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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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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奥杰刘广告公司的代表基思耶茨-布朗,心里又紧张又着急,因为纪录片汽车城没有一个分镜头剧本就在进行拍摄了。

    “一定要有剧本,”一两天前,耶茨-布朗从纽约打来电话,向巴巴拉扎勒斯基提出了抗议。“如果没有剧本,我们怎么能从这儿来保护客户的利益,提建议呢?”

    当时巴巴拉在底特律,心里真想对广告业务部监察说,这计划说什么也用不着麦迪逊街来插手。一插手,正在摄制的这部如实反映、一针见血的电影,就会变成中看不中吃、无害也无益的大杂烩了。不过,这话她没有说出口,只是把导演韦斯格罗佩蒂的意见重复了一遍。格罗佩蒂是个多才多艺的人,声望极好,足以使他的观点得到重视。

    “你把一大堆废话写在纸上,也抓不住底特律内城的气氛,因为我们现在还不了解那是什么种气氛,”格罗佩蒂曾经这么说过。“我们就是带着这一套顶呱呱的摄影机和录音机,到这儿来找出个眉目的。”

    那导演,一脸胡子,身材短小,看上去活象一只毛茸茸的麻雀。头上老是戴着一顶黑色贝雷帽。他听到人家的话往往充耳不闻,但是眼里一见形象,顿时怦然心动。他接着说:“我要内城里的爷们、娘们、哥们告诉我们,他们对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对我们这批臭要饭的是怎么看的。那指的是他们的憎恶、希望、挫折、欢乐,连同他们是怎样呼吸的,吃饭的,睡觉的,私通的,流血流汗的,还有他们看到的是什么,闻到的是什么。我要把这一切都拍到电影里——他们的嘴脸,声音,不是排演出来的一切的一切。说到语言嘛,我们不妨让那种废话扯到哪里就哪里。说不定我会踢几个人的屁股,惹他们发火,但是,不管怎么样,他们都会开口讲话,趁他们讲话时,我就让摄影机象婊子瞟人那样瞟来瞟去地打转,对底特律嘛,他们怎样看,我们就怎样看,借内城的眼睛来看底特律。”

    这倒也顶事,巴巴拉对耶茨-布朗打包票说。

    格罗佩蒂用的是拍摄“真实电影”1的技巧,他带着一只手提摄影机和极少几件可以叫人分心的道具,同手下一组人跑遍内城,说服人家在影片上坦率、随便、有时候是感人肺腑地说话。巴巴拉通常跟随摄影队一起出去,她知道格罗佩蒂的天才多少是在于他有本领选择镜头,还有本领让选中拍摄的那些人分心,不去顾到镜头和灯光正对着他们。谁也不知道这矮个子导演在人家的耳朵里嘁嘁喳喳讲了些什么,人家才开口说话的;有时候,他会连续好几分钟,说着悄悄话。这却引起了人家种种反应:高兴,蔑视,亲善,反对,愠怒,无礼,警觉,气愤,有一次还怒火中烧——这是一个话说得滔滔不绝的年轻黑人激进分子发出来的。

    1当代资产阶级电影艺术的一个流派。

    格罗佩蒂一看准反应来了,顿时跳到后面,摄影机早已在导演暗示下摇动了,整个面部表情和脱口而出的话就此抓住。此后,格罗佩蒂无限耐心,把这过程再重复一遍,直到他得到了他一心追求的东西——个性的一瞥,虽然有好的有坏的,有可爱的有野蛮的,但都是重要的和真实的,而且也没有访问者笨拙的干扰。

    巴巴拉早已看过拍好的样片和毛样,心头非常兴奋。在摄影艺术上,大有卡什1人像照的质量和深度,再加上格罗佩蒂象变戏法那样配上的扣人心弦的生动性。

    1当代加拿大籍摄影师,以拍摄人像照著名。

    “既然我们把这部影片叫做汽车城,”基思耶茨-布朗一听到巴巴拉讲了这一切情况,就发表意见说“也许你应当让格罗佩蒂弄弄明白,影片上既要有人,也要有汽车,我们指望在银幕上看到几辆,最好是我们客户的汽车。”

