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途中有惊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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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1节

    人性如何承受,

    有一个画好的天堂在其尽头,

    没有一个画好的天堂在其尽头。

    ——献给lj

    早起。天阴有雾。一夜噩梦,腮部鲜活的青春痘使旅行者脸色黯淡。她松松垮垮,走下酒店台阶,心想打道回府,两腿又径直往前。对自己撒娇,被自己拒绝,旅行者坚定地走向马路对面。背囊饱满欲裂,七彩耳环晃荡,登山鞋一步一震,树叶颤动,尘土纷纷。军绿色裤子到处是口袋,装有话梅、姜片、口香搪以及零钱、手机、纸碎,像杂货铺。诗人植物的照片,独占一处,他温和的怀疑主义者的眼神,紧贴旅行者的大腿。

    “愉快或悲伤地走在现实的影子中,势必错失此刻正在形成的那个景象。”旅行者嘴里含着话梅。紫色太阳镜反光。脸色冷酷。那闲于抽烟,并不主动揽客的的士司机很有个性。她朝车窗俯身。个性司机止不住一阵抽搐,如见鱼咬饵,扔了烟屁股,恢复生意人的殷勤。

    “去西南汽车站。”旅行者说。一杯温水的声音。司机黑脸白牙,黑须遮住上唇,顺巴一声,问旅行者“打算到哪里游玩”“你认为该去哪里。”旅行者反问。司机嘴里一团银光,问:“姑娘哪里人。”夹生的普通话。出生地。籍贯。户口所在地。工作生活的城市。旅行者半晌回答“不知道”司机两眼一翻,眼珠子好比玻璃球从黑暗中滚到了亮处,闪烁了一下,消失于黑暗。余光落在旅行者的手上。腕上套着一串佛珠。十指交叉,指尖,指甲修得精致。

    “烧香拜佛还是游山玩水?”司机问道。

    司机说了好几个地方,重点提到巴隆镇,周到地介绍了当地的民俗风情,并说十一月份来,不算最佳,但避过了旅游旺季,宾馆打五折、六折,便宜得一塌糊涂,他打个电话,三折都能住下。司机停下活泛的嘴巴,从后视镜膘一眼旅行者。后者果然高兴,说真的么,那去巴隆。司机说一点也不假,曾帮过许多朋友订房。旅行者阴了脸:“其实也无所谓,反正就是出来花钱的。”司机尴尬,他沉默片刻,问旅行者的职业。旅行者又兴致勃勃地要他猜。司机猜了一百米远,旅行者一路摇头,突然决定去拇指山。司机踩一脚刹车,说道:“西南汽车站没有去拇指山的车,只有郊区的新站才有。”

    车往郊区开。城市的新鲜色彩越来越淡,慢慢地开始破败、杂乱与荒芜。旅行者心慢慢慌了,旁敲侧击道:“汽车站弄到郊区,真没道理。”司机嘴里一团银光,笑而不答,好像旅行者已是瓮中之鳖。旅行者摸了摸背囊里的刀,两万现金,手心出汗。路上的年轻小混混,眼含得意与邪恶,仿佛她正向他们的网中游去。水草倒向两边。寂静的声音振聋发啧。车停了,一个小混混弯下腰,与司机相熟,边说话,边放肆地看旅行者。似乎是商量先奸后杀,或劫财弃色。旅行者耳边瞥车鸣叫。一头掀泥巴的猪。鸡飞狗跳。云盖住了太阳。一具女尸。人们议论纷纷。早晨的阳光,熟透的橘子颜色。白面团般的小猪仔,在地坪里滚动。一支足球队。撒开细脚伶仃,满地花瓣印。父亲皮带穿了一半,反抽出来:“瞎了眼,见猪不赶。”母亲用身体挡住:“孩子还小,哪经得起皮带抽?”猪散了。父亲与母亲还在厮打。漫长的空缺,母亲失踪。一包酥脆的油炸兰花根,带回了母爱。偷看姐姐洗澡。浴室里飞出一块砖头。一条红领巾做的三角裤,度过整个夏天。顺着河水长堤,到镇子里看戏。韩相子化斋。孟姜女哭长城。磨房产子。长十倍年纪的老头老太。比现在的音乐厅安静。月色乡间。花鼓戏通宵。天亮时,母亲终于出现,趴在母亲背上做起了梦。天井里两株参天古树。对准学校的木地板缝,朝楼下的教室吐痰。赤脚泥泞,指挥全校合唱学习雷锋好榜样。偷看试卷。尖嗓子的男老师厉声喝道:站住。

    “还有多远。”旅行者心里凶狠,话却温和,接近怯懦。

    “过前面立交桥,左拐就到了。”司机换挡踩油门,把积在嗓子里的痰吐到车外。他锁起眉头东张西望。

    “这是去哪。”司机犹疑态度令旅行者心中的疑虑加重。

    “马上到了。走这条路近,否则要绕很大一圈才能调头。”司机说。趁旅行者掏钱的功夫,又补充道:“去拇指山的车已经开了,到巴隆三十分钟后有最后一班。”

    第02节

    擅味使车厢空气猫稠。座位肮脏,辨不清底色,似乎从没拆洗过,泛黄的油渍被磨得光亮,如抽象的绘画作品。车上一半座位是空的。空的座位隐含着某种阴谋。旅行者在后排坐定,迅速观察车上是否有危险人物。车里人无不是头发枯乱,手和脸呈暗红和深黑调和的颜色,皱纹沟壑触目惊心,那些穿在身上的汉服和藏袍,都闪烁油腻的暗光,散发极为刺鼻的怪味。

    车开一段,都开始闭眼打吨。坐在第二排的那个壮年男子,用一种牛或者马的眼神,仍不时回头扫旅行者一眼,没有色欲,也无好奇,似一对假眼球般空洞无物。车要从上午走到傍晚才能到达巴隆,旅行者想聊个熟人添点胆量,便朝壮年男子点头致意,他却赶紧缩了回去,再也没有看旅行者一眼。

    仿佛一只鸟儿飞进森林。旅行者的精神好了。

    眼前还是庸常的山,拐个弯又是重复。旅行者嘴里乏味,含颗话梅,从裤腿边上的口袋里摸出植物的照片。她的食指与中指间露出一行字:“当你从我和日落间走过,只有影子进了我的帐篷-给魏尼。”照片很快被旅行者翻过去。翻过来一具身体。身体被旅行者的两根指头分成三段,隐约魁梧。

    “当你从和我日落间走过,只有影子进了我的帐班。”旅行者长久地保持一个姿势,琢磨这句话的意思,以及植物写这句话的用意。旅行者摸到一种虚无,嘴里“咯嘶”一声,嚼碎了话梅的核,仰靠座背,张嘴呼吸,抵抗突如其来的晕车。

    片刻,鼻子消失了,变成了腮。腮的呼吸,拍出浪潮,像车前的雨刮,不断刷新胡子司机的样子。除了黑脸白牙,旅行者对胡子司机失去任何的记忆,连车牌号码都忘了。仔细回想乘车过程,她越来越觉得胡子司机是个坏人。西南汽车站不可能没有去拇指山的车。他那张黑脸鬼鬼祟祟,不一定能掩盖他所有的心理活动。比如他和途中那个小混混的交谈,以及小混混放肆的眼神,只有对落于陷阱的猎物,他们才会那样自得,也只有落入陷阱的猎物,才有那么纤细敏感的神经察觉到异样、车穿过那偏僻的道路时,速度明显放慢,司机换挡的手,失去先前的流畅,手背青筋突起,嘴巴紧闭,电影中罪犯作案前都有这种神情。

