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民国女宗师 > 21.第21章

21.第21章

作者:马桶上的小孩返回目录加入书签投票推荐

推荐阅读:宇宙职业选手斗罗大陆V重生唐三万相之王星门剑道第一仙雪中悍刀行剑来一剑独尊牧龙师临渊行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ac】,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求书,找书,请发站内短信给管理员,手机阅读更精彩,手机直接访问 m.bqg8.cc

    江水眠也不知道是找回了压箱底的良心, 松了牙, 却不松口。她含着他耳廓的上沿,讨好后悔似的舔了舔。

    这一舔不打紧,卢嵇整个人从床上弹起来,捂着耳朵,回头又惊又狠道:“江水眠!疯了么你!别跟我说这又是跟哪个太太学的!你从哪儿搞来这些花招!”

    江水眠坐在床上,耸耸肩:“咬疼了我给你舔一舔, 也没什么大不了嘛。我自己手不小心被砸肿了都这样。你脸怎么了。”

    卢嵇整个人都变得要一蹦三尺高, 踱来踱去, 神神叨叨:“我、我怎么了!我能怎么了!”

    江水眠是笑场了,憋不出噗嗤一声, 咬着指尖道:“你脸好红。”

    卢嵇转过头去,看衣柜旁边的立镜。

    镜子里的他, 仿佛刚从锅子里捞出来,耳朵红的发肿, 两眼直直的,像是个十来岁的愣头青。他的油嘴滑舌,他的风流倜傥都被涮掉在锅子里了,一下子现了型。

    卢嵇在脸上薅了一把,无力道:“江水眠……你不能这样。”

    江水眠有点生气:“你总说我不能这样,不能那样。我发现你越来越让人讨厌了。”

    卢嵇让她说的很无措, 很苦恼。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办才好了。

    因为他看着她一点点长大, 听过太多她从小到大的事情。他明明心里都快溢出来了, 却仍不能把自己从教导者, 从长辈的位置□□。

    她对他的亲近与欢喜,是孩子气的,不是女人对男人的。他借此占便宜,做出反应,任何包含着男人对女人意图的动作,在他自己看来,都是通往混蛋人渣路上的基石。

    卢嵇有时候也想,自己一咬牙,真就做一回人渣又怎么样。

    可他还害怕,如果自己真的去亲一亲她,江水眠躲着露出厌恶的表情,或者是扭着尖声喊叫。就算她很顺从或者很好奇,对他有了回应,当江水眠渐渐的知道什么是喜欢了,喜欢上别人了,也转头明白了他的下作……

    当然,他这种心境,作天作地什么也不怕的江水眠是不知道的。

    江水眠直直的看着他:“是不是我不听话,你也要把我送走了。送去你那个什么小院子。你这样,不如早与我说,我必定不在你家住,我去找我师弟!”

    卢嵇气了,瞪眼:“找你师弟?!”

    他还没跟她算账,她就先浪起来了?!

    江水眠伸出五指:“你都有五个姨太太,我就有个师弟,你昨天问东问西还不让我找他!”

    这话有理。

    卢嵇噎了噎,两手揉揉眼睛,叹气投降道:“姨太太那事儿。不是真的。”

    江水眠惊恐:“难道你……你杀了她们么?”

    卢嵇:“……”她把他当什么人!

    卢嵇尽力想笑一笑,缓解紧张的气氛:“我是说我没有姨太太。那些都是骗外人的。”他倚着柜子,挑眉道:“我只娶过你。”

    江水眠没想到他说真话了。

    这不在她计划内,江水眠呆了一下。

    别管卢嵇说这话到底想表达什么意思,这几个字就格外中听。

    她捂住了嘴,卢嵇看见她露在外面的两只眼睛眯起来,兜满了笑意,他有点怀疑:“江水眠,你在笑?”

    她放开手,面上绷出正经,岔开话题道:“你……你没娶我。”

    卢嵇耸肩,心里紧张,嘴上漫不经心道:“那我们现在去办结婚证?”