    巴巴拉感到广告公司监察正在重新考虑,要不要撤销赋予她的全权。但是,他也会知道,不管拍摄什么电影,都必须有人绝对负责。除非奥杰刘公司把她调职或者解职,她就是这么个负责人。

    她向耶茨-布朗保证说:“影片里会有汽车的——客户的汽车。我们虽不重点拍摄汽车,但也不藏掉,这样,大多数人一看,就会认出是什么样的汽车。”她接着又描述了一下在汽车公司装配厂里的拍摄情况,特别着重讲到内城困难户招雇计划,还有那个罗利奈特。

    在装配厂拍摄那当儿,近头的其他工人并没有发觉罗利是摄影机摇动的中心。这一则是为罗利着想,他是希望这样做的,再则是为了保持真实气氛。

    人事处的伦纳德温盖特,在布雷特迪洛桑多的公寓里同巴巴拉会面的那天晚上,就对她的计划感到了兴趣。他有条不紊地把这一切都安排妥当。

    装配厂里的人只知道厂里的一角要拍入电影,目的却没有说明,另一方面工作还是照常进行。只有韦斯格罗佩蒂、巴巴拉、摄影人员和录音人员才明白,有不少时间,看样子象在拍摄,其实并没有拍;拍下的一呎呎片子大都是以罗利奈特为主角的。

    当时只是录下装配厂里发出的闹声,事后巴巴拉也听录音带放了一次。

    那是种梦魇般可怕的噪音,作为一个个镜头的背景,倒有不可思议的效果。

    过一天,格罗佩蒂和手下的一组人要上内城,到罗利奈特和他的女朋友梅卢住的公寓里去访问,趁此把罗利奈特的声音录下,以后再配到片子上去。到那天,伦纳德温盖特也会在场。布雷特迪洛桑多也会在场,不过,这一点巴巴拉并没有向基思耶茨-布朗汇报。

    在电话里,基思耶茨-布朗告诫道:“要记住我们在花着客户的大笔钱,以后还得向他们说明用途呢。”

    “我们还没有超过预算,”巴巴拉汇报说。“看来客户对我们过去所做的一切也表示满意。至少董事长是这样。”

    她在电话里听到了个声音,大概是基思耶茨-布朗从椅子上蹦起来了吧。

    “你已经跟客户的董事长联系过了!”哪怕她说出教皇也罢,美国总统也罢,对方也不至于这么一跳三丈高吧。

    “他到现场来看过我们拍摄。第二天,韦斯格罗佩蒂就拿了一些片子,到董事长的办公室里去放过。”

    “你竟让那个满嘴脏话的嬉皮士格罗佩蒂,到十五层ド先シ潘粒*“看来韦斯倒认为他跟董事长处得挺不错。”“他认为这样!你竟没有亲自去?”

    “那天我去不成。”

    “啊,我的天!”巴巴拉眼前仿佛看到了广告公司的监察,脸色煞白,一只手敲着脑袋。

    她提醒他说:“你不是亲自告诉我,说董事长有兴趣,我也可以随时向他汇报。”

    “可不是想做就做。可不是事先不通知我们这儿就去了,通知了,我们就可以想好你应当讲什么话。至于叫格罗佩蒂独自一个人去”

    “我本来打算告诉你说,”巴巴拉说“客户的董事长第二天给我打了个电话。他说他认为我们公司的一套想象值得称赞——这都是他的原话——首先就想到请韦斯格罗佩蒂来拍摄,还劝我们继续让韦斯自由发挥,因为这种电影应该是导演为中心的影片。董事长说他在给公司的一封信里把这些话都写上了。”

    她听到话筒里吐出了口粗气。“我们还没有收到信。等来了”歇了口气。“巴巴拉,想来你干得不错。”耶茨-布朗变得低声下气了。“但是,不要,请不要碰运气,客户的董事长一有什么事,马上就通知我。”

