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刘心武续红楼梦 > 第八十五回玻璃大围屏酿和番腊油冻

第八十五回玻璃大围屏酿和番腊油冻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夜的命名术最强战神龙王殿财运天降花娇好想住你隔壁特种奶爸俏老婆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ac】,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那贾雨村进得书房,只见一员武将迎上前致礼,道:“粤海将军邬维冒昧造访潭府,在此等候已久,幸喜先生回来,晚学恳请恕罪!”雨村忙道:“那里那里,请坐请坐。倒要恳请恕我轻慢,让将军久等!实在是因为头痛难忍,告假一天,先请太医针灸,又遵医嘱到郊外舒散,那知又巧逢旧雨,不免茶话一番,竟此刻才返回家门。”又命仆人换茶,道:“我去换下衣服,将军再略坐片刻。”到正房更衣时忖度,这邬维苦等自己几个时辰,想必是有急事。那急事么,应非于己不利之事。贾府元妃省亲那年春天,圣上曾派自己到海疆协理事务,那时就见到过这粤海将军,还曾被邬将军盛情邀请到其海边别业小憩,与其家人也见过面的。那时茜香国的船队犯我海疆,邬将军率舰讨伐,竟不能将其歼灭,战斗各有胜负。后茜香国女王派使节呈上文书,大意是他国盛产茜草,那茜草虽开黄花,其根茎却可榨出血红的汁液,可充染料。并贡上几船染好的纱帛。雨村回京将茜香国女王文书及贡品交付,圣上见到贡品颇喜,将其分赏给各王爷,各王府多用其剪裁为大血红点子的上等汗巾子,又分赏下面。但圣上对其文书中以茜草换稻米等物的请求,甚觉无理可笑,天朝地大物阜,何须与外邦贸易,更何况那弹丸小国,原是天朝附庸,进贡来朝,乃其义务,如若执迷不悟,竟到海疆骚扰,则天威震怒,必予重罚!后来圣上对雨村另有任派,也就没有再往海疆,与邬将军久违。今日来访,必仍与海疆事务有关。只是自己已与海疆事务早脱干系,这邬将军跑来却有些蹊跷,不得不细加戒备,闹不好也成了交通外官,与贾赦同罪。心里这么想着,更衣完毕,再踱进书房,且听邬将军有何言语。