    江水眠看不出他此言真假,转头道:“你骗人。你那些姨太太,大家都知道。”

    卢嵇不再是刚刚又慌又躁的模样了,恢复了他的笑容:“没人见过的。我那些狐朋狗友,还有石园的人,只是听说。大概我这张脸就不像好人,也没几个怀疑的。”

    江水眠跪在床上,身子朝他探:“那你编这个干什么?”

    卢嵇耸肩:“你知道,老玩意儿一直想让我结婚。最好找个势力强的人家联姻。我不愿改姓,不愿去石园住,他还想控制我,只有这个法子了。”

    江水眠刨根问底:“那你自己挑个人结婚不就好了么?”

    卢嵇堵了一下,道:“我嫌烦。”

    江水眠瞧他:“那你就不嫌我烦了么?”

    卢嵇开玩笑:“你个小丫头片子我还管不了你?”

    江水眠抠着指甲上的红漆:“你就是找我陪你骗人编谎话的。这样老东西就不会逼你了。”

    卢嵇听她也骂老东西,笑起来。

    卢嵇看她那模样,总觉的不能说真心话。要说成自己有意而为,百般利诱,岂不是就像个街边给孩子糖吃的猥琐大爷。他却好话说道:“我给你好吃好喝的,新衣服也有,想练武也有。要什么都可以,你就陪我演演戏,还不成了么?今日那样坑我,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江水眠心里不满了:什么叫陪你演演戏!

    她怎么就不能从他口中得到几句真心话呢!

    卢嵇觉得江水眠一下失去了热情,但她仍然拢了拢头发,回答道:“我没坑你。现在太太们都知道你不跟我同房了,你才是坑我。你今天就要睡在这儿,客厅都不行。我反正不会走了。”

    卢嵇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他没觉得自己说错了哪里。

    但他觉出来了,江水眠说的同房,绝对是字面上的意思。

    他小心翼翼道:“我旁边有人的话,是睡不着的。”

    这话很扯淡,他立刻补充道:“你也知道,我遇见过那么多次刺杀。”

    江水眠抱着金条盒子起身:“好吧,那我走。”

    卢嵇连忙拦住她:“别,你睡这儿吧。我去书房。别说你没进过我屋里,上过我的床了。”

    江水眠坐在床上,显得有点呆呆的,又丧气似的倒了下去。

    他心里愈发觉得自己不经意间做错了事情,要她有点不舒服了。他问了,江水眠也不回答,她把床罩扔到地下,卢嵇弯腰去捡的时候,她已经把自己卷进被子里了。

    被子里传来闷闷的声音:“我知道你特别累,不是我赶你走的。我睡觉特别老实,也不打呼,也不踢腿。”

    她还真以为他是睡觉浅啊。

    要真是躺在她身边,他能神经衰弱到连楼下鲁妈打哈欠都能听得见。

    卢嵇看她锁骨脖颈窝在他每日枕过的枕头上,居然想明日仔细躺一躺,不知是否能感觉到她的温度味道,还有留下的凹痕。

    他走出去顺便关灯,回头听见她哼哼唧唧埋进被子里:“我想吃腌笃鲜、白肉锅子还有梅干菜烧肉……”

    卢嵇:“好好好,给你做,吃成一个真的肥婆娘。”

    江水眠以踢了一脚被子做回应。

    卢嵇关上门,站在门外,心里乱跳。

    他觉得自己就应该甩掉鞋扑上床去,就搂着她,钻进被子里跟她大闹一场,放宽了心就躺在旁边。

    但他又觉得自己现在做的也没错,他应该跟她从头教起,教给她大概什么是喜欢,什么是亲昵,教给她如何去亲吻——

    等等,他自己就是个半吊子水平,他能教谁啊!

