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亡魂鸟 > 第九章维娜与郑秋轮

第九章维娜与郑秋轮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夜的命名术最强战神龙王殿财运天降花娇好想住你隔壁特种奶爸俏老婆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ac】,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离过年还有三天,终于放假了。维娜去找郑秋轮,约他一块儿回荆都。郭浩然老家在荆西农村,太远了,回不去。他还得在农场值班,得时刻防止阶级敌人搞破坏。郑秋轮正好一个人在宿舍,正歪在床上看书,见了维娜,就下了床。宿舍里冷得很,郑秋轮从被窝里出来,冻得直哆索。维娜刚从外面进来,倒不太冷。

    "秋轮,你还是坐到被窝里去吧。"维娜说。

    郑秋轮摇头说:"不冷。"

    维娜说:"坐上去吧。我陪你一起坐上去。"

    两人坐进被窝里,脚抵着脚,半天不说话。

    他们回荆都,得赶到五十公里以外的湖阳站乘火车,又只有一趟凌晨五点多的火车,很不方便。横竖得在湖阳呆一晚。知青们口袋里都没有几个钱,舍不得住旅社。大家都是大白天往湖阳赶,再在火车站坐个通宵。平时有汽车到湖阳,现在大雪封路,得走着去。

    郑秋轮说:"何必在车站苦熬一个晚上呢?打瞌睡是最难受的,又冷,弄不好就会感冒。我们不如今天晚上走,慢慢赶到湖阳,正好上车。"

    "好吧。"维娜想着自己要同郑秋轮冒雪走个通宵,有些兴奋。

    她又怕郭浩然盯梢,又说:"你等黄昏了,去蔡婆婆家接我吧。"

    郑秋轮就沉默了。维娜低着头,回到自己宿舍。她捱到下午,早早的就去了蔡婆婆家。蔡婆婆家没有升火,老人睡在床上猫冬。

    "小郑没有来?"蔡婆婆问。

    维娜说:"他等会儿就来。"

    "维娜你上床坐吧。"蔡婆婆也坐了起来,突然说,"女人哪,心里只有一个男人的。"

    维娜坐到被窝里去了。她不明白蔡婆婆的意思,就问:"蔡婆婆,您总想起死去的爷爷吗?"

    "你听,他又在叫哩。"蔡婆婆说。

    老人说的是亡魂鸟。维娜侧耳听听,只听见风声。"他对你好吗?"维娜问。

    "人去了,就只记得他的好了。"蔡婆婆说。

    维娜说:"他本来很爱你的吧?"

    蔡婆婆叹道:"我们老辈人,哪说什么爱不爱的。是他的人了,心里就只有他。"

    维娜说:"蔡婆婆,你真好。"

    "好人没好报啊。"蔡婆婆说。

    黄昏时,郑秋轮来了。"蔡婆婆,我从荆都回来,给您老拜年啊。"郑秋轮说。

    "受不得啊,受不得啊。"蔡婆婆说,"小郑啊,你们两人好就要好到底啊。是病都有药,只有后悔病没有药。"

    郑秋轮支吾着。维娜缄默不语。屋里黑咕隆咚,谁也看不见谁的脸色。

    出了门,弥天大雪正纷纷扬扬。这会儿没什么风,雪花曼舞着,好像还有些羞羞答答。维娜和郑秋轮都穿着军大衣,很时髦的。他们一件行李也没有,真正的无产阶级。不必沿着路走,他们只感觉着大致方向,穿行在茫茫雪原。不一会儿,天完全黑下来了,脚下的雪白里泛青。

    两人一前一后,默默地走了好一会儿,手才牵到一起去。维娜却嫌不够,整个儿吊在他臂膀上。郑秋轮浩叹一声,便一手牵她,一手搂她。两个人就这么缠在一起,在雪地里慢慢的走。走着走着,维娜不走了。她拉住他,扑进他的怀里,头使劲地磨蹭。他的胸膛宽而厚实,体温带着他特有的气味。她很喜欢闻他的体味,那是一种不名味道,有时让她胸口砰然而动,有时让她安然入静。维娜多么依恋他的胸膛啊,这胸膛让她知道什么叫男人。

    郑秋轮突然一把抱着维娜,把她扛了起来。他扛着她走,说:"娜儿,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哩!"

