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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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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重庆。

    雾都。

    雾是重庆的魂灵。每天早晨,旭日晨曦降临,嘉陵江上的雾气也随之苏醒,随风起舞,白茫茫,晃悠悠,像一匹遮天蔽日的巨大白纱布,从河坎下漫起,漫向坡坡坎坎,漫向大街小巷,甚至还漫到屋顶,漫上树梢,漫进居民家的庭院和窗户,最后将整座城市和所有的人严严实实地掩起来,裹在一起。雾气中夹杂着一种生石灰的味道,还有浓厚的鱼腥味,再加上居民家潲缸里的怪味和阴沟里的腐臭味。因为雾,这些混杂的气味被久久地滞留,深深地嵌在丝丝缝缝里。旭日东升,晨光乍现,空气清新,小鸟啁啾,悠然见南山。一日之计在于晨。太阳每天都是新的。这些形容早晨美好的词句,对重庆来说犹如梦呓。拂晓时分,黎明时光,你若伫立在重庆阒无一人的街角、巷口,渔火零星的岸边、码头,含混不清的黏滞的光线、气味,甚至气温、潮气,都会使你的身体沉重、厌倦。

    重庆的早晨犹如贫穷的街道一样,令人绝望。

    陈家鹄就是在这样一个早晨,被陆所长和老孙从家里接走的。这是他到重庆后的第十三天,恰好又是星期五。这两个数字让惠子事后连续多日夜不能寐,她眼前频繁、拥挤地浮现出教堂的穹顶,受难的耶稣,慈祥的圣母玛丽亚,还有那个面容不清的犹大。这两个数字连接着出卖、背叛、苦难、牺牲。这一切都是因为她和陈家鹄的终身是在教堂定下的。

    去教堂履行婚礼,倒不是因为信仰的原因,而是由于条件限制,不得以为之,有点土法上马的意思。客居异乡,举目少亲,时间仓促,如何让婚礼办得既简单有效又庄重神圣,教堂不失是个好地方。那里有擅长此道的牧师,有配套的程序,有天真灿烂的笑颜和优美唱诗的童音。最后,他们甚至欺骗了牧师才赢得了一场像模像样的婚礼。临行前的晚上,饱尝离别之伤的陈家鹄安慰惠子,他们投机取巧、贪图方便的行为只会触怒基督及其教徒,因此他们其实是远离了基督,而不是接近,更不是接受,所以那些古老而神圣的教义和规矩对他们不会产生效力的。

    无心因而无效。

    惠子当时是听进去了,才没有极力劝阻。但事后她又被后悔纠缠,她忧郁地想,丈夫并不是去参加什么比赛,或者某个时间特定的活动,不能改变行期。从某种意义上说,她完全可以借故拖延一天,甚至拖两天,拖过一个周末。她是想到了的,可就是开不了口。她不是个善于开口的人,她性情内向、温和、柔软,更善于默默地忍让。在黎明的黑暗中,她眼看丈夫乘坐的车子消失在迷雾中时,她终于忍不住,流下了滚烫的热泪,热度足以灼伤她的眼睛。

    二

    小车出小巷,穿大街,过马路,左弯右拐,爬坡下坎,径直向郊外驶去,向一片茫茫的大雾深处驶去。直到太阳初升,浓雾渐散,陈家鹄才发现,他们的车子已经行驶在一条坎坷不平、曲里拐弯的山径小道上。还是盛夏时节,山道两旁树木葱茏,花草繁盛,但车窗外了无人迹:看不见一座民房,不见一缕烟火。而且越往里走,越是空寂、荒芜、野僻,甚至有些野草都肆意蔓延到了路上,并且生机勃勃。

    太荒蛮了!

    陈家鹄不由得从车窗外收回目光,扭头问陆所长:“要去哪里啊?”

    陆所长和蔼地笑笑,道:“我们有约在先,不该问的不能问,你问了轻则失约,重则就是犯规。干我们这行的,要学会多看,多想,少说。”然后友好地拍拍陈家鹄,安慰似的说“没事,你会习惯的。”

    陈家鹄哼一声,不屑地说:“还是不要习惯的好。别忘了,你们对我也有约定。”

    “忘不了。”陆从骏的目光移向窗外,淡淡地说“我们必须绝对信任你的妻子,她虽然是日本人,其实比很多中国人还爱我们国家。”

    “还有——”

    “还有什么?”

    “杜先生不是说,如果通过培训证明我确实不行,你就放我走。”

    陆所长哈哈大笑“你怎么可能不行?如果你都不行了,那还有谁行?”

    陈家鹄瞪他一眼“强盗逻辑。”

    陆所长收回目光,看着他“不是我不讲理,而是我太了解你,你不可能不行的,所以你不要打小算盘算计我。你是个汉子,男子汉大丈夫,不要搞阴谋诡计,那要掉你身价的。我也不是那些臭官僚,可以随便被暗算的。”

    陈家鹄避开他的目光,闷闷地说:“我曾发过誓这辈子干什么都行,就是不干这个——破译密码。”

    陆所长笑道:“你这话我已深有领教,不用再重复了。最近我调了那么多人,加起来都没有你这么复杂、啰唆。”顿了顿,又说“这就是命运的无常,我们的命运都不是自己掌握得了的。不瞒你说,当初我也是不想干这个的,可还是一干就是十几年,而且接下来还要干,干,干完一辈子。在我身边,我听到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只有死亡才能让我结束这个职业。”

    陈家鹄不想再跟他说话,他这都是在借机教育自己呢。不想领教!他扭头去看窗外,看树木旋转着向后掠去,看青山漫无边际。大约半小时后,车子终于拐下山道,拐进了一道围墙。这是一个建在峡谷深处的大院落,有十几栋平房散布在四周的山坡上,门口有持枪士兵守卫。陈家鹄知道,这就是他们所谓的“培训中心”了。

    前来迎接他们的是五号院原临时负责人、现任中心负责人左立。山上空气好,事少,他似乎又长胖了,更像个日本鬼子,脸上肉嘟嘟的。他把全部学员都吆喝来迎接新同学,这些学员显然都认识陆所长,见了面都“陆所长、陆所长”地问好示敬。陆所长把陈家鹄推到他们面前,介绍道:“来,认识一下,陈家鹄,他是从大西洋那边回来的,耶鲁大学的数学博士。”

    学员们鼓掌欢迎。

    其实总共才五个学员,左立一一介绍:张名程张铭程、吴华、李健树李建树、赵子刚。最后介绍到一个女子,陆所长笑吟吟地把她推向陈家鹄“还是你自己来吧。”

    女子甚是活泼、干练,主动向陈家鹄伸出手去,且不乏调皮“你好,晚到的新同学,很高兴认识你,握个手吧。”落落大方。陈家鹄伸手与她相握,发现她黑亮的眼珠里盛有自己的身影。这是光照使然,几率只有千分之一。陈家鹄想起,自己和惠子第一次见面时也出现过这种情况。

    “听说我们所长三顾茅庐才把你请上山,好大的架子哦。

    “俗话说,山不在高,有仙则灵,人不在叫,有价则俏,哈哈哈。

    “还有,你的名字可让我出了一次丑,我把它念成‘陈家皓’,哈哈哈。”

    滔滔不绝,自唱自弹,活脱脱一出独角戏。

    她使人想起林容容。

    她其实就是林容容。

    林容容不是早进黑室了吗,怎么还来当学员?这就是黑室的德行,在哪里都要玩猫腻,既要明察,又要暗访。说白了,林容容是混在学员中的考官,是眼线。她会出各种稀奇古怪的考题,让你在不知不觉中被考试,被“称斤论两”日后,赵子刚就是被她考败的,丢翻在她挖的陷阱里,被开除出局。

    陆所长给陈家鹄介绍道:“她是浙大数学系的高才生,上个月还是杜先生的机要秘书,相当于杜先生的半只脑袋呢。现在我们急需破译人才,杜先生也只有忍痛割舍,把她送来培训,改行了。”

    林容容自嘲:“我们都是国货,怎么能跟洋货比呢?”