    只是江水眠对他态度还是这般亲近的,卢嵇心底还是很有安慰的。只要慢慢开展养熟大业,一步步计划好了,她还是能从现在的傻样养到开窍的。

    对,他不能急。可以慢慢来……

    卢嵇都已经满脸傻笑掰着指头想着,要不要自己给江水眠开设几堂开窍课程,他慢慢走回到书房,鲁妈又送了新的浓茶来。虽然是哄小丫头赶紧上床睡觉的时间,但对他来说还算早,再困乏还要把手头上的事情处理完。他本来计划把汉厂提交的几个固定栓的样式对比一下,看哪个好装且耐用,孙叔拿着一封信,从楼底下走上来。

    孙叔站在了书房外间,没敢进来。卢嵇头也没抬:“是德方的消息?”

    孙叔道:“是苏州来的信。宋先生。”

    卢嵇愣了愣,笑起来:“怎么着,还怕我照顾不好阿眠么?”

    他伸手接过信,好多年前宋良阁还写不了信,听说他送江水眠读书的时候,怕她被欺负过,搬着小板凳也坐在后排跟着上过塾,听着课会写的字也多了些。

    这一张纸上虽然歪七扭八,但至少没什么错别字了。

    卢嵇看着想笑,嘴唇都勾起来了,往下看去,表情却僵硬在脸上。

    宋良阁问江水眠是不是去了天津。

    宋良阁说江水眠告诉他去了上海读书,准备去考金陵女子大学,还一直从上海寄信过来。

    她以前上中学的时候也经常一个人在上海,他本没有想太多,只是隔了一个多月没见,只有通信,他也有点想她了,就去上海找。

    去找了,才发现信上的中学里,江水眠压根没有去入学。

    他立刻想起来,江水眠几次提出想去天津都被他拒绝。他一直不同意江水眠北上为他当年的事报仇。但江水眠只是面上妥协,心里怕是从没放下过。

    她一直惦记着天津那一票人,以她的性子,绝不会死心。

    宋良阁说如果江水眠真的去了天津,那他现在就从上海坐船去找她。

    宋良阁写的很粗略。

    但有几件事情也很明了了。

    宋良阁压根不知道她来找他。

    而且算上送信种种的时间,江水眠最少在三个多月之前就离开了苏州,那这段时间——她是在天津?

    不、重点……重点都不是这个!

    卢嵇呆了一下,翻箱倒柜,满头冷汗,从抽屉里翻出他不到一个月前收到的宋良阁的那封来信。

    摊开对比。

    一样的幼稚字迹,他之前收到的那封写的却是……

    过几天江水眠就要到了。

    到时候希望你一定收留她。

    我宋良阁估计不会再来天津了,年岁也大了管不了她了。

    世道不太平,阿眠又不讨厌你,你我又多年知己知根知底,如果你不觉得是困扰,能不能带她回家,就让她常住。虽然你名声烂了点,但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我心里也清楚,让她过门也罢,总之选个让我觉得能安心的方式。

    而且,其实你也挺喜欢她的不是么。

    几年前……你向我说过的提议,算是我同意了。

    就是收到这封信后,卢嵇坐立不安了不知道多久,说不上是喜是慌,犹豫许久,才能下定决心,也才在和江水眠见面时,说出什么“家里缺个姨太太”之类的话。

    好字不容易模仿,丑字还是很容易学的。

    现在唯有的解释。就是这封信,是江水眠写的,搞个假地址,投来的。

    卢嵇坐在凳子上,看着信里的内容,背后都快汗湿了。

    说什么“让她过门,带她回家”的人,是江水眠?

    而且,江水眠也知道他几年前对宋良阁说出的那个提议?!