    车抖得厉害,旅行者被颠醒。不知道睡了多久。往车窗外一膘,倒抽一口冷气。车在半山腰摇摆,而悬崖一侧,江水滚动,在车里看不到路面,感觉如在飞机上遇到强烈气流。昨晚在餐桌上,还有人提到某位诗人翻车落江,即被狂卷而去,车无车迹,人无尸影,如一滴水被蒸发消失于诗歌界。

    旅行者挪到车中间坐稳,这样她所看到的,除了云绕群山,就是群山人云。如少女的前胸隐约。天是一块干净的蓝布,白云就是布上的破洞。山是彩色的。当地人拿着晚报在读:“数小时后,尸体全部打捞上岸,其中一名叫魏尼的女性,外地游客,1970年生”这则消息不太理想,旅行者不满意,理想的做法应该括号加注“资深记者”再用加黑的字体介绍深人险区的缘由。1。活得没意思(虚无);2。爱上有妇之夫,不能自拔(绝望);3。工作采访(理想)。隐身飞翔于城市上空。什么都没有变。办公桌上的稿子还是乱七八糟,同事们照旧辩驳、请客、调侃,生活得有滋有味。诗人植物在孩子上学,妻子上班,自己独处时才流淌悲伤。悲伤使他的脑袋杂草丛生,剃光了胡须的下巴,瞬间长成一只刺猾。他因而更像一位哲人。他打开上锁的抽屉,抚摸照片中的她,偶尔写一首“献给wn”之类的诗。妻儿回家时,他已经锁好抽屉,脸上的胡子收割完毕,毛发恢复原样,系着围巾往滚水里下饺子。

    不过,比一条受伤的狗腿康复的时间不会长太多,诗人以成熟的心智正确引导自己,很快,他不再给死人献诗,他知道给死人献诗的徒劳。或者生活中突然出现一抹彩虹,温柔地夺走了死者的墓志铭。

    于是寒意从旅行者的脚部逼上来,贴心毛衣失去质感,身体跌人空空荡荡,车子好比开进了冷冻库。旅行者冷得直哆嗦。她找出外套穿上,扣严,把它们朝身体压紧,再看窗外时,只见雪山从天而降,如屏障般横在眼前,仿佛触碰到了她,令她的身体产生了更为巨大的震颤,只觉得浑身都在飞翔、回旋、尖叫、眼泪在飞,河流、湖泊、海湾在她身上穿梭来去旅行者第一次见到雪山。而实际上,她只是冷漠地贴向车窗,像个哑女。

    雪色山坡上,黑色的耗牛如随手撒下的种籽。鹰浮在空气里。牧民打酣。司机已有疲倦之态。

    车在雪山顶上继续盘旋。

    两个小时后,旅行者取下挂起来的身体,软在座椅上,又有了睡意。

    群山障目,偶尔有抹残红漂过旅行者歪斜的脸。城市以及高楼,平原与大海,山以外的可能,都沉到旅行者的梦里。旅行者错过日落以及一条漂亮的狗,一群当地的绵羊,和面朝山路的茅厕。一个急转弯身体滑向悬空,旅行者轻易地醒了。

    夜色浸湿车厢。车内魅影重重。

    “到巴隆没有?”见已过了到达时间,旅行者朝司机大声喊道,如一条活鱼摔在地上乱蹦。车正沿着发亮的溪水密密地缠。除此之外,万物沉静。极像一只活蚁爬行于僵死多年的巨兽之上。所有人都回头看旅行者,昏暗中每一双眼睛都在闪光。旅行者仿觉遭群兽围攻,后悔暴露自己。

    见无人答话,旅行者声音凶悍起来,又觉得充满黔之驴的滑稽,心中犯虚。

    那只慢条斯理的老虎司机,半晌才回答:“一个小时后到花地,终点站。”

    花地是什么地,是村寨,乡镇,还是城市,旅行者一无所知。刚上车时,问司机几点到巴隆,司机说下午五点,并说车里会有广播通知。司机肯定知道她要在巴隆下车,甚至全车人都知道,她还是错过了巴隆站。穆罕默德为了不把猫弄醒,将斗篷剪掉一块,司机和车里所有人具有同样的美德,为了不打扰磕睡,让旅行者一直坐到花地。而旅行者觉得自己根本没睡着,或者说仅打了一个吨,她问司机:“为什么没有到站的广播提醒。”司机毫无愧疚地说:“广播线路半路上坏了。”这时,胡子司机鬼鬼祟祟的脸,在旅行者眼前一闪,再看老虎司机,也似个心怀鬼胎的人,根本不敢正视她,顶多从后视镜里膘上一眼。他们莫不是串通好了。旅行者心跳得似蛙鸣,摸出手机,手机盲区,半点信号也没有。此时天已经全黑,那些打蔫的脖子根根都直了起来,顶着沉默的脑袋,好比机场或者火车站前举起的接客牌。他们要联合起来把她干掉!旅行者心里缤纷马蹄。她试着和前排的妇女搭汕,她后悔没在路上和她培养感情。妇女声音淡漠,说的不是汉话,并且丝毫不能感受到旅行者内心的恐慌,车一停,头也不回地下了车,和接车的亲人叽哩呱啦。

    车子迅速空了走了,人群流向花地。旅行者不动,有落花人独立的肃杀或优伤。如刀削过的建筑贴着山壁生长,窗口透射昏晦亮光。是个小镇。翻了一天还没翻到头的山地,仍有直立行走的动物与烟火,旅行者心里泛起暖意。结束洪荒般的行走,她想赶快找个安全的住处,上床。然而哪一处不是陷阱?大多数店铺已关,面馆还热乎着,里面的人警觉地注意到了旅行者,她的装扮,以及反光的眼镜。她们低声交谈,肤色暗红,在暖昧的光晕中十分突出,白眼球滚动灵活,似乎在密谋,怎样把旅行者剁成肉酱,灌进包子里,卖了,收回滚滚白银。她们裹着床子似的棉袄,让人确信气温很低。到她们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大笑时,旅行者打了个寒嗓。

    第03节

    灰白、干燥、坚硬的小镇,全是石头。没有太阳,却是亮得异常。街上如被风扫过,什么人也没有,多数店铺没开,只有面馆冒着热气。旅行者戴着太阳镜,哈欠连天。一夜噩梦纠缠,合眼即被惊醒,几乎整夜未睡,天亮梦魔散尽,继续睡,再睁开眼已是下午。又吃了一碗面,在宾馆前站稳,含着话梅等车,看不到任何车辆,只觉鼻孔干燥嗓子疼,里面似裂开千沟万壑,冷风劲刮,呼吸不太轻松。她转身回到服务台,女服务员的脸被电炉烤得如同熟透的地瓜。两颗神秘的地瓜,女巫似的,使用她们的语言,眼里有点点星火,见旅行者走近,闭了嘴巴,仿佛偷嘴的蛤蟆。

    旅馆根本没有其他房客。莫非住进了黑店?旅行者边走边迅速观察周围,捕捉蛛丝马迹。地面是白色瓷砖,拖得干净。右侧的山水国画边上,有可疑血色,近看方知是吃饱的蚊子,被人用手指压死了乳在那里。

    “有没有地图?”旅行者问道。一只地瓜发愣,另一只说:“没有,你要到哪里去。”普通话歪瓜裂枣。旅行者咳嗽一声:“不知道,全乱套了。”那只地瓜接着说:“我觉得你该去月岭雪山,红军当年从那儿爬过。”旅行者觉得这只地瓜不同寻常:“远不远?”地瓜指着旅行者:“你流鼻血了。”旅行者手一摸,红的。“这里海拔才三千九百米,月岭更高,你身体承受不了。”地瓜幸灾乐祸。“我请你当导游。”鼻血止住了,话梅在昂起头时滑到肚子里,旅行者吐词清晰。地瓜裂了:“嘻,导游呀,不行,我当班。”

