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和安生

推荐阅读: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唐枭乘龙佳婿长宁帝军医妃惊世行祸天下史上最强帝后超凡兵王清明上河图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ac】,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七月第一次遇见安生的时候,是十三岁的时候。

    新生报到会上,一大堆排着队的陌生同学。是炎热的秋日午后,明亮的阳光照得人眼睛发花。突然一个女孩转过脸来对七月说,我们去操场转转吧。女孩的微笑很快乐。七月莫名其妙地就跟着她跑了。

    很久以后,七月对家明说,她和安生之间,她是一次被选择的结果。只是她心甘情愿。

    虽然对这种心甘情愿,她并不能做出更多的解释。

    我的名字叫七月。当安生问她的时候,七月对她说,那是她出生的月份。那一年的夏天非常炎热。对母亲来说,酷暑和难产是一次劫难。可是她给七月取了一个平淡的名字。

    就像世间的很多事物。人们并无方法从它寂静的表象上猜测到暗涌。比如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的相遇。或者他们的离别。

    而安生,她说,她仅仅只证实到自己的生命。她摊开七月的手心,用她的指尖涂下简单的笔画,脸上带着自嘲的微笑。那是她们初次相见的景象。秋日午后的阳光在安生的手背上跳跃。像一群活泼的小鸟振动着翅膀飞远。

    那时候她还没有告诉七月,她是个没有父亲的孩子。她的母亲因为爱一个男人,为他生下孩子,却注定一生要为他守口如瓶。七月也没有告诉安生,安生的名字在那一刻已在她的手心里留下无痕的烙印。

    因为安生,夏天成为一个充满幻觉和迷惘的季节。

    十三岁到十六岁。那是七月和安生如影相随的三年。

    有时候七月是安生的影子。有时候安生是七月的影子。一起做作业。跑到商店去看内衣。周末的时候安生去七月家里吃饭,留宿。

    走在路上都要手拉着手。

    七月第一次到安生的家里去玩的时候,感觉到安生很寂寞。

    安生独自住一大套公寓。她的母亲常年在国外。雇了一个保姆和安生一起生活。安生的房间布置得像公主的宫殿,有满满衣橱的漂亮衣服。可是因为没有人,显得很寒冷。

    七月坐了一会就感到身上发抖。安生把空调和所有的灯都打开了。她说,她一个人的时候常常就这样。然后她带七月去看她母亲养的一缸热带鱼。安生丢饲料下去的时候,美丽的小鱼就像一条条斑斓的绸缎在抖动。

    安生说,这里的水是温暖的。可是有些鱼,它们会成群地穿越寒冷的海洋,迁徙到辽阔的远方。因为那里有他们的家。

    安生那时候的脸上有一种很阴郁的神情。

    在学校里,安生是个让老师头疼的孩子。言辞尖锐,桀骜不驯,常常因为和老师抢白而被逐出教室。少年的安生独自坐在教室外的空地上。阳光洒在她倔强的脸上。七月偷偷地从书包里抽出小说和话梅,扔给窗外的安生。然后她知道安生会跑到她的窝去看书。

    那是她们在开学的那个下午跑到操场上找到的大树。很老的樟树,树叶会散发出刺鼻的清香。

    安生踢掉鞋子,用几分钟时间就能爬到树杈的最高处。她像一只鸟一样躲在树丛里。晃动着两条赤裸的小腿,眺望操场里空荡荡的草地和远方。七月问她能看到什么。她说,有绿色的小河,有开满金黄雏菊的田野,还有石头桥。一条很长很长的铁轨,不知道通向哪里。

    然后她伸手给她,高声地叫着,七月,来啊。七月仰着头,绞扭着自己的手指,又兴奋又恐惧。可是她始终没有跟安生学会爬树。

    终于有一天,她们决定去看看那条铁路。她们走了很久很久。一直到暮色迷离,还没有兜到那片田野里面。半路突然下起大雨。两个女孩躲进了路边的破茅草屋里。七月说,我们还是回家吧。安生说,我肯定再走一会就到了。我曾发誓一定要到这段每天都能看到的铁路上走走。于是大雨中,两个女孩撑着一把伞向前方飞跑。裙子和鞋子都湿透了。终于看到了长长的铁轨。在暮色和雨雾中蔓延到苍茫的远方。而田野里的雏菊早已经凋谢。

    安生的头发和脸上都是雨水。她说,七月,总有一天,我会摆脱掉所有的束缚,去更远的地方。

    七月低下头有些难过。她说,那我呢。安生说,你和我一起走。

    她似乎早替七月做好打算。

    初中毕业,16岁。七月考入市里最好的重点中学。

    安生上了职业高中,学习广告设计。

    七月成为学校里出众的女孩。成绩好,脾气也一贯的温良,而且非常美丽。她参加了学校的文学社。虽然作文常常在比赛中获奖,但是她知道真正写得好的人是安生。她们曾借来大套大套的外国小说阅读,最喜欢的作家是海明威。只是安生向来不屑参加这些活动。

    而且她的作文总是被老师评论为不健康的颓废。

    没有安生陪伴的活动,七月显得有些落寞。文学社的第一次会议,七月到得很早。开会的教室里都是阳光和桂花香,有个男孩在黑板上写字。七月推开门说,请问。然后男孩转过脸来,他说,七月,进来开会。他的笑容很温和。

    苏家明是七月16岁以前包括以后看到过的,最英俊的男人。

    七月开完会忍不住对安生说,你喜欢什么样的男人。安生说,我不会喜欢男人。杜拉斯说,除非你非常爱这个男人,否则男人都是难以忍受的。她一边说一边拿出烟来抽。安生已开始去打工。她对学习早就丧失了乐趣。

    她去麦当劳做计时工,去酒吧做服务生找老外聊天,去美院学习油画。她迫不及待地就想摆脱掉寂寞的生活。只想不断地经历生命中新鲜的事物和体验。为了和一帮美院学生一起去山区写生,她逃了学校1个月的课。学校因此要把安生开除。安生的母亲第一次出现。摆平安生惹下的祸。还专门和七月见了面。

    她穿缝着精致宽边的缎子旗袍,戴着小颗钻石耳针,说话的声音很娇柔。她说,七月,你们两个要好好在一起。我马上要回英国。你要管住她。七月说,安生会很希望你陪着她,为什么你不留下来。她微笑着轻轻叹了口气。很多事情并不像你们小孩想得那么自由。