    他叫她娜儿,维娜听着只想哭。他俩平时都叫名字,多数时候什么都不叫,只说哎!

    维娜便挣脱着下来,伏在他怀里,使劲亲他的胸膛。亲着亲着,维娜呜呜哭了起来。郑秋轮一边揩着她的泪水,一边亲吻她,什么也不说。

    两人默默地往前走,紧紧搂在一起。天地之间,只有维娜和郑秋轮。有很长一段路是沿湖走的,湖面黑黑的,同天空浑然一体,似乎只要从雪野上往前跨一步,就能飘飘然遁入太虚。

    维娜突然说:"秋轮,要到天上去,这是最近的一条路。"

    郑秋轮听着吓坏了,以为她想轻生,忙立住了,搂着她,端着她的脸,很认真地说:"娜儿,我们什么时候都要珍惜自己的生命。越是生逢命如草芥的年代,就越需自珍自重。"

    维娜没有解释自己的幻觉,只是使劲地点头。她愿意体会和享受他的这份爱。她想今后不管过得多难,都会想起他的嘱咐,珍惜自己的生命。

    又默默走了好久,维娜突然说:"我多想逃离这里,同你到一个没有人烟的地方去。"

    郑秋轮说:"离我们荆都最近的原始森林,就是神农架。"

    维娜说:"我们跑到神农架去。"

    "做野人?"郑秋轮问。

    维娜说:"我们就做野人。我们采野果子吃,还可以打猎。我们夏天住在树上,冬天住在山洞里。"

    郑秋轮说:"衣服破了怎么办?我们带不了那么多衣服去。"

    维娜说:"我们做了野人,慢慢的就适应山野生活了。反正不见生人,我们就不穿衣服。"

    郑秋轮哈哈笑,说:"有意思,有意思。"

    "我们赤身裸体晒太阳,晒得全身黝黑发亮。"维娜说罢想想,发现还是有问题,"但是,没有油盐吃不行。"

    郑秋轮说:"我下山去老乡家里偷。"

    维娜说:"那好,你顺便偷块镜子来,我们每天得照照镜子,不然日子久了,就不知道自己长得什么样儿了。我们生好多孩子,我们那里不搞计划生育。孩子们也不用认真取什么名字,就大毛、二毛、三毛地叫。只是没有人接生怎么办?"

    郑秋轮说:"这个好办。我妈妈是妇产科医生,我从家里偷本书带去,看看就知道了。"

    他俩就这么信口胡编,就像说真的一样。两人设计得很细很美,怎么在树上搭房子,用什么取水,怎么升火,拿什么盛饭吃。山洞的门,维娜说编个竹篱笆拦着就行了。郑秋轮说那样不安全,得用块大石头做门,他会设计个机关,轻轻一扳就开了。维娜就说你还得替我设计一架床,放在水中央。我们住的地方应该有个清清的水潭,我们在水的上面睡觉。要洗澡了,按一下机关,床就沉下去了。我们就在水里游泳。

    他们编着世外桃源,两人搂得越来越紧。郑秋轮的手指几乎要嵌进她的肋骨里去。维娜心里软软的,暖暖的。

    突然,她傻傻的问:"秋轮,那我们怎么做夫妻呢?"

    她不走了,扑进他的怀里。她的身子绵绵的,想躺下来。她就真的躺在雪地里了。

    郑秋轮也顺着她倒了下来,伏在她的身上。他那热乎乎的嘴唇和舌头,胡乱地咬着、舔着维娜,她的脸庞、眼睛、鼻子、眉毛、耳朵通通感到灼热撩人。

    "秋轮,我我我"维娜说不出话。

    郑秋轮猛得像头雄狮,维娜几乎窒息了。她浑身燥热,双手颤抖着。慌乱之中,维娜脱光了,赤条条躺在一堆衣服上。她望着郑秋轮,又爱又怜,目光几乎是哀求的。她怕他恨,怕他怨,却不能告诉他事情的真相。

    "秋轮,秋轮,我我爱你,我爱你,我只爱你。我不论做了什么,都是因为爱你"

    "我是你的女人,我是你的,你你要我吧,你来吧。"

    "秋轮,请你原谅我。我是你的,你来吧,你要我吧。"

    维娜用力地吊着郑秋轮的脖子,像发了疯。郑秋轮大汗淋漓,喘得像头公牛。突然,拿衣服紧紧裹着维娜,抬起头说:"娜儿,娜儿,我们我们走吧,我们走吧,我们我们"

    他们继续赶路。风越来越大了,刮得呜呜直叫,狼嚎一般。维娜突然泪如泉涌,发疯一样哭喊起来:

    "郑秋轮,我爱你!"