    旅行者与地瓜对话时,另一只地瓜一直在接电话,她握着话筒几乎没怎么开口,似乎电话里正在播放音乐。

    人性如何承受,有一个画好的天堂在其尽头,没有一个画好的天堂在其尽头。一个朴实而狡猾的侧影。喝人血长大的骨骼。在自己的身体里如鱼得水。无所适从的风。鼻子和人作对。植物沉默,汁液暗淌。

    一辆小面包停在宾馆门前,车窗内探出的脑袋朝服务台喊:“有没有房?”旅行者大声答“有”怕车开了,疾步走出来,与提箱子的男人擦肩而过。旅行者钻进车里,说去月岭。像个老主顾。车里窄得似鸟笼。弥漫劣质烟味。提箱子的男人走路轻灵,仿佛箱子是空的,进门前,回过头望一眼,似笑非笑,脸上飘着高原红。

    “包车很贵,没两百块动不了。”司机随意叩掉烟灰,他说的是正常价的两倍、旅行者借了解行车时间及路况的机会,仔细观察司机。司机眉呈“一”字,配一双不太灵活的小眼睛,不狡猾,不贪婪;鼻梁端正,嘴厚多肉,诚然是心地实在;衣着粗简,言语温和,怎么看都不像坏人,甚至起歹心坏人性的可能都很少。心渐渐放宽。

    旅行者笑着让司机起程。

    司机自我介绍叫阿古,爷爷是汉人,奶奶是藏民,他是个“嘿嘿,不是纯的种”门旅行者明白这个“杂种”的自嘲,心里轻松说话间,车已经慢条斯理地爬上了山脚的道路。河水奔腾。牢骚满腹。它并不宽阔。喧闹是寂寞难耐中惟一的抗议。河对岸是草地。黑的牛自的羊。有时变为灌木丛。结满苹果的树。光亮的果树林荫道,通向绿色的山丘,通向农家小院。山连山。顶峰的灌木丛与天接壤,落光了树叶的枝枉,鸟雀把那遥远的枝条弄得颤颤巍巍。一群穿过公路的黄牛,把屎拉在路中间。车轮从上面碾过。陌生的树。远远的一抹雪山。太阳从大块云彩边缘散射出来,河水和云下的地带阴影更重。

    不要描绘,在描绘风景方面画家比你高明得多,他更懂得其中的奥妙。试想想一排槐树。女孩子十岁游过一条河,对面的景色让她终生失望。树丛中隐约人家。天蓝色的海子。那里面的鱼,据说是属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吃价很高。初潮,受到姐姐嘲笑,她向母亲汇报:“哇,杀猪一样。”睡觉直挺挺的,不敢翻身。三条裤子全部浸透。世界末日。躬起背,把胸收起来。喜欢班上无恶不作的男生。当众朗读女生的情书。讨厌她哭得楚楚可怜。

    路引诱着车。深不可测,看不到一户人家。寂静的鸟声。北山阴冷。种种凶杀情景掠过旅行者的脑海。她甚至清晰地看见自己被杂种阿古推下悬崖。旅行者一只眼装风景,一只眼观察杂种阿古的神情变化,嘴里夸张地赞叹美景,藉以释放不安,平息内心的骚乱。车到得半山腰,仰望苍苍,俯首茫茫,肥硕臃肿的是山,瘦骨麟峋的是山,白了顶的是山,青春焕发的还是山。“一日看尽长安花”渺小与伟大交替的感觉,使旅行者感慨万千,胸有诗情冲撞。阿古不失时机,说:“漂亮吧,应该多拍些照片。”旅行者被提醒,拿出焙得发热的索尼数码相机,下了车,又转身把背囊背上。这个动作引起了杂种阿古的注意。“把包放下。”杂种阿古说,脸都歪了。旅行者不肯,想取包里的刀,杂种阿古伸手抢夺,狠力一拽,飞起一脚

    “算了,不上去了吧。”旅行者的手插进包里握住刀柄,始终不敢光明正大地拿在手里。胆量由一只巨大的鹰,变成一只傲傲待哺的雏鸟。她的决定听起来像征求意见。“半途而返,太遗憾了,一定要到山顶。”阿古的建议倒像决定。如小时候梦中小解,在梦里一次一次起床解决放松那样,旅行者不断在心里说“调头,立即下山,离开这里。”却被一股神秘力量控制牵引,始终一声不吭。如此,车又翻过一道屏障,只见山还是山,却又不是先前的景,连绵雪山,在云霞里隐约,仿佛海市压楼般,奇特壮观。

    “想拍照吗?想拍我就停车。”阿古眯眯笑,表达一个“杂种”的友善。

    旅行者取了相机,毫不犹豫地把包留在车上。对阿古信任,就是对他尊重。既便他心中有恶,这片刻的尊严获得,定能缓解他恶的发作。上帝也是有魔性,何况人。上帝不发恶,因为人们相信他。旅行者心里混乱。

    “你结婚了吗?”阿古突然在旅行者后面问道。

    山顶太阳,立身处小雨夹雪。迷蒙。几步外,就是悬崖,山下那条来时的路,看上去就是一条灰色的线。人掉下去,就会是线上的一只死蚁。

    “没结。”旅行者谨慎地远离悬崖,不动声色地往山壁那边闪,问道“你多大,结婚没有。”

    “你是不想结。我23岁,明年赚够钱就把女朋友娶回家。你有男朋友吧?”阿古只穿两件衣服,胸口袒露在外,说不冷,嘴唇乌紫,不断咳嗽。

    “嗯。”旅行者含糊一声。手脚僵硬。

    “你们干嘛不结婚呢?”阿古问题很多。

    “上车吧。太冷了。”旅行者不知怎么回答。包在车里,刀在包里,人没安全感,越发冷得哆嗦,上车就把包抱在怀里。

    “城里人看起来真年轻。你是做什么的?”车半天打不着火,阿古还借机问话。

    “我是记者。已经下雪了,离山顶不远了吧。”美景非良辰。旅行者彻底失去上山顶的勇气。她无法相信阿古。阿古既然拼命赚钱娶媳妇,为什么不乐意省下油钱和时间去做别的生意,反倒坚持要载自己到山顶。这里面有什么阴谋。他肯定知道她身上带了钱,而且不少。他要把她带到山顶去解决,那里更为保险。说不定那儿有他的同伙,一群盗贼,正在等待羊入虎口。

    冷从脖子里灌,旅行者把外衣拉链使劲往上拉。再看阿古,只见他小眼发直,面无表情,嘴唇并不厚,鼻梁也有点塌陷,典型的丧心病狂的长相。衣服也不简朴,而是遨遏,凌乱,一层污腻,只有毫无原则、不受任何约束的人,才是这副德性。旅行者的心又跳得似蛙一鸣。她不敢流露内心的想法,怕提醒了阿古,被他顶着她的思维提前动手。于是装得从容,和阿古说笑。慢慢地又觉得阿古鼻梁端正,嘴唇多肉,心地实在了。

    “再走四十分冲就差不多了。山顶鹅毛大雪呢。”阿古把山顶风景描绘了一番,说可以看到冰川,云海,雪山,山上惟一的一户人家,拥有上百头耗牛,牛和人几乎不下山。

    “你看,看那座山头。”阿古手指左前方。旅行者看到满山坡的黑色耗牛。原来的山群矮了。天近了。空荡荡的四周,鸟雀也没有一个。所有的声音消失了,听到自己的呼吸,才相信听觉没有问题。去不去山顶?旅行者的内心又开始摇摆。眼下的处境,实际上与山顶没什么区别,甚至可以说,从进山那时候起,她的脖子已经伸进了阿古的绳套,就看阿古什么时候用力勒那么一下。惟一的区别在于,上山顶,可以享受死前的美景盛宴。