    她答应了,之后耶茨-布朗,依然紧张不安的,又说了一遍,他希望他们有个剧本。

    现在,几天过去了,还是没有剧本,韦斯格罗佩蒂准备开拍包括困难户招雇计划和罗利奈特的最后一本片子了。

    傍晚。

    他们八个人一起挤在那个热得闷人、陈设简单的房间里。

    这是底特律,特别是内城,常有的一个风丝全无的炎炎夏日。甚至到了现在,太阳已经下去了,室内室外的热气,还是多半没有散去。罗利奈特和梅卢是八个人中间的两个,因为这里是他们目前暂时居住的地方。不管照什么标准来看,房间都小得很,但起居睡觉全在这一间,隔壁的一间壁橱大小的“厨房”装有一只仅有冷水龙头的水盆、一只破旧的煤气灶和几个简陋的木板架子。马桶澡盆都没有。这样的设备全在下一层楼,是同其他六户人家合用的。

    罗利一脸不痛快,似乎是后悔不该同意卷进了这件事中。梅卢有点孩子气,长着细细的腿、瘦瘦的臂,看来象是地下钻出来的一根野草,一副模样有些害怕,后来,不管天热还是戴着黑贝雷帽的韦斯格罗佩蒂,心平气和地向她讲了些话,她才慢慢好了一点。

    导演的后边,是摄影师和录音员,他们的器具设备尴尴尬尬地摆在这局促的地方。巴巴拉扎勒斯基跟他们站在一起,她的笔记本打开着。

    布雷特迪洛桑多,在一旁望着,看到巴巴拉象往常那样把黑眼镜推到了头发里,只觉得有趣。

    摄影灯都关着。大家心里都明白,等灯一开,房里就会更热起来。

    伦纳德温盖特,汽车制造商的人事处长,也是公司的高级黑人领导,用一方干净的麻纱手帕抹掉脸上的汗水。他和布雷特两个人都靠着墙,尽量少占一些地方。蓦然间,虽只有两个技师看到了格罗佩蒂的信号,但灯开了,录音带转动起来了。

    梅卢眨巴着眼睛。导演还是好声好气跟她谈话,她听了就点点头,神情平静了。于是格罗佩蒂倏一下,稳稳当当退到了后面,离开了摄影机的照程。

    梅卢仿佛除了心里的念头以外,什么也没有觉察到,顺口说道:“发愁也没用,用不着照人家说的那样去为前途发愁,因为象我们这号人,看来总好象没有什么前途。”她耸了耸肩。“现在看来也没什么两样。”

    只听得格罗佩蒂一声喊。“停!”

    摄影灯熄了。导演走过来,又对梅卢咬了下耳朵。几分钟后,大家都默默等着,摄影灯刹时又亮了。格罗佩蒂溜了回去。

    梅卢的脸上有了虎虎生气。“不消说,他们拿走了我们的彩色电视机。”

    她朝房间那头空着的一角瞅了一眼。“两个家伙来拿的,说是我们第一次付了钱,从此就没再付过。有一个家伙想打听一下,为什么我们要买?我对他说,‘先生,要是我今天付了钱,今天晚上我就可以看电视了。今日有酒今日醉嘛。’”她的嗓门压低了一些。“可惜我没告诉他,‘谁知道明天怎么样?’”

    “停!”

    布雷特向身旁的伦纳德温盖特悄悄说道:“这是怎么回事啊?”

    黑人处长还在抹着脸。他低声说:“他们遭到了困难。当初他们两个生平第一次有了点现钱,因此他们乱来了,买家具啊,买一架彩色电视机啊,还用分期付款买东西啊,其实钱是付不出的。现在,有几件东西给收回去了。事情还不仅仅如此呐。”

    在他们的前面,格罗佩蒂正在安排梅卢跟罗利奈特对调位置。现在罗利面对着摄影机。

    布雷特问了一句,还是轻声轻气的“还发生了什么其他事情?”