    陆所长笑道:“你也是洋货,日语讲得很好的嘛。”

    林容容说:“我的日语是自学的,漏洞百出,只能唬唬不懂日语的人。”

    陆所长说:“那以后就好好跟你的新同学学习吧,陈先生在日本留学多年,日语讲得很好。”

    林容容便学着日本人的礼仪,对陈家鹄来一个九十度鞠躬“陈君,请多赐教。”舒眉展颜,拿腔带调。她还想继续表演,见门口的卫兵急急跑来方作罢。

    卫兵向左立报告:山下来了两辆车,一辆是高级轿车,可能是首座驾到。

    所长和左立跑去大门口看,果然有两辆车正往这边驶来。所长认出其中那辆黑色高级轿车正是杜先生的,便对左立吩咐:“是杜先生来了。快,把哨兵都集合起来列队欢迎,把教职工都集合到教室里听候首座指示。”

    杜先生上山,如晴天霹雳,一下子院子里的天都变了。

    不一会儿,两辆车在两列哨兵的敬礼中驶入院内。前面的是警备车,车上有一挺重型机关枪,内有五个全副武装的人。车一停,他们即四散在院内,各司其职,一副训练有素的样子。后面的车尚未停稳,保镖即从车上跳下,左右四顾为杜先生打开车门,仿佛漫山遍野的树林里至少有东南西北四个杀手。

    所长及时迎上去“首座,您怎么来了?”

    杜先生举目望着飘飘白云“我想来就来,这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是我设计修建的,我来这里就像回家一样。”

    “这地方是您选定的?”

    “是啊,不好吗?”

    “好,很好,秘而不宣,隐蔽安全,离神仙洞又不是太远。”五号院就在神仙洞。

    杜先生看看两边的山“关键是敌机来轰炸,这儿是个盲区,不信你上山去看看,两边都看不到的。”

    山是凝固的浪花,亿万年前,重庆这地方一定是个波涛汹涌的风口浪尖。雾都之所以为雾都,是因为它首先是个山城,四面环山,山连着山,岭搭着岭,群山崇岭,吸风纳雨,故云雾肆虐。巴山以褶多著称,深山藏土匪,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正是因为山多路险,天高地远,重庆才有幸成为陪都。大山既是天然屏障,又是养精蓄锐之地。但是现代战争又有所不同,鬼子的飞机,那一只只巨大的“铁蜻蜓”凭空而来,腾云驾雾,翻山越岭,时不时轰鸣在巴山之上,盘旋在渝城之顶,扔下成吨的炸弹、传单,让城市颤抖,令人心惶惶。

    作为五号院的人才基地,甚至也是备用的办公之所,安全是培训中心的不二选择。杜先生用“敌机盲区”来概括它地理的优势,使陆所长当天不辞辛苦登上了两边的山顶,得以满足好奇之心。

    确实,这儿是山的一个胳肢窝,不论是登上左峰还是右巅,占地二十余亩的培训中心像变戏法一样,刚才还是历历在目,转眼间就消失无形了。正是由于杜先生精到的选择,培训中心成了森林中的一片树叶,人群中的人,寻找、发现它不但需要努力,还需要运气。

    这是午后的事情,陆所长站在山巅,一边欣赏着山连山的波澜壮阔,一边回忆着杜先生在课堂上的精彩发言,心里头暗流涌动,是一种被热烈情绪鼓动的感觉,像远航的水手隐约看见了海岸线。

    初创的培训中心一切都是简陋的,桌椅五花八门,讲台是一张不知从哪个庙里搬来的香案,黑板倒是新做的,漆黑发亮,但送上山时被坎坷的山路颠得裂开了缝。更寒碜的是,窗户的玻璃还没有装,形同虚设,挡不了风,阻不了雨。只有两样东西是郑重其事的,首先是人一个不少,学员、教员和行政人员,无一缺额;其次是大家的神情,肃穆,虔诚,热切,精气神十足,注意力极高。

    当然,今天站在讲台上的人,像个传说一样神秘而又广为人知。

    掌声经久不息,注目礼隆重不退。杜先生像面对千军万马,双手很有风范地举过头顶,往下压了压,示意大家安静、坐下。待大家坐定后,他才款款走上讲台,简短的开场白过后,朗朗开讲:

    “我今天来给大家讲几点。第一,各位是我和陆所长千里寻宝寻来的,万里挑一挑来的。为何而来?为抗日救国而来。前线将士用枪、用炮、用生命、用血肉之躯打击日寇,你们不用枪,不用炮,一般情况下也不用身体和性命。用什么?知识,智慧,才华,天赋。他们在明处,我们在暗处,方式不一样,但内容是一样的,就是抗日救国!为党国效忠!为四万万同胞效命!所以,对党国忠诚——绝对忠诚,为此甘愿付出包括你们生命在内的一切,这是你们必须要有的一种精神。此精神即为你们之魂,之魄,之一切和一切的一切。

    “其二,我刚才说了,我们在暗处。明枪好躲,暗箭难防,但如若暗箭不暗,明了,那难防的利箭也就成了废箭,一支竹签而已。到了这里,你们身上的秘密已经相当于一个军团司令,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涉及国家最高的机密和利益。所以,遵守保密守则,对你们来说如同对党国之忠诚一样重要;这两条是心和肝,是性和命,缺一不可,犹如魂魄。如果缺一,轻则受罚,开除出局,重则丧命,与这个世界作别。所以,这两条,务请各位牢记,要记在心上,不要一失足成千古恨。

    “其三,俗话说,一人藏,千人找。都说破译密码是世界上最难最难的事情,为什么?因为藏这玩意儿的人都是世上的天才,人中之极品。对凡人来说,想破解他们的玄机妙想,无异于上天揽月,白日梦而已。但你们都是我们针尖对麦芒找来的天才,天才对天才,输和赢,就像南拳和北腿,要看自己的造化。天道酬勤,天道有时也不酬勤,尤其是破译这个行当。但是归根到底,天道还是酬勤的,因为机缘只提供给有心人。