    上帝和魔鬼只有一个。信徒成群。成群于餐桌上,于各种场合相互乱咬。“那个偏僻的地方,最好不要单独走,尤其你一个女人。”藏族老头身着汉服,一脸滴油熏肉,宠辱不惊。鬓角淫荡于老头与旅行者之间。一位做足修饰功夫的年轻诗人。鬓角的淫荡覆盖熏肉的警示。醉意熏人。酒的热度,比任何话语更令人迷糊。体态丰胶的香烟,在桌上转一圈,被蹂瑙瘦了,剩下空壳。嘴像刚射击完的枪,冒烟。声音夹着子弹呼啸,穿越烟雾。满屋子苍蝇乱撞。枯噪不断。

    旅行者想到另一个鬓角。隐秘躁动,化成一株植物,植人生命,长在身体里,血肉相连。拔除它,有血从看不见,的伤口往外淌,好比空寂无人的大山里,一脉不知源头的溪水日夜流动。一种缓慢的精神凌迟。旅行者不觉喝过头了,植物的根须,抵到身体的每一个地方,翻起迷蒙尿意,她起身上洗手间。

    第04节

    “上山顶看看。”旅行者暗下决心。事实上车一直在往前开,只是更慢。一是雨雪使山路泥泞,车轮打滑,二是车好像出了毛病,走一段就抽搐几下,害起了疥病,吭味吭味爬得十分费劲,晃得如同醉汉,把旅行者心弄得活塞般上上下下,吞吞吐吐,差点嘣出嗓子眼。

    雪越下越大。车前车后茫茫一片。昏暗的气势,从四面八方逼涌。可怜的小面包车,在稻梗上爬行的甲壳虫,要享受谷穗的芳香。禾叶沙沙作响,似万千只甲壳虫奔跑过来。腿再多,抓不住光滑的稻梗,爬三步,退两步,或者爬一步,退三步,摇摇欲坠。呼吸困难。鼻孔如有针扎。不说话。为什么非上山顶不可。理想变成机械的目标。

    背姐姐的旧书包,穿哥哥的旧衣服。穷。一年四季,赤脚泥泞,走两里地,滑滑溜溜地上学。烂泥巴从脚趾缝里冒出来。恶心的贩月。背下整个英语单词表。语文老师暖昧的关怀。戴假发的化学老师离过婚,专为难漂亮女生。一颗坏牙。父亲赞赏扯秧插秧的才华。两腿撑开八字,沉下屁股,手没入水中,贴近秧苗根部。三根。五根。盈握。课本用来擦屁股,作业本擦屁股用。屁股的阅读,就是家长检查。读书无用。一个人的监狱,改变全家人的命运。活人的价值在于成功地扮演稻草人。吃喝偷吃谷种的鸟,挥赶下田啄苗的鸡。十七岁,雪下得比这山头还深。改变了姓氏,与父亲较量。沉默中埋下的仇恨,在六年后父亲的痛哭流涕中化解。蚂蛾贴着伤疤,大半截身体进入肌肉。吸血。也不过是轻微的痒。掐断它,变成两条生命。每一种痒都与蚂蝗有关。一个村妇,成天挠头皮,痛苦处双手抱头挠。丈夫愤怒,揪住头发便扯。风掀茅屋似的,竟揭开了头灵盖,头皮窟窿下,惊现一窝蚂蝗。一个男人锯掉了一条腿。一位少年因被蚂蛾咬得斑驳的腿而奋发读书,考上了大学。更多的人选择在与蚂蜡争斗中和平共处。

    比寒冷更冷的冷。痒。后背。双腿。心里。

    “不用害怕,别的我不敢夸,我们山里人开这种路,绝对安全。”阿古见旅行者神情紧张,表示安慰,如农民夸自己懂庄稼。他的身体随着车子的节奏晃动,恰到好处。一直漫不经心地咳嗽,越往山顶开,咳得越诚实。旅行者捕捉到这诚实的、一具肉体的咳嗽声,觉得这个人还是可以把握的。

    “给你,你穿得太少了。”旅行者拿出一件毛衣。假如山顶情况如自己猜测的一样,一件毛衣,或许改变整个结局;假使一切正常,司机阿古却病倒途中,也是同样的不妙。在高速公路上,她能以时速一百六十公里的速度飞驰,这种险象环生的山道,她连方向盘都不敢握。因此,为那不可预知的事,旅行者愿意牺牲这件四百多块钱的时尚毛衣。同时轻度后悔,应该趁手机有信号前,打个电话告诉朋友她所在的位置,车牌号以及司机的名字。尸体被食肉动物们分食,灵魂怎么能绕出山群。恍惚间旅行者把阿古当成灵魂的救赎者,他是她出生人死、患难与共的对象。心里忽暖忽寒,想起诗人植物对死亡的态度:

    “如果有人杀了我,将我结果在荒无人烟的地方,那么在腐烂之前,我有足够的时间享受流云、星辰、荒漠和空旷。”

    天人合一。刀子刺进身体。寒冷。脑袋撞击岩石。容毁。肉体摔下悬崖,血肉模糊。稀奇古怪的想法令旅行者表情复杂。

    “我跟你说点死亡的事情。”旅行者对阿古说。“死在印度。如果火葬,灵魂将首先进人月亮,变成雨。雨落到地上变成食物。食物被吃后变成精子。精子进人母胎再次出生。这一过程叫做‘五火’。‘五火’通常与‘二道’连在一起。‘二道’指‘祖道’和‘神道’。祖道是人死后根据五刀顷序回到原来生活的世界的道路。神道是人死后灵魂进人梵界,不再回到原来世界中的道路。

    “你会选择什么道?”旅行者问。

    “啊,有意思,我选择‘祖道’,回来继续看山里的风景,还有女人。”阿古热爱生活。

    “挺冷,穿着吧。”旅行者把手中的毛衣又递了一次,对阿古的选择既羡慕又鄙视。她喜欢梵界的至高的精神境界,只是虚无中的虚无,双重虚无。

    阿古说他不冷,咳嗽是因为抽烟。阿古的拒绝让旅行者失望。一个渴望死后灵魂进人梵界的人对选择祖道的人的失望。她又递给他一颗金嗓子喉宝。阿古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捏手里看看,伸舌头舔舔,含到嘴里,浮起难看的表情,像一只尝到怪味的猴子。旅行者道:“有这么难吃?”阿古摇头:“好奇怪的味道。”旅行者刚要笑,只听阿古“呀”了一声,突然刹车。

    “怎么回事?”旅行者问。

    “塌方。”阿古说。敏捷倒车。

    旅行者没明白。眼见零星的石块在前面山坡飞速翻滚,石块越滚越多,越来越大,霎那间如飞流瀑布,气势磅礴,旬然,声巨响,炸出一团巨大的尘雾,瞬间耸起一座新的山头,挡住了去山顶的路。

    旅行者傻了。

    偶尔还有石块滑落,一路奔至悬崖,听不见落地的声响。巨大的坟头。车压瘪了,铁片刺进肋骨,血肉模糊。胸前挂着的手机在响,荧光屏忽明忽暗。今天是星期二。植物在上课,贴紧胯部的手机碰到了重拨键。他在讲波德莱尔:这位被认为不合人情的,带有无聊的贵族气的诗人,实际上是一位最温柔、最亲切、最有人情味、最具平民性的诗人。但丁的诗神梦见了地狱,恶之花的诗神则皱起眉头闻到了地狱,就像我们闻到火药味。一个从地狱归来,一个向地狱走去。波德莱尔把萨巴蒂埃夫人奉为诗神,寄托自己的向往与追求,惠特曼婉拒英国女作家的求婚,据说是个同性恋。八十二岁的知名人物要与二十八岁的女人结婚。有人认为这是一场世界最冠冕堂皇的情色交易。人一出生,就进人死亡倒计时。世界上跳得最高的动物居然是跳蚤。爱情是自己的事,婚姻是别人的事。任何方式都弥补不了,注定拥有那么一个有缺陷的人生。