    "我爱你,我只爱你,我永远爱你,郑秋轮,我爱你!我爱你,呜呜呜"

    "郑秋轮,我爱你!我爱你!我是你的女人!"

    "你是我的爱人,郑秋轮,我爱你,郑秋轮郑秋轮"

    维娜几乎失去了理智,歇斯底里地哭喊,声音都沙哑了。她这么哭喊着,好像郑秋轮正被狂风席卷而去,再也不会回来。郑秋轮也呜呜哭了起来。这是她第一次见他哭泣,也是唯一的一次。刚听到他的哭声,维娜被震傻了。那是男人的哭声啊,听着叫人肝胆俱裂。

    维娜收住泪水,抱着郑秋轮的头,拍着摸着,像位小母亲。"不哭了,秋轮,我们都不哭了。"

    郑秋轮点点头:"娜儿,我们都好好的吧,不哭了,不哭了,我们不哭了。"

    终于到了湖阳码头,乘轮渡过去,就是湖阳城了。运气真好,轮渡正停在北边。他们上了轮渡,却不见一个人。郑秋轮喊:"可以开船吗?"

    没人答应。又叫了几声,忽听得有人嚷道:"喊你个死?再吵老子睡觉,把你掀到湖里去做冻鱼!"

    没办法了,只得等有汽车过的时候才能开船。黑咕隆咚的,不知什么时候了。还不知要等多久,站着不动又冷。两人就下了船,不敢走远了,就在船下的雪地里跳着。干跳着很难受,两人又做游戏。背靠着背,你将我背起来颠三下,我将你背起来颠三下。维娜一会儿就没力气了,就只颠一下。郑秋轮却将她背着颠个不停。维娜就求饶:"别颠了,腰要断了。"

    隐隐听到对岸有汽车声,维娜欢喜得跳了起来。听得对岸司机大声叫喊:"师傅开船!"

    这边却不见任何动静。那边司机喊了半天,急了,就开始骂娘。船上的人听了一会儿,忍不住钻出船舱,回骂几句,仍回去睡觉。维娜和郑秋轮空喜了一场。

    直到这边来了车,要过湖去,船上的师傅才哈欠喧天地出来,慢吞吞的开了船。

    懵里懵懂跑了一夜,不知什么时间了。下了船,两人直奔火车站。跑进售票厅,一看墙上的挂钟,已五点半了。一问,他们要乘坐的那趟车,已开走二十多分钟了。维娜和郑秋轮对视片刻,突然大笑起来。还得在湖阳呆上一天一晚。两人嘴上不说,其实都巴不得误了车。

    两人紧紧搂着,在街上闲逛。街上逛得没意思了,就去城外的湖边。湖里飘着浮冰。出太阳了,满湖的浮冰五彩缤纷,壮美极了。维娜头一次看到这么美丽的奇观,兴奋得像个孩子。

    饿了,就买些东西吃。米糕七分钱一碗,面条八分钱一碗,油条一角钱四根。那葱花和酱油真香啊。吃过东西,维娜手上沾了酱油味,却舍不得去洗手。走在街上,忍不住过一会就闻闻指头,深深地吸一口气,舒服极了。郑秋轮口袋里从来没有余钱的,都买了书。维娜会打算些,总有几块钱揣在身上。没处洗脸,就抓着雪往脸上搓。维娜平生唯一一次体验到走路也可以睡觉。她走着走着,就瞌睡了。她让郑秋轮搂着走,人却半梦半醒的。

    回到荆都,已是大年三十上午。两人仍不想回家,还在街上逛着,就像两个逃学的中学生。突然碰见戴倩,她像是吓着了,眼睛瞪得老大,跑过来说:"你们跑到哪里去了?小维你妈妈急得直哭哩。"