    “其四,属于大家的时间很短,只有三个月。三个月里,你们要完成两大转变:一是身份上,要从一个普通人转变成一个特殊的人,有特殊的工作、特殊的使命、特殊的权力;二是专业上,要从一个研究数学的人才转变成一个术有专攻的破译家。我不懂破译的玄妙复杂,但我知道这是一个天才的职业,是人世间最最高级的智力搏杀。有人说,在人类历史上,葬送于破译界的天才是最多的,我可不想看到你们被葬送,葬送了你们也就等于葬送了我。所以,我强烈地希望你们在这里要抛开一切,要心无旁骛,要竭尽全力地用好这三个月,为将来不被葬送打下坚实的基础。不瞒你们说,对你们,对这件事,最有心的人是蒋委员长,他亲自出面从美国给我们请了一位大破译家回来,现在人已经到了香港,不久你们就会见到他。在此,我要代表大家感谢委员长。”

    说罢,杜先生弯腰,向窗外深深地鞠了一躬。

    台下的人顿时全体起立,庄严地对窗户行举目礼,那些搞行政的干部和个别来自军营里的学员,甚至还将鞋后跟碰得嚓嚓响,一种发自内心的感动和激情在他们眼里燃烧,在他们脸上流淌。唯独坐在最后一排的陈家鹄,起身得迟,腰杆又没站直,双目无光,神情恹恹的,一副无所谓、无作为的样子。站在讲台旁边的陆所长见了,心中不由一紧一叹。

    杜先生显然也看见了陈家鹄那副疲疲沓沓的模样,但没有生气,只是淡淡一笑,说:“你们懂规矩我很高兴,不懂也无妨,只要将来能给我破译密码,就是躺着见我,我也不生气。”学员们都不觉地顺着杜先生的目光,扭头去看陈家鹄。

    陈家鹄依然无动于衷,耷拉着眼皮,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这是一个他不熟悉的世界,从一个普通的人转变成一个特殊的人,这是一条漫长的路,他才刚起步。甚至,在他心里,根本不屑于起步。这个世界他不仅仅是不熟悉,更叫人忧愁的是不愿接受。

    三

    陈家鹄一走,天堂巷明里暗里都冷清了许多,老钱撤走了,小周也不经常来了。小周没有退掉房子,是因为还有惠子。事实上,没有人会因为陈家鹄的保证或是对陈家鹄的保证,完全相信惠子的清白和良心。她内心有没有污点,身后到底有没有长尾巴,这还是个谜,需要时间和事实来验证。因此,陆所长对小周的吩咐是:没事还是给我盯着点。

    就是说,有事可以放开她,没事还是要看着。

    这个宽严有度的“新政”似乎透露出一点“信任”——对惠子。其实,信任谈不上,但是担忧已经大可不必。在陆所长看来,即使惠子长尾巴,窝藏蛇蝎心肠,暂时已经奈何不了陈家鹄了,因为她不知道后者置身何处。鸟儿飞走了,虽然近在眼前,但去向不明,如泥牛入海,消失无影。风趣地说,陆所长已经给惠子制造了一部密码:爱人身在何方?

    家鹄,你在哪里?

    这是惠子毕生都没有破掉的“密码”

    家鹄,你在哪里?家鹄,你在哪里?家鹄,你在哪里?家鹄,你在哪里?家鹄,你在哪里?家鹄,你在哪里这是惠子以后天天念叨的一句话。有一天晚上,这句话被惠子抄写了一夜,写满了一本笔记本,写得手指头滴血,滚滚热泪湿透衣襟,眼睛都快瞎了。如果说开始这仅仅是一句代表思念的话,那么后来这实在是一句恶毒的咒语,每念叨一遍,惠子的生命之息就要少一口,短一截。这是一部置人于死地的“密码”正如世上其他的密码一样,令人室息,令人绝望,令人生不如死。每一天,每一夜,绝望吞噬着他们——破译密码者,他们天天徒劳地期待,入梦之前的象征和遗忘的浩渺。

    太阳西沉,泥土色的云使天空显得粗俗。

    开饭了!

    开饭了!

    大哥,吃饭了!

    嫂子,下楼了!

    家燕像只喜鹊一样喳喳叫,把全家人都邀到了饭桌上。尽管餐桌上少了陈家鹄,但惠子发现,每一个人脸上都是喜气洋洋的。可以不夸张地说,陈家鹄走比他回来那一天还让全家人高兴。唯有惠子,闷闷不乐。不只是孤独,不只是思夫之情,还有其他,其他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烦恼和郁闷。譬如,杜先生来访那天,最后把他们一家人都叫走了,唯独没让她去。她把着门框站在门口,望着他们的身影在小巷里渐行渐远,她突然有了一种“独在异乡为异客”的生分和苦涩。他们被叫去干什么?她根本不知道,陈家鹄回家后也不给她说,只是两眼发直地躺在床上,一副身心交瘁的模样。晚上,她想跟他亲热,可她的纤纤之手在他身上游弋了许久,从他的胸膛滑到他的小腹,又从小腹滑到私处,他竟然没有丝毫反应,竟然幽幽地叹出一口长气,把她的手拿开了。他们相爱多年,这是陈家鹄第一次排斥她的身体。

    昨天晚上,陈家鹄几乎一夜都未睡着,老是在惠子身旁翻来覆去的,还暗暗地叹气。直到天快亮的时候,陈家鹄才突然趴到了她身上,紧紧地压着她,抱住她,把脸颊深深地埋进了她的颈窝里。“怎么啦?”惠子抚摸着他的脊梁问。陈家鹄将她抱得更紧了,用脸颊蹭擦着她的颈窝,在她耳边凄声说:“我我要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看你。”惠子惊愕不已,搂着他问:“你要去哪儿?”陈家鹄声音哑哑地说:“去为政府工作。”惠子这才放下心来,捧起他的脸轻轻地吻着,温柔地说:“去为政府工作好呀,你回来,不就是要为你的国家效力吗?”

    陈家鹄忿忿地说:“那不是我想要的工作!”惠子问他是什么工作,他默然不语,甚至不敢正视惠子,眼睛和嘴巴都什么也不说。“离家远么?”黑暗中惠子的声音打着颤。也许是出于同情,也许是由于憋着气,他长叹一口气说:“我不知道,也许近在眼前,也许远在天边。”

    这种答复比沉默还折磨人,惠子不禁陷入了沉思,她问自己:既是去为政府工作,怎么连地方远近都不知道?这究竟是个什么工作呀?丈夫就在身边,可感觉已经走掉了。她感到一种盲目的恐惧、担忧。今天一大早,陆所长和老孙来接陈家鹄时,陈家鹄不准她下楼去送,他在房间里紧紧地抱着她,久久不愿离去。老孙在下面催了又催,他才磨磨蹭蹭地下楼,跟着他们出发。他知道,惠子一定在窗户里目送他,等着他回头作最后的一别。可他就是不回头。不!像个绝情的丈夫,又像个倔强的受伤的孩子,义无反顾、勇往直前、坚定不移地离去,但足印里却透露出一份怨气和苦痛,令惠子忍不住泪流满面。

    此刻,惠子看着大家兴高采烈的样子,她深深地觉得孤独,仿佛她与他们之间隔着一道黑色的屏障,冰火两不容。正是这天傍晚,天上笼罩着泥土一样乌云的时分,在同桌人喜笑颜开、胃口大开的餐桌上,惠子心里第一次听到自己寻找丈夫的声音——

    家鹄,你在哪里?

