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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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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确实喜欢跟年轻人在一起,光是一旁听他们侃,也觉得不仅醒耳,也常能清心。

    来到韩上楼,宁肯把另外三位介绍给他。他且慢饮黄酒,听他们继续那个话题。

    宁肯还是讥笑纪保安在电视里“钝刀子割肉”:“你为什么就不能爽性说清楚,你究竟是喜欢市场经济带来的新局面,还是对它忧心冲忡?你何必含着骨头露着肉的?你就该一吐为快啊!”矫捷笑说:“你这不是存心为难他吗?就是他对市场经济忧心忡忡,能在电视上说吗?”

    他也忍不住插嘴:“小宁呀,这在文化大革命当中,造反派之间打派仗的时候,常用的一种办法,叫做——诱导对方犯错误!”

    宁肯模模糊糊能懂,春冰简直莫名其妙:“什么叫打派仗?是不是就是武斗?当时造反派为什么还要分派?干什么武斗?”

    他一想,春冰大概是一九七一年才出生,懂事时“文革”已经结束,对于她,那当然已是十分遥远的历史。他回想一九五年,他八岁的时候,听老师讲红军长征的故事,那故事对于他来说,遥远而神圣但其实,长征离一九五年只不过才十五、六年;而现在离一九六六年“文革”开始,却已经二十六年了,离“文革”结束,也已经十六年;就是离那霍师傅撅着嘴唇钉金殿臣宿舍窗户,砰砰砰的,也已经二十二年!自己和这些年轻人,特别是和春冰,个体生命的记忆储存,差异是多么大啊!

    他走了一回神,回过神来时,只听纪保安正在说:“其实,我和你们,总体的想法上,并没有多大的区别只是,你们注意,在我的那个言论节目里,我其实主要是强调这一点——其余的都可暂且缓议——不管怎么说,要尊重历史!要尊重我奶奶他们的历史!更坦率一点说,我以为,前几年的那个大悲剧,关键就在,到最后你简直不尊重他们的历史了!这是最伤感情的事!要知道,仅仅从社会心理学,或行为心理学的角度,一个人,特别是一个群体,你对他的态度,如果达到了无视或否定他的历史的程度,那他是一定不会对你让步的!不能再让了嘛!他是一定要跟你拼的!我跟我父母,跟我奶奶,代间冲突其实也是很厉害的,有时候会气得好多天见面不说一句话,可是,毕竟我是尊重他们的历史的那确实了不起!特别是我奶奶,我真想象不出,她那么个矮小瘦弱的妇女,即便当年年轻,怎么竟能毅然地随着大部队,穿过了雪山草地!所以我读索尔兹伯里的那本长征:前所未闻的故事时,也许是因为我有这么个奶奶,也就是你们说的,我血管里淌着她传下的血,我就激动得瑟瑟发抖!不管怎么说,如果说为了个人,为了小家庭,为了别的什么虽然正当美好的小目的,恐怕都是坚持不下来的!那确实,是为了一种普及于天下人的,瑰丽的理想,才使得她坚持下来!所以,我跟奶奶有千冲突万冲突,我不跟她的历史冲突!我常想,即使到了我这一代,我要否定奶奶他们后来的很多作为,甚至要改变一种活法,以至会让奶奶很伤心,可是我是永远不会否定到他们的历史的!没有他们的奋斗,哪有今天中国人的基本尊严?我会伤她的心,可不会伤透她的心,因此,到头来,我觉得,我们是会终于相互理解的!”

    他听了非常感动,接过去说:“太好了!年轻的一代,不要否定老一辈仁人志士的历史;老一辈呢,反过来不要去否定阻止年轻一代的开拓转型我们的生命,其实都是民族群体生命链条中的一环,我们应当环环相扣,而又环环延伸我这几年一直在想,到头来我们只能是用代间和解的方式,来解开遗留的死结”

    没想到宁肯却说:“保安,你这种想法,你父亲那一辈究竟有几个能接受?跟你同辈的,你这样的干部子弟,又究竟有多少?我很为你担心!搞不好,左边的说你右,右边的说你左,我们中间的呢,哈哈,又跟你并无共鸣!看起来你自己也苦恼,怪不得你在电视里只能点到为止,含混了之!”