    原来,戴倩同几位知青想在春节期间组织活动,跑到维娜家去邀她。维娜妈妈说她还没回去,戴倩他们觉得奇怪,说她早应该回来了。

    戴倩望望郑秋轮,再把维娜拉到一边,轻声说:"我刚到邮电局,给农场打了电话,看看你是不是回来了。正好是郭浩然接的,他在电话里骂娘,说肯定是郑秋轮把你带到哪里去了。他说要等开年后,老帐新帐一起算。我才要到你家去回信哩。"

    维娜脸都吓白了,妈妈的心脏病很厉害,一急就会背过气去。她马上同郑秋轮分手,飞快地往家里跑。她跑进荆都大学大门,头一次嫌校园太大了。她恨不得马上就站在家门口,大声地叫喊妈妈。她跑过宽宽的广场和教学区,下阶梯,上台阶,曲曲折折,弄得满头大汗,才到了家门口。

    妈妈见了维娜,长长地舒了口气,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手不停地抹着胸口,说:"你爸爸眼睛都望长了。"

    维娜拍着妈妈的背,说:"你们急什么?我又不是三岁小孩。我误了火车,在湖阳又呆了一天一晚。爸爸上哪里找我去了?姐姐下班了没有?"

    妈妈说:"爸爸也是昨天才回来的,见你还没到家,到街上打望去了。你姐姐今天还在上班,要下午六点才下班。"

    维娜姐姐厂里每年大年初一就开新年誓师大会,三百六十五天不放假,一直要干到大年三十。他们厂长有句口号,叫什么:大干三百六十五,气得美帝眼鼓鼓。她姐姐很讨厌那个厂长,说那厂长姓龚,本是个大老粗,却老充文化人,在大会上做报告,喜欢编些狗屁不通的顺口溜,就说是"卿作小诗一首。"他把聊念作卿,卿念作聊。这个诗人厂长总在大会上批评男女青工,心思没有放在生产上,放在谈恋爱上,一天到晚"聊聊我我"。

    一会儿爸爸回来了,望着维娜,笑咪咪的,说:"娜儿,你急死你妈妈了。"

    爸爸已经很黑很瘦了,像个农民,只是仍戴着眼镜。眼镜的框子旧得发红,挂腿的螺丝早没了,用细铁丝扎着的。怕摔坏了,就拿绳子系着,套在后脑勺上。望着爸爸这个样子,维娜就想哭。却只好笑咪咪的。过年了,不准哭的。维娜不知爸爸真的是个很达观的人,还是把苦水都咽在了肚子里了。爸爸过得够难的了,可她总见爸爸乐呵呵的,还曲不离口。爸爸喜欢唱京戏,时兴的革命歌曲也唱。

    维娜觉得真有意思:妈妈说爸爸的眼睛都望长了;爸爸就说她把妈妈急死了。她记得自己小时候和姐姐淘气,爸爸总会说:"你们要听话,不要惹妈妈生气。"妈妈却说:"看你们把爸爸急得那样子!你们还要不要爸爸?"那时候她并不知道这是为什么。现在她明白了,这就是爸爸妈妈的爱情。

    维娜总琢磨两个词:谈爱和相爱。后辈总把恋爱说成"谈爱",好像爱情是靠两片嘴皮子谈出来的。爸爸妈妈似乎不谈爱,他俩只是默默地"相爱"。这个"相"字真是绝了,用得很切很切。两代人的爱情,就是不一样。

    妈妈做饭菜,又快又好吃。维娜想要帮忙,妈妈不让,要她坐着别动。闻着厨房里飘出的菜香,她肠胃就呱呱叫了,忍不住跑进去抓了菜吃。她那馋样子把妈妈乐坏了。

    农场生活太苦了,粗糙的饭菜刮得维娜肚里早没油了。她总有种很强烈的欲望,想抓着很大很大一坨肉,塞进嘴里,闭着眼睛,使劲嚼上一阵,满满的一口,囫囵吞下。记得有次在食堂打饭,有道菜是海带排骨汤。打菜的师傅边打菜边望望窗口外面是谁,抓勺的手不停地抖着。他的手是否抖动,多抖几次还是少抖几次,就看你同他关系了。知青们都不敢得罪食堂师傅,当面忍气吞声,背后就骂他们打摆子,发羊癫疯。