    这是一句有魔力的咒语,是从潘多拉盒子里放出来的,具有无限衍生的能力。它始于有时,终于无时,正如陆所长所言:只有死亡才能让你结束这个“开始”甚至,连死亡也无法成为它的终点。

    与此同时,几公里之外,在陈家鹄和惠子补办中国式婚礼的重庆饭店的咖啡吧里,收音机里正播放着欢快的美国乡村音乐,几拨外国人零散地坐着,在品香闲聊。战争也许是个少不了的话题,但人们也不会因为战争停止寻欢作乐。这个世界是混乱血腥的,这个世界也是情色迷乱的,男人和女人永远不会停止用身体唱歌,即便是毫无感情,身体依然不甘寂寞。

    这会儿,萨根正与一个卖色女郎在窃窃调情。女郎姓吕,没有蛮腰,不是凤眼,不长小酒窝,眉毛淡淡的,头发黄黄的。但总的说还是蛮中看的,女人味十足,娇媚生动,显山露水,让人有感觉。这就是川妹子,局部看不咋地,整体看却有姿有色。首先是肤色洁白细嫩,所谓一白遮百丑;其次是性情温软又不闷,张弛有度,语言俏皮,表情丰富,让人颇有亲近感,如见故人。话说回来,像萨根这种“蓝领”人士,国色天香的哪轮得上他,吕女郎这模样已经够他受的了。尤其是看吕女郎胸前那两只大馒头,萨根乐陶陶地请人家喝极品蓝山,最贵的咖啡呢,害得吕女郎一边喝一边心绞痛。

    冯警长一身周正,如约而至。他立在门口,左右巡视一番,看到萨根,径自走过去。萨根老远就注意到他来了,但装作没看见。直到警长杵在面前,他才啊啊地起身相迎,喜笑颜开。

    “啊哟,冯大警长,你终于来了。你约了我又姗姗来迟,是为了表明你是警长,有特权?”冯警长赶忙致歉:“对不起,我临时有事耽误了一会儿。”然后指着旁边的女郎“这位是”他不希望有外人在场。

    萨根落落大方地介绍说:“吕小姐,我们刚认识的,很漂亮吧。所以,这时候我其实并不想看见你。”

    警长面色凝重地说:“我有事,请她走吧。”萨根却兴致很高地给吕女郎介绍起警长来,语气中有一种显摆“这位是冯警长,本片区都属他管,以后谁欺负你了,可以直接找他。”然后拍拍女郎肩膀,让她走,同时又在她屁股上狠狠地捏了一把,哈哈地笑。

    待冯警长坐下后,萨根做作地摸摸他的警服袖子,不无嘲弄地说:“按说你这身衣服的职责是治安,给我们增加安全感,可实际上反过来了,是我在给你提供安全。怎么样,在这里你感到很安全吧?”然后他端正了身子和表情问冯警长“什么事,说吧。”

    冯警长凑上前去,压低声音说道:“昨天我们开会了,你和助手都没去。”

    萨根瞟着冯警长,依然响着喉咙“听口气,是个重要会议。”

    “是的,我们现在要找一个人,必须马上找到。”

    “找人是你的事啊,我人生地不熟怎么找得到人?”

    “这人刚从你们美国留学回来,老板认为他可能会跟你们大使馆接触,所以少老大要你多留心一下。”

    说的自然是陈家鹄,先报名字,中文、英文,然后是介绍年龄特征、家庭情况。说着,警长从身上摸出一只信封,递给萨根“详细资料都在上面,你回去看吧。”

    萨根才不听他的“难道就不能现在看吗?你越是搞得神神秘秘别人越容易盯着,我在这儿大大方方看反而就没人在意了。”说着,当场拆开信封,浏览起陈家鹄的照片和资料。“哦,小伙子长得挺帅的嘛哦,他娶的还是个日本太太,现在也跟他一块回国了。”说到这里萨根突然被自己的话点醒了,一拍脑门,惊呼道“哎,会不会是他?”

    警长莫名其妙“谁?”

    萨根沉醉其中“嗯,可能就是他。”

    警长伸长脖子“谁嘛,你认识他?”

    萨根出神地点点头,自语道:“美国回来,日本太太,十有八九是他。哈哈哈,看来我要立功了,建功就得领赏,哈哈哈。”搞得警长一头雾水。雾水是甜的,像蜜糖。换言之,叫喜忧参半。

    四

    生活也许是由古老的魔幻弯曲构成,充满了目不暇接的纷纭和混乱,它有太多的定理格式,如日落月没,如生老病死,如瓜熟蒂落,任凭天打雷劈,兀自岿然不变。但有时它又没有规矩和格式,就像睡梦一样变幻不定,在漆黑的荒野中行走,既犹豫又大胆,某种机缘巧合像天外来客,像地下精灵,乘云而降,拔地而起,神奇又蛮横。

    这天晚上,由于警长的“干扰”萨根失去了吕姑娘,等警长走时吕姑娘已经消失无踪。这很正常,她们属于钱,有钱人都可以把她们领走。当然,有钱人也不会把她们久留在身边,拿了钱走人,天经地义。有一个人就是这样,刚拿了钱从楼上下来了,和正准备离去的萨根在咖啡厅门口劈面相逢。

    天哪!她比十个吕女郎还要强。惊艳啊!塞翁失马,安知非福?今天真是萨根的好日子,警长不但给他白白送了一个功劳,还鬼使神差让他碰上这么大的一个艳福。

    丢了芝麻,捡了西瓜——她姓汪。

    萨根在汪女郎的陪伴下度过了一个十分愉快的夜晚,不仅仅是身体欲望的满足,更有对明日之行必胜的期待。十有八九,立功领赏。他品尝到了生活款待他的滋味。这滋味比汪女郎的身体更滋润他,满足他。因为,后者富有不劳而获的象征意义。

    这天夜里下了一场暴雨,雨水沐浴了陈家鹄父母种在庭院里的几盆花,但也把山坡上的一些泥沙冲进了庭院,院中有一种拖泥带水的脏乱。吃过早饭,家燕上学去了,家鸿上班去了,陈父和陈母,还有惠子,忙开了。园子小,很快收拾妥当,陈父开始悠闲地侍弄几盆花草,拔杂草,修剪乱枝。

    转眼间,陈父发现惠子踪影不见,只见陈母一人独自在一边泡脏衣服,准备洗。

    “惠子呢?”

    “她上楼去给家鹄写信了。”

    “她知道家鹄的地址?”

    “不知道。”

    “那她信往哪里寄啊?”

    “她说家鹄总是会来信的,来了信就知道地址了,所以先写着再说。”

    陈父想笑,他觉得这就是女人干的事,大雪刚封山,就在想明年开春种子发芽的事。他看看楼上,想压低声音这么说时,听到外面有人敲门,便止住了。陈母放下衣服去开门,却是萨根不约而至,手上提着礼物,嘴里含着蜜糖,彬彬有礼的样子像是上门来相亲的。

    一回生,二回熟,陈母客气地请萨根进屋,一边朝楼上喊惠子下来见客。在萨根和陈父陈母寒暄之际,惠子从楼上咚咚咚地下来,但看见是萨根,脸顿时阴了下来。

    “你来干什么?”