    七月不明白。她只觉得安生寂寞。安生每次到她家里来都不肯走。一起吃饭,一起睡觉。她喜欢屋子里有温暖的灯光和人的声音。七月家里有她父母弟弟一共四个人。安生对每个人都会撒娇。

    七月看着安生的母亲。觉得她很像安生的房间。空旷而华丽。而

    寒冷深入骨髓。

    那天夜晚,七月在家里,和父母弟弟一起吃饭,感到特别温情。她想,她拥有的东西实在比安生多。她不知道可以分给安生一些什么。晚上下起雨来,七月修改校刊上的文章,又模糊地想起阳光和桂花香中那张微笑的脸。家明很喜欢她,周末约了她去看电影。也许安生能爱上一个人也会好一些。

    深夜的时候,七月听到敲门声。她打开门,看到浑身淋得湿透的安生,抱着双臂靠在门框上。

    她走了。安生面无表情地对七月说。搭的是晚上的飞机。

    七月给安生煮了热牛奶,又给她放热水,拿干净衣服。安生躺下后,一言不发地闭上眼睛。

    七月关掉灯,在安生旁边慢慢躺下来,突然安生就紧紧到抱住了她。她把头埋在七月的怀里,发出像动物一样受伤而沉闷的呜咽。温暖粘湿的眼泪顺着七月的脖子往下淌。七月反抱住她。好了。安生乖。一切都会好的。我们会长大的。长大了就没事了。

    七月说着说着,在黑暗中也哭了。

    七月和家明去看电影。看完走出剧院以后,想起来安生曾对她说,她在附近的blue酒吧做夜班。家明,我们去看看安生。七月曾对他提起过自己最好的朋友。

    家明说,好。他在夜风中轻轻把七月的手放在自己的大衣口袋里。两个人都是安静温和的人。

    所以即使在重点中学里,老师也没有什么意见。因为都是成绩品性优良的学生。远远看到blue旧旧的雕花木门。一推开,震耳欲聋的音乐和呛人的烟草味道就扑头兜过来。狭小的舞池挤满跳舞的人群。还有人打牌或聊天。七月牵着家明的手挤到圆形的吧台边,问一个在调酒的长头发男人,请问安生在吗。男人抬起脸冷冷地看了七月一眼,然后高声地叫,vivian,有人找。

    然后一个女孩就从人群里钻了出来。

    阴暗的光线下,七月差点认不出来这就是安生。一头浓密漆黑的头发扎成一束束的小辫子,发稍缀着彩色的玻璃珠。银白的眼影,紫色的睫毛膏,还有酒红的唇膏。穿着一件黑色镂空的蕾丝上衣,紧绷着她美好的胸脯。安生先看到家明,愣了一下。然后对七月笑着说,我们来喝酒吧。

    加冰块的喜力,家明喝掉了一瓶。然后他问安生,觉得逃课一个月去写生快乐吗。

    安生说,我们在茫茫野地中生火煮咖啡。在冰凉的溪水中洗澡。晚上躺在睡袋里看满天星斗。那一刻,我问自己,活着是为了什么。

    看着漫天繁星的时候,我会以为生命也许就是如此而已。回来后画了油画星夜。画布上有深深的蓝,和掉着眼泪的星斗。有人问我100百块钱卖不卖。我说卖。

    为什么不卖。它到了一个看得懂的人的手里,就是有了价值。

    安生说完看着家明。她说,家明,你的眼睛很明亮。家明笑了。

    把七月送到家门口以后,家明说,安生是个不漂亮的女孩。

    但是她像一棵散发诡异浓郁芳香的植物。会开出让人恐惧的迷离花朵。

    七月生日的时候,家明想带七月去郊外爬山。七月说,每次生日安生都要和我在一起的。家明说,我们当然可以和安生在一起。

    安生很快乐地和七月家明一起,骑着破单车来到郊外。爬到山顶的时候发现上面有个小寺庙。阳光很明亮。那天安生穿着洗得褪色的牛仔裤和白衬衣,光脚穿一双球鞋,又回复她一贯的清醇样子。家明和七月都穿着白色的i恤。安生提议大家把鞋子脱下来,光着脚坐在山路台阶上让相机自拍,来张合影。大家就欢欢喜喜地拍了照片,然后走进寺庙里面。

    这里有些阴森森的。七月说。她感觉这座颓败幽深的小庙里,有一种神秘的气息。

    她说她累了,不想再爬到上面去看佛像。我来管着包和相机吧,你们快点看完快点下来。

    家明和安生爬上高高的台阶,走进阴暗幽凉的殿堂里面。安生坐在蒲团上,看着佛说,他们知道一切吗。家明说,也许。他仰起头,感觉到在空荡荡的屋檐间穿梭过去的风和阳光。然后他听到安生轻轻地说,那他们知道我喜欢你吗。

    七月看到家明和安生慢慢地走了下来。她闻着风中的花香,感觉到这是自己最幸福的一刻。她心爱的男人和最好的朋友,都在她的身边。很多年以后,七月才知道这是她最快乐的时间。只是一切都无法在最美好的时刻凝固。

    家明,庙里在卖玉石镯子。七月说,我刚才一个人过去看了,很漂亮的。安生说,好啊,让家明送一个。只剩下两个了。一个是淡青中嵌深绿的,另一个是洁白中含着丝缕的褐黄。家明说,七月你喜欢哪一个。七月说,给安生也要买的。安生喜欢哪一个。

    安生看看,很快地点了一下那个白色的,说,我要这个。

    她把白镯子戴到手腕上,高兴地放在阳光下照。真的很好看啊,七月。七月也快乐地看着孩子一样的安生。我还想起来,古人说环佩叮当,是不是两个镯子放在一起,会发出好听的声音。走了一半山路,安生又突发奇想。

