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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蛇中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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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上次流浪途中遇到的人,

    如果在这一次流浪时又遇到了,

    彼此会认得吗?

    就算认得了,会愿意相认吗?

    会愿意以上次流浪时,

    那种相遇的方法,再相遇一次吗?

    拍电影,很多部分是劳力,不是脑力。

    德国大导演荷索,曾经用力把一艘油轮拉到一座山的山顶上,拍成了“费兹卡拉多”日本大导演黑泽明拍“乱”的时候,戏里所有古代大将军的内衣裤,都要比照博物馆里真的古物,一件一件手工缝好,给演员穿。电影界的神经病绝对很多,不过反正大家都很神经,不必互相拆穿。

    *

    我进ucla电影所以后,才算开始了我的劳力生活。灯光课的第一天,老师叫大家把自己准备的工作手套拿出来,当我把我那双棉织手套拿出来的时候,灯光老师叹了口气:“这双手套很不错,如果戴这双手套来搬大灯,你只会被烫伤个十几次而已。”

    “那十几次以后呢?”

    “十几次以后,你的手应该已烫成死皮,会自动隔热了。”

    灯光老师说完,从腰后扯出一双翻牛皮手套,建议我们采用,他顺便提醒我们调整灯光角度的时候,千万小心别把脸贴到灯上去,除非我们想直接变成“歌剧院里的那个魅影”

    搬大灯确实很吃力,调整大灯方向也很惊险,像快被烙铁逼供那样,热气逼人。好莱坞当然早已发展出不烫的冷光灯、轻盈的灯,只是这些先进的设备,当然不会出现在我们这种穷教学单位。ucla虽然有点经费,但还是买不起新的器材,我们常常很感激的收下好莱坞淘汰不用的各型原始巨大怪物设备,有的升降型摄影座古老得像中世纪攻打城堡用的云梯车一样,拍完那个镜头,摄影师如果能安全降落地面,已算一桩成就。

    除了搬运、做道具、做服装,算劳力的事情外,剪接其实也是很费力的手工活。

    剪接的第一步骤,是选片段,选片段有多累,要看你拍的时候有多疯狂。拍“发条橘子”的美国大导演库柏立克,据说同一个表情,可以叫演员演五、六十次,演到演员脸部肌肉抽筋为止。

    要从“五十次哭”当中,选一个“最适合的哭”出来,这是剪接的第一步。

    *

    “侏罗纪公园”的原著作者克莱顿,自己也导电影,他说他有次在伦敦,逛进一栋“灵媒之家”就在里面随便找了个从未见过的灵媒试着看看好玩。结果灵媒欧巴桑闭上眼睛看了半天,说话了——

    “你的职业好奇怪,哇我从没看过有人在这种地方工作的你到底是做什么的?养蛇的吗?”欧巴桑闭着眼、皱着眉问。

    “我养蛇?你看到了什么景象?”克莱顿问。

    “我看到你坐在一个大房间,房里放满了大篓子,每个篓子上都吊挂着一条一条黑蛇,挂得到处都是”欧巴桑灵媒描述着:“真怪,这些黑蛇的蛇皮亮晶晶的,好像会反光,可是每条蛇都动也不动一下是都死掉了吗?怪呀,这是做蛇药的地方吗?”

    克莱顿听到这里,悚然听懂了灵媒在讲什么,顿时吓出一身冷汗来。

    灵媒闭眼后看见的“死蛇房”正是展开剪接前剪片室里的景象。一部电影有多少场戏,就有多少个篓子,每个篓子上有一排钩,按着镜头的顺序,每个钩子就挂着那个镜头拍好的影片。

    影片一段一段,远远看去,就像发亮反光的黑蛇。

    欧巴桑灵媒就算用猜的,也绝对诌不出剪片房这个诡异的“死蛇地狱”景象,除非她不但认得出克莱顿是个电影导演,而且她也是电影系毕业的。怪不得克莱顿要吓出一身冷汗。

    *

    本班的暴力派导演锐斯同学,只要拍到暴力画面,总是情不自禁,叫演员一演再演,要不是财力有限,底片不够,我看他是很乐意每个杀人镜头都拍他个三百遍的。无非是举起牛排刀再戳下去嘛,我们旁边看着,都觉得差不多了,知道杀了人就可以了,他在拍片现场,却红着眼大喘气的叫着:“很好,可是,让我们再拍一次,这次,我们把刀偏向左边十五度左右,让刀的边缘闪出一道光”

    锐斯这样歇斯底里的拍,进了剪片房以后,当然挑片段就会挑得很累。有一次我陪他挑一个女主角被刺杀时,脸部痛苦表情的特写,这个镜头,锐斯叫可怜的女主角演了三十次,拍到后来,女主角根本不必演,看起来就已经是一脸要死的表情。锐斯进了剪片房,却看得津津有味“咦,这一次两排牙齿间的口水没有牵丝”“咦,怎么这一次口红被口水洗掉一小块?”

    可是,即使热爱暴力如锐斯,翻来覆去的挑到后来,也濒临精神错乱,喃喃自语,两眼发红。

    好不容易,他总算把三十段影片来来回回算看够了,小心翼翼的挑了他自认为最最最满意的一次出来。他很珍贵的把这段影片,挂在他专属影片大篓的钩子上,另外淘汰的二十九次呢,就垂挂在篓子边缘上,如一条一条蛇尸。

    *

    接下来,锐斯跟我出去吃饭了。等我们吃完饭再回到剪片房,发现房间竟然被锁住了,我们敲敲门,过了半分钟,门才打开,只见公牛同学神色有点不自然的跟我们点个头,走了出来。锐斯往剪片房里走,,却又撞上另一个人,是长发散乱的葛洛丽亚。葛洛丽亚一边整理头发,一边对我眨眨眼,露出顽皮的笑容,也跑出去了。接下来,只听见锐斯一连串脏话爆炸开来,我跟进去一看,只见锐斯的大篓子被撞翻倒地,片子一段一段的,散落一地都是,锐斯千辛万苦才挑出来的那一段,当然也混在里面,如同一滴水回到大海之中,看来锐斯不免又必须重新欣赏他那位可怜的女主角惨死三十次的表情了,而我绝对不相信,他会挑到原来他挑中的那一次。

    *

    至于,公牛君和葛洛丽亚,在剪片房里做了什么,会把这么大个影片大篓子给撞了个碗底朝天呢?我回想起开学时,葛洛丽亚跟我说过她以前跟公牛君“认得”这学期他会找机会跟他“相认”让他想起她是谁来照情况看起来,公牛君应该是恢复记忆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