    维娜前面还排着好几个人的时候,她就看见师傅每次舀上一勺菜,都将一块大排骨舀了上来。那块排骨有很多肉,几乎就等于一坨净肉了。可是,每次师傅望望窗口外面,手就一抖,那坨肉又掉进盆里去了。轮到维娜打菜时,那坨肉又被舀了上来。师傅望望她,手仍是不停地抖着。可那坨肉就是不下去,很顽强地呆在勺子里。维娜忙将碗伸了过去。师傅很不情愿地将勺子往她碗里重重一扣,啪!维娜缩着肩,从队伍中间挤了出来,简直有些激动。她想着马上跑到郑秋轮那里去,把这坨肉给他吃。她来打饭时,见郑秋轮蹲在球场边吃饭,就示意他等等。可是,维娜刚出食堂门,手不小心晃了一下,那坨肉掉了下去,滚进阴沟里去了。她又气又悔,都快哭起来了。她怪自己的碗小了,菜垒起来像山似的,那坨肉自然就会滚下去。她后来专门买了个大些的碗,却再也没有碰上那么好的运气了。她常常想念那坨肉,总是后悔自己不小心。就算是碗小了,当时要是不光顾着高兴,拿饭勺将那砣肉压压,压进饭里面去,也不至于掉了。

    妈妈飞快地就弄了好几碗菜,开始吃中饭。一碗腊肉,一碗腊鱼,一碗腊鸡,一碗猪血丸子,一碗筒子骨炖萝卜。妈妈只顾往维娜和她爸爸碗里夹菜,还要眼睁睁望着他们父女俩吃。嘴里又总是念着维娜的姐姐,说芸儿每天最多只有一餐在家里吃,厂里伙食也不好。

    "芸儿这孩子,犟,我要带她看看医生,她就是不肯。她人越来越瘦了,血色也不好了。"妈妈说。

    维娜问:"原来不是说,他们厂里要推荐姐姐上大学吗?"

    "她又说不想上了。问她为什么,又问不出句话来。"妈妈叹了声,对爸爸说,"等过完年,你同芸儿好好谈谈。"

    爸爸咽下嘴里的饭,摇摇头说:"孩子大了,还听我的吗?"

    爸爸不怎么吃菜,吃饭却快得惊人。他一边扒饭,碗一边转着,一碗饭眨眼就光了。饭量很大,吃了五碗了还想添。爸爸望望妈妈,好像有些不好意思。妈妈抓过爸爸的碗,又满满盛了一碗。

    望着爸爸那吃饭的样子,妈妈忍不住哭了起来,说:"你们父女俩,太苦了。"

    爸爸抬起头,嘿嘿笑着,说:"苦什么?苦什么?"

    吃完中饭,妈妈就开始忙年夜饭。妈妈这才让维娜帮她洗洗菜。妈妈一边做事,一边问些农场的事。维娜尽捡些好话说,忍不住就说到了郑秋轮。妈妈听了,只说:"是个聪明孩子。"

    爸爸在外面唱歌,唱的却是"人家的闺女有花戴,我家钱少不能买。扯上了二尺红头绳,给我女儿扎起来"。

    妈妈听了,就喊道:"你唱点别的嘛,唱这个,人家会抓你辫子。"

    爸爸笑道:"我随口唱的,哪想那么多?"

    他接着就唱"天上布满星,月亮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受苦人把冤伸。"

    妈妈又喊:"今天是过年,你唱点喜庆的嘛。"

    爸爸就唱"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嗨!就是好!就是好哩就是好呀就是好!"

    年饭做好了,就等着姐姐下班回来。维娜守在爸爸妈妈身边,围着火塘烤火。过年了,火塘烧得格外旺,祈盼来年有个好日子。

    妈妈望着桌上的闹钟,说:"芸儿下班了,正在脱工作服哩。"

    过会儿,妈妈又说:"芸儿出厂里大门了。"

    过会儿,妈妈又说:"芸儿这会儿正上公共车。"

    又过了会儿,妈妈说:"芸儿下车了。"

    "芸儿该进学校大门了。"那闹钟就像妈妈眼里的魔镜,姐姐一举一动她都看见。

    妈妈望着爸爸,说:"你胡子要刮一下,过年了。"

    爸爸笑笑,说:"好的。"

    妈妈又说:"你衣服也得换了,穿那件灰中山装。过年要精神些。"

    爸爸拍拍旧得发白的蓝布中山装,笑笑说:"这件衣,又没哪里破。"

    爸爸那件灰中山装,就是周总理照片上常见的那种颜色,他总是舍不得穿。

    妈妈拍拍维娜的膝盖,说:"给你和你姐姐每人做了件新罩衣。"

    维娜听了很高兴,只想马上试试。妈妈说:"等吃过年饭,洗完澡,再穿。你爸爸就喜欢看两个宝贝女儿穿着新衣裳,漂漂亮亮的,崭齐站在他面前亮相。"

    眼看着就六点半了,姐姐还没有到家。妈妈就急了,说:"坐公共车最多二十分钟,早该到了的。"

    爸爸说:"不要急,再等等,公共车,哪有那么准时?"