    “当”一颗碎石崩到车身。犹如一次危险的警告。

    塌方的瞬间,诗人杯中的水起微澜。颠倒了红绿灯的色彩。从假寐中顿醒。旅行者忍住眼泪,山在眼里退缩渺小。

    “这样的情况,我遇过好几次了,亲眼见过流沙活埋两面包车人。救援的车辆最快也得三四小时才能到。”阿古将车退到稍宽的地方调头。阿古说话就像严寒中的松柏,或者那些不知名的灌木,以及散落茫茫山头的牛马牲畜。几乎没有什么能惊动它们。偶尔抬起头,也是毫无目的。他说山里人靠山吃山,他信命。发生意外,一定是做了什么坏事受到的惩罚。

    车往回开。奇怪的是,不抽搐了,不犯疥病了,车速明显快了许多。天将黑。山色浓了一层。旅行者说:“会不会有熊瞎子或者狼?”阿古回答:“有,人在车里,不必害怕。”旅行者说:“我倒想遇到。”塌方隔断了山顶可能的奇遇,那片未知的事件,永远消失,不能再现,若没有新的感官刺激,会遗憾更深。旅行者心里活泛起来,内心里萎缩的冒险之花,又探头探脑的了。

    旅行者估计阿古身高不足一米七,体重不会超过六十公斤。她手中有刀,不该怕他。

    在东北零下二十度的冬天,一个男人喉管被抹了一刀,睡在家门口,棉大衣吸干了所有的血。回到南方,旅行者仍经常在揣测那把刀的轻薄锋利与亮度。正义的、复仇的刃,穿越恶的、无耻的肉。在梦中使用刀子,无论是被刺对象还是手中的刀,全无质感。梦中刀子捅进胸膛,除却冰凉,也无痛感。钢的硬失去具体,肉的软没有真实,血的红模糊艳丽,这类梦让旅行者体内压抑,它们似乎渴望在此刻散发出来。

    阿古的肉体对旅行者的刀产生诱惑。

    “你当记者工资很高吧。”阿古打探旅行者的收人状况。

    旅行者的身体已经回暖,先前傲傲待哺的雏鸟般的胆,开始羽翼丰满,她不但没有压低工资金额,反倒抬涨了两千。数目之大,出乎阿古意料之外。阿古表情夸张。旅行者得意,却不失谦卑地说:“只能算中等收人。”过会又补充道“这次出来,打算把两万块钱花掉。”阿古轻“哦”一声,说:“要小自,前些天发生抢劫案,抢劫犯连人都杀了。”阿占还描述了血肉模糊的残状,旅行者一听,羽翼丰满的胆儿又掉光了毛,近乎瑟瑟哀鸣了。

    第05节

    旅行者想到1989年的月亮。错乱纷杂的倒影。她自杀的初恋情人像棵树一样,死在月亮的核心。一股腥味顺着她的书信地址流淌过来。皮肤至今仍弥留那种气味,像钢片闪发冷峻与简洁的光。没有让他拿走完整如初的自己,肉体也失去了意义。她到达他锈铁般的故城。一条清澈小河,将小城剖成两半。青砖瓦檐。滴雨。被学校开除。握一把水果刀。砸碎了校长的办公窗。无一只理解的眼。一只月亮的眼。他生长在月亮的核心。

    高原的月亮,水浸洗过似的。阿古开得飞快,天将黑没多久,便回到花地。旅行者瞄一眼月亮,邀请阿古一起吃饭。阿古谢绝,问旅行者下站去哪里。旅行者认真地摇头。阿古说:“到了月岭就该去风口,在风口才能见到真实的藏民生活,没有像我这样穿着汉服的。”阿古说完就走了。旅行者进小餐馆坐稳,情绪缓和下来,只觉浑身酸痛,也顾不上活动筋骨,速速点菜,匆匆吃了,先前是打算在花地再住一宿,第二天早上起程,吃饱饭竟片刻也不想停留,急于赶到那个叫风口的地方。

    夜已经亮了。初到小镇,它钢片一般的干净利索,让旅行者感觉自己像只甲壳虫,趴不住,总往下滑。或许是因走月岭的经历,这会儿,旅行者感觉花地灯火尚算繁华。人们并非暗藏心计,全埋着杀人劫财的想法,因而对这陌生城市与人心生歉疚。她微笑和餐馆服务员聊天。服务员脸色黝黑,腮部令人信任的红润,说风口是个好地方,草原雪山冰川海子森林,都与别处不同。服务员强调,如果要继续往前走,必碍经过风口。

    “阿古带我到这家餐馆,必定是相熟的。为什么连服务员也不动声色地编动我去风口,莫不是串通一气?”旅行者谨慎思索。但她很快批评自己对阿古的不信任。没有到达山顶,阿古执意少收五十块钱,足以证明他是个不贪财的人——除非他玩欲擒故纵,放长线钓大鱼的把戏。旅行者坐别的车离开花地的可能性很大,到月岭山那一路都是机会,阿古都没有行动,绝不会拿五十块再买一个也许并不存在的机会和毫无意义的信任。

    旅行者出了餐馆,身体在街心旋转一圈。小镇就那么大。去风口要三个小时。明天早上动身,意味着要度过一个漫长无聊的夜晚。要干掉这种丧气的夜晚,惟有连夜出发。白天尚且那样危险,走夜路即使司机不坏,也还有被抢劫、强奸、塌方、翻车的可能。在一个漫长无聊的夜晚与危机四伏的夜行之间,哪一种更有意义,旅行者轻易地掂量出来。

    旅行者掉光毛的胆量,长成一只雏鸟,扑腾翅膀,对着威胁嘴里发出自以为强大的声音。她迅速地四下搜索交通工具。她向一辆小面包招手。没想到还是阿古。旅行者有点激动。毕竟是个“熟人”

    阿古显然刚吃过羊肉汤包,葱味、蒜味和腋味混合,或者还喝了一盅酒,眼睛发红。

    “我想现在去风口。”旅行者说。

    “真巧了,正要送人去风口,顺带捎上你吧。”阿古说。

    “是吗?”旅行者又怀疑上了。

    “上来吧。”旅行者正犹豫上不上车,阿古已经打开驾驶侧座的门。

    “我坐后排好睡觉。”旅行者想的是避免被后座的人勒住脖子。

    车开到旅行者住过的宾馆旁边,阿古停下来,走进的小餐馆。将近十分钟,阿古才重新回到车里。又过了两分钟,一个穿黑风衣的男人热气腾腾走出来,手里提着一个大黑箱,行走轻捷,仿佛箱子是空的。

    一个大黑箱子。两个陌生男人。三小时漆黑无人的山路。财与色。一桩命案要素齐备,只欠行动。旅行者大骇。

    黑衣男人与阿古交谈,说的不是汉话,似乎商谈在哪个地段动手,并有轻微争执。与此同时,旅行者认出黑衣人,正是早上找宾馆的人。他为什么匆匆离开花地去风口。黑箱子装一具被肢解的尸体绰绰有余。不过,在漆黑的荒山野岭,那些悬崖沟壑树林,远比一只箱子更能掩藏罪证。否定箱子的用途,并不能排除凶杀的可能。旅行者心里忽紧忽松,问阿古路上是否安全,而阿古说“应该不会有事”旅行者又说“那我明天再走吧”虚弱中强作镇定。