    来,七月,把你的绿镯子拿过来,让我戴在一起试试看。

    安生兴高采烈地把七月取下来的绿镯子往手腕上套。

    就是一刹那的事情。两个镯子刚碰到一起,白镯子就碎成两半,掉了下来。

    山路上洒满白色的碎玉末子。

    安生愣在了那里。只有她手上属于七月的绿镯子还在轻轻摇晃着。家明脸色苍白。

    七月,我要走了。

    安生对七月说,我要去海南打工,然后去北京学习油画。

    秋天的时候,安生决定辍学离开这个她生活了17年的城市。她说,我和阿pan同去。

    阿pan想关掉blue。是那个长头发的男人?七月问。是。他会调酒,会吹萨克斯风,会飙车,会画画。我很喜欢他。安生低下头轻轻地微笑。

    一个男人,你要很爱很爱他,你才能忍受他。

    那你能忍受他吗。

    我不知道。安生拿出一支烟。她的烟开始抽得厉害。有时候画一张油画,整个晚上会留下十多个烟头。可是安生,你妈妈请求过我要管住你。七月抱住她。

    管她屁事。

    安生粗鲁地咒骂了一句。她的存在与否和我没有关系。安生神情冷漠地抽了一口烟。我恨她。我最恨的人,就是她和我从来没有显形过的父亲。

    七月难过地低下头。她想起小时候她们冒着雨跑到铁路轨道上的情景。她说,安生,那我呢。你会考上大学,会有好工作。当然还有家明。她笑着说,告诉我,你会嫁给他吗。七月?

    恩。如果他不想改变。七月有些害羞。毕竟时间还有很长。

    不长。不会太长。安生抬起头看着窗外。我从来不知道永远到底有多远。

    也许一切都是很短暂的。

    安生走的那天,乘的是晚上的火车。她想省钱,而且也过惯了辛苦日子。阿pan已经先到海南。安生独自走。

    安生只背了一个简单的行李包。还是穿着旧旧的牛仔裤,裹了一件羽绒外套。七月一开始有点麻木,只是楞楞地看着安生检查行李,检票,上车把东西放妥。她把洗出来的合影给安生。那张照片拍得很好。阳光灿烂,三张年轻的笑脸。充满爱情。

    家明真英俊。安生对七月微笑。一边把照片放进外套胸兜里。

    七月就在这时看到她脖子上露出来的一条红丝线。这是什么。她拉出来看。是块小玉牌坠子。玉牌很旧了。一角还有点残缺。整片皎白已经蒙上晕黄。安生说,我在城隍庙小摊上淘的。给自己避避邪气。她很快地把坠子放进衣服里面。

    七月,你要好好的,知道吗。我会写信来。

    汽笛鸣响了,火车开始缓缓移动驶出站台。安生从窗口探出头来向七月挥手。七月心里一阵尖锐的疼痛,突然明白过来安生要离开她走了。一起上学,吃饭,睡觉的安生,她不会再看到了。

    安生。安生。七月跟着火车跑。安生你不要走。

    空荡荡的站台上,七月哭着蹲下身来。

    该回家了,七月。匆匆赶来的家明抱住了七月。

    是的,家明。该回家了。七月紧紧拉住家明温暖的手。家明把她冰凉的手放在自己的口袋里。然后把她的脸埋入怀里。他的眼睛里有明亮的泪光。

    家明,不管如何,我们一直在一起不要分开,好不好。七月低声地问他。

    家明沉默了一下,然后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除了安生。

    安生是没有家,也没有诺言的人。七月想。

    只是她永远不知道可以拿什么东西给安生分享。

    高中毕业,七月19岁,考入大学学习经济。家明远上北京攻读计算机。

    七月的大学在城市的郊外。平时住在学校宿舍里。周末可以回家,能吃到妈妈烧的萝卜炖排骨。生活没有太大变化。依然平和而安宁。

    在新的校园里,七月试着结交新的朋友。她对朋友的概念很模糊。因为很多女喜欢她。七月在任何地方都是好人缘的美丽的女孩。大家会一起去参加舞会。在图书馆互留位置。或者周末的时候去市区逛街。也会看场电影。

    只是很平淡。像一条经过的河流。你看不出它带来了什么。或者带走了什么。

    它只是经过。

    而安生。安生是她心里的潮水。疼痛的。汹涌的。

    那张三人的合影,七月一直把它放在床边。阳光真的很明亮。是3年之前的阳光了。风里有花香。身边有最爱的人。七月想快乐的时光总是稍纵即逝。

    家明每周会写两封信过来。周末的时候还会打电话给七月。他从没有问起过安生。但七月总喜欢絮絮叨叨地对家明说起安生的事情。她寄来信地址一换再换,家明。从海南到广州,又从广州到厦门。上次寄来的一张明信片,还是一个不知名的小镇。

    她也许不知道可以停留在哪里。家明说。

    我很怕安生过得不好。她这样不安定,日子肯定很窘迫。

    可她没叫你给她寄钱对不对。好了,七月。你应该知道你不是安生的支柱。任何人都不是。她有她想过的生活。

    七月还是很担心。有时候她在梦里看到那条大雨中的铁轨。她想起她和安生伫立在那里的一刻,其实她心里已经有了预感。这条通向苍茫远方的铁轨总有一天会带走安生。校园里有很多的樱花树。也有很高很大的槐树。七月想,如果安生在这里,她还会踢掉鞋子,爬到树上去眺望田野吗。

    安生坐在大樟树最高处的树杈上。空旷操场上回旋的大风,把她的白裙子吹得像花瓣一样绽开。安生伸出手,大声地叫着,七月,来啊。她清脆的声音似乎仍然在耳边回响。七月每次想到这个场景就心里黯然。

    七月,我在广州学习画画。一个人骑着单车去郊外写生,路很破,摔了一跤这里的raveparty很疯狂,我可以一直跳到凌晨,象上了发条的机器一样有一种花树,花瓣很细碎,在风中会四处飞舞。好像黄金急雨

    和阿pan分手了,我想我还是不能忍受他给别人画广告,在高楼的广告牌上刷颜料,阳光把我差点晒晕想去上海读书,我感觉我喜欢那个城市

    我以为自己也许会永远漂泊下去了。可是永远到底有多远呢

    每一封信的结尾都写着:问候家明。

    七月无法写回信或寄东西给她。她的地址总是在变化中。七月的生日,第一次她寄了一大包干玫瑰花苞过来。又一次,她寄了一条少数民族的漂亮的刺绣筒裙。然后又一次,她寄自己画的油画给她。画面上是她自己的裸体。长发,变形成一条鱼。

    旁边写着小小一行字:海水好冷。

    这样安生出去已经整整三年。

    又过了两年。大三的时候,七月参加学校里的辩论比赛。休息的时候大家聊起余纯顺,又聊到徒步或骑车环游世界等行为。一个男生轻描淡写地说,这些人都很矫情。表面上洒脱自由,其实内心软弱无力。他们没有适应现实社会的能力。