    他鼓励纪保安:“别听小宁的!阴阳怪气!你其实不仅应该把你的思想说出来,而且应该把它写出来!恕我直言,你们这样的干部子弟,真站出来为你们的长辈说话,让世人能真正理解他们,尊重他们历史的,实在不多!我倒想起了一个作家,黄济人,对,是他,住在重庆的,他是国民党将领的子弟,所谓“国干子弟”他这些年就写了好多书,写起义投向共产党的国民党将领,更写了许多被共产党抓住成了战俘的国民党将领,他写这些人的历史,让世人理解,认知结果,人们读了这些书,可以弄懂国民党军队何以败北,可以理解共产党对国民党战俘的改造政策这些倒还都不稀奇,最难得的,是从中写出了国民党败将们依然存在的人格,使他们能获得人格尊重!夸张一点说,国民党人倒有他们的子弟站出来,为他们接二连三地树碑立传,他们算是有了自己的代言人!可你们呢,你们当中这样的代言人,就像你说的,尊重历史的代言人,谁呢?你们当中应该有练索尔兹伯里那个活儿的啊!要么,你带个头,你来写!”

    春冰一旁说:“雍老师,您大手笔,您来写啊!”他便认真地说:“最好还是既有个体生命的真切体验,又有自觉的而不是勉强的代言人意识,二者结合起来,才能写出那样的作品”

    宁肯说:“代言人文学如今有几个人愿写?如今是一个充分地,甚至放肆地展示个体生命体验的时代!”

    矫捷便问他:“你态度明朗点儿:你究竟认为代言人文学和非代言的个人文学,哪一个更文学?”

    春冰听了说:“哟,跟绕口令似的!”

    宁肯却只顾呷酒,吃涮好的肥牛肉片。

    矫捷便指着宁肯说:“你这不也是‘含着骨头露出肉’嘛!”

    他便代宁肯作答:“只要不是搞被动的,机械的,生硬的宣传,而真是熔铸了个体生命体验与感悟,那么,代言人文学当然是很好的文学!不过,不必拿各种文学来这样相比不存在哪一种比哪一种更文学这样一个问题”

    春冰便问:“雍老师,那您写的,是哪一种文学呢?您代言不代言呢?”

    他答:“我自己很清醒我的出身背景,我的个人经历,我的性格气质,都决定着,我只能是作为一个旁观者所以,我写的东西,一个是我的个体生命体验与感悟,一个是我作为旁观者,对他人、社会、时代、人类,也包括大自然、宇宙的观察与思索我写的,多数可能得算是旁观者文学”

    宁肯便望着他,问:“雍老师,您提到出身背景,那对我们确立自己的话语特征,真有抹不掉的影响吗?”

    他说:“我以为是的。机械地用出身框定一个人的阶级属性,那是不对的;可是解读一个人,我以为参考他的出身教养,那是必要的即使我们审视自己,这也应该是一个不可或缺的角度”

    春冰说:“哎呀,有那么重要吗?说真的,我都不知道我算什么出身我爸爸妈妈都是中学教师算知识分子吗?可知识分子就是劳动人民的一部分嘛,工人农民是劳动人民的另一部分,a等于b,c、d也等于民所以a等于c、d,不是吗?”