    车子毫不犹豫地前行。

    “姑娘你放心,不会有事。如果碰到警察拦车,你就说我们是亲戚。”黑衣人说话了。

    “如果有警察拦车,很有可能是抢劫。不能停。再说,这么晚,山路上怎么会有警察拦车?为什么说是亲戚?”旅行者心里打鼓。

    车还在小镇惟一的街道上行驶。

    “风口不允许花地的面包车载客进城。抓到要罚款。姑娘你是什么地方的人?”黑衣男人扭转头问旅行者,有狠裹笑意。

    旅行者确实怕了,正想下车,窗外的灯光忽地没了,车子沉人一片漆黑。似乎一盆冷水劈头浇下,旅行者脑海闪现一片空白。紧接着,她从包里摸出刀子,紧握在手,进入高度警备状态。

    群星无光,月亮不知沉向何方,山成为黑夜的一部分,公路使人惊惧地延伸,探到黑夜的最深处。

    旅行者睁大眼睛,目光从阿古和黑衣男人中间的缝隙穿过去,关注路况,捕捉两人的细微表情。车灯比手电筒光亮稍强,影子晃得厉害。裸露的山岩泛白。一侧浓密的漆黑中,星灯遥远。梦境。身体挂起来了。心脏如不断蹦跳的青蛙。手心渗汗,往裤腿一擦,再擦。

    阿古神情肃穆,近乎磕睡的眼神里透出残忍。黑衣人脸侧毛孔粗大,大如坑。满脸陷阱。鼻子空阔巨大,如一堵悬崖。车就要从鼻尖滚下去。

    “阿古,你可别打磕睡。”旅行者没话找话。

    黑衣人歪头打起了轻酣。

    车在盘旋。一辆黑色桑塔纳停在路边,挡了大半条道路。

    “遇车匪路霸了。”旅行者听见自己像堆积木,僻里啪啦坍塌。

    三个男人站成一排,嘴里叼着烟,正把尿兑进漆黑里。

    第06节

    像眼睛一样闪光的乳房,被一场大火独吞。火的舌头舔红了天。曾经美丽的女人终日平躺在床,胸平如床。不能早起做饭,不能指桑骂槐。猪在圈里嚎叫,孩子们在房间里乱跑。做父亲的勒令一个孩子出去讨米。那个差点被父亲淹死的女孩,背了布袋子拄根讨米棍。三年后她嫁给一个木匠。第四年生下一个女儿。第五年特大洪水卷走了孩子,冲走房屋与猪,余下的生命是疯癫。平躺在床的女人,用一把剪刀剪断了自己的喉管,长眠于田边的泥堆里。

    沉去的家事这时候浮起来,旅行者有如抓到救命稻草,对自己的胆怯感到鄙夷。毫无理由地认定车上的两个男人想谋财害命,自我恐吓,事后回想都会觉得荒诞。月岭那一趟,已经证明阿古是完全可以信赖的。至于黑衣男人,一上车就呼呼大睡,根本就看不出有不轨企图。黑箱子躺在黑夜里,在嘲笑关于肢解与碎尸的胡思乱想。不过是一段普通的旅程。在这无边无际的冷夜,她和他们原本可以互相温暖。她的冷漠戒备,使短短三个小时的行程变得漫长沉闷。紧张使她全身肌肉紧缩,除了手心的冷热,衣背也湿了,皮肤发黏。

    旅行者扭动腰身,暗自活络筋骨,突然打通关节般冒出一个印象:上月岭时,车内的手刹灯仿佛是红的。是阿古拉了手刹,车才犯疥病般抽搐。阿古故意造成车出毛病的假象,执意要送她上山,并且总是停下车来,劝她拍照,定是为了磨蹭到天黑。他这小个子,需要外部环境的协助,他要选择最佳时机。旅行者如结冰的池塘,刚刚融化,又被这一发现所冻结。她身体前倾,甚为仔细地观察车前的各种灯光。然而,记忆被紧张摧毁了似的,根本无法验证印象。

    塌方的泥沙堆成山,堵住了道路。车艰难地翻过它。进入一段颠出五脏六腑的路。

    “你有没有兄弟姐妹。”旅行者临阵磨枪套感情。阿古说有弟弟妹妹。光的阴影从他的脸上划过。旅行者又问黑衣人是不是阿古的朋友。阿古没有回答。因为车轮滚进坑里,车身剧烈一抖,他拼命打方向盘,踩油门,车从坑里挣扎出来。此时黑衣人也醒了,他抬起脑袋,胡乱张望两下,又聋拉下去。

    大约走了多半行程了。随着终点的接近,仿佛黎明的亮光驱散了噩梦的惊吓,旅行者的胆量从昏迷中苏醒过来,又恢复对乏味的细致敏感,并迅速体会到“什么也没发生”的无聊。她才记起好长时间没吃话梅了。旅行者把一颗话梅放进嘴里之后,甚至对这黑夜产生了轻蔑,简直想眯眼打吨了。

    车接二连三地绕弯。疯癫的姐姐消失于时间里。意识如瓶里的水,在旅行者脑海里晃荡,发出寂静的声音。一切舒服起来。火的舌头舔红了黑夜。母亲在火海里。嗓子嘶哑。四周无一人理会。翌日,漆黑砖墙,断壁颓垣,仍有青烟不绝。被一群没有面孔的人追逐。身体被挂起来。赤裸的身体似一头等待开肠剖肚的猪。精瘦可见两排肋骨,下陷的肚皮。被剖开了,肚皮里面是空的。红白相间的肉,干净无一滴血。刀从脑袋中间压下来,骨软如泥,顺从地分开。一道亮光从两眼间下滑。于是意识也分成两半,一半清醒,一半迷糊,一半看着自己,一半看着他们。睡意如虫子,慢慢地从脚趾往小腿爬,爬上大腿,爬上小腹,爬到前胸迷糊的一半更加混沌无知,左半脑袋清醒地意识到,大约这种睡意沉沉的感觉就是死,千万不能睡(死)去!挣扎着保持清醒。咯嚓一声巨响,绳索断了,身体坠落在地。

    旅行者猛地一晃,额头碰到前排座位,醒了。阿古停下车,并且熄了火,连车灯也关了。黑衣人不知什么时候醒的,他扭头看了一眼旅行者,眼睛比车内的微弱荧光还要阴森。

    “停车干什么?”旅行者尖声问道。

    “撒尿。”阿古回答旅行者,又与黑衣男人讲了几句当地话,似乎达成共识,各自打开了车门。

    “完了!”旅行者心灵深处喊了一声,意志似群鸟散飞,只余光秃秃的枝杆,动弹不得,感觉腾云驾雾般,全身瘫痪,只剩下眼珠子还能滚动。眼见两个男人分从两边下车,经过车座后门时,旅行者脑海里光秃秃的树杆上群蝇乱舞,听觉陷人盲区,眼珠子滚动不了,似乎连呼吸都断了。

    没有人拉车门。一只鸟飞了回来。两个男人走到车尾。数只鸟飞了回来。旅行者的眼珠子活转了,恢复听觉。尿水洒溅在路面的声音,比交响乐更雄壮,激动人心;比民间音乐更朴实,亲切温和,充满安全感。她希望他们的尿绵延不绝,直到天亮车繁,直到炊烟升起。

    遗憾的是,尿声很快停止了。两个男人低声交谈,嗓子里滚出的笑粒溅到路面,发出金属质地的重音,然后四面八方散去,在漆黑的四周回荡。旅行者毛骨惊然。她这才费力地抽出刀(这个动作完全不是她平时想象的那么利索与凶狠,倒与梦里的绵软勃滞相似),后背紧贴车座,留下用武的空间。

    两团黑影分别向左右两边的后视镜逼近,如水覆盖过来,再一次抹空旅行者的意识。直到两个男人回到各自的座位坐好,旅行者才收了刀,身体回到身体,再松散、流淌开来。脚下零星的乡村灯火,证实车在很高的山路行驶,证实周围除了灯火,仍是什么也看不见。