    两人对坐交谈。邬将军道:“今日斗胆造访,实在是已得圣上旨意。”雨村因问:“是何旨意?”邬将军道:“容我细禀。因那茜香国女王又派使节送来呈文,大意是其子已经成年,请求圣上赐婚,以结两国百年之好。你知那茜香国女王十分难缠。且其国海盗船仍频扰我海疆。明里是海盗船,其实都有贵族富户在后庇护。这些年我在那边一肃再肃,靖了又靖,总不能彻底清静。这回女王文书里誓言若大婚事成,则必将严厉管制其国民船只,再不来我海疆骚扰滋事。我已探得,那王子对我天朝十分仰慕,已学得我朝语言,更爱慕天朝美貌聪慧的女子。将来他若接替女王,有我天朝爱妻在身边,必将铁心臣服,我海疆必有长久的太平。前些日我已在圣上面前详细禀明。”雨村再问:“圣上是何旨意?”邬将军道:“那日圣上道,自来天朝下嫁公主郡主和番,多能收海清河晏之效。只是那茜香国乃蕞尔小国,又远在大洋,除了茜草,别无长物,乃苦瘠之地,我天朝那个公主郡主舍得嫁他?你且下去,此事还要斟酌。”雨村道:“敢是你今日再朝,圣上已斟酌好了?”邬将军道:“正是,圣上道,闻得我有一女,已到及笄之年,就将我女先交郡王收养几日,再以郡主身份由那茜香国王子迎娶便了。”雨村忙起立道:“恭喜将军!贺喜将军!得此殊荣,九族生辉!”邬将军道:“本是大荣大喜,我却不能不对圣上从实奏明。你原见过我那女儿,十分淘气,从小就爱跟我习武,尤喜骑马在海边逐浪。只是那年先生到晚学别业小憩,亲见我女儿在海边骑马习射时候,不慎堕马受伤,将左腿摔坏。”雨村忆起,确有其事,因问:“那时我第二天就别过,只是不知后来是几时痊愈的?”邬将军叹道:“庸医误人,竟不能接好断骨,后来虽无性命之虞,却留下残疾,如今行路颠簸之态难掩,如此女儿,莫说充为郡主和番,就是平民百姓,怕也难嫁。我将实情上达,圣上十分不悦,言道倘若我是谎言欺上,定不与我甘休。不得已,我讲出先生当时目睹贱女堕马惨状。圣上便命我找你,修折证明此事。”雨村道:“圣上不派宫人传递圣旨,竟让你径直来找我,圣上英明,光芒万丈。实在和番之事,还在酝酿之中,不便就此张扬。你女儿堕马之事,我亲眼目睹,应予作证。如果真已成残疾,确实难充郡主和番。圣上最喜臣下据实报奏。我上此折,乃为臣本分。”那邬维又道:“圣上又命,将所知的可充郡主的官员女子,如实报上。我回至家里说起,拙荆立刻想起一个,就是那荣国府的三小姐贾探春。你应也是知道的。”雨村道:“荣府那贾赦,已被圣上褫夺爵位,并枷号半月,难道你竟不知?”邬维道:“如何不知。但历朝历代,用那罪家女儿去和番的,多有实例。何况那贾赦并非他的生父。圣上对其生父贾政的勤谨诫惕,一贯满意。”雨村道:“据我所知,那贾探春,已聘给南安郡王世子。”邬维道:“我已打探清楚,虽已换过庚帖,毕竟尚未正式下聘礼。拙荆如何想起那贾探春,力主我向圣上推荐?皆因去岁那荣国府史太君八十华诞,拙荆带了一架玻璃大围屏为贺寿之礼。你知如今玻璃乃稀奇之物,非我等海疆效力的怎拥此等海上舶来的瑰宝。若问为何送此厚礼?你知前年圣上派贾政学差,事毕又令他巡视海疆,我那时因海啸突发战船多有损坏,同僚中不免就有参我一本,向圣上告发我玩忽职守的,多亏政老还朝后,圣上问起时,详述海啸难以预防,及我抢救战船十得其七已属不易,圣上因之将那参我的折子留中不发。似这等恩师老夫人的寿辰,我将奇珍玻璃大围屏送为贺礼,实是心诚意挚。那日拙荆将玻璃大围屏送至时,接待的正是那贾探春。花容月貌不消形容,更难得的是言谈举止落落大方,指挥下人既蔼然可亲,又威严难抵,与拙荆于客套之中,又显出学识出众。那日拙荆回到京中寓所连连对我感叹,说若咱们再有个儿子,能娶上这么个媳妇,那真是大吉大利福气满门了!因之,我今晚来,也想与先生商议,或者我们共同奏报圣上,推荐这贾探春去充郡主和番,岂不妥帖?”雨村犹在沉吟,那邬维更道:“实不瞒先生,昨日曾见到六宫都太监夏老爷,他说那元妃娘娘闻听到茜香国王子请求赐婚的事,就想推荐其妹贾探春,只是圣上去了,因有妃嫔不得干涉朝政的戒律,并不敢贸然开口。倘若我们的奏本上去,圣上必去凤藻宫询问元妃,元妃一定设法说动圣上。”雨村这才道:“那贾探春确实不错。我去荣府拜会从周先生,他请我尝上好的桂花糖藕,我问他可是南方运来的,他道藕就是大观园河里的,桂花则是大观园岸上的,连糖也是大观园稻香村所种甜菜榨的,因讲起三姑娘理家故事,把上上下下仆妇调理得风和雨顺,各司其职,利益均沾,因此连那夹泥种藕的并驾娘拉冰床的仆妇,也都兢兢业业、成绩斐然,故而能自产美味果蔬,外销还有数百两银子的收益。此女若真成了茜香国王妃,则彼邦得一治国巾帼,我朝亦免其骚扰矣!”二人连夜草拟奏折,第二天早朝即恭敬递上,那奏折递上多日,圣上并无旨意下达,雨村邬维惶恐等待不提。