    矫捷接过去说:“我倒觉得雍老师说得很有道理。我父亲是乡村小学的教师,可是他跟乡里的农民,究竟还是有很大的不同宁肯知道,我们老家很穷,不仅是穷,还很愚昧保安你听了不要别扭,我听我爷爷说,当年也曾有红军部队经过我们那儿,可是他们竟遭到了暗算在他们夜里宿营的时候,村里的男人们出来,把他们都杀了,只有很少几个红军逃了出去,大多数,都被问棍打死,给扔到枯井里头我爷爷记得,那些被杀的红军,有的还只是小小的年纪,大概也就十三、四岁我问爷爷,杀红军的是不是都是地主或他们的狗腿子。爷爷说,地主富农自己倒没怎么动手,狗腿子嘛,也难说谁是狗腿子,杀红军的,有我爷爷那样的自耕农,更多的是给地主干活的长年。长年就是雇农,本是红军为之奋斗,要首先将其解放出来的人,可是,据我爷爷说,他们杀那些红军时,都很自觉,很勇敢为什么要杀红军?那想法也很简单,就是认定他们是土匪,是流寇我问过爷爷,难道红军自己不宣传,不告诉他们自己是干什么的吗?他说,他不记得那些红军有过什么宣传,再说一听红军来了,村里的人白天就都躲在家里,敲门也不开,晚上竟联合起来,干那样残忍的事!这当然不是我的个体生命体验,可我的血管里,毕竟流着我爷爷传下来的血等我一天天大起来,爷爷讲过的这些事,便成为我心上坠着的很大很大的一个秤砣后来解放了,搞土改,我爷爷算中农,他让我爸爸,到县上上了中学,一直读到高中,这在我们村,是了不得的学历!爸爸上完高中,回到家乡,在镇上小学当了老师,我妈妈也是老师我爸爸也给我讲过可怕的事,就是土改的时候,斗争地主,地主确实该斗,可是那斗争会发展到最后,就有苦大仇深的贫雇农,拿着剪刀去剪地主的肉这事给了他很大的刺激,他心里一直觉得,不该这样地去剪一个已经被绑起来的人的肉他给我讲这个事,是因为,到我十来岁的时候,已逼近‘文革’前夕,阶级斗争的弦,越绷越紧,发展到,地主家的孩子,其实已经是第三代了,就经常挨成份好的孩子打,父亲不让我参加那种事情,他说无论如何人不该折磨人后来突然就来了文化大革命,我们那个村不知是怎么搞的,又杀人,忽然在一个晚上,把所有地富家的人,从老人到小孩,都给杀了,也是扔进那口古老的枯井里去,当年很多的红军的骸骨,还没有拾净,便又制造了新的骸骨那时候我爷爷奶奶我妈妈都过世了,只有我和爸爸,忽然那些杀人的人跑来抓我们爷俩,我们又不是地富反坏,怎么也有死罪?抓住我们,把我们捆起来,就听见他们很认真地讨论,我们该不该杀?认为该杀的意见占了上风,理由是我爸爸说过,土改时不该用剪刀剪地主的肉,我呢,拒绝打地富的孙子,并且,我爸爸属于‘旧学校培养的学生’,‘旧学校’就是资产阶级学校,培养的是资产阶级接班人,那不是比地富更反动?可是在他们争论的过程中,我爸爸成功地逃跑了那么,他们就围住我,杀不杀我呢?要不要把我也扔到那口井里去呢?他们商量的结果,是算了!为什么算了?因为他们有好几个人说,要杀就全都杀了,跑掉一个,而且是个大人,那把小的杀了,大的他有一天跑回来报仇,可了不得!有的就说,‘旧学校培养的学生’,说是可以改造好的呀,改造好了,就不是资产阶级接班人了,也就不该杀了”

    春冰叫了起来:“哎呀,别说了别说了!让不让人吃东西了!”

    宁肯说:“是很败兴!可这也是历史,不是要尊重历史吗?”

    纪保安说:“历史应该是指一个时代,主流的东西”

    宁肯说:“历史也有支流!仿佛一个河系,它应该是网络状的甚至应该是立体的三维的”

    纪保安让步:“当然,缴械说的,也是历史的一个侧面”

    缴械并不缴械,他接着要往下叙说,春冰用筷子敲击餐碟,抗议:“我不要听了!”

    缴械举举手掌:“好,小姐,我缴械!我不再说具体的事情了,可是我想概括一下,就是,我们每一个人,并不一定都有那个运气,能在历史的主流里成长历史的支流,甚至支流的支流,很可能裹挟着我们的生命之舟,把我们的个体生命,放逐在历史的边缘”

    春冰笑了:“这还差不多!刚才像个恐怖故事,现在嘛,倒有点像诗”

    宁肯便说:“当然是诗!你们都不知道吧?其实,缴械原来是一心想当诗人的,他写了好多的诗,自费出过三本诗集呢!他是这几年才下海的”

    缴械叹口气说:“学诗不成,愤而下海哎,我是想说,每个人的出身经历不同,他对这世界人生的感受认知也就真是不同我是赞同雍老师的观点的!”