    “我来看你啊惠子。”

    “我很好,不需要你关心。”

    “可我感觉你并不好,满脸怒容,怎么了?”

    萨根有备而来,不会被惠子这么气走的。“怎么了,受了谁的委屈了?”萨根是个老江湖,知道怎么来破掉僵局“是不是公公婆婆亏待你了?”萨根有意把战火烧到两位老人身上,果然起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因为话题一下打开了。

    总之,在新话题的调和下,惠子和萨根结束了对抗,坐下来聊天了。自然地,又说到陈家鹄头上。惠子以他不在家搪塞了之,萨根也没有追问他去了哪里。他只是问了姓名,哈哈,就是他——陈家鹄!只字不差。当然,中国人太多,同名同姓的情况常有,为保险起见,萨根又借故寻得了目睹陈家鹄照片的机会。

    “我来两次都没有见到他,我还真想见识见识。”萨根小心翼翼地接近目标“想必一定是个英俊才郎吧,让我们的惠子这样钟情。有他的照片吗?让我一睹为快。”

    其实客厅的墙上就挂着陈家鹄的照片,但惠子觉得那些照片不能充分体现夫君的俊朗,她要让萨根叔叔为自己夫君的外表折服,所以专门上楼从箱子里挖出了她自己保存的照片,两大本。萨根从看第一张照片时开始乐,然后一直看,一直乐,乐,乐,最后简直乐坏了,下意识地去摸钱包。

    对上了!就像卯和榫,对得严丝合缝。

    萨根有理由相信,他的钱包又要鼓起来了。

    萨根急不可待地离开陈家,随后直奔粮店。

    粮店有一点点不祥的气息,因为新入伙的昭七次三死了。死了就死了,干这行,生死不是个吓人的问题。置生死于度外,这是混迹于谍海世界里的人的基本素质。问题是昭七次三死得蹊跷,不明就里,无人知晓他为何而死,死前有没有给他们留下麻烦。为此,少老大紧急召集大家连夜开会,但萨根没有到会。他已经连续两次没有来开会,如果没有出事倒也罢,不满而已,但现在出事了,少老大不禁心有余虑。他对萨根的印象本来就不是太好,觉得他太张扬,爱显摆“上下两个口子”都太松,欲望太强。

    这种心情和形势下见到萨根不期而来,少老大的脸色难以松宽下来,阴沉得像窗外的雾气“你怎么来了?该来的时候不来。”

    萨根嬉笑道:“我是来邀功领赏的。”

    少老大惊异“哦,你已经把黑室地址搞到手了?”少老大不敢确定冯警长是否已将任务下达给他,所以根本没往陈家鹄身上想。萨根摊开手“这个嘛,还是让冯警长去完成吧,我一个小小机要员实在难与国民政府高层接触上,难哪。不过,我把你要找的人找到了。”

    “谁?”

    “陈家鹄,或者说麦克。”

    “真的?”

    “我只对女人撒谎。”

    “你怎么找到的?”

    “重要的是我找到了,”萨根得意扬扬“至于怎么找到的无关紧要。”

    “怎么这么快?”少老大惊疑参半“没错吧?”

    “错不了,百分之百,就在这儿。”萨根递上一张纸条“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开车带你去认个路,虽然不近,但也不远。”

    少老大在萨根言之凿凿的保证面前,阴郁多时的心忽然间明亮起来。人找到了,手无寸铁,除之如杀鸡。不仅如此,萨根还用“光辉的”事实和行为洗清了他模糊的面容(刚才少老大还在担心他的忠心)。少老大心头一热,出手很是大方,赠送了一对黄灿灿的金耳环。

    不论是少老大,还是萨根,他们在借金耳环表达胜利的喜悦之时,都没有想到一个真正的事实:陈家鹄已经“不知去向”

    五

    当——

    当——

    当——

    上课的钟声在一只炮弹壳上响起,在周围的山野和树林里激起回音,嗡嗡嗡地响成一片。学员们都从各自的宿舍里出来,往教室快步走去。唯独陈家鹄,落在同学们的后面,手中捏着笔记本,不紧不慢,像个走马观景者,一边走一边四下张望。

    他看见了一个稀奇的景象——那个敲钟人,背向他,立在院中那棵巨大的榕树下,一只手握着一把锃亮的铁榔头(肯定是日货),另一只手在随风飘,时而弯曲有形,时而垂直落下,像杂技一样。是什么人啊,太奇怪了!他定住目光望去,发现那竟然只是一只空袖管。

    可以想象,他的手丢在战场上了。与那些不幸丢掉性命的战士相比,他无疑是个幸运者;与那些丢掉腿脚的人相比,他也是幸运者。

    不,不,他不仅仅是丢掉了一只手,当他转过身来时,陈家鹄大惊失色:眼前的人没有脸!他脸上戴着一个黑布套,只亮出两只黑眼珠子,隐隐在动。可想而知,战火烧毁了他的面容,真实的面容一定比黑布套还要吓人。他还活着,但面相丑陋,不敢以真面目示人,这是幸还是更大的不幸?陈家鹄望着他,不由自主向他走去,不知是出于好奇,还是同情。

    对方注意到他的企图,回头又敲了一下弹壳:当——

    陈家鹄知道,这一道钟声是专门敲给他听的,在提醒他:别过来,快去上课!或者说,对方不想接受他的同情,或者满足他的好奇心。陈家鹄这才往教室快步走去,没有迟到,几乎和教员同步入室。

    教员姓王,女,穿着朴素,五十来岁,上课的样子很是老到,对教学内容也是烂熟于心。但缺乏激情,慢声慢气,有点之乎者也。

    她教的是基础课,从古老的孙子兵法下刀,游刃有余“孙子兵法有道,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多算胜,少算不胜”

    文言不能太多,多则少矣。现在是白话年代,年轻人对文言一知半解,点到为止。王教员深悉时代特征,及时改用白话讲解:“这道的是何意?就是讲,两军对垒,倘若要胜券在握,必须要摸清敌人之情况。破译密码也是如此,对敌人的建制、编制、装备、驻地、兵力,以及各主官的职务、名姓等等情况,我们必须要掌握。掌握得越多越深,你就越容易抵达破译之彼岸。比如,像这次杜先生来这里视察,来之前可能会发出密报,通知我们做好接待准备工作。假如敌人截获了此份密电,但对首座的身份、职务、姓名等情况一无所知,那么要破译这份密电的难度显然加大了。反之,如果敌人对首座之情况很了解,身份、职务、名字都了如指掌,那么破译这份密电相对就易,因为在这份密电里极可能出现杜先生之名字、职务等相关文字。这等于有了突破口。破译密码,难就难在找不到突破口。有了突破口,你们之专业才华才有了用力的支点,进而才可能撬动整栋密码大厦。”

    王教员讲得头头是道,下面人听得专心致志。只有坐在后排的陈家鹄,精力不太集中,目光几度从教员脸上游离开去,跑出了教室,散落在窗外。他的注意力可能还在蒙面人身上,他在想黑布之下的那张面孔究竟有多么丑陋、恐怖。当然还有种可能,是在想惠子胡思乱想间,教员早已改弦更张,从空洞的理论转到两军对垒的作战地图上。王教员身材矮小,张挂图表不是件轻松事,但她为了让同学们切实掌握知识,挂了一张又一张。这会儿,她又挂出另一张图表,一边挂一边问下面:“我们再来讲讲日军第十四师团的情况,请问这支部队现在谁是指挥官?”