    所以采取极端的逃避态度。本身只不过是颓废的弱者。

    七月突然涨红了脸。她站了起来。你不了解他们。你不了解。他们只是感觉寂寞。

    寂寞。你知道吗。因为愤怒,七月说话有些结结巴巴。她激烈地提高了声音。你有的东西她没有。可是你又无法给她。就像这个世界,并不符合我们的梦想。可是我们又不能舍弃掉梦想。所以只能放逐这个世界中的自己。

    那天晚上,七月看见少年的安生。她穿着白裙子在树上晃荡着双腿。长发和裙裾在风中飞扬。还有她的笑脸。可是七月想,安生应该有点变了吧。毕竟现在安生已经和她一样22岁了。22岁的七月,觉得自己都有些胖了。以前秀丽的鹅蛋脸现在有些变圆。人也长高了许多。

    她真的非常想念安生。

    就在这时,电话响起来。七月想可能是家明。接起来听,那里是沉默的。七月说,喂,请说话好吗。然后一个女孩微微有点沙的声音响了起来。七月,是我。你是谁啊。七月疑惑。

    我是安生。女孩大声地笑起来。

    安生一路到了上海。

    七月,请两天假过来看我吧。我很想你。

    七月坐船到上海的时候是清晨。安生在十六铺码头等她。远远地,七月就看到一个瘦瘦的女孩。扎着两根粗粗的麻花辫,一直垂到腰。穿着牛仔裤和黑色t恤,球鞋。

    七月跑过去。安生站在那里对她笑。扁平的骨感的脸,阳光下荞麦一样的褐色肌肤,高高的额头。

    从小安生就不是漂亮的女孩,但有一张非常东方味道的脸。现在那张脸看过去有了沧桑的美。带着一点点神秘和冷漠的。没有任何化妆的。只有眉毛修得细而高挑。

    安生你现在像个越南女人。七月笑着抱住她。我真喜欢。

    但是你却像颗刚晒干的花生米,让人想咬一口。安生笑。她的眼睛漆黑明亮。牙齿还是雪白的。

    这是七月看到过的树上女孩的笑容。

    安生真的长大变样了。只有笑容还在。

    安生带七月回她租的房子。她在浦东和一帮外地来的大学生合住,分摊房租。上海的租金很贵。安生说。但她还是把自己的小窝布置得很温暖。棉布的床单,桌布和窗帘。

    床边放着一只圆形的玻璃花瓶,插着洁白的马蹄莲。七月看到木头像框里他们的三人合影照片。安生说,每次换地方,都不能带走太多东西。但我必须带着它。因为它是我唯一所有的。那时候我们刚认识家明。我们都很快乐对吗。

    家明现在好吗。安生问。

    他很好。马上就要毕业了。现在西安有一家公司邀请他过去工作。

    他在那里实习,搞开发。

    家明现在是大男人了吧。安生笑。七月从包里翻出家明寄给她的照片给安生看。家明穿着小蓝格子的衬衣,站在阳光下。他看过去总是温情干净。

    安生说,他是我见过的最英俊的男人。十六岁以前是这样。十六岁以后也是这样。你带他来酒吧的那一个夜晚,他出现在酒吧里,好象让所有的喧嚣停止了声音。

    恩,而且他是个认真淳朴的好男人。

    嫁给他吧,七月。等他一毕业就嫁给他。

    可是他很想留在北京发展。我又不想过去。你知道的,安生,我不想离开我的父母家人。还有我们住了这么多年的城市。虽然小了点,但富裕美丽,适合平淡生活。

    你喜欢平淡生活?

    是。安生。我手里拥有的东西太多,所以我放不掉。

    安生笑了笑。她一直在抽烟。她开始咳嗽。她摸摸七月的脸,七月你脸上的皮肤多好啊。

    我的脸整个都被烟酒和咖啡给毁了。白天去推销公寓,只能化很浓的妆。可是我身上的皮肤却像丝缎般光滑。你看,上天给了我一张风尘的脸。它很公平。

    今天是周末,我们去酒吧喝点什么。安生拿出一件黑色的丝绒外套,安生,你不穿白衣服了。七月说。

    现在只有黑色才符合我这颗空洞的灵魂。安生笑。然后对着镜子抹上艳丽的口红。

    她们去了西区一家喧闹的酒吧。安生一直喜欢这种吵闹的音乐和拥挤的人群。她要了威士忌苏打。不断地有人过来对她打招呼。hi,vivian。七月看着安生手指上夹着香烟,在几个老外面前说出一连串流利的英文,然后和他们一起笑起来。七月摸着自己杯子里的冰水。

    突然她发现她和安生之间真的已经有了一条很宽很宽的河。她知道站在河对岸的还是安生。可是她已经跨不过去。

    七月看着自己放在吧台上的洁白的手指。她们的生活已经截然不同。

    一个穿蓝衬衣,戴黄领带的瘦小的中年男人挤过来,对安生笑着说了些什么。安生应了他几句,然后回来了。准备在上海待多久,安生。七月问她。

    来上海主要是想挣点钱。最近房产销售形势很好。当然还是要一路北上。然后去兴安岭,漠河看看。

    不想去西藏寻找一下画画的灵感吗。

    不。那片寂静深蓝的天空已经被喧嚣的人声污染了。而且我已经放弃了画画。

    为什么。你一直都那么喜欢画画。

    你生日时送给你的画是我的终结。这片寒冷的海水要把我冻僵了。

    安生又喝下一杯酒。

    你呢,七月,你还写作吗。以前我们两个参加作文比赛,你总是能获奖。而我的作文总是被批示为颓废不健康。安生笑。可是我觉得我比你写得好。

    还喜欢海明威吗。我在旅途上阅读他的小说。他给了我最大的勇气。我一直想知道,他把猎枪伸进自己嘴巴的时候,他的脑子里在想些什么。然后我也开始写作。七月。我一直在稿纸上写。也许哪天某个书商会让我出版这本书。我们被迫丢弃的东西太多了。写作是拯救自己的方式。上帝不应该会剥夺。