    他的一双眼睛,在四个年轻人的脸上,扫来扫去,他看到,纪保安白皙光润的额头上,挤出了几道皱纹。

    这位缴械先生的话,引出了他蒲公英种子乱飞般的思绪。是的,放在历史的主流中考察,砰砰砰,霍师傅钉那金殿臣宿舍的窗户,算得了什么?可是在他的个人生命体验里,在他个人的记忆储留中,那响声,那情景,那短臂上隆起的肌肉,那上下唇相挤而突出的细节,却至今拂之不去

    他稍定神,听见缴械在说:“你问我们家乡现在还穷不穷?不那么穷了你别问宁肯,他号称我的同乡,论起来也真是一个县的可他爷爷那辈就走出县城,混进城,早就变质了!虽然父亲五年前亡故,我现在还跟家乡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最近还回去过现在我的父老乡亲们在干什么?很多人,都在挖硫磺!他们突然发现,我们那儿的丘陵上,能挖出硫磺来,他们就你也挖我也挖,很积极地挖,跟当年杀红军,‘文革’中杀地富,那么一样的来劲儿!挖出硫磺粗矿来,他们就地烧炼,使我们那个村,离它几里远,就熏得你眼睛鼻孔全跟着了火似的污染之严重,农田的荒芜,就不多形容了春冰小姐,又是‘儿童不宜’,好,我决不再形容这些个东西总之,我心里很难过是的,我的家乡,它为什么总是被放逐在历史的边缘?”

    他心里也很难过。也许,现在整体上,也是处在某一段大历史的边缘?所以有那么多人感到失落、困惑、焦虑!从老一辈,到最年轻的一代

    他听见纪保安在问:“那么,你认为,怎么才能使你那故乡,进入历史的正道呢?”

    缴械在点一棵香烟,很沉郁的样子,宁肯便代他回答说:“要改变愚昧,要让下一代都能受到好的教育所以,缴械他为他们家乡,捐了十万元钱,给那儿的小学”

    纪保安“啊”了一声,举起酒杯来,对着缴械,点下巴。缴械举举夹香烟的手,纪保安便自己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57

    韩上楼的餐厅后面,有一个歌厅。凡在餐厅进过餐的客人,都可以免费到歌厅消遣,并得到一杯赠送的饮料。这歌厅的特色,是摆放了一架乳白的三角钢琴,有钢琴手为点唱自娱的客人伴奏;暂时无人点唱,钢琴手便弹奏乐曲,或边弹边唱以娱宾客。这比那种千篇一律的以音响设备伴奏的卡拉ok歌厅有趣多了。

    他随着四个年轻人进了那歌厅。歌厅不大不小,空间感觉恰到好处。灯光也不太幽暗,装潢得固然较俗,但俗而可耐。他们选择了靠里面的一个隅,围坐一处。四位男士都要了咖啡,春冰要了柠檬苏打。

    他想继续听年轻人侃,几个年轻人却想唱歌。服务员拿来歌名册,宁肯让他先点,他翻看了一下,很少有他会唱的歌;他注意到,歌名册中有好几面是“台语歌”这恐怕是台资餐馆的特点吧。他把歌名册给了春冰。春冰翻了翻,都不中意,去问钢琴师,能不能弹芭芭拉史翠珊的那首runwild?那披肩长发的女钢琴师说可以试试,于是便给春冰伴奏起来,春冰唱得极其投入,只是很不流畅,唱完,连别的客人也给她鼓掌。接下去,宁肯唱了同桌的你,矫捷唱了小芳,然后是别的客人在唱。他很高兴又能回复到交谈中去——虽然在歌厅里交谈,往往不能充分地听清别人的话。