    “土肥原贤二。”赵子刚答。

    “对,就是他,土肥原贤二。”王教员解释道“此人是个‘中国通’,曾在关东军里当过多年特务头子,此次出征”说到这里,教员发现陈家鹄呆若木鸡,定睛一看,居然睡着了,坐得端端正正地睡着了!

    王教员叫醒他,问道:“你这是在打坐还是上课?”

    陈家鹄道歉道:“对不起,我昨晚没睡好,太困了。”

    教员决定不轻易接受他的道歉“那你今后可能每天都要犯困哦。”陈家鹄不知其意,欲言无语。教员晃晃一本厚厚的敌情资料汇编,有声有色地说:“因为——据我所知,他们为了将它了然于胸,不是凌晨三点钟睡觉,就是凌晨三点钟起床。而且我认为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你来得迟,可能更要睡得迟哦,除非你是个异人,像刘皇叔(刘备)一样,有双手过膝、过目不忘之异秉。你有吗?”

    陈家鹄注意到大家都回头在看他,便报之一笑。

    按理,王教员那边吃一堑了,许教员这边应该长一智,别四处不讨好。但陈家鹄居然在许教员的课堂上悄悄写起了信,可谓放肆!好在是悄悄的,许教员激情澎湃,也许是因为眼睛近视没发现,也许是视而不见,给他个面子。

    许教员是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四十来岁,戴眼镜,蓄长发,有一种不修边幅的诗人气质。他讲的是密码专业知识。文如其人,讲课也如其人,他竟把那玄奥抽象的密码讲得跟诗一样。

    “什么是密码?有人说,密码是风做的,除了风生风长的千里眼,谁也看不到真实。也有人说,密码是水做的,因为镜中花水中月最难捉摸。依我看,世间再没有比密码更难捉摸的东西了,即使悟透了世间最高级或最低级的谜也捉摸不透。无法捉摸就是密码的本质密码是天书,是迷宫,是陷阱,是危机四伏的数学游戏一个天才为葬送另一位天才而专门设计制造的天才的智力是有害物质天才总是干蠢事密码专门残害天才而放过了蠢材,它听上去是游戏,实际上是人世间最残忍的职业”

    陈家鹄一边写信,自然是听得有一句没一句的。

    林容容坐在他前面,教室里安静得很,她听到后面连续不断地传来纸笔的摩擦声,忍不住回头看,看到陈家鹄孜孜不倦地记着笔记,心里甚是安慰。她的角色决定她绝不会妒忌同学们学得比她好。她本来就在找机会想与陈家鹄聊聊天,看到他这么认真地记着笔记,机会便在心中孕育了。

    吃过晚饭,从食堂里出来的林容容看陈家鹄在前面一个人走着,追上去,爽爽朗朗地喊他:“新同学,走那么快干吗?”

    陈家鹄回头,还以幽默:“请问老同学有何吩咐?”

    林容容说:“请你把笔记本借我看看吧,许教员讲话太快了,好多内容我都没记下来。”

    “我没记。”陈家鹄说。

    “新同学跟老同学撒谎就不怕被揭穿?我看见的,你记了好多。”

    “你看我在记,其实我是在写信。”

    “写信?你在课堂上写信?”

    “那不是上课,是诗朗诵,一首关于密码的抒情长诗。”

    “你觉得他上得不好?”

    “我说他上得好,把密码课上得这样诗意绵绵也真是要水平的。”

    “听说你以前学过密码,是吗?”

    “看过一些书,知道一点皮毛。”

    “你喜欢学吗?”

    “破译密码不是靠学的,学不来的。”

    “靠什么?”

    “时间,和远在星辰之外的运气”

    两人边走边聊,距离一肩之宽。天色尚亮,林容容注意到陈家鹄后脖子上有一片手指印一样大的红色胎记。她想起家乡的一句俚语,是说胎记和痣的:

    眉中有痣,必有酒喝,不论红黑;

    前颈痣红,上吊跳楼,入土为安;

    后颈黑记,拜师孔孟,讲台为岸。

    那么后颈的红记呢?俚语里秘而不表,林容容想,应该是比黑记还要好吧,因为中国人是迷恋红的。分手前,林容容出于对秘密使命的负责,老话重提:“你说在课堂上写信是真的?”

    答复是肯定的。

    但林容容还是不大相信,认为这不过是他不愿出借笔记本的托词。

    六

    君子不窥他人之秘。

    偷看他人信件,当属非君子之列。由此而言,左立不是君子,林容容作为左立的副手,又怎么可能是?中心所有人寄出的所有信,包括教职员工,包括一封普通的家信,都必须经过左立和林容容的审查,确认没有问题方可寄走。

    亲爱的惠子:

    你好吗?必须好!离家几日,我今日方去信,实是身心疲惫、情绪低落,怠惰了,没有写信之精神。连日上课,尽是些无聊内容,难免令人烦躁,只想一走了之,但又深知这不可能,只好自己同自己说话,自己给自己解闷。

    说什么话,解什么闷?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你。几天下来,你的头发,你的笑容,你的身影和你的气息,无不缥缈在我眼前“才下眉头,又上心头”是的,每天晚上,独自一人枯坐烛光下,我都会取出你的照片看,看在眼里,装进心中,融入血液,须臾不忘。我相信你也一样。在这非常的年月,我们这样身份非常的夫妻,若没有非常的眷念,如何能够相濡以沫、搀扶前进?

    我写这封信的时候,讲台上的人正在深情而陶醉地进行诗朗诵,感谢他的朗诵,唤醒了我对文字的激情,暂时压制了如麻的心乱,我才能提起笔,写下这无奈与想念。你是不是也要感谢他呢?哈哈,应该感谢。不过,退一步说,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不满都是暂时的,你深知我不甘屈做庸人,故而不必为我心生烦恼。你且尽心替我照顾好父母、兄妹,为我解决后顾之忧,我也好尽快完成我的任务,早日回家与你团聚啊!

    对了,你上次说想要一点我们中国的胭脂,我给忘了,有空的时候叫上家燕陪你去买吧。那玩意儿其实很便宜。你在家不要太拘谨,想要什么就跟家燕说一声,你是她亲嫂子,她不帮你还能帮谁?