    且说那贾赦枷号示众,颜面扫尽。幸亏所带木枷,是最轻的一种,只二十斤。有那强盗与贾赦一起在鼓楼前枷号,带的是一百五十斤的大枷,虽系壮汉,也只挺到第九日即倒毙。按律最短的枷号期为一个月,圣上念贾赦系开国功臣之后,又系元妃伯父,格外开恩,只命枷号半月,故刑期结束回至家中,那贾赦只是腰椎疼痛两腿浮肿头晕目眩,性命尚无大虞。贾政过数日才去看望,少不得责备劝戒。贾赦只称皇恩浩荡,自己愧对列祖列宗。贾琏夫妇过去探视,贾赦不见。邢夫人埋怨贾琏:“你倒滑脱了。人家儿子有为老子去死的哩。你怎不替你老子去枷号示众?”贾琏无言对答。凤姐捧上一袋银子,交邢夫人道:“事已至此,唯愿不再雪上加霜就好。俸禄没了,我们作儿女的自当奉养双亲。这是把分到的老太太遗资变卖出的四百两银子,太太且先用着。”邢夫人收下银子道:“你们在那边管家多年,我何尝问过你们,只怕你们积攒下的银子也能堆座小山了,那里就须变卖老太太遗物?”凤姐因道:“梦里的元宝赛山大。梦醒才知库里空。我们如今实在是捉襟见肘。也一言难尽。昨日宫里夏太监又派小太监来,见面就跟我们道喜。”邢夫人道:“可是见鬼了。喜从何来?”凤姐道:“他说夏太监道,圣上又幸凤藻宫了,与娘娘交谈甚欢。又道圣上与元妃娘娘交谈中,更酿出一桩大喜事来。”邢夫人道:“能有什么喜事?敢是把大老爷的一等将军爵位发还了?”贾琏道:“也未可知。他说过几日就大家明白。”邢夫人道:“那敢情好。只是那娘娘从来只顾念隔壁那房,何曾有特别的好处到我们这边来过?”凤姐道:“那小太监报完喜,就又道夏老爷有桩急用,跟我们要银子。”贾琏道:“他是说借。”凤姐道:“从来说借,只是那回还过?或者是还给你,你匿下了?”贾琏道:“只有你匿的,你匿出的大窟窿如今还没填补上,你倒抢白起我来了。你以后再不许又犯张狂。”凤姐陪笑道:“如今我只有听你喝的,那里敢再张狂。我只是跟太太说那夏太监实在贪婪,他张口又是三百两,稍回应迟慢了,那小太监脸色就难看起来,我们少不得再把分到的老太太遗下的一箱子银餐具,拿去当了,这才饶过我们。”邢夫人道:“真是大尾巴老鼠。只是他总如此开口问你们要银子。你们也该让他一报还一报,为我们府里也作点好事。大老爷这复爵的事,夏太监逮着机会,就不能在圣上面前好言几句?”贾琏道:“他只在凤藻等六宫供职,只是圣上临幸时,有机会跪下请安罢了,那真有亲近圣上进言的机会,再说宫里严禁太监干政,连妃嫔也不准过问政事的,你靠他给大老爷复职,那就拜错菩萨礼错佛了。”凤姐道:“也只能让他帮点力所能及的忙。二老爷二太太一直说,老太太遗下的东西,至少选一样留给元妃,作个想念。老太太头年寿辰,有个外路和尚跑来,送了件奇特的古玩,是个腊油冻佛手。”邢夫人道:“蜡制的玩意儿值个什么?年年春节庙会里,满坑满谷有那蜡制的瓜果梨桃,几枚大钱一个,谁稀罕那东西?”贾琏道:“不是蜡烛的那个蜡,是腊肉的那个腊。腊油冻乃一种最罕见的石料,看去竟与腊肉上的肥油一样,雕成一具佛手,实乃人间一绝。”邢夫人道:“老太太留下的古玩也多,因何非选此件留给元妃?”贾琏道:“人间罕见,古玩翘首,又是活佛那里来的,握在手中,滑腻温润,且佛手样式,十分吉利,元妃娘娘常握手中,好比时时与祖母亲近,得神佛保佑,岂不妙哉?”凤姐道:“佛手原是香橼的一种,与娘娘名讳暗合,以此奉上,正是物归其主。”邢夫人道:“那宫中规矩,是严禁私相传递东西的。夏太监愿将他携去交付娘娘?再说了,他若将其匿下,你们其奈他何?”贾琏道:“宫中就许他跑到我们府里借银吗?宫中规矩,他还不是挑着去守。他既拿了我们银子,这腊油冻佛手怕也就能带进凤藻宫,讨娘娘个欢心。他得防着,指不定什么时候,圣上竟又允许太太去宫里探望,那时若问起这个古玩,对不上茬儿,元妃怒了,他岂不就吃不了兜着走?”邢夫人又道:“这些日子我总暗中疑惑,大老爷遭这个罪,怕是鸳鸯在阴间里报复。前些日子我已经在花园里给他烧了好些纸,求他放过大老爷。你们也该在神佛前帮着求求,也给那鸳鸯烧些金箔才是。”贾琏凤姐应允。