    他希望能继续餐厅里的话题,可是四个年轻人却东一嘴西一嘴扯起了什么深圳文稿大拍卖,叶大鹰在俄罗斯拍红樱桃苦不堪言,激流岛诗人杀妻自尽,上海深圳新股票上市,长着几个脑袋的作家周洪如何频发警告,jj迪斯科舞厅与亮马河硬石舞厅何优何劣,吴祖光与国贸大厦惠康超市的官司,四川黑竹沟森林的凶险莫测,张艺谋和陈凯歌新片子的风险,北京禁放烟花爆竹与限养家犬这些话题要么离他太远,要么又近得令他发腻,他便都没插嘴。当春冰再一次提到电影时,宁肯对几个年轻人说:“对了,雍老师跟栖凤楼的制片人还有主演什么的特别熟不知道拍得怎么样了?前一阵子小报上很鼓吹渲染了一家伙,最近又不大炒这座楼了”又问他:“雍老师,您是这片子的文学顾问吧,您觉得它能给我们带来什么新东西吗?”

    他这才忽然想起,他本是受闪毅之托,有事来找宁肯的,于是他赶紧凑拢宁肯,把有关的情况概括了一下。宁肯听了后说:“我倒还没听说,有观众提供了这么个曝光的线索听你这么讲,是个偶然事件,那我们没多大的兴趣我们现在主要是尽可能为老百姓说话,当然,也不能曝光曝到引发出事端来有的我们拍出来了,自以为是很把握分寸的,结果审查还是通不过,压在那儿哎,‘一仆二主’嘛,观众和领导都是我们的上帝,让两个主都满意并不是那么容易的啊”两人正交头接耳,忽听有人招呼:“hi!”

    他抬头一看,一张笑脸正浮在上方,眼影染得很浓,嘴唇上的玫瑰紫色唇膏显得很怪是卢仙娣!

    卢仙娣不是一个人来的,旁边是台湾来的杨致培先生。

    他只能赶忙站起来招呼。他要把几个年轻人介绍给卢仙娣他们,可是卢仙娣无需他介绍,原来四位年轻人卢仙娣都认识“万国通宝”的法力真是名不虚传!卢仙娣大大方方地把杨致培介绍给了他们。

    于是七个人坐到一处。

    卢仙娣乐呵呵地说:“是我把杨先生拘到这儿来的,他本是不愿意来的,他说,什么?韩上楼?这不是台湾的买卖吗?他懒得来,在台北,他家街对面,就是一家韩上楼可我还没来过嘛我想涮石头火锅,就把他拽来了!”

    杨致培说:“是呀,这算怎么一回事呀,来北京,要上楼,就上萃华楼、鸿宾楼嘛!要吃涮火锅,就该上东来顺,涮正宗紫铜炭火锅嘛!也实在奇怪,你们北京,引进这个不伦不类的韩上楼干什么嘛!”

    卢仙娣一旁凑趣说:“麦当劳,肯德基可以给它扣上一,顶‘后殖民’的帽子,这韩上楼,还有统一方便面什么的该扣顶什么帽子呢?‘后反攻’?哈哈哈”他注意到,坐在他正对面的纪保安脸色变得很难看。

    卢仙娣却仍肆无忌惮地在那里发挥:“确实是不伦不类!如今的北京,简直成了一个‘后现代’的大杂烩!更可笑的是‘加州牛肉面大王’,在美国加利弗尼亚,那只是唐人街里很小的买卖,有几个正宗美国人知道它?到了北京,倒弄得一般老百姓,以为吃了那牛肉面就去了趟旧金山、洛杉矶似的!还有做‘康师傅’方便面的,在台湾其实是很小的一家公司,现在北京却无人不知‘康师傅’”

    宁肯说:“那有什么关系呢!只要好吃,管它在那边是大是小,知名不知名呢!拿来主义嘛!”

    这下杨致培说话了:“为什么拿这些东西过来呢?为什么让他们把这些东西送过来呢?你是社会主义嘛!你不要这样嘛!记得那个时候,我们偷看一本从美国辗转传过来的人民画报,那上面自力更生的镜头,好让人激动啊!高高的钻塔,堆积如山的棉花,还有围湖造田,教授养猪朴素清爽的城市面貌,全民农工化的平等境界好激动啊!可是那时候只能神往,难得亲近!现在终于能来了,却让人比如此时此地简直跟台北无异!恕我直言:这是何苦!”