    “那就是所谓‘扣发被告工资’,”温盖特说。“这是指一项过了时的臭法律,政治家一致认为这应当改一下,但是谁也不动手。”

    韦斯格罗佩蒂低下了头,照老样子跟罗利说话。

    温盖特告诉布雷特说:“奈特的工资已经扣发了一次。这星期又有了法院的第二次裁决,根据工会的协议,扣发两次工资就等于自动滚蛋。”

    “妈的!你能想个办法吗?”

    “也许能。这要看奈特了。等这完了,我跟他谈谈。”

    “难道他该把他知道的情况都在影片上抖出来吗?”

    伦纳德温盖特耸耸肩。“我对他说过,不必这样做,因为这是他私人的事。不过看样子他只当耳边风,那姑娘也一样。也许他们都不在乎;也许他们还以为可以帮其他什么人的忙吧。我可说不上。”

    巴巴拉凑巧听到了,她回过头来。“韦斯说这是整场戏的一景。再说,他也会抱着同情心来加以剪辑的。”

    “我要不是这样想的话,”温盖特说“我们也不会到这儿来了。”

    导演还在向罗利交代如何拍摄。

    温盖特,虽然讲得轻,可是语气深沉,他告诉巴巴拉和布雷特说:“奈特所以有那么样的遭遇,问题一半是在于我们的态度——中流砥柱的态度;那就是说,象你们两个和我这样的人。好,我们帮助象这两个小家伙的一类人,但是我们一帮了忙,就要求他们有我们中等阶级的一套标准,也就是按照我们的方式生活了好多年,我们才获得的一套标准。在钱上面也一样。即使奈特从来没有碰到过钱,对此道还不习惯,我们也要求他好象一生都有钱那样去处理钱,如果他处理不当,那怎么样呢?那就把他揪到法院里,扣发工资,把他开除。我们可忘了,我们中间有很多人手头有的是钱,却还是安排不好,负了债。可是,就让这家伙也这么样干一下吧”——黑人处长朝着罗利奈特头一点——“我们的制度早就要把他扔回垃圾堆里去啦。”

    “你总不至于让这种事发生吧,”巴巴拉嘟嘟囔囔说。

    温盖特不耐烦地摇摇头。“我的能力有限。可是象奈特那样的人有不少呢。”

    摄影灯亮了。导演朝他们瞅了一眼,这一眼就是通知他们不要出声。在这寂静的燠热房间里清清楚楚响起了罗利奈特的嗓音。

    “不消说,你在这儿过活,就会看出世道来。比方说,不管人家怎么讲,日子多半不会好过起来。除了这以外,什么也长不了。”冷不防,罗利脸上掠过一丝微笑;接着,仿佛后悔不该笑似的,顿时沉下脸来。“所以最好不要存什么指望。这样,一旦失去了什么,就不至于痛心。”

    格罗佩蒂叫了一声:“停!”

    拍摄工作又继续了一个钟头,格罗佩蒂哄着骗着,耐着性子,罗利讲了他在内城和他仍在上工的那个汽车装配厂里的经历。这年轻黑人工人的话尽管简简单单,有时候还说得结结巴巴,可是道出了事实真相,勾出了他的真实写照——不褒不贬,恰如其分。巴巴拉曾经看过早先拍下的几本片子,她深信正式发行片一定会是部非常激动人心的纪录片。

    拍完了最后一个镜头,摄影灯熄了,韦斯格罗佩蒂摘掉了黑贝雷帽,用一方肮脏的大手帕抹了抹脑袋。他向两个技师点了点头。“拆掉!好了。”

    大家向罗利和梅卢道了声“再见”就鱼贯而出,只有伦纳德温盖特留下不走。布雷特迪洛桑多、巴巴拉扎勒斯基和韦斯格罗佩蒂都要到底特律记者俱乐部去吃一顿赶不上时间吃的晚饭,温盖特要过一会再去。

    黑人处长等着另外几个人穿过房外那条仅仅装着一个小支光的灯泡、油漆剥落的简陋过道,橐橐橐走下那破旧的木头楼梯,到了下面街上。一股垃圾臭味,从过道门外飘了进来。梅卢把门关了。

    她问:“你要喝点酒吗,先生?”