    盼你的回信。

    爱你的家鹄

    及:

    11111235691014220341994160

    这是陈家鹄上山后写给惠子的第一封信,内容平实,都是情感记事,绝无泄密之嫌。但林容容在审阅时竟有三大发现:

    第一,此信没有封口,封口大嘴敞开,好像等着他们来看似的。“这说明他知道信要被我们审检。”左立的斗鸡眼一对,笑道“可以说,他已经破译了一部密码了。”

    第二,他用的信笺是上课用的笔记本上撕下来的。据此,林容容顿时想起他在许教员课堂上伏案奋笔的情景,同时明白了他对她说的话是真的。真的!林容容觉得不可思议,这么做也罢,还这么不以为耻——居然敢公然承认,磊落得好像在挑战什么似的。太荒唐了!这么儿戏。她气得差点把信对开撕掉。

    第三,信末,林容容又发现一个“荒唐”不是信的内容有问题,而是信的正文后面,有一个“及”字,接下来是一串莫名其妙的数字:“11111235691014220341994160”

    这些数字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密码?陈家鹄要向他的日本妻子透露这里的情况?

    林容容赶紧叫左立看,左立看了也生出相同的怀疑。两人如临大敌,赶紧叫来许教员。许教员研究一番,道:“这肯定是一句什么话。”左立说:“我知道它是一句话,我要你把它破出来。”许教员将信的内容和那一串数字翻来覆去地看了许久许久,终是未能解读。

    左立笑道:“看来你只能当老师,不能去当战士,连学生造的密码都破译不了。”

    许教员不服气地说:“什么密码!密码是一门科学,这是什么鬼东西,乱七八糟,莫名其妙,毫无规律。”

    规律肯定有,林容容想,只是没被发现。她想把信带回去研究研究,左立不同意。“你揽这个责任干什么?”左立说“交上去吧,让陆所长去处理,让他去认识一下,他费尽心机挖来的是个什么大活宝。”

    林容容说:“我觉得他以前可能在我们这种部门工作过。”

    左立摇头“谁知道呢,只有老陆知道,是他一手弄来的。听说他还死活不想来呢,要我说才不要他来呢,一个日鬼的女婿。”

    一个日鬼的女婿,一个日鬼的女婿,一个日鬼的女婿这天夜里,林容容反复念叨着这句话,深切地重温了失眠的滋味。苦的。生锈的。她曾憎恨池塘的死水,她曾厌烦傍晚的鸟鸣今晚她感到可怕的静止,而她是这些静止的东西的讨厌的守卫她徒劳地想摆脱自己的躯体,摆脱不眠的镜子——有诗人曾经这样描写过失眠。

    这天夜晚,林容容就是这样熬过漫漫长夜的。

    世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却常常有两个相同的人。

    这天晚上,在天堂巷巷口斜对面的一家客栈里,有一个人也被失眠的痛苦折磨着。他是个哑巴,或者说装得像个哑巴。你或许在武汉到重庆的长江客轮上见过他,或许在重庆某条街上撞到过他,可你肯定没有听他讲过话。今天一天,他都待在这家客栈里,虽然很少离开房间,但总归是见过人、跟人打过交道的,比如老板娘,比如服务员。他们一致认为,他是个哑巴。老板生动说,他跟我说话不用嘴,用的是手。

    其实他不是哑巴,如果你跟他说日语,他的语速很快,吐字清晰。作为一个深入中国陪都的鬼子特工,他的缺点很明显,就是不会说中国话。但从另一方面说,有这么大的缺陷还派他来,说明他必有非凡之特长。他的特长是心狠手辣,刀枪都玩得一流,百步穿杨是他的拿手好戏,手起刀落、见血封喉是他的看家本领。那两个黑室的宝贝破译师漂亮地(不留蛛丝马迹)被暗杀在轮船上,正是他不久前的杰作。

    他是少老大手中的王牌,名叫中田。

    少老大从萨根手上得到陈家鹄的住址之后,即派出中田前来守株待兔。他非常乐意地接受了这项任务,像是前去约会一样,脸上带着一种兴奋的红潮。这家客栈正好处在天堂巷西北面,中田住的房间在顶层正中间,但凡进出巷子的人都在他的视野之内、目光之下。只要陈家鹄出入巷子,中田手中的带瞄准镜的狙击步枪决不会放过他,子弹将以一种狂热的精确击中目标的眉心,而且不会出声,因为枪上装有当今最先进的消音器。

    事实上中田是昨天晚上入住的,美美地睡了一夜,养足精神,从今天早晨开始守望。下午三点半钟,在守望无果的情况下,他曾斗胆去拜访过陈家。当时陈家恰好无人在家,拜访也是无果。不,其实是有结果的——既然家里无人,说明陈家鹄肯定没在家。他就这么吃了定心丸,心想他总要回家。于是一直坚守着,守到天黑,又守到天亮,望眼欲穿之苦灼伤了他明亮的双眼。

    一天。

    两天。

    三天。

    第三天晚上,头昏眼花的中田气愤地放弃了阵地,走了。

    七

    中田来到粮店,对少老大发毒誓,说陈家鹄肯定不在家。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中田用了一个个感叹号表示心中的愤怒和坚决的态度。少老大听了不由得急了,连夜派人去找来萨根,责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中田连守三天,家里所有人都见了,就是没见到他!”少老大气势汹汹地瞪着萨根,那样子恨不得把他吃了。

    萨根也很吃惊“什么?这么多天你们还没见到人?我还以为你们已经送他上西天了,叫我来是领赏金的呢。”

    少老大说:“这个赏迟早是要领的,但现在的情况是,你要设法尽快确定你说的人到底是不是陈家鹄,我觉得你可能搞错了。”

    “我绝对没有搞错!”

    “你见到人了吗?”

    “挂在屋里的照片不是人吗?你想想,名字一样,照片一样,美国回来,日本太太,不可能有这么巧合的,肯定就是他!”

    “那会不会已经离家出走了?”

    “他刚回来,太太又在家,他能去哪里?”

    少老大皱着眉头思索片刻,劝说:“看来你还得再去一趟,看看他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不露面?”

    萨根想了想,说:“我看还是让我助手去吧,我老去不合适。”

    “你是说黑明威,他怎么去?”

    “他不是美联社的记者嘛,陈家鹄从美国名牌大学学成归国,他去做个采访名正言顺。”

    少老大不语。黑明威是萨根介绍来的,他只见过两面,谈不上了解。于是问萨根:“他可靠吗?他到底是哪个国家的人?”

    萨根说:“他父亲是贵国大和人,母亲是中国台湾人,他从小跟父母亲在印度长大。在他十七岁那年,他母亲被一个驻印度的中国军官骗取爱情后又把她暗杀了。我知道,他心里一直怀着复仇之心,我觉得他对贵国的忠心不会亚于你的中田。”

    少老大听了,对了解不深的黑明威一下怀有好感,便同意了萨根的安排。“那就让他去吧,要尽快,这事情不能再拖了。夜长梦多,如果让黑室的人知道他在重庆,一定会拉他入伙的,那样的话我们就麻烦了。该死的警长,不知道一天到晚在搞什么鬼,至今都还没有打探到黑室在哪里,中国人都是滑头,跟泥鳅一样!”