    又是一阵喧嚣的音乐。舞动的人群发出尖叫。

    我走遍了整片华南,西南和华中。几乎什么样的活都干过。在山区教书,在街头画人像,在酒吧跳艳舞,在户外画广告。有时候一个人在一个偏僻小城里烂醉三天都没有人知道。我已经忘记自己的家在哪里了。早就和母亲断绝了关系。我想我的家是被我背负在灵魂上面了。

    可是有时候灵魂是这样空。有时候又这样重。安生又笑。她快把一整瓶酒喝完。

    为什么不找一个爱你的人,安生。

    这个男人一直想带我出国去。是我在打工的房地产公司的老板,正和老婆闹离婚。安生喝完杯子里的酒,又推给吧台里的酒保,让他再倒。这个男人都可以做我爸爸。

    你可以找到一个合适的男人。

    合适的男人?什么叫合适的男人呢。安生仰起头笑。她的声音因为烟和烈酒开始沙哑起来。这个涵义太广了。他的金钱,他的灵魂,他的感情,他的身体,是不是都应该放在里面衡量呢。

    其实你知道吗,七月。安生凑近七月的脸。只要一个男人能有一点点象家明,我也愿意。可是这个世界上没有比家明更英俊更淳朴的男人了。我们都只能碰到一个。

    安生,你醉了。你不能再喝了。七月把酒吧推给酒保,示意他收回。

    不。我还要喝。我还要喝。安生扑倒在吧台上。只有酒才能让我温暖。

    七月,你以后当我死了吧,我不想再看到你了。为什么这么多年我还会想起你。可是我不愿意再想你了。我又要走了。我好累。我无法停止。安生大声地叫起来。

    七月含着泪奋力把安生拖出了酒吧。外面的风很冷。安生跪倒在地上开始呕吐。她的玉坠子掉出胸口来。那根红丝线已经变成了灰白色。在洗澡的时候,她都不肯把它取下来。

    相见的唯一一个夜晚,安生因为喝醉睡得很熟。七月失眠却无法和安生说话,只能一个人对着黑暗沉默。她们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并肩睡在一起。可是安生再不会象以前那样,爱娇地搂着她,把头埋在她怀里,把手和腿放在她身上。

    安生把自己的身体紧紧地蜷缩起来。

    整整6年。七月想。

    许许多多的深夜里。安生在黑暗和孤独中,已习惯了抱紧了自己。

    她已经不再是那个会在七月的怀里痛哭的少女。

    23岁到24岁。七月毕业,分到银行工作。安生离开了上海,继续北上的漂泊。

    家明毕业,留在西安搞开发。

    家明,你回来好不好。七月在电话里对家明说。我们应该结婚了。

    为什么你不能来北京呢。七月。

    我只想过平淡的生活。家明。有你,有父母弟弟,有温暖的家,有稳定的工作,有安定的生活。我不想漂泊。七月一边说,一边突然在电话里哭了起来。

    好了好了。七月。别这样。家明马上手忙脚乱的样子。

    你答应过我的,家明。我们要一直在一起不能分开。你忘记了吗。

    没有忘记。家明沉默。我下个月项目就可以完成,然后我就回家来。

    谢谢,家明。我知道这样也许对你的发展会有影响。可是我们需要在一起。生活同样会给我们回报。相信我,家明。

    我相信你。七月。家明在那里停顿了一下。然后他说,七月,安生来看过我。

    她好吗。

    她不好。很瘦很苍白。她去敦煌。路过西安来看了我。匆匆就走了。

    你能劝她回家来吗。

    我想不能,七月。好了,我挂了。家明挂掉了电话。

    七月在银行的工作空闲舒服。薪水福利也都很好,家人都很放心。就等着家明回家以后操办婚礼。母亲一天突然对七月提起安生。她说,那个女孩其实天分比你高得多,七月。就是命不好。

    母亲一直很喜欢常赖在七月家里蹭饭吃的安生。因为安生会说俏皮话。会恭维母亲的菜做得好吃,对她撒娇。七月也觉得,虽然自己长得比安生漂亮。但安生是风情万种的女孩。

    家明说,安生是一棵散发诡异浓郁芳香的植物。会开出让人恐惧的迷离花朵。

    而七月,她想,她是幸福的。有时候她端着水杯,坐在中央空调的办公室里,眺望着窗外的暮色。想着下班以后,会有家明的电话,母亲的萝卜炖排骨。她宁愿自己变成一个神情越来越平淡安静的女人。

    有一次,一群来旅行的法国学生来营业大厅办事。七月看到里面一个扎麻花辫子的女孩,穿着一件粉色的汗衫。里面没有穿胸衣,露出胸部隐约的美好形状。在这个小市民气息浓郁的城市里面,这样的情景是不会发生在本地女孩身上的。但是安生一贯都这样。就像13岁

    的安生会踢掉鞋子,飞快地爬到树上。她把她的手伸给七月,她说,

    七月,来啊。

    但七月不会爬树。她仰着头看着树上鸟一样安生。也许她已经下意识地做出选择。

    她宁愿让安生独自在树上。一部分是无能为力。一部分是恐惧。

    还有一部分,是她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秋天又快来临。七月开始在中午休息的时候,约好同事去看婚纱的式样。她们一家家地挑过去。七月抚摸着那些柔软地缀满蕾丝和珍珠的轻纱。心里充满甜蜜。

    可是家明没有打来电话通知她回家的时间。甚至当她打电话过去的时候,那边答复她的只有电话录音。这么多年,温厚的家明从没有这样让七月这样困惑和怀疑过。突然七月的心里有了阴郁的预感。

    她不断地打电话过去。她想总有一天家明会来接这个电话。然后在一个深夜,她果然听到电话那端家明低沉的声音。他说,我是家明。

    家明,你为什么还不回家。七月问她。

    七月,对不起。家明好像有点喝醉,口齿不清地含糊地说,再给我一段时间。一点点。一点点时间。

    家明,你在说什么。

    再给我一点点时间吧,七月。家明好像要哭出来了。然后电话断了。

    七月在那里愣了好一会。这个男人。她16岁的时候遇见他。她已经等了他8年了。而他。居然在答应结婚的前夕,提出来再给他时间。

    她不能失去他。

    七月当晚就向单位请了假,买了去西安的火车票。

    七月,家明是有什么事情了吗。母亲担心地看着在收拾衣服的七月。

    妈妈,我是要把家明带回来。

    七月上了火车。

    火车整日整夜地在广阔的田野上奔驰。

    这是七月第一次出远门。她一直都生活在自己的城市里。唯一的一次是去上海看望安生。

    可那也不远。上海是附近的城市。一个人不需要离开自己家门,也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七月听到车厢里天南地北的普通话声音。她想,安生走了这么远又看到了什么呢。就好像她爬到树上看见的田野和小河。远方的风景虽然美丽,却都不是家园。