    温盖特刚要摇头,就改变了主意。“好的,麻烦你啦。”

    那姑娘从不点儿大的厨房里的一个架子上,拿来了酒瓶。瓶里约莫有一时高的甜酒。她平平均均分成了两杯,加了冰和可口可乐,把一杯递给了温盖特,一杯给了罗利。三个人在这间一室几用的房间里坐了下来。

    “电影界的人,今晚用了你们这个地方,会给你们点钱的,”温盖特说。

    “钱不会多;向来不多。可我会帮你们拿到手的。”

    梅卢没有把握地笑了一下。罗利奈特没有吭声。

    黑人处长啜了一口酒。“你知道扣发工资的事情吗?第二次的?”

    罗利还是不作声。

    “今天干活时有人告诉了他,”梅卢说。“据说他再也领不到支票了?对吗?”

    “他有一部分拿不到。不过,他要是丢了工作,那不管怎么样,再也拿不到支票了——不管哪个人,都一样。”温盖特接下去就解释“扣发被告工资”是怎么回事——根据法院裁决,扣发工人的工资,把扣发的工资交给债权人。他又补充了一句,说汽车公司和其他厂商老板都讨厌这个“扣发被告工资”制度,但是没法可想,只能服从法律。

    果然不出温盖特所料,无论是罗利奈特还是梅卢,都不了解头一次扣发工资的事,罗利也不知道,按照公司和工会合订的规章,第二次扣发工资,可以把他开除。

    “这里面有个道理,”温盖特说。“扣发工资给发薪部门增添了不少工作,这就要公司花钱。”

    罗利脱口骂了声:“狗屁!”他站起身,在房里打转。

    伦纳德叹了口气。“假如你要听听我的真心话,我可以告诉你,我想你说得对。这就是为什么我要尽力想法帮你忙的道理。如果你要我帮忙的话。”

    梅卢瞟了罗利一眼。她舔了舔嘴唇。“他要你帮忙,先生。他最近总是沉不住气。他一直他啊,真是心烦。”

    温盖特不由得纳闷起来,不知这究竟是什么道理。如果罗利象梅卢说的那样,只是今天才知道扣发工资的事,那么他显然不是为此而发愁的。他决定不去打破砂锅问到底。

    “我只能办这么一件事,”黑人处长告诉他们说“那就是请人替你们管财务,尽我们力量帮你们达到收支相抵,想办法让你们从头来起,你们也必须明白,只有你们要求这么办,我才能这么办。”

    他接着又解释说这套办法如何管用。这本来是克莱斯勒汽车公司名下一个工厂的人事科长吉姆罗布森设想出来的,目前其他公司都照此办理了。

    他告诉罗利和梅卢,此时此地他们就必须把全部债务的清单交给他。

    他会转给罗利厂里的一个高级人事人员。那人事人员是在业余时间办这个额外差使的,他会把单子查阅一遍,看看到底欠了多少钱。接着就给债权人一一打电话,尽力劝他们同意把分期付款的期限放长,每期数目减得公道些,另一方面,将扣发工资撤销。通常债权人是同意的,因为否则只有一个结果:当事人免不了失业,这一来,他们就什么也到不了手,工资扣不扣发都一样。

    接下来还会向职工提出一个问题:每周的最低生活开支是多少?这次的对象就是罗利奈特。

    一旦决定这么办了,每星期都会把罗利的支票半途拦住,送往人事处。

    每星期五,他就上人事处报到,在支票上背书,交给那经办一切的人事人员。

    温盖特告诉他们说,那人事人员的办公室里,通常挤着五十来个工人,他们都有经济困难,正在帮助他们达到收支相抵。大部分人都表示感激。

    之后,那人事人员就会把罗利的支票存在一个特别户头里——用的是那人事人员的姓名,因为公司并不正式参与这样的安排。从这个户头里,他照商定的数目给债权人开出支票,给罗利开出另一张支票——结余工资,作为必要的生活费用。等到所有的债务都还清了,那人事人员就功成引退,罗利又照常领取他的支票了。