    杨致培的这个思路,他早知悉,也早与其争论过,并不以为奇,可是对于几个年轻人而言,却颇具冲击力。

    春冰说:“哇!还有您这么想的!可是教授养猪,是不是大材小用了呢?除非他是个专门研究畜牧兽医的教授”

    矫捷说:“围湖造田,是不讲科学的结果粮食并没有丰收,反而破坏了生态平衡”

    宁肯说:“您的这些议论,让我想起了我采访途中遇上的一个英国老太太,她也是很不高兴,因为她来中国,是为了看蒸汽火车头,还有茅草屋,水牛拉犁什么的;她说她多年前来过,都看见过,她坐的客车就是蒸汽机车牵动的,从车窗望出去就能很方便地看见茅草屋、水牛拉犁,还有比如说木船上补了大补丁的帆呀,光脚走在乡间小路上,头上缠着厚厚的蓝布的农民呀现在她来,却怎么也找不到蒸汽火车头,拉她那软卧车厢的,是跟英国几乎一模一样的电气车头,而从车窗里望出去呢,居然净是些方方正正的新瓦房,甚至于是些模仿他们西洋样式的小楼很难看到牛拉犁,也很难看到光脚或草鞋最伤心的是,人们的服装也毫无新奇感,要么是夹克衫,要么竟居然也是牛仔裤她伤心地说,既然我只能看见这些,又何必花那么多钱,从那么远跑过来呢?她说她希望我们这里永远是一个古老的中国,可以让她在厌倦了她们那里的生活氛围以后,能随时花钱来享受一番古国风韵!”

    矫捷补充说:“可是,给她住的宾馆饭店可得是提供西方式卫生间的,我想她一定不能忍受中国古老的马桶或茅房蹲坑”

    卢仙娣代杨致培抗辩说:“杨先生可不是你讲的英国老太太那种人那种资产阶级老太太是把中国当成一个古玩来猥亵,可是杨先生,却是把中国大陆当作是一个乌托邦的可触摸的雏形来向往的!”

    杨致培却并不领卢仙娣的情,他说:“怎么是乌托邦?实实在在的嘛”

    纪保安发话了:“杨先生,那是实实在在的,可也确有乌托邦的成份!我能理解,从旁边看,得出个结论,欣赏也好,奚落也好,是一回事;置身其中,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不管怎么说,世界,人类,发展到了这一步,像中国这么大的一个国家,关起门来自我发展,无论怎么努力,演出多少可歌可泣的戏剧来,使从旁看来的人多么地感动,到头来还是不能大大地提高生产力,不能切切实实地富国富民当然,自力更生的精神不能丢,可是对外开放实在是至关重要,这十几年的实践证明,对外开放的正面效应,大大超过了派生出来的负面效应”

    他注意到,纪保安讲话时,杨致培在一旁仔细地研究纪保安递给他的那张名片,一定是杨致培发现了纪保安的处长身份,并且心中很不以为然(“你来给我上课吗?”),嘴角浮出了几丝不耐烦的冷笑

    宁肯的呼机响了起来,矫捷的手机也有人打来了电话,于是他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累了”于是便站起来告辞。

    他和四个年轻人都要走,卢仙娣说还要跟杨先生消磨一阵。

    他都走到歌厅门边了,卢仙娣忽然追上来跟他说:“嘿,告诉你,我昨天安排林奇跟杨致培见面了!”

    他问:“怎么样?一见如故,相见恨晚?”

    卢仙娣说:“哪的话儿!”

    他觉得有些出乎意料,便再问:“杨致培对林奇印象怎么样?”

    卢仙娣说:“他也没多说。只是今天一起吃石头火锅的时候,我提到林奇,他忽然很痛心似地说:林奇他怎么能背叛无神论呢?!”

    他说:“林奇并没有皈依哪个宗教啊!”卢仙娣说:“可是,他感觉,林奇已经掉到泛神论的坑里了!”

    他便不再说什么。

    卢仙娣追上他并不是为了报导这个细节,而是仍旧让他帮助促成法国使馆签证的事——林奇的签证仍未弄妥。

    在那样一个场合,他也不好再推托,便含糊答应说尽量效力。

    58

    康杰拍完那天的戏,没直接回宾馆。他在外面吃完饭,回到宾馆时,刚进前厅,服务台的值班小姐就招呼他说:“有个老头找您!在这儿等了老半天!我们跟他说,您可能很晚才回来,也可能今晚上根本不回来,他才走了”

    康杰忙问:“他留条儿了吗?”