    “你,不方便一下?”黑衣人很认真地提醒旅行者。

    “不用。”旅行者答道。

    第07节

    旅行者回桌时,老头已经走了,空荡荡的椅子,一椅子谜。或许在行走中,植物会自己枯死。或许更为茁壮。旅行者无法确定自己通过旅行寻找什么,一如她不确定自己不是在旅行中找死,死在植物的疯狂生长时期。随身携带的刀,坚硬地讥讽了她。旅行者对于自我内心一片无知。销毁所有生活的确定性。幸福与苦难没有区别。任何事情,只为装饰过去所用。

    桌面上进行一场诗歌争论。谈论诗歌,是美好生活背后的消遣,还是苦难生活中的援助?旅行者难以从人们的脸上找到答案。可以肯定的是,饭桌上得谈点什么,而诗歌无疑另一种酒,它让人醉酿酿地随烟雾升腾,轻易获得知识分子的高贵。有人提高嗓门,开始批判某著名诗人。旅行者听出此人在以故意误读的方式,贬抑他人,来确立自己的诗人形象。许多人都采取这样的方式。旅行者掩嘴打了一个哈欠,乏味的争论,她更喜欢在不遵纪守法的人身上找到慈善。尽管她的内心比任何人更需要诗歌。

    一生只呈现一个意象,胜于写出无数作品。感情也是一个道理。旅行者这生的意象,就是那株叫做诗人的植物,或者说是那个名叫植物的诗人。他就是诗歌。这个意象的呈现,成了旅行者生活中的一道屏障。她幻想消失。消失是另一个意象。

    精力集中在诗歌探讨上,没有人再提旅行的事。有人叫嚣,别以为诗歌的艺术比音乐简单,像练钢琴那样下苦功夫就成了。叫嚣者有颗屠夫的大脑袋,胸膛结实,里面诗心跳跃。这是个奇迹。诗歌无需叫嚣,正如诗歌语言不用修饰,或用好的修饰,诗人也无需叫嚣,应该像植物那样汁液饱满,根须遒劲,但保持沉默。这是诗人们的事。旅行者只想到明天早晨就要离开,深入旅行,手中连一张地图都没有。好几次她想告退,诗歌如梦魔压着她,她想离开,站不起来。

    一阵轻微骚动过后,恢复温和理性,有人谈诗歌的节奏、象征符号等等。旅行者心不在焉,脑海里依次浮现与植物纠缠的场景。那才是真正的节奏、象征、技巧和形式。由生命创造的真正完美的诗。旅行者又听到说什么的“固体的”诗如树成形“液体的”诗如水注瓶。她是一个瓶子,诗人如水,她日渐丰盈。

    成年人明白活着是怎么回事。纵有不快与伤感的情绪,无非就是撒娇。“奸夫淫夫”更是深暗其意,心里清楚如何牵着自己的鼻子,绕出谜一样的深渊。懂得绕,与是否绕得出,属两码事。旅行者接连不断地梦见诗人植物,无一好梦,每醒必哭。因为梦魔,旅行者屡屡搬家。植物曾经呆过的小星里,开始生长植物。南方和北方,忽暖忽寒。在路上道晚安。晚安八点钟。晚安九点钟。晚安十点钟。

    植物的一则短信:“北方今夜大风,我们家吃饭不准时。”旅行者回复:“情人是孤魂野鬼,此刻我就是你屋外咆哮的风。”植物一夜无信。翌日清晨,他说:“你让我想到简爱里的疯女人。可怕。”

    平安夜,植物的电话:“我不知道这是哪里,山里头,周围什么也看不见。大雪纷飞啊,真的大雪纷飞。我,只想给你唱一段京剧。”旅行者在南方的沙发里,感觉到植物四周所不能见的悲壮景致,以及植物异样的情绪,内心瞬间杂草丛生。植物唱至“大雪纷飞”说声“我好想你”放声大哭。一个世界因此形成。一种信仰因此建立。旅行者霎时宽恕了世上一切罪恶与苦难,植物这个夜晚的爱情,使她顿觉黯淡无光的一生,从此精彩。

    “我已陷入深深的日常生活。是过去的生活将我改变成现在这样。我不能在你身边。多想在你身边。”

    “不,植物,我不曾陪你度过你患难时期,现在有什么资格要求与你共享安宁。我只是嫉妒她们,羡慕她们。”

    “魏尼,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有多爱你。”

    “我想去所有你去过的地方。西藏、印度、希腊”

    第08节

    街上的路灯状如莲花。人少。井然有序。一条奔腾的河将风口城劈成两块,桥把两个板连成一体,旬然声响滔滔不绝,渗人宾馆昏黄的灯光中。墙纸泛黄,有污迹,到处是裂缝。天花板老鼠在天花上奔跑。一条白虫垂在半空中玩体操。旅行者洗澡上床,疲乏不堪,打算先在风口城里消磨调整一天,把精神与身体放松了再继续前行。入睡前,旅行者对整个旅程进行了温习,刚觉得自己死里逃生,又嘲弄自己庸人自扰,哪里有那么多歹徒。床单上一块硬币大小的旧血迹,刺激了旅行者。房间里充满冥界的隐约。她起床把窗帘拉得更严实,将所有的灯调到最亮,让电视继续乱七八糟的声音。

    上午,旅行者刚尝到熟睡的滋味,就被敲门声弄醒了。

    “什么事?”“您不是说需要一个导游吗?”“我说过?”“是啊,昨晚您登记住宿时说的,您还说您要体验藏民的生活。”

    “啊,是么?”“导游在大堂等你呢。”“对不起,我洗个脸就下来。”

    旅行者对请导游的事毫无印象。她确实考虑过,是否请一个当地人当导游。登记住宿时,问过服务员是否有地图,但根本没提导游的事情。服务员当时回答没有地图,还问有没有贵重物品需要保存。她说她的箱子有密码锁,取了房卡就走了。

    旅行者十分纳闷,刚走进大堂,就有个男人迎上来,是昨晚的黑衣男人。彼此表现相当的惊讶与意外后,旅行者与黑衣男人谈有关费用。黑衣男人说随便。旅行者又问去哪些地方,黑衣男人说风口的喇嘛庙最有名,海拔5600米的雪山上有一个,那是真正的圣地。见旅行者犹豫不决,黑衣男人接着说道,玩完风口,稻田是非常值得一去的地方,明后天我有位朋友回稻田,稻田比风口漂亮,你可以坐他的车去。旅行者问风口去稻田有多远。黑衣人说三百七十多公里,早上出发,下午能到。阿古昨晚没回花地,今天你还可以请他当司机。

    旅行者同意了。她把所有的行李都放在宾馆,随身仅带着相机与两百块现金。半小时后黑衣男人带着阿古在宾馆面前集合时,问道:“你怎么不带行李?”旅行者说:“用得着带吗?”黑衣男人便支吾不清,旅行者心里又添疙瘩,狐疑更重。再看阿古,换了个人似的,不说话,只是闷头开车。

    一路上青山绿水。黑衣男人滔滔不绝,说自己叫吉荣格,是土生土长的风口人,当过兵,退伍后干过多种工作,间或做导游。父母都死了,母亲死后举行天葬。旅行者对天葬兴趣很大,追问吉荣格有关天葬的风俗与场景。吉荣格并不描述,说他与喇嘛庙的主持相熟,刻录天葬录像送给她不成问题。旅行者惊喜。吉荣格又强调,某电视台曾出高价买天葬录像,被主持拒绝了,他十分愿意利用与主持的私交,满足旅行者的愿望。殊荣来得太突然了,旅行者对吉荣格的话还没琢磨出个真假,眼前的山,霎时全白了头。

    “我能不能看到天葬?”旅行者对雪山反应平淡。

    “比较难有机会。天葬台倒是可以看。”吉荣格说。

    “有秃鹫没有?”