    至今卢嵇还记得,他开口说:“我想等她长大,不论如何,我都很想娶她。当然,你这个做师父当爹的想一掌劈死我也无所谓,但我保准,能让她一辈子都好好的。不过……她如果年纪大了些,心里有属意的人,或者讨厌我,这话就当我没说过吧。”

    宋良阁眯出了满脸柔和笑意,一句轻柔的:“去你妈的。”

    她是不是什么都知道。

    他以为自己是编织大网的人,是网上盘踞的蜘蛛,自我安慰,反正不打算吃她。

    然而这会儿,老天爷告诉他,江水眠是他结网枝头站了半天的狡猾小黄雀。

    1913年的苏州,入了秋。

    观前街的玄妙观有了庙会,仿佛全苏州的孩子都去了。

    观前街铺了石头路,大轮的洋车拉过去,在凹凸不平的石块上嗒嗒嗒作响。陈青亭长长唤了一声,颠成了一截一截,却仍清亮好听,他咯咯笑起来。车上四五个大小孩子都学他,叫唤声此起彼伏,像是把一车鹅拉去了菜市。

    拉车的汉子骂骂咧咧,毕竟要谁家抠到一个婆子带四五个孩子,人叠人抱着坐挤一辆车,只给一份钱,也要气不过。

    陈青亭跳下车,今日老班主大发仁慈,疼爱小子们,给了两块大洋让许妈带他们出来玩。

    有小戏场,有大辫子姑娘耍坛子,有穿着廉价西装的男人变戏法,有比许妈还老的婆子唱大鼓。对于陈青亭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简直是乐不思蜀。

    人多,许妈像是三头六臂,把几个孩子抱在周围往前挤。

    一路上买了不少小玩意儿,陈青亭不知足,许妈送几个孩子端着瓜子碟儿去听戏的时候,他拽着许妈,非想吃蜜三刀。

    许妈训他:“小青子,你也不知道给你几个哥哥弟弟留点钱!都给你买吃的去了,晚上还听不听大戏了!”

    陈青亭扒着甜食摊子不肯走,那边落坐在小戏台的几个孩子又闹腾,许妈只能回头去寻,没注意着陈青亭。

    陈青亭进戏班子之前,他爹就是个偷儿,他也有点不学好,蹲在摊子下头,趁着摊主招呼别人,伸手拿了一块儿,使劲塞进嘴里。那蜜三刀实在大,塞得他嘴里鼓鼓囊囊的,话也说不出,甜的要流口水。

    他捂着嘴偷乐的时候,忽然感觉到一束目光。

    一个比他还小的女孩儿站在摊前,斜眼望着他。

    那小女孩儿白的惊人,一看就不像天天在外头跑的,穿的一件刺绣缝边的水红短褂,裤子鞋子看面料都不像是小门小户,狐狸似的眼睛似笑非笑,她望着他,作了个擦擦嘴角的手势。

    陈青亭连忙擦嘴角,竟然真的有点口水。

    她看起来不像个小孩子,又淡定又高傲似的。

    陈青亭这样想着,忽然从天而降一只修长的大手,兜住她胳膊下,将她拎起来,夹在胳膊下头。小丫头变了脸色,十分不满,一阵拳打脚踢:“宋良阁,你放开我!”

    她转过头去,那个长的漂亮的惊人的小偷儿正呆愣愣的仰头望着她,捂着嘴笑起她来。她刚刚还瞧不起人家,结果自己就跟个枕头似的被宋良阁这样夹着走!

    做个小豆丁真是一点尊严都没有。

    宋良阁另一只手上拎满了东西,道:“眠眠,让你牵着我你又不肯。你别丢了。”

    江水眠抓狂:……说了多少遍不要叫眠眠了!

    从上海到苏州这一路,宋良阁简直无微不至到像个老妈子,一天问三十遍饿不饿渴不渴,恨不得她去路边上个厕所,宋良阁都想拿绳子拴着她怕她被野地里的狼吃了。烦的她后来懒得装小孩儿,直呼他名字怼他,宋良阁也浑不在意。

    陈青亭抬起头来,只看见一个修长瘦削的男子,穿的衣服干净单薄,好像钱都花来给小丫头买衣服了。脸色苍白,眉眼温顺平和,说话声音又轻又软,一看就像个老好人。

    江水眠就这样被宋良阁毫无尊严的夹着,她放弃蹬腿,低头问陈青亭:“哎,小屁孩儿。你爹妈呢,没人管你啊。”