    值班小姐说:“我们请他留言,他说不用写了,就让我们告诉您,他叫漆铁宝”

    一听这名字,康杰便“啊”了一声;可是,铁宝师傅至多也就五十刚过,怎么会是个老头呢?他便问:“是个老头?”

    值班小姐点头:“可不,满脸褶子!”

    漆铁宝是康杰原来所在的那个工厂的一位师傅。自打康杰脱离工厂当上个体演员以后,再没联系过。今天怎么突然跑到这儿来找自己呢?

    康杰先回房间洗澡。一边冲着淋浴,一边琢磨这件事儿。

    十来年前,康杰刚进厂当电工时,漆师傅才三十多岁。漆师傅是个管子工。电工和管子工,常有“联合作战”的时候。见多了,互相也便增进了了解。漆师傅那时候还没结婚,原因不问自明:穷。漆师傅工资本来不高,厂里那时效益就不好,奖金常不到位,而他还要赡养双亲,谁肯嫁他呢?康杰注意到,除了厂里发的工作服,漆师傅一年四季,似乎只有一套中山装,一件衬衫,总那么倒换着穿;冬天多一套绒衣绒裤,棉大衣也是厂里发的;这在五、六十年代,也许并不稀奇,可是在八十年代,就不多见了。不过,漆师傅却从不让人感到邋遢。那时候康杰挺追逐时髦,挣的工资,很大一部分用在买穿的上,不过,在别人眼里,却往往是“鲜一阵霉一阵”也就是忽而溜光水滑,忽而邋邋遢遢;康杰业余练武术,出汗很多,衬衫换得挺勤,可领口还是免不了总显得脏兮兮的;漆师傅虽不练武术,可管子工干起活来,比电工要费劲儿,汗水淌得也很不少,然而,康杰注意过,漆师傅每天来到厂里,不仅外面衣衫整整齐齐、清清爽爽,那露出的衬衫领于,也总是干干净净。漆师傅会不会是有几件一样的衬衫,在倒换着穿呢?有一回康杰跟他一起干完了活,同到厂里淋浴室淋浴,趁他先进去一步,在更衣室里,用油性记号笔,在他那衬衫背后,最靠下的里面,点了个记号;当时记得,那衬衫的领口,因为刚干完活,是有汗尘的;第二天他们又该在一起干活,聚一块时,康杰一瞥,漆师傅的衬衫领口不仅洁白无疵,而且显得跟新的一样;但是当干完活他们再去洗澡时,康杰偷验那件衬衫,却发现头天他点的那个记号,依稀可辨;他恍然:漆师傅一定是每天回家后都要洗他的衬衫,那领口,想是快磨破了,他头晚拆下来,翻了一面。

    谁知如此考察漆师傅的,竟还另有其人。那是厂里的一位寡妇。她可不是像康杰那样,仅出于好奇。她也注意到了漆师傅的衣衫永洁;也怀疑过:此人穷虽穷,恐怕并非是只有一套中山装;于是她在某日,趁漆师傅脱下外中山装外套,挂在车间一角的休息室时,用香烟头,在漆师傅那外套的背后,也是靠下的地方,给烧了一个小洞。第二天漆师傅来上班后,那身中山装虽旧,却照例笔挺。于是她注意检验:背后她做的手脚,依稀可辨,只是已被细心地补缀过了。于是那寡妇决心委身漆师傅。传说那寡妇突然到漆师傅家拜访,发现漆师傅光着个大膀子,只穿了个大裤衩,见她来了,惶恐不堪,最后竟只好抓起床上被子围在身上;原来,他一下班,便把衬衫、中山装都洗了一遍,晾在那儿,还湿漉漉的呢!