    快七点了,妈妈说:"只怕快到了。"

    妈妈说着就起身去热菜。菜早凉了。菜热好之后,就是七点多了,仍不见姐姐的影子。

    爸爸也急起来了,在屋里来回走着。妈妈有些慌了,望着爸爸,说:"你去厂里看看吧。"

    维娜说:"再等等吧。说不定爸爸前脚走,姐姐后脚就回家了。"

    七点半了,维芸还是没有回来。妈妈就嚷爸爸:"叫你去看看你不去,去了,这会儿早回来了。"

    维娜说:"爸爸别去,我去吧。"

    维娜不让爸爸去,自己抢着跑出去了。正是大家吃团年饭的时候,公共车上没几个人。维娜选了个靠窗的座位,好望着对面开来的公共车,看姐姐是不是在那车上。车都很空,只要姐姐在车上,她一眼就会看见。迎面过来了很多辆公共车,都没有维芸。

    很快就到了维芸的工厂。大门敞开着,却必须到门卫那里登记才可以进去。一个样子很凶的男人,也穿着军大衣,问:"找谁。"

    维娜说:"找我姐姐维芸。"

    门卫张大嘴巴,望了她一眼,夺过她正准备填写的登记簿,说:"你进去吧,你姐姐在办公楼下面。"维娜觉得好奇怪,他怎么不要她登记了呢?

    维娜也没多想,径直朝办公楼方向去。进大门往左,走过一片樟树林子,就是办公楼。顺着大门里面笔直的马路往里走,才是姐姐的车间。维娜还没出樟树林子,就隐隐看见那边远远的站着好些人,朝办公楼方向指点。再走近些,就见办公楼下围着些人,林子边站着的人好像不敢再往前面凑。维娜并没有听清谁说了什么,胸口就突突跳了起来,预感到不祥。她直往办公楼下冲去,有人一把拽住她,说:"不准过去。"

    她用力挣脱了,飞扑过去。她从人缝里钻了进去。天哪,地上躺着的是姐姐维芸!

    维芸趴在地上,手和脚朝四个方向怒张着,头边是一滩变黑了的血块。

    维娜瘫倒在地上,往姐姐身边爬去,却被人拉着。她感觉眼前一阵一阵的黑,就像有人用铁锹铲着煤朝她劈头盖脑压过来,马上就被掩没了。

    维娜被几位女工送回了家。家里的门虚掩着,不见爸爸妈妈。女工们把她放在床上躺着,什么也没说,就准备走。她们刚走到门口,像是碰上什么人,叽咕了几句。她们又留下来了,坐在外面的屋子里。她们老在外面轻声嘀咕,就是没有人进来同维娜说一句话。她已无力哭泣了,只是不停地流泪,浑身发抖。她不知爸爸妈妈怎么样了,想起床去找他们。却四肢瘫软,两眼发黑。

    直到天快亮了,爸爸鬼魂一样飘进维娜的房间,伏在女儿床头,嚎啕起来。维娜搂着爸爸的头,哭号着。爸爸的哭喊就只有一句话:娜儿呀!娜儿呀!

    原来,妈妈被活活气死了。昨天晚上,维娜刚出门,姐姐厂里的人和公安的人就来了。妈妈眼睛一白,倒在地上。急急忙忙往医院送,人在半路上就去了。爸爸跪着地上,哭喊着求医生抢救妈妈,闹了个通宵。

    维娜弄不明白,姐姐为什么要杀死龚厂长。维芸用扳手砸死了龚厂长,然后从楼上跳了下来。案子不用破,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第二天,汽修厂的新年誓师大会就别开生面了,维芸的尸体被绑在门板上,立在台中央,斗尸。

    直到两年以后,维娜才知道姐姐真正的死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