    陈青亭穿的也是整洁板正,一看就是家里人给照料的好。

    陈青亭总算艰难的把那块儿蜜三刀咽下去,刚要开口,宋良阁似乎不想让江水眠跟这些不知道从哪儿来的混孩子说话,从摊子上拈了块儿蜜三刀给她。送到嘴边,江水眠缩着脖子别开头:“我不爱吃这些东西,我开始换牙了。你爱吃就给自己买。”

    宋良阁这才惊觉她到了换牙的年纪,抱着江水眠,当街就要掰她嘴看看掉了几颗牙。江水眠气的龇牙咧嘴咬他手指,宋良阁这才哄了哄她:“好好好,不看了不看了。”

    江水眠:……这男人到底能不能带孩子!

    宋良阁手上沾了口水也没在乎,他是真的爱吃甜食,让店家称了半斤蜜三刀。

    许妈喊着“小青子”寻过来,拽起蹲在地上的陈青亭,抬头望了一眼,惊愕:“红……宋良阁?”

    宋良阁抱着江水眠转过身来,淡淡的眉毛蹙了一下:“许妈?”

    许妈吓得脸色发白,倒退了半步,护着小青子:“你回来了——”

    江水眠耳尖的听见她低声骂了一句:“天杀的……姓宋的……”

    以宋良阁的耳聪目明不可能没听见。

    江水眠好奇的看向宋良阁,他好像说自己以前在苏州住过几年。

    宋良阁瞥了她一眼:“我回家罢了。”

    许妈如见厉鬼,半天说不出话来,哆哆嗦嗦:“你、你要是让别人知道你回来了,他们非——非砍了你的头不可!”

    宋良阁笑了笑:“能砍了我的人早死了。眠眠,跟人家打招呼。”

    许妈看见江水眠,脸色僵了僵:“这谁?”

    宋良阁微微抬下巴:“我闺女。”

    许妈脱口而出:“你闺女不早就——”

    她不敢再说了,逃也似的拉着小青子跑走。陈青亭问她,她只反反复复念叨什么“恶鬼”“遭报应”之类的话,他转过脸去,正看着宋良阁捧着那女孩儿要她骑在他肩上,那女孩儿笑了笑,手指勾着他头发,低声和他说话。

    恶鬼会有这样的面相?会养出这样的闺女?

    过了七八日,他就再见到江水眠了。

    他脑子不好使,总背不住词,今天已经不知道是多少次唱到一半忘了词,再加上有人告状说他小偷小摸,班主气急,拿藤条打了他屁股。藤条还不如棍子,打了之后弹好几下,更疼。但班主终究舍不得下狠手,轻轻几下,不至于皮开肉绽,要淤青紫肿好几天。

    班主还是心疼,给他歇了几天。许妈看屋里闷热,就支着一张藤床,把他搬到外头来,屁股上抹了药,裤子褪到膝盖。老草药黏黏糊糊的盖在屁股上一层,他羞的厉害,不肯光着屁股趴在藤床上,只得在屁股上盖了一块儿他唱戏用的旧帕子。

    他趴了没一会儿,就听见书上传来几声嗤笑。

    陈青亭艰难的仰头,就看见院子里的大松树上坐着那个白净丫头。

    松树好爬,她斜着眼瞧他。

    陈青亭又激动又有点害怕,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江水眠学了好一阵子苏州话,懂了点,道:“你们唱戏咿咿呀呀真吵,影响我看书了,我过来瞧瞧。”

    她从树上慢悠悠下来,几次因为腿短差点没够着落脚的树枝。

    她走近陈青亭,他想起来自己光着屁股,喊道:“你不许过来。”

    江水眠一把掀开帕子,啧啧两声:“屁股跟两个圆茄子似的。”

    陈青亭疼的动不了,脸红着:“你、你走开!”

    江水眠这几天无聊的快冒烟了,看他有趣,道:“你讨厌虫子么?”