    帐目可以公开审查,经办这种事务,无非是帮助经济有困难的工人,不收任何费用。

    “这对你们来说可不容易,”温盖特警告说。“要办成功,你们就只能靠很少几个钱过活了。”

    看样子罗利正要反对,梅卢赶紧插嘴了:“我们可以这样办,先生。”

    她看看罗利,温盖特发觉她眼睛里既有威严又有孩子气的深情。“你会这么办的,”她一口咬定。“是的,你会的。”

    罗利似笑非笑,耸了耸肩。

    可是,明摆着罗利奈特还在发愁——真的发愁,伦纳德温盖特这么猜想——为了另外什么事发愁吧。他又一次纳闷起来,不知这究竟是什么道理。

    “我们坐在这里,”伦纳德温盖特一来,巴巴拉扎勒斯基就说道“一直在猜测那两人能不能对付得了。”

    这伙人中只有巴巴拉是记者俱乐部会员,她做了其他三人的东道主。她、布雷特迪洛桑多和韦斯格罗佩蒂一直在酒吧间里等着。这会儿,他们四个人搬到了餐室的一只桌子旁。

    就记者俱乐部来说,底特律的记者俱乐部也列为全国最好的一个。那里地方不大,经营得法,烹调绝妙,人人都向往在那里当个会员。说也奇怪,虽然记者俱乐部跟汽车工业天天都有激动人心的密切关系,但是,四面墙上简直没有什么装饰叫人一看就能想到这种关系,有人认为,这正是心虚的流露。唯一的一件,客人一进门就迎面看到,是从一九四七年一份报上剪下的令人丧魂的第一版,头条新闻写道:福特逝世死于点油灯无暖气之屋相形之下,有关战争和宇宙飞行的情况,倒装点得异常突出,或许这就是报人有时候患远视症的证据吧。

    他们一叫好酒,温盖特就回答了巴巴拉的问题。

    “但愿我能说一声是的。可是我没有把握,原因就在于制度上。这一点,我们刚才已经谈到过。象我们这样的人,多少可以同制度周旋一下。象他们那种人,却多半办不到。”

    “伦纳德,”布雷特说“今天晚上听起来你倒象是个革命家了。”

    “听起来象是革命家,并不等于就是革命家呀。”温盖特阴郁郁地笑笑。

    “我并不认为我有勇气;再说,我也不够资格。我有个美差,银行里有存款。

    不管哪个人,一有了这些,就要牢牢保住,不让这一切化为乌有。但是我也要对你讲明:我知道我那个种族的人为什么成为革命家。“

    他拍了拍上装里鼓出来的一叠东西。这是他临走前梅卢给他的一束单据。都是些发票,分期付款契约,信贷公司的催款通知。温盖特出于好奇心,早在汽车里逐一翻了一下,他看到的一切,不由他不惊奇,冒火。

    他把他跟罗利和梅卢谈话的内容对其他三个人复述了一遍,略去了一些不便外传的数字,但是,不听这些,他们反正也弄得懂是怎么回事,他也发觉他们都关心这件事。

    他说:“你们见过他们放在那间房里的家具。”

    其他三个人点点头。巴巴拉说:“那不算好,但是”

    “不必说假话了,”温盖特对她说。“你我都清楚,那是一堆表面好看的破烂货。”

    布雷特不同意说:“那又怎样!要是钱多他们买不起”

    “可你哪里知道他们是买不到,出了钱也买不到好的。”温盖特再一次拍拍口袋里的单据。“我只是看了看发票,看来发票上开的价格比家具的实价,少说也要高出五倍。那两个人,凭他们付的钱,说得确切些嘛,就是凭他们签字的一张信贷合同,本来是可以从吉尔赫德森或者西尔斯那样有名的家具店里买到上等货的。”

    巴巴拉问:“那么他们为什么买不到呢?”