    不想萨根却因此调侃道:“听说贵国政府现在跟中国第二领导人汪副总裁接触颇多,何不在汪大人身上碰碰运气?他该知道的。”

    少老大的脸色陡然大变,狠狠地瞪着萨根说:“我看你知道得太多了,这事情可远比杀一个陈家鹄重要,你的嘴巴最好要再上一把锁。”

    萨根耸耸肩,摊摊手,做了个美国式的不以为然的动作。

    黑明威的脸庞不是日本式的。日本式也是中国式,不是日本式也就不是中国式。换言之,黑明威脸上没有父母亲的特征,他鼻梁高耸、挺拔,额头、嘴唇均富有棱角,宽厚的肩膀,古铜色的肤色,都是印度式的,再联想到他母亲在爱情面前的轻率幼稚(儿子十七岁了她还被男人蛊惑、欺骗),把他推测为是他母亲与一个印度男人的偷情之果,也不失为抵达真实彼岸的路径。

    可以进一步猜测,他从小没有得到过父爱。据说失去父爱的男人,容易得到某些女人的青睐。这些女人往往具有挑战男权的机智和勇气,她们像男人一样喜爱主动寻找猎物,征服异性。可以说,黑明威是一个等着被女人征服的英俊男人,一面之识,陈家燕对他的英俊外表留下了深刻难忘的印象。这从某种意义上说,至少是一种征服意识的苏醒。

    尽管家燕客气地请他进屋,但真正要采访的主人非但没有见到,而且也很难从他家人的嘴里掏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全家人都很警觉,凡涉及陈家鹄的问题,皆避而不谈。黑明威无可奈何,只得灰溜溜地回去。他住在重庆饭店301房间,经常出入咖啡馆,同样经常出入咖啡馆的萨根就是这样认识了他,发展了他。

    萨根在重庆饭店的咖啡馆里喝着咖啡,当他听了黑明威无功而返的汇报后,不由得摇了摇头“你啊,还是嫩了点。”

    黑明威思量一会儿,沉吟道:“我估计他是去了黑室,否则他的家人不会这样疑神疑鬼的。”

    萨根盯着他,用教训人的口气说:“大记者,估计没有用,我们要肯定,或者否定。如果他真是去了黑室,要干掉他就难了。”黑明威还想说什么,被萨根挥手拦住“行了,你的任务到此为止,不要再去了,再去就是画蛇添足,成不了事,反倒会把事情搞砸。”

    萨根摸出钱包准备付钱走人“看来还得我亲自出马。”看看黑明威,摇头叹道“你呀,就是笔杆子好。当然,你还有个好。”

    “什么?”黑明威好奇地问

    “钱多啊。”萨根笑道“听说你的遗产有半条街。”

    黑明威苦苦一笑,率先抽出两张钱“还是我来吧。”

    萨根欲起身走,猛然看见汪女郎正坐在吧台边,脉脉深情地望着他,立刻朝她招了招手,同时对黑明威说:“你走吧,我今天要放松放松。女人总是能给我带来好运的。”

    黑明威将嘴巴凑到他耳边“小心是个女间谍。”

    萨根嘿嘿地笑道:“中国有句老话,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你有钱,所有中国人都会为你服务的,他们没有信仰,他们信仰钱。”

    八

    萨根所言极不是!

    别人不说,林容容就是一个靠信仰活着的人,她踏上了追求真理的大道,坚定的信仰穿透了她的胸膛,信仰成了她的第一生命,身体成了她信仰的影子。她严格恪守上司的指令,为了完成上级交给的任务,她可以置生死于度外,可以置荣辱于身外,可以欺骗,可以撒谎,可以什么都可以。眼下,她的任务就是要去了解陈家鹄,引导他,鼓励他,给他信心和力量。陆所长听到一些针对陈家鹄的非议后,指示林容容要想方设法,寻找各种机会、借口去接近陈家鹄,看看他“葫芦里灌的到底是什么水”

    是泉水,又香又甜,沁人心肺。

    令林容容没想到的是,通过她死皮赖脸地接触、了解,她非但没有探寻到陈家鹄有什么不好,倒是发现了他非凡过人的才华。这天黄昏,林容容和陈家鹄从外面散步归来,礼貌地邀请他进屋坐坐。陈家鹄略一迟疑,便大方地跟着她进了屋。进去之后,陈家鹄看见她床头和墙上到处张贴着敌情资料,便笑着奉承她:“你很刻苦嘛。”

    林容容谦虚地说:“笨鸟先飞吧。”

    陈家鹄竟然不客气地说:“这确实是个笨办法。”

    林容容用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瞪着他“聪明人的办法难道就是上课睡觉和写信吗?”

    陈家鹄一愣,看着墙上的资料笑道:“你在挖苦我。好,现在我也可以回敬你一下。”便指着墙上一页资料说“你看,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清平真野的部队应该是31521人,而不是315211人。你因为睡眠不够,多加了个1,一下子就给敌人增加了283690人。哈哈,幸亏只是增加在你的墙壁上,如果是增加在我们国土上,岂不是祸国殃民!”

    林容容惊愕了,因为陈家鹄在说这些时似乎是不假思索的,好像有备而来,一眼看出了她的笔误,而且把“315211减31521”的算术算得像是“31减3”一样简单容易。

    她终于领教到了他的神奇,她出神地看着他,希望他坐下来好好聊聊。

    陈家鹄似乎看出她内心之愿,很不领情地转身而去,一边居高临下地告诫她:“早点休息吧,告诉你,大脑中有一种物质是需要充足的睡眠才能分解的,人睡眠不够将导致智商直线下降。为什么恋爱中的人智商都比较低,因为恋爱中的人总是缺少睡眠,哈哈。我今天晚上也要早点休息,因为听说明天要来一个高智商的人。”

    林容容跟着出门,一边说:“我听说他是一位大破译家,美国来的,叫什么海塞斯,你认识吗?”

    “我怎么可能认识?”

    “你不是美国回来的吗?”

    “美国有一亿二千四百万人。”

    “人家是大名人。”

    “你认识蒋委员长吗?他也是大名人。”

    “你这人真讨厌。”

    “所以我该走了。”

    一个前面走,一个后面跟。就这样,林容容跟着陈家鹄去了他的宿舍。两人经过几次接触,一回生二回熟,已经比较随便,可以开些不大不小的玩笑。陈家鹄看她跟进来,说他没有请她进来。林容容说现在请也来得及,虽然晚了一点,但她无所谓。陈家鹄说,那你先出去我再请。林容容说,我才不上你的当。说着,林容容拉开凳子先坐下。

    宿舍是一样的,包括屋里的东西:单人床,写字桌,木板凳,床头柜,木箱子,甚至床上用品,都是一式一样的,像军营。这是林容容第一次进陈家鹄的宿舍,她第一眼就看到,写字桌上,台灯下,放着一个相框,里面是一个微笑的姑娘,看上去年轻貌美。

    她当然就是惠子。

    此时的林容容尚不知,命运之神将把她和照片上的这个女人在众人之中单列出来,组成神秘的棋局,排兵布阵,丢卒保车,杀声震天,演绎人间最凄惨酷烈的悲情故事。这天晚上,命运之神薄待了林容容,陈家鹄在林容容坐下不久即驱赶她“快走吧,别忘了,明天有美国的大教授要来上课,我可不想因为睡眠不足,丢人现眼的在大教授面前打瞌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