    陈青亭那时候还老实:“嗯。恶心又吓人。”

    江水眠笑了。

    等到江水眠把捉过来的第三只知了放在他脸上的时候,陈青亭已经嚎啕大哭了。哭的带花腔,抓着藤床,屁股打颤,张嘴就变着花样的骂起来:“你走开!你拿开——你这么坏!以后鞋里趴老鼠,汤里下蜣螂!”

    她有些尴尬:“哭什么?唉,我也真无聊,在这儿欺负小孩儿有什么意思。”

    她扔掉陈青亭脸边的死知了,就要顺着松树爬回去。

    陈青亭眼泪巴巴:“你别走啊。”

    江水眠回头:“你丫还挺欠的啊。被欺负上瘾了是吧。”

    陈青亭:“我在这儿趴着快无聊死了。你跟我说说话啊。你住哪里呀?怎么过来的呀?”

    江水眠坐在树上,打发时间道:“隔壁。旁边的大院。这大松树有几根枝子靠着我们那儿。你叫小青子?”

    陈青亭一本正经:“我叫陈青亭,青山的青,沧浪亭的亭。”

    江水眠一愣。她以为唱戏的孩子都是苦孩子,也就有些“小红子”“小绿子”的名儿。

    陈青亭:“我跟班主姓。他给我起的名。你别走。我唱戏给你听。”

    他生怕江水眠走了没人跟他玩,说罢,自顾自的撅着屁股趴在藤床上唱。

    江水眠不懂戏,也一向不太能欣赏,却天然觉得好听。他一场戏,脸上神色都变得焕发,只是忽然卡壳,他顿了顿,又大哭起来。

    陈青亭:“呜啊啊啊我好笨我为什么还记不清词!”

    哭的撕心裂肺,一树的知了吓得没了声。

    江水眠:……莫不真是个傻子。

    陈青亭还在嚎:“呜呜呜你、你看起来好聪明的,你能不能帮帮我。”

    江水眠觉得自己慢吞吞从树上下来,挠了挠脑袋:“……你用白话说一遍,我先记住,等你忘词了我提醒你。”

    待到夜里,老班主心里不忍到屋里来瞧他的时候,许妈正在给他换药。换药有点疼,他泪汪汪的咬着荞麦壳枕头,老班主说老也就不到四十,白净无须,丹凤眼,个子不高,看起来傲气的很,以前也是唱了好多年。

    陈班主平日跟个仙儿似的深居简出,满屋的孩子,他对陈青亭最上心,引来戏班不少同龄孩子的妒忌。他道:“你笨也没事儿。你第二次跑去厨房里偷鸡摸狗,才是我要打你的原因。再一再二不再三,下一次我再看你偷拿一点儿东西,就是一个鸡蛋,一个包子,我都将你直接扭送到官府去。他们到时候夹断你的手指,把你掉在树上打,你也莫要喊我名字!”

    陈青亭最怕陈班主嘴里的“官府”,却不知早就没了大清的官家,吓得脸都白了:“我、我不敢了……可是,我也不笨!”

    陈班主站在陈青亭床头,听见他磕磕绊绊的把词都背下来了,脸上装出来的怒意也散了:“看来你好好学了。”

    许妈笑道:“我们小青子一点都不笨,只要肯花功夫就能学会对不对。”

    陈青亭松口放过枕头,哼唧道:“其实是阿眠教的。”

    许妈笑:“哪个阿眠?”

    陈青亭回头:“就是那个‘恶鬼’家的阿眠,她人可好了。”

    许妈变了脸色:“不许再提。”

    陈班主气笑了:“哪个恶鬼?胡说什么?”

    陈青亭告状:“他们就住我们隔壁。许妈老糊涂,见了人家就吓得不行,非跟我们说那个男的是恶鬼!”