    且说那日赵姨娘到王夫人正房后面,探春居处去找探春。探春正在挥笔写字,见赵姨娘到了,命丫头倒茶,自己坐了正位,让赵姨娘坐到一旁。因问:“姨娘今日无事各处逛逛?”赵姨娘道:“你虽就要出阁,究竟还有理家的威力。我听到一个消息,气不打一处来,你该出面管管才是。”探春道:“如今家道维艰,姨娘就该只把自己分内的事情作好,别的事千万不要插手,就是消息,也莫打探。”赵姨娘不忿道:“昨日嫣红来这边,顺道进我屋坐坐,听他说起,那古董行的冷子兴跑到他们那里,跟大太太讨要二十把古扇,说是填掉大老爷历来欠他的老账。嫣红却又听得,那二十把古扇,每把都是绝世宝贝,若估价,一把千两银子,恐还说少了。你想那边那里来的这些古扇?更听说是贾琮名下的。大太太竟将那些扇子都交给了冷子兴。依我见识,那些古扇必是老太太留下的,也只有他才配有。必是老太太去后,分家财时,那大老爷大太太见这边老爷太太老实,并不细看细分,就一股脑眯下了。只是分那老太太古董时,你亲弟弟才分得几件?老太太屋里那么大的夜明珠,也让那边得着了,你弟弟得的,也就那趴着个蝈蝈的翡翠丝瓜略金贵些罢了,其余的皆是一般东西。那贾琮凭什么又分到那许多珍奇古扇?岂不太欺负人?你就应到老爷太太跟前揭明此事。况我听说那冷子兴便是太太陪房周瑞的女婿,什么有斤两的东西,老爷太太只跟那周瑞两口子追要古扇,怕那冷子兴不还!”探春等他絮絮叨叨说完,方正色道:“你那只耳朵听到的,从那只耳朵里掏出来。嫣红不在那边安分照顾大老爷,且到这边你耳边下蛆,你就拿那蛆虫当宝贝了。什么乱七八糟一大套。如今圣上对大老爷震怒,我们只有更加诚惶诚恐,安安静静过日子才是,倘若再窝里你争我夺的,早晚惹怒圣上,连这边老爷也遭追究。那时你怕死无葬身之地!你且回去,好生带着环儿吃两口太平饭。且你莫忘了自家身份,你系老爷太太分派去照顾三爷的,只三爷的吃穿康健与你相关,连三爷的财物,也原与你无干,只不过是替他看守罢了,你为古玩之事聒噪些什么?有这些个精神,多纳几个鞋底也罢!去罢,我这里正写对联,倒被你骚扰许久。”说完就立起身管自己去了,翠墨过来收走冷茶,赵姨娘只得讪讪退出,心想老爷近日虽不近女色,将老太太灵柩送回原籍安葬返来后,每晚少不得还要自己服侍,那时当面将古扇事揭出不迟;又恨探春心冷话苦。

    那日王夫人正指挥玉钏、绣鸾、绣凤等为贾政回南送贾母灵柩整理东西,因掐指算来,惊蛰日近,纵使老爷过两日就动身,毕竟路途遥远,来回总得月余,那里赶得上探春婚嫁?不免走到那屋贾政跟前,表明心事。贾政道:“夜长梦多。老太太灵柩总是越早回南安葬越好。嫁女虽也是桩大事,何况是高攀,只是两事相权,毕竟百事孝为先。那三姑娘出聘,少不得你去周全。若说精神不够,琏儿夫妇外,珍哥儿媳妇也能帮补。”正说着,忽然门上来报,道六宫都太监夏老爷来降旨。贾政王夫人唬一大跳。贾政忙命摆香案、启中门,跪接圣旨。原来圣上宣贾政即刻进宫。贾政忙穿戴起来,赶往宫中。