    在上海的时候,安生喝醉了。哭叫着让七月忘记她,不要再挂念她。她是想卸掉心里最后一缕牵挂,独自远走吗。

    七月把脸靠在玻璃窗上,轻轻地哭了。

    17岁的时候,是她在火车站送安生彻底离开了这个城市。她了解安生的孤独和贫乏。可是她能分给安生什么呢。她一直无法解开这个问题。

    在晃动的黑暗的车厢里。不断在七月的眼前闪过的,是一些记忆中的往事片段。

    安生在阳光下的笑脸。她说,我们去操场看看吧。散发着刺鼻清香的樟树。安生在风中绽开的如花的白裙。黑暗中安生动物般受伤的呜咽。安生摔破的白色玉镯子。

    她在驶出站台的火车上探出身来挥手。安生写来的字体幼稚的信。

    七月,我一个人骑着破单车去郊外写生。路很坏,我摔了一跤

    终于火车停靠在西安站台。七月脸色苍白地下了火车。她打了车去家明的宿舍。她的心突然跳得很快。

    按着地址找到5楼,门是紧闭着的。七月敲门,没有人应。现在是清晨8点啊。家明又会去哪里呢。七月把行李包丢在一边。抱着自己疼痛的头,蹲了下去。

    然后似乎是听到了家明的脚步。七月抬起头。家明手里拎着一包中药走上楼来。身边有个穿黑衣服,长发披散的女孩。女孩靠在家明身上,脸贴着他的肩头。无限娇慵的样子。

    七月慢慢地站起来。她瞪大了眼睛看着家明。这一刻,她的脑子里一片白茫茫的麻木。

    七月。家明吃惊的声音。女孩也转过脸来。长发从她的脸上滑落。漆黑的眼睛。高高的额头。雪白的牙齿。不是安生又是谁呢。

    七月楞楞地跟着他们走进房间。她的行李包还拎在手上。她一时回不过神来。家明的房间收拾得非常干净。桌子上有一个玻璃瓶,用清水养着马蹄莲。床上搭着一件睡衣。黑色蕾丝的睡衣,那是安生的。

    家明早上陪我去医院。我从敦煌回来,生病了。安生倒了一杯热水给七月,她拿出香烟来抽。

    七月把眼睛转向家明。家明的眼睛没有正视她。

    家明,你不回家了?

    七月,我不能回去。家明轻而坚定的声音。

    七月沉默着。恐惧和愤怒的感觉,让她听到自己轻轻的颤抖。她慢慢走到安生的面前。

    她的眼泪流下来。安生,我不知道你要的是什么。我一直在问自己,我能把什么东西拿出来和你分享。

    安生说,我爱家明。我想和他在一起。

    七月凝固了全身的力量,重重地打了安生一个耳光。

    安生。

    深夜的大街上,七月听到自己绝望的声音在寒风中发出回声。她走了太多的路。找了太多的地方。她在后悔和焦急中,觉得自己面临着随时的崩溃。

    她在路上蹲下来。家明把她抱起来。他说,七月,对不起。

    家明,你爱的到底是安生还是我。为什么你不告诉我。

    家明沉默地抱住悲痛的七月。他只是紧紧地抱着她。不发一言。

    安生是身无分文地跑出去的。她不会离开西安。她的性格也不会自杀。那么她只有可能是又流落到酒吧里面。他们一个一个地找过去。

    没有。都没有。

    七月,你先回去睡觉。我来找。家明说。

    不。我要找到她。七月忍着泪。她清楚地看到自己的指印浮现在安生苍白的脸上。还有安生眼睛里的黑暗和绝望。她就这样淡淡地笑着。然后推开门跑了出去。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对安生。她甚至从来没有对安生发过火。

    贫穷的安生没有七月拥有的东西。少年的时候似乎这样。长大后也一样。

    在商店的橱窗前面,他们看到了安生。她没有喝醉。她只是裹着外套蜷缩在台阶上。身边散落遍地的烟灰和烟头。

    好冷。看到他们,安生淡淡地笑了笑。她看过去平静而孤单。

    回去吧。安生。七月不敢拉她的手。只能低着头对她说话。

    好。回去。安生扔掉烟头。家明。她回头低唤家明。

    家明,抱我回家。我冷得冻僵了。

    家明把蜷缩成一团的安生抱在了怀里。他的脸轻轻贴在安生冰凉的头发上。

    安生第二天就昏迷发起高烧。因为酗酒和流浪,她的身体非常衰弱。家明把安生送进了医院。七月准备回家。

    在候车室里,七月和家明沉默地坐在那里。

    家明,你好好照顾安生。

    我知道。

    我很爱你。家明。七月泪光闪烁地看着这个男人。我想我是不是以前一直没有告诉过你这句话。是的。你从来没有说过。家明的眼里也有泪。他伸出手,把七月拥抱在怀里。你们都是这样好的女孩。你们好像是同一个人。

    我回到家是11月24日。我等你一个月。家明。我不会给你打任何电话。

    如果在一个月里面你回来了,我们就结婚。如果你不回来,我们就缘尽到此。

    我不会对你有任何怨恨。

    家明看着七月。七月的神情非常严肃。她说,家明,你好好地想一想。彻底地考虑清楚。我,还有安生。留在北京,还是回到家里来。

    你的选择只有一个。

    七月把自己手腕上套着的绿色玉石镯子拿下来递给家明。你先留着它。

    安生从小就知道我最喜欢的是什么。我一直怀疑,其实她喜欢的是这个绿镯子。

    七月回到家,对母亲没有说具体的真相。只说家明在那边还有事情要处理。

    七月每天仍然平心静气地去上班。她的心里一直很痛。好像轻轻一个碰触就会有酸涩的泪水滴落下来。但是她沉默地忍耐着自己。

    她从小就过着顺畅平和的生活。这样的打击对她来说,已经很巨大。

    可是七月想,她终于也有了一个成长的机会了。

    天气一天比一天寒冷。北方应该已经大雪弥漫了吧。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真的是深爱着家明。她问自己,如果家明不回来,她是否可以重新认识一个男人,和他结婚。可是这似乎是难以想象的。从16岁开始,她就习惯了家明的英俊和温和。他身上干净的气息。他温暖的手。他硬硬的头发。