    许妈掐了他大腿一把,脸色变了:“不许再说!”她又和缓了脸色:“……班主不知道,早几年住在这片儿的老苏州人有知道的。有个宋良阁,以前住在这儿,后来被恶鬼附身了。闹饥荒的时候,她媳妇先病死了,他就剩个闺女——”

    陈班主听是光绪三十三年的那场荒灾,竟挑了挑眉毛,坐在床上,摸着陈青亭的脑袋,道:“然后?”

    陈青亭昂头。他知道自己是那一年到陈班主身边来的。

    许妈不想说,但班主问又不能不说:“唉……他在苏州都是有钱人家,可他吸大烟败了不少,家底不如以前,就断了粮……他去找苏州为数不多还有粮的几家大财主借粮,去借粮的佃户不少,大家当然都没借到。后来他闺女饿的皮包骨头还发了烧,他就去抢了。那财主为了防那些佃户来抢,雇了不少护院,谁敢闯进来就直接打死。他就一路杀进去杀出来——”

    陈青亭合不上嘴。

    陈班主蹙着眉头:“那几年确实难过。”

    许妈:“他至于么。人家财主不肯借给他,他就差点杀了人家半家,跟血洗似的。他抢出来之后,回家给他闺女做饭,听说他上海还认识大夫,打算带小闺女去治病疗养。他一个男人死了媳妇后照顾不好孩子,就觉得花生核桃、白面饼子都是好的,给闺女喂了,孩子饿惨了,也没数,吃完了之后又喝水……活活撑死了。”

    陈班主也惊愕了。

    许妈叠了被子道:“他就疯了,魔怔的话都不会说了。那家财主恨不过,带人来捉他,好巧不巧,赶上他疯了——那一天他住的那条街就跟下了血雨似的。就算是学武,也不可能杀得了那么多人,不是恶鬼是什么!当时有人也叫他红鬼,他杀了人一身血,居然还记得洗衣服,洗的时候,半条山塘河都是红的!”

    陈青亭觉得这故事比进官府还吓人,他不肯信:“那我们之前还见着,他好得很!哪里像疯了!”

    许妈瞪他:“还不像疯了?不知道从谁家抢的闺女,回来抱着养呢!鬼心里有怨,干得出这种事儿的!看你像小丫头,也把你掠去养了!”

    陈班主信佛,却是不太信牛鬼蛇神。他道:“那你说他回来了?他之前怎么走的?”

    许妈回忆道:“他杀了人,怕官府抓,就跑山上去了,衣服破也不洗澡,就抓蛇啊鸟啊吃。还练他那些武功。后来,过了半年多吧,有个年轻军官过来找他。开着大车,带好多兵,梳洋人分头,长得就像个洋人!大家都不肯说,后来那军官要开枪杀人了,才有人说红鬼在山上。他上山去寻,没几天就背着红鬼下山,把他接走了。宋良阁坐大车走的时候,好几个大胆的都跟着跑去瞧呢!”

    陈班主比陈青亭还像个孩子,好似松了口气似的,一颗心都为这故事里的‘红鬼’拔着:“人家说不定治好了癔症,你也别乱说。”

    许妈神神秘秘:“陈班主,宋良阁回来这事儿,好多人都知道。我们可不会容他,您别掺和这事儿,过几天——过几天您就知道了。”

    过几天,陈青亭也知道了。

    他迷迷糊糊刚睡下的时候,听见几个同门师兄弟推他,提着油灯拽他起来,说要去看“捉鬼”。屋里昏暗,只有几盏油灯亮着,照亮几个孩子紧张兴奋的脸,他趿着鞋子出去,揉揉眼睛,忽然想起来:是去抓阿眠的爹爹呀!

    难道是因为他说了她爹爹住隔壁,许妈才知道去哪儿捉鬼的?

    是他告了密!