    “应该能遇到。一般来说,没有天葬,秃鹫都飞散了。”

    “活人躺上天葬台,秃赞会不会来啄?”

    “你可以试试。”

    “台面是不是污血腥臭?”

    “不,十分干净。”

    “那垒起来的黑饼是什么东西?”旅行者指着草地上的黑色小山塔。

    吉荣格说是牛粪,晒干了当柴烧。

    “山坡上为什么插那么多小旗子?”

    “那是为亲人乞求健康与平安的,和你们看病求医一样。”

    旅行者望望天,天空如擦净的玻璃,群山白雪覆顶。因苍天庇护,山脚下牛羊成群,水流从容。人人有张与大自然和谐的脸。一股神秘力量从天空倾泻,自地面喷发,在天空和大地之间弥漫。

    “翻过这个山头,就快到我家了。先带你看看民居,然后去附近的天葬台。”吉荣格抽烟,左手无名指上的玉戒指,绿得像一堆痰,痰被镶了金边,与吉荣格的身体和身份很不协调。

    阿古还是咳嗽,抽烟,用手背擦鼻子,头发比先前更乱。

    车拐进一条小路,几分钟后,在一个高墙与铁门包围的屋前停下来。吉荣格把铁门摇得叮当乱响,院子里传出老狗的狂吠声。屋里出来一个老男人。开门。两人叽里呱啦,声音不大。老男人看旅行者时,像一头看见饲养员的牛,恬静温和。吉荣格对旅行者说,男人是他大哥。

    院子里到处是牲畜的粪便。一楼是马厩和牛圈。牛和马在昏暗中喘息。老狗吠得更凶。在门后面冲撞,铁链哗啦哗啦响。旅行者问是不是牧羊犬,想看,吉荣格说怕它咬人。旅行者说你哥家的狗不认识你吗?吉荣格说他就是怕狗。说话间顺着木梯子上了二楼。屋里像城堡,巴掌大的窗户透点微光,屋架很高,可看见室内空空荡荡,床上破毡败絮。吉荣格的大哥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似乎压根就没有出现过,旅行者怀疑是自己的幻觉。她一面警惕地与吉荣格保持距离,一面暗自提防某些突然袭击。房子很多,一间又一间,一间比一间昏暗,到处是牲口的味道。吉荣格介绍每个房间的功能,以及村民的生活习惯。旅行者根本没听吉荣格说什么,她想到“福尔摩斯探案集”里的城堡,那里面的古怪事情,阴冷使她牙齿上下磕碰,她后悔进来这里。老男人躲在哪个角落,手里拿着绳索,或者一个布团。这么多房间,一个人也没有。仿如进了迷宫。吉荣格的身影虚幻摇摆,似乎正在蜕变,马上就会面目狰狞地扑过来。

    行走如猫。寂静的声音灌满旅行者的耳朵。昏暗在流动。一种剑拔弩张的气氛。旅行者逃跑的双腿,如箭在弦,一触即发。

    小天窗里投下的光亮,照在木梯上。旅行者欣喜。她知道绕到了开始的地方,二话不说就要下楼。

    “三楼是经房,念经的地方,藏有经书,一般不许女人进去,你要不要看一下?”吉荣格不急不缓,指着楼梯上边一扇紧闭的小门。门上五颜六色的图案,充满浓烈的宗教意味。

    旅行者顿了一下,尾随吉荣格上了三楼。她相信经房是个安全的地方,恶不可能在佛像面前发生。

    吉荣格推开小门,里面淌出一片金光。抬胭进门,先前的老男人正在擦拭灰尘。屋子里亮着数支蜡烛,没有一扇窗户,能听见蜡烛在嫌烧。里面的陈设十分古怪。两张有靠背的床(或者是长椅),同样涂满彩色图案,床单花纹色调图纹一致,毛毯折叠整齐,无法判断是睡觉还是念经所用。房子四周测得金黄,地面上过红镶厂一尘不染。靠门的那堵墙边,一排涂满彩色图案的柜子,正中间四尊金色佛像十分耀眼,吉荣格说全是黄金的。旅行者迅速看了一眼佛像,退到离门很近的地方,假装欣赏室内的整体效果。

    老男人仍在擦拭,十分虔诚,眼神如吃饱草料的牛。

    “你看,这里有几十种经书,差不多收齐了。很难得。”吉荣格指着里墙角落的柜子。

    吉荣格与老男人在几步开外,他们细声交谈。旅行者凑近柜子细看。柜子分成几十个小方格子,每格里放有一本经书,用红布遮盖。其中有个格子,堆着一条铁链与大锁。旅行者一愣,同时感觉玻璃上有个模糊身影,正慢慢扩大,她立即判断有人正从她后背靠近。眼看就要被人掐脖子堵嘴巴,旅行者脊梁骨一寒,拔腿冲出经房,一溜烟跑下楼梯,钻进阿古的车里,连声说:“快,快走,快开车。”

    阿古扫一眼神色慌张的旅行者,麻利地将车开上大道,一路往风口城里开去。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把吉荣格和村庄甩下,阿古问道。

    “你认识吉荣格吗?你不觉得他们有问题吗?”旅行者惊魂未定。

    “我根本不认识他。出了什么事?”阿古皱起了眉头。

    “太奇怪了。我根本没有要请导游,是黑衣人找到我。还说用你的车。我以为他和你很熟。早上出来,他又问我怎么不带行李。我干嘛要带行李呢?还有,他居然怕他大哥家的狗,那肯定不是他大哥家。在三楼经房里,我感觉到吉荣格有点紧张。说话打颇,我听得见他的喘息声。”旅行者唠叨一堆。

    “他对你做什么了?”

    “幸亏我跑了,要是在三楼的经房里喊,外面谁也听不见。”

    “你太敏感了吧。不过,以前还真的发生过一件事,有个城里女人被当地男人锁起来,当了五年老婆,生了一个孩子。后来女人假装一心一意生活,骗取了信任,瞅准机会跑了。”

    “真的?”

    “我也是听别人说的。”

    “那老男人看我时,就像看自己的女人。放经书的柜子里,一副大锁链。”

    “也许是你多疑了。他们难得看见你这样的女人。”

    “我总感觉吉荣格刚洗掉身上的血。他还戴那种绿痰一样的戒指,像人贩子。”

    “你就不怕我把你卖了?”

    “你老实说,在月岭你的车子犯毛病,是不是你故意把手刹拉起来磨时间?”

    “这你都想象得出来?你应该改行去当侦探。”

    “我坐你的车回花地。再去别的地方。”

    车进人风口,经过一座拱桥,桥边围了一些人。阿古把车靠边停了,伸出脑袋和别人搭仙一句,然后对旅行者说:“杀人了,要不要看看?”

    旅行者摇头。摇完头,又跟着阿古下了车。站在人群背后,不知进退。阿古已经看完了,问旅行者看到尸体没有,刚杀没一会儿,110的警察都没到呢。旅行者又摇头,阿古就牵着旅行者钻到桥边,给旅行者劈出一个十分有利的地形,以便她观看。旅行者只看见桥底不深,几窝污水,垃圾和杂草丛生。阿古问看见没有。旅行者说没有。阿古手指前方,说看到那摊鲜血没有?旅行者点点头。阿古手指再放低几寸,旅行者便看到一个饱满的大黑塑料袋,遮挡不住肉体的弹性与柔韧。尸体是上半截肉身,包括脑袋在内的身体曲线清晰可见,似乎仍有呼吸,使黑塑料袋微微颇动。

    旅行者倒抽一口冷气,掉头便跑。

    “我要回家。”旅行者在车里瑟瑟发抖。

    “结束旅行吗?”

    “我不该看。”

    “你应该看。”

    “我不知道。”

    “你的死亡那么浪漫,被腰斩的,该走神道还是祖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