    不会再有一个男人这样让她这样爱得无能为力。

    圣诞节快要到了。

    大街的商店橱窗开始摆出圣诞老人和圣诞树。用粉笔写了美丽的花体字,merrychristmas。七月下班以后,裹着大衣匆匆地在暮色和寒风中走过。街上的人群里,有两个读初中的女孩,也是13岁左右的年龄,亲昵地牵着手,趴在橱窗上看圣诞礼物。两颗黑发浓密的头紧靠在一起。

    一个女孩说,我好喜欢这个绒布小狗熊。

    另一个说,我也很喜欢。

    一个说,那我叫爸爸买来我们一起玩吧。

    另一个说,好的。

    七月想,绒布小狗熊能一起玩。那别的呢。如果她们遇到不能分享的东西,会不会反目成仇。

    少年的友情就像一只蝴蝶一样绚丽而盲目。可是安生,是她爱过的第一个人。

    12月24日的时候,家明没有回来。

    晚上同事叫七月一起起酒店参加圣诞晚会,吃饭,跳舞。七月同意了。

    她穿了新买的玫瑰红的大衣和黑色靴子,化了浓妆。同事非常惊艳。平时一贯以乖乖女形象出现的七月,突然变得妩媚热情。

    银行里的一个同事,刚升上科长。是个憨厚能干的男人,一直很喜欢七月。

    那天晚上大家在一起,热闹地喝了点酒,七月也显得很高兴。他鼓足勇气,仗着酒胆,走到七月面前请她跳舞。

    七月接受了他的邀请。这个男人的学历品性家世都很好。只是刚过30岁,已经有了啤酒肚。还戴着深度的近视眼镜。他说,七月,圣诞节会放美国新的大片,到时我可以请你去看吗。七月微笑着说,是什么片名呢。

    她的眼前闪过家明英俊的笑容。她想,她还是要过下去的。平淡稳定的生活。

    即使换了个平淡的男人,也许也一样会幸福。

    凌晨两点左右,同事送七月回家。七月在离家门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就下车了。

    她想慢慢地走回去,让晕痛的头脑清醒一下。天空忽然下起小小的雪花。南方的冬天,常常就是这样,突然就会有细碎温柔的雪花飘落。

    七月闭上眼睛仰起头,感受着冰凉的雪花在脸上迅速地融化成小水滴。她在寒风中张开手臂,轻轻地旋转着身体。她想,圣诞老人你开始送礼物了吗。你知道什么才能让我快乐吗。

    然后一个人突然抱住了她。七月没有张开眼睛。因为她闻到了她熟悉的男人气息。

    她还摸到了短短的硬的头发。那个宽厚的怀抱还是一样的温暖。

    我买不到飞机票。只能坐火车过来。还算来得及吗。七月。

    七月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紧紧地把脸贴在那传出心跳的胸口上。

    二十五岁的春天,七月嫁给了家明。他们举行了简单的婚礼。

    七月终于穿上了洁白的婚纱。只是结婚的那天下起了冰凉的细雨。

    纷纷扬扬的,象滴淌不尽的眼泪。七月穿着的白缎子鞋在下轿车的时候,一脚踩进了水洼里。满地都是飘落的粉白的樱花花瓣。

    婚后平淡安宁的生活,一如七月以前的想象和计划。

    家明自己开了一个软件开发公司,事业顺利。同时又是顾家而体贴的好男人。母亲心疼七月,叫他们晚上不要自己做饭,一起回家来吃。

    七月也喜欢回母亲家里。一大家子的人,热闹地吃饭。亲情的温暖满满地包围在身边。

    家明没有多说安生的情况。只说她病愈后,去了北京。然后和她在上海认识的一个房地产老板,一起去了加拿大。

    那个可以做她父亲的中年男人。七月还记得安生应他的搭讪的时候,那种冷漠的神情。

    可是她想,她已经做了自己的让步。这些选择都是家明和安生做的。

    她喜欢被选择的结果。这样心里可以少一些负累。

    七月和家明之间,从此小心地避开安生这个问题。

    可是七月还是想念安生。

    一天深夜,下着大雨。七月突然从睡梦中惊醒。她坐起来翻身下床。家明也受惊醒来,在黑暗中问七月,干什么去,七月。

    有人在敲门。家明。

    没人啊。根本没有敲门。

    真的。我听到声音的。

    七月走出去,急切地打开门。吹进来的是空荡荡的冷风。外面下着大雨。七月头斜靠在门框上,呆呆地发愣。

    她没有告诉家明。

    她想起的是少年时走投无路的孤独的安生。浑身湿透的安生,抱着双臂靠在门口。

    面无表情地对七月说,她走了。在那个夜晚,安生唯一的亲人离开了她。

    七月突然有预感,安生要回来了。

    秋天的时候,一封来自加拿大的信飘落在七月的手中。

    安生孩子般稚气的字体没有丝毫改变。她说,七月,这里的秋天很寒冷。

    我的旧病又有复发的预兆。最重要的事情是我怀孕了。那个男人不想再和我一起。

    可是我不想失去孩子。因为这是家明的孩子。

    家明看着七月。七月沉默。这样的沉默她维持了三天。然后在一个夜晚,她回到家说,她给安生发了回信,叫安生回家来。

    七月说,她这样在国外会病死和饿死。

    家明说,七月,对不起。

    七月摇摇头。没有对错的。家明。以后不要再说这句话。

    我一直想知道你回来是自己做的选择还是安生做的选择。

    家明说,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七月在下雨的夜晚去机场接机。家明加班。

    从北京飞过来的班机延迟了。七月等了很久。

    然后出口处终于出现了涌出来的人群。七月拿着伞等在那里。然后她看到了安生。安生拎着简单的行李,穿黑色的大衣。身体有些臃肿。一头长发已经剪掉。

    短头发乱乱的。更加显出脸部的苍白和削瘦。只有眼睛还是漆黑明亮的。

    她看到七月。脸色露出淡淡的微笑。hi,七月。

    安生。七月跑过去,抱住安生。她的眼泪掉下来。安生,回家来。回家来了。

    是。回家来了。安生把脸贴在七月的脖子上。她的脸是冰凉的。

    两个人在空旷的机场大厅里拥抱在一起。

    距离安生17岁离家出走。整整是8年。

    安生在七月家里住了下来。母亲不知道安生怀的是家明的孩子,所以对安生还是非常好。七月和家明决定对任何人保守秘密。

    安生先进医院看病。为了孩子,她已经戒掉了多年沉溺其中的烟和酗酒。所以人非常苍白。七月每天给她煮滋补的中药。房间里总是弥漫着草药的气味。安生空闲在家里,种了很多花草。有时候一个人坐在露台的阳光下,可以安静地坐上很久。