    没几时,老爷被召进宫之事传遍全府。素云、碧月从官中领完东西回至大观园稻香村,报出这个消息。贾兰因问母亲:“难道圣上治了大老爷,又轮到二老爷么?”李纨神色自若,道:“休得胡猜乱想。圣上惩治罪臣,多是在奏折上批示罢了,没几个召到宫里头面斥的。那边大老爷被削爵枷号,事先何尝召他进宫?”贾兰嘟囔道:“只莫牵连到我们。”李纨道:“儿呀,母亲心中有数。把话说破,纵使二老爷也被斥退,轻易牵连不到我们母子。你且用功为要。八股作累了,且去练练骑射罢。为娘的今后只依赖你了!”那贾兰拿起弓箭出门习射去了。素云、碧月指挥婆子准备晚炊。忽听那边拢翠庵钟声响起,已是卯时。小丫头点起灯烛。饭菜已布上桌。贾兰回来,李纨嘱他好生洗脸洗手,就来吃饭。忽然平儿笑吟吟的走来,后面跟着小丫头,携着提盒,送来两样荤菜。李纨道:“怎么脸上愁云顿散?久不见凤丫头孝敬我了,今天为什么送来这些虾子鱼鲞、樱桃叉烧?”平儿因道:“老爷回来了。原来圣上召见他,是为三姑娘的事。圣上命南安郡王过几日就把三姑娘接过去,收为养女。咱们三姑娘,这下成了郡主了!岂不是喜事一桩?二奶奶高兴得什么似的,前些日子早没了胃口,听这喜讯后立马让烹饪美食,说是要补补荤腥,且要一醉方休!”素云、碧月问:“怎么叫收为义女,不是要聘过去作媳妇吗?”李纨道:“圣上钦命,自有道理。当然是大喜事。只是老爷这几日不是就要送老太太灵柩回南么,还动不动身呢?”平儿道:“圣上旨下,自然且放下送灵柩的事。总是先将三姑娘送往南安王府要紧。”素云、碧月还在那里跟平儿议论,李纨低头寻思,不禁有所憬悟。

    那王夫人等贾政回来,闻说此事,先是高兴。原来圣上并非将老爷叫去训斥惩治,倒让女儿成了郡主,老爷全须全尾的回来,从此荣府再繁荣起来,岂不阿弥陀佛。及至老爷屏退下人,单对他细细道来,却又不禁黯然。原来圣上的旨意,是先让探春取得郡主身份,然后将他拿去和番,所去往的茜香国,在千里之外大洋之中,且那番邦渺小贫瘠,常年发生地震海啸,探春既去,永难返国,无异于流放远徙。念及此,夫妻二人不禁相对隐泣。

    贾政王夫人不及将探春唤来传达旨意叮嘱吩咐,家人报贾雨村老爷来贺。贾政只得打叠起精神,到外书房接待。那贾雨村多日未来过贾府,语气中,却仿佛昨日才来过似的。又道:“不瞒从周先生,贵三小姐之事,是我与粤海将军邬维二人力荐。”又讲起邬家小姐因腿残“失之交臂”故事。贾政耐心听他自诩。雨村恭维道:“贵府今日凰飞,明日一定凤舞。”就又提出要见宝玉。贾政只得命人去唤宝玉。

    宝玉正在黛玉房中议论探春即将送往南安王府作郡主的事。因想起那年大家在怡红院为他夜宴庆寿的事,道:“这就是‘日边红杏倚云栽’么?其实月下梨花傍水开不也很好么?过几日这府里又要少一个诗翁了!”黛玉只觉身子发热头上筋跳,勉强回应道:“花有花期,诗有尾句。该去的要去,人事都有了局。只是留得诗心在人间,便无遗憾可叹。”宝玉还要跟他议论,紫鹃过来道:“二爷且让姑娘歇歇吧。依我看来,揣度着,这几个月姑娘吃的药丸,怕是没配好。我偷偷试了几丸,觉着有毒似的,好人也能吃毁了。你这两日见着太太,给说说。”黛玉嗽道:“太太如今多少不如意的事,还拿这样小事烦他?这药不好,我停了便罢。”正说着,袭人找过来,道:“老爷那边派人来叫你去呢。说是那贾雨村贾大人来了,要会你。”宝玉一听火冒三丈:“什么国贼禄蠹,我不见!原来我忍着十日呕,勉强去见他,如今我再不敷衍了,他能怎么着?就是老爷,也不会把我怎么样!你就回他们,我没病也没事,自己呆着呢,就是不想去!”袭人劝道:“如今咱们府里更得罪不起这些个达官贵人,你就去略坐一坐吧!”宝玉道:“正是这些个达官贵人,不懂诗情画意,只知争权夺利,把老爷们裹挟进去,才伤到咱们府里!”袭人十分无奈,见宝玉只在黛玉身边坐着,想让黛玉帮着劝解几句,料是达不到目的,只好叹口气道:“我就回他们你原有些伤风,已经睡下了,请那贾大人海涵吧。”袭人转身出屋,宝玉对着他身影说:“你凭什么咒我有病?就该告诉他们,我就是不想见!”说完见黛玉只盯着他看,忙谢罪:“我声量太大,把妹妹唬着了。该死,该死。”谁知那黛玉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道:“我喜欢你这个样子。真有‘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气派了!”宝玉终于不见贾雨村,那贾政雨村也就放过。