    伦纳德温盖特伸出双手,放在桌上,探出了身子。“因为,我亲爱的、天真的、有钱的朋友们啊,他们根本分不出好坏。因为,从来也没有人教过他们,怎样东掏西挑或者用心购买。因为,如果你手头从来没有过现钱,去学这一套可没多大意思。因为,他们到了黑人区一家白人开的铺子里,那里把他们给骗了——就是这么着!因为这样的铺子有许许多多,不光是底特律有,其他地方也有。我知道。我们见过其他人也走上这条路。”

    一桌人寂然无声。他们要的酒都端来了,温盖特一口口啜着加冰的纯苏格兰威士忌酒。过了一会,他说下去了:“他们买进的家具和其他一些东西,还给他们带来个小小的问题,要他们付信贷费呢。我算了一下。照我看来,利息好象是在一角九和两角之间。”

    韦斯格罗佩蒂轻轻打了个唿哨。

    巴巴拉问道:“你们的人事人员,照你刚才讲的,找债权人谈话时,他能不能想一点办法,把家具帐单或者信贷费减低一些呢?”

    “信贷费嘛,也许可以办到。”伦纳德温盖特点点头。“这件事,我自己可能去打个交道。要是我们打个电话给信贷行,用上我们公司的名义,他们往往会听从,也会公道一些。他们明白,大汽车厂商如果存心要压他们一下,是有种种办法的。但是,讲到家具嘛”他摇了摇头。“那可休想有办法。那帮骗子手会发笑的。他们把垃圾货尽量抬高价格出售,然后打个折扣,把单据转让给信贷公司。支付这笔差额的,就是象罗利那样根本付不起钱的小八拉子。”

    巴巴拉问:“他的饭碗保得住吗?我指的是罗利。”

    “只要不出其他事情,”温盖特说“我想我能打包票保住。”

    韦斯格罗佩蒂催促道:“看在老天爷份上,不要再谈下去了!让我们吃吧!”

    这天晚上,布雷特迪洛桑多,一反常态,大半时间都不出声,在接下来吃饭的时候,他还是那样沉默。今晚布雷特看到了罗利奈特和梅卢的生活条件;他们在那座破败不堪、一股垃圾臭味的公寓里的那间简陋斗室;那一带不计其数的其他楼房,或者是不相上下,或者是等而下之;内城大部分地区普遍流行的病痛和贫困,这一切深深打动了他的心。以前他也到过内城,走过那里的街道,但是,刚才几个钟头里的见识和沉痛心情,以前却从未有过。

    当初他所以要求巴巴拉让他看看今晚的拍片,一则是出于好奇,一则是因为她整颗心都放在这个计划上面,近来难得和他见面。他万万没有料到,自己在思想感情上竟然也深深陷了进去。

    倒不是说他以前没有发觉底特律黑人区的种种问题。当他看到住房方面可怕到极点的情况,他决不会蠢得提出这样的问题:为什么不搬到别的地方去呢?布雷特早已知道,那里的人,特别是黑人,在经济方面和社会方面,都捆住了手脚,动弹不得。尽管内城的生活费用很高,但是郊区的生活费用还要高,哪怕郊区肯让黑人搬去,也不行。何况有的郊区还不许黑人搬去,依然用上成千种微妙的和不怎么微妙的手法,在实行种族歧视呢。譬如说迪尔博恩吧,那里是福特汽车公司的大本营,优点有不少,算到底,最后一项就是没一个黑人居民,原因是中等阶级的白人人家把黑人当做冤家对头,凡是那坐稳交椅的市长搞出来的刁钻促狭手法,他们都支持。