    寡妇追求漆师傅,漆师傅受宠若惊。他们结婚了。当然没有大操大办,只在厂里有关的车间里散发了一些喜糖。那时康杰已经常去电影摄制组跑龙套,心思早不在厂里。后来听说,漆师傅和他媳妇,连同他的老父老母,还有媳妇带过来的两个闺女,一大家子六口人,虽说平均收入在京城里是最低的,但日子居然安排得井井有条,温饱而和睦。

    今天漆师傅,怎么突然跑来找我?康杰寻思,想是他生活上终于发生了本身难以调节应付的困难

    对了,康杰想起来,曾遇过厂里其他人,听过一耳朵,就是那厂子,已被别的厂子兼并,兼并后为保证效益,决定重新定员,采取合同制聘任,这样没被聘任的下岗职工,便需另谋生计想来兼并后的厂子,自然无需那么多的电工管工,加上漆师傅已过五十,很可能是让人家给“剩出来”了可他那么个家庭状况,如不迅即想辙,怎么撑得住啊想必漆师傅是万般无奈,才来找我,以解燃眉之急

    康杰一边享受着淋浴喷头泄下的水流——他只用冷水,这习惯已坚持十多年了,淋热水反而别扭——一边想,也是该帮漆师傅一把,不过,刚刚帮了“十四点”两万块,再往外掏钱,说实在的,虽演了几次主角,手里如今有几个钱,可远不到扮演慈善家的份儿他后悔对“十四点”那么慷慨,那是“锦上添花”其实大可不必现在需要对漆师傅“雪中送炭”却再难豪气冲天!

    康杰想,漆师傅是个老北京,老北京人的特点便是死要面子,你看他当年穿衣服,便是面子第一嘛!也不知他当年怎么能保证头天洗的衣服,一夜间能晾干!这好面子,是优点更是缺点!优点,是说能克己,对他人和社会绝无挑战性威胁性;缺点,则是没有进取性,太无冒险精神与竞争意识,你衣服不够,你主要的出路,应当是想办法多挣钱,去买新的嘛!一味地俭省,到了那种地步,你的美德也变馊了嘛!

    康杰洗完穿衣服的时候又想,我新接的这个本子,恰好是鞭挞老北京的这种“优美惰性”的嘛!也正巧,他漆师傅找上门来,正可给我塑造角色,提供依据

    康杰和潘藩一样,对栖凤楼的拍摄早已厌倦,潘藩已经接了城市绿林,康杰则接了爷们儿歇菜。当然对爷们儿歇菜这个剧名,康杰还有些个意见,晚饭和这部戏的导演在餐桌上,他们还有所争论。康杰主要是觉得这部戏虽说是揭示老北京人惰性的,可影片拍出来可并不是只给北京人看,北京人懂得“歇菜”是“歇下来什么都别干了”的意思,外地人却未必懂,广州人就可能完全莫名其妙那导演却说:“名字怪一点好,其实雅马哈鱼档北京人也不是都懂,可味道在那儿,北京观众看完了,也就明白了嘛”当然康杰也不是坚持非改名不可,不管怎么说,他对这部戏比对栖凤楼感兴趣,不仅这部戏离他的生活感受近,而且,在这部轻喜剧里,他不再是个被导演拿来当“大只”亮一番“块儿”展示一番武艺,与“枕头”相配套的那个“拳头”了,他将扮演一个下了岗以后,明明可以找到许多生财之道,却碍于面子,高不成低不就,结果全让外地人把那些钱挣走了,自己于是在牢骚满腹中,作安贫乐道状,那么样的一个典型的老北京;剧本对这个角色的塑造虽然还大有可调整之处,可是他已答应下来扮演,并轻易不会放弃;最根本的一点,便是他将不再是靠武术吃饭,而是能过一把性格演员的瘾!

    于是康杰急于找到漆师傅。漆师傅需要他,他也需要漆师傅。

    他穿戴好,下楼去。在电梯里遇见了潘藩。潘藩显然也是刚洗了个澡。他们这天一起拍了十几个镜头,都够累的。

    潘藩一见他就说:“哥们儿,还往外跑,也不歇着!”

    他便说:“你呢?怎么比下午还精神!”

    潘藩便对他眨眨眼,满脸心照不宣的怪笑。

    是呀,他们心有灵犀一点通——早都“身在曹营心在汉”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