    家明走过去给她一杯热牛奶。她就对家明微笑着说,谢谢。家明无言。只是用手轻轻揉她的短发。

    然后有一天,安生告诉七月,她在写作。她一直坚持在写作。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在稿纸上。安生说,我不知道这本书会不会出版。我也没抱热切的期望。可是我想我可以留下一些什么。我本身已经是贫乏的人。

    七月说,你写的是什么内容。

    安生说,流浪,爱,和宿命。

    一个月后,她把厚厚的一堆稿纸寄给了出版社。

    安生的身体越来越臃肿。只能让七月帮她洗澡。

    安生从来不摘下脖子上那块破掉的玉牌。因为戴得太久,丝线都快烂了。

    少年时她们也曾一起洗澡。那时的身体是洁白如花的,纯净得没有任何疤痕。可现在安生的身体已经完全变形。背上,胸口上有许多烟头留下的烫痕。手腕上还有支离破碎的割脉留下的刀疤。七月不问。只是轻轻地用清水冲过它们。

    安生听到七月紧张的呼吸声,就笑着说,看着很可怕是吗。我走之前就知道,这具身体以后会伤痕累累。我以前一直厌恶它。只想虐待它,摧残它。因为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不可以做七月。却只能做安生。

    七月有很多东西,但是她无法给我。安生什么都没有,始终也无法得到。

    一直到现在,我终于知道自己可以蜕变了。像一条蛇。可以蜕壳。新的生命会出来。

    鲜活洁净的肉体和灵魂。全新的。而旧的就可以腐烂。

    我非常感激,家明给了我新的生命。七月。他是我们爱的男人。

    我爱你。七月。

    她们回到母校的操场去散步。有樟树的地方已经盖起了一幢新的楼。安生说,这里曾经有非常刺鼻的清香。她闭上眼睛深深呼吸了一下。似乎依然是站在浓密的树荫下面。可是她已不再是那个穿着白裙子的光脚的女孩。会轻灵地爬上高高的树杈。旧日时光早已一去不复返。

    只有铁轨还在。依然穿过田野通向苍茫的远方。

    安生说,小时候我非常想知道它能通向何方。现在我终于知道了。原来它并没有尽头。

    安生被送进医院的那个夜晚,已经是南方寒冷的冬天。她的胎位有问题。

    事态变得严重。医院黑暗的走廊空荡荡的。不时响起忙乱的脚步声。七月坐在冰凉的木椅子上,交握着自己的手指,心里很紧张。她听到安生的惨叫。她突然觉得安生会死掉。当安生被医生抱上推车,准备送进产房的时候,她猛扑了上去不肯放手。

    安生,你一定要好好的。七月的手捂住安生苍白的脸。安生的头发因为浸泡在汗水和眼泪里面,闪烁着潮湿的光泽。安生侧过脸轻声地说,我感觉我快死了,七月。

    不会。安生。一定要把家明的孩子生下来。你这样爱他。

    是。我爱家明。我真的爱他。安生的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淌。只是我不知道生下孩子是继续漂泊,还是能够停留下来。我真的不知道。我已经无法再伤害你,七月。我是你这一生最应该感到后悔的决定。当我问你去不去操场。你不应该跟着我走。

    第一次,七月看到安生明亮的眼睛开始黯淡下去。像一只鸟轻轻地收拢了它的翅膀。疲倦而阴暗的,已经听不到凛冽的风声。

    我觉得自己的罪太深。判决的时候到了。

    安生的眼睛缓缓地转向玻璃窗。黑暗的夜空,回旋着冷风。

    安生低声地自语,不知道永远到底有多远。我一直无法知道。她的神志有些模糊了。

    那一个夜晚,我对他说,我要走了。因为我爱他,所以我要为他漂泊到老,漂泊到死,不再回来。他把他的玉牌送给我,他说,我的灵魂在上面。跟着你走。

    可是太累了。我走不动了。

    安生的脸上浮出淡淡的微笑。

    凌晨的时候,安生产下一个女婴。因难产而去世。

    七月26岁的时候,有了收养的女儿。

    她给安生的孩子取名叫小安。她相信这是新的安生。就像安生说的那样,是鲜活洁净的灵魂和肉体。而旧的躯壳就可以腐烂。

    小安有一双漆黑明亮的眼睛。七月把她抱到家明的家里去,家明的母亲非常喜欢。

    她抱着小婴儿说,应该送礼物给小宝贝啊。家明,你从小戴的那块玉牌呢。虽然破了一角,但是可以用来辟邪。家明和七月都装作没听到。

    那块玉牌随安生一起火葬了。

    七月总是憨憨的样子。

    有时候不知道真相,不了解本质的人,是快乐的。而能够假装不知道真相,不了解本质的人,却是幸福的。

    只有一些人例外。比如家明在酒吧邂逅的那个十六岁的女孩。她透过喧嚣的音乐和烟雾,笑着对他说,家明,你的眼睛好明亮。这样的女孩直指人心。但是她不告诉他,她喜欢的绿镯子还是白镯子。她的快乐模糊而暧昧。却不知道躲藏。所以让自己无处可逃。

    在幽深山谷的寺庙里,他们看着佛像。她坐在他的身后,轻轻地问他,他们知道我喜欢你吗。他转过身看着她。她掂起脚亲吻他,在阴冷的殿堂里面。

    阳光和风无声地在空荡荡的屋檐穿行。

    那一刻,幸福被摧毁得灰飞烟灭。

    生命变成一场背负着汹涌情欲和罪恶感的漫无尽期的放逐。

    半年以后,安生的书出版。书名是七月和安生。

    七月和家明过着平淡的生活。

    他们没有再要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