    贾政王夫人当晚将探春唤来,当面跟他道明原委。过几日就将他送往南安郡王府邸,郡王郡王妃当即收他为养女。待书、翠墨等四个丫头跟过去。惊蛰后,春分前,那茜香国女王便带着王子进京觐见圣上,圣上即给那王子赐婚,探春以皇家郡主身份,嫁与那王子,先当王妃,将来女王薨逝或退位,王子成了国王,则探春就成其国母。那茜香国女王并王子提出,要在清明那天迎娶,从运河码头出发,再转大江,换大海船,驶出江口,去往那大洋中的岛国。王夫人禁不住先落泪,因道:“清明乃我朝鬼节,只有在这天祭奠亡灵的,那有在这天嫁女儿娶媳妇的?”贾政也颇心酸,却少不得正色道:“各国有各国的风俗。人家是没有什么清明节的。这季节,海上不刮台风,亦无海啸,最是风平浪静,可保证平安抵达。”又嘱咐探春:“听说那茜香国女王并王子,并不打听郡主血缘,及嫡庶等事,只要求能让他们先见一面,当面验证相貌风度谈吐学识等。想来你通过不成问题。只是那茜香国渺小贫瘠,水土与我们这里大异,只吃些番薯椰果,或有鱼虾,却无猪羊。房舍更无法与我们相比。你须入乡随乡,自己珍重。”说到这里,也不禁落下泪来。

    那探春强忍泪水,对父母言道:“此是圣上恩典,亦关家族福祉。那女王王子面试,我定不辜负朝廷家族。就是那里贫苦,水土不服,都不难克服。我只是舍不得二老,及其他亲人。原以为是去南安王府作媳妇,并不图他富贵安适,只觉得毕竟离得近,给父母请安方便,家族里有的事,还可参与筹划操办。现在却是飘洋过海,远徙天涯,怕是就此一别,永难归来缮”说到这里,竟忍不住哽咽起来。贾政道:“女儿呀,你无妨放声痛哭。父母懂你恕你。”那探春方哭出声来,犹能控制自己,不使面貌体态失却风度。

    清明时节,杏花盛开。运河开冻,绿水漾漾。圣上派出皇家船队,护送南安王府郡主远嫁和番。荣国府贾政王夫人并南安郡王王妃领着两府亲友在运河码头送行。礼部等官员奉圣上之命,亦为茜香国女王并王子备好华船。光是载运赏赐嫁妆的船只,就排得有半里路长。那贾探春上船前与亲人一一道别。至宝玉面前,正好柳絮飞来,探春不禁脱口而出:“也难绾系也难羁,一任东西南北,各分离。”宝玉知那原是谶语,而自己的心声只是缥缈的盼望,却也不禁口内呐出:“纵是明春再见,隔年期。”别人也不知他们兄妹二人在说些什么,只见他们各自泪流满面。探春又走到贾环面前。那赵姨娘并不能跟主子们站在前面,只在远处丫头婆子队里打头。贾环素来对这个姐姐又生又怕,应是天性使然,此刻却不禁哽咽着道:“姐姐,恕我一贯荒唐吧。”探春忍不住将他揽于怀内,也无言语,只是摩挲他的脊背,贾环心知那份关怀,因道:“姐姐放心。我从此一定学好。”

    众人在岸上挥手道别。船队缓缓出发。贾政王夫人、南安郡王并王妃,又各上一只船,一直送到大江出海口,到那里,我朝船队将所载物品尽悉移到茜香国的大海船上。那茜香国的大船一共三艘。一艘女王专用。一艘王子及探春专用。一艘专载财物。那王子跟随母亲面试探春时先是惊艳,次后更觉探春浑身得体,学识丰富,口才爽利,满意得不行。至大江出海口方与探春会合,自是欢喜。探春从大船舷窗望出去,只见岸上父母、郡王王妃并礼部官员等在那里挥手,更有礼乐奏起,礼花燃放,虽欲强言欢笑,却又不禁涕泪交流。那随他和番的待书、翠墨等一边递上手帕,一边也不禁呜咽起来。

    海船乘风破浪,渐渐远去。那岸上的父母,仍在挥手。探春直望到岸成一线,人影连黑点也不是了,随即四围全是波涛,方离开舷窗。要知端的,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