,都是看着我长大的,也定不会加害于我。”椿龄道:“只是古诗里说的,‘任是深山更深处,也应无计避征徭。’我们可往那里藏呢?”贾蔷道:“你跟着我就是。我也学过一句古话,道是‘大隐隐于市’。我们也不必去往深山老林,只是须走得远些,在那人烟稠密处,隐姓埋名,只要我们手里有银子,照样逍遥自在!”二人商议定,贾蔷就将一位三代老仆焦七唤来,告诉他要出去云游,留下一大包银子给他,让他明天遣散丫头婆子,只留两个小厮,跟他一起看守宅子。那焦七跟随贾蔷多年,熟悉他那想起一出是一出、抬起脚就走人的脾气,照例也不问他往何处去、何时回还,只嘱咐他两句“一路小心,尽早回家”也就下去。那贾蔷与椿龄收拾妥银两细软,趁夜幕低垂,引出自家的骡车,椿龄坐进去,贾蔷亲自赶车,一径朝东门而去,且喜城门未关,出得城门,一溜烟竟不知何往。

    第二天早上,贾珍、贾琏等在梨香院直等到日上三竿,也不见贾蔷将龄官带来,命贾蓉再去传召,回来说已连夜云游去了,珍、琏不禁面面相觑。那从北静王府借来的戏子场面等倒到齐了。贾珍因道:“就只当蓉儿昨日也没见着吧。就是现在寻到龄官,他不想唱,强扭的瓜不甜,到了宫里闹出事故,漏子更大。我想天下戏班一锅煮,那相约相骂这勺不出来那勺捞,我就不信北静王戏班子里就没有能唱好这两的。”因去问,果然有能唱的,看去也与那龄官无大差异。贾琏道:“若来传,就说这是龄官。”贾珍道:“那就蠢了。只是去唱就是。娘娘那里还记得那么真切?圣上也未必记得住是个什么官儿。他们不细问,唱完领赏回来就是,倘真细问起来,那时必是看过笑过了,再跪奏府里戏班早已解散,此系北静王府借来的,想必也就不会追究,谁让他们开颜不行?”贾琏称是:“事到如今,也只好如此。”一语未了,忽见薛蝌喘吁吁跑过来,一边拭汗一边报告:“原来你们都在这里。哎呀不好了,我们家里出大事了!”要知端的,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