    布雷特也知道,在当地的一九六七年暴动之后,成立了用心良苦的新底特律委员会,最近又改称为新底特律公司,他们曾经出力帮助内城建设。基金全部凑齐了,有些住房也开始兴建了,可是,正如一个委员指出的:“我们是通告长篇累牍,砖头少得可怜。”

    另一个委员想起了塞西尔罗得斯1临死前的一句话:“做了的太少——要做的太多。”

    1十九世纪末英国资本家、殖民主义者、血腥剥削和残杀非洲(南非)黑人的刽子手。

    这两句话都出于个别人之口,他们眼看到各个组织,包括市政府、州政府和联邦政府等等组织只干出微乎其微的事,都感到不耐烦了。虽然一九六七年暴动已经过去几年了,可是,除了时断时续的修修补补之外,根本没做一件事,把所以掀起暴动的环境来个彻底改善。布雷特不由得纳闷:如果这么多人合在一起,都失败了,那么一个人,个别一个人,能指望搞出什么名堂来呢?

    于是他记起了:有人在谈论到拉尔夫纳德时,曾经提出过那个问题。

    布雷特感到巴巴拉的眼睛在看他,就向她转过脸去。她微微一笑,但是,对他的沉默却不说什么;如今彼此都非常了解,无论是各人的情绪也好,之所以有这样情绪的原因也好,都用不着说明了。布雷特暗自想道,巴巴拉今晚不能再美了。在刚才谈论那时,她一脸虎虎生气,流露出兴趣,智慧,热情。在布雷特认识的姑娘中,只有她,他最最看重,这就是为什么他不管她一直死也不肯跟他同床,还是同她见面的缘故。

    布雷特知道,巴巴拉对自己能参加这部影片的摄制,能同韦斯格罗佩蒂一起工作,感到十分满意。

    这会儿格罗佩蒂把盆子朝后一推,用餐巾抹了抹嘴巴和胡子。这矮个子电影导演,依然戴着黑贝雷帽,刚才一直在吃斯特罗加诺夫式牛肉加面条,大口大口喝着奇昂蒂红葡萄酒,把饭菜冲下去。他满意得嗯嗯的响。

    “韦斯,”布雷特说“你真想卷进——真正卷进——你拍电影的那些个主题里去吗?”

    导演一脸惊讶。“你是指搞改革运动的胡闹吗?把人家刺一下吗?”

    “是的,”布雷特应道“我就是指那种胡闹。”

    “去它的!不错,我有兴趣;非有兴趣不可。不过,兴趣一过,我还是拍我的电影,小伙子。就是这么回事。”格罗佩蒂摸摸胡子,把餐巾没有揩掉的一段面条拿掉。他又补上一句说:“不论一地金凤花,还是一条下水道——我一知道在那儿,我要的就只是正确的镜头,摄影机的角度,照明,音响的配合。卷进去才叫胡闹呢!卷进去要赔上全部时间呐。”

    布雷特点点头。他沉吟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在汽车里,布雷特一面开车送巴巴拉回家,一面说:“搞得不错,是吗?那影片。”

    “真不错!”她坐在前座靠近中间的地方,紧偎在他身边。他打横里一转脸,就会碰到她头发,他已经碰到过好几次了。“我真替你高兴。这你也知道。”“是的,”她说。“我知道。”我不愿意跟我一起生活的女人不做一点特殊的事,完全是她自己的事。“”假如我同你在一起生活,这点我会记住的。“自从几个月前,那天晚上他们谈到一起生活以来,他们谁都是第一次提到可能一起生活的事。”你又想过没有?“想过,”她说。“就此而已。”布雷特等着,径自穿过杰斐逊路口的车辆,到了克莱斯勒高速公路上,他才问道:“愿意谈谈这件事吗?”她摇摇头表示反对。“影片还要拍多久?”

    “大概再要一个月。”“你会忙吗?”“我想会的。怎么?”“我准备出门一次“布雷特说。”到加利福尼亚去。“但是,她一追问他原因,他却不告诉她是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