    陈青亭脸色都变了,一帮孩子从后街涌出去,正街上浩浩荡荡集结了几十号人,拿着火把,烧的路上跟夏天似的。几个人端着个竹子做的简陋轿子走在前头,轿子上两个短杆挂着彩碎布,里头坐着个黄衣服白胡子的老道士。

    轿子乱摇,老道士闭眼不说话。

    镰刀、砍柴刀和斧头在火把下熠熠生辉,像傩戏一样的场面,却少了敲锣打鼓和大家的欢笑,众人如临大敌。说是不许孩子们跟来,但想看捉鬼的孩子们不在少数,绕着队伍跑着,不敢大声笑,在彼此脸边窃窃私语。

    绕过一条街,就到了“恶鬼”的家门。

    陈青亭已经要哭出来了。是他害了阿眠。他的脑袋里全然忘了好多人都知道“恶鬼”的家在哪儿。

    门打开着,长了青苔的白门洞,里头一个影壁,被雨淋得水光油亮的影壁石雕映着火把的红光,看得出这是座大院。

    大人不敢进,先把老道士放在了门口。

    那老道手里一把青铜锈剑,直指天上,嘴里念念有词,两肩发抖,忽然对着那年年有余的石雕影壁大喝一声:“孽障!你还敢作乱人间!”

    这老道除了苏北口音有点重,其他还是很像那么回事儿。

    他舞着剑进了门,其余人才敢挤进门里去。陈青亭是孩子里最拼命地,拨开无数他眼前的屁股也挤了进去。

    院子宽敞,高堂木柱,异常干净规整。江水眠正和宋良阁坐在院子里的马扎上,面对面吃着西瓜。她穿着一件半袖的棉麻褂子,脚上是拖鞋,宋良阁一边吃一边给她打着扇子,二人之间放了个吐籽的小铜盆。

    陈青亭吓得就要喊她名字,江水眠却转过脸来,不太吃惊的扫了一圈,踢了一脚盆子提醒宋良阁:“人来啦。”

    宋良阁还在吐籽,没抬头,那道士先哎呀呀叫了一声:“你这厉鬼,还想拿阴气扑杀我不成!我乃金丹南宗第九十八代弟子——”

    江水眠眉眼弯弯,噗嗤笑了。

    她笑的声音不小,后头几排的许妈点着脚尖看见她,打了个哆嗦,高声道:“他抱了个鬼娃娃回来!”

    江水眠瞪眼:“鬼你大爷的——”

    刚说出来,就让宋良阁伸手敲了一下脑袋。

    她吐了吐舌头,继续吃西瓜。

    宋良阁穿着草鞋,转身进了屋。众人看他不出来,以为他进去躲了,那老道率先大胆走上前来两步,黄袍一甩,手中剑尖对准江水眠,另一手拿着铃铛摇晃不止,一边绕圈一边靠近她。

    江水眠这几天闲的蛋疼,白看一场耍猴还挺高兴的。她越笑,周围人越怕,江水眠道:“你这老道到底收了多少钱,才肯来这样找事儿?”

    她哪里知道,众人找来这老道,只跟他说是厉鬼,没说这厉鬼会武功。

    宋良阁拿上朴刀奔出屋的时候,正看见那道士把刻满了咒符的剑往江水眠头上点去。他怒上眉梢,喝了一声,反手握住刀柄擦过江水眠头顶,打在那老道胸口上!

    老道手中没开刃的宝剑脱手,宋良阁凌空接住,脚勾住江水眠的马扎,将她连人带凳往后拖了一段,站在她前头。

    江水眠瞧了他背影一眼。心里虽然有点烦他的婆妈,也不肯管这个跟她差不多年纪的男人叫爹,但她知道宋良阁不论怎样都会护着她。跟他从上海离开的这段日子,也是她来到这时代后最安心的日子。

    她伸手把放西瓜的盆子拖过来,老实吃瓜。

    那老道若不是有几个人接着,差点躺倒在地上。他在几人臂弯里呕出肺一样的咳嗽,两个胳膊乱哆嗦,进怀里去掏黄符,手拿不稳,撒了一地。

    众人看见捉鬼的剑都握在了鬼手里,也有几分后怕——

    难道是这老道水平不行?

    但有一半人,心里自然清清楚楚,哪有什么红鬼恶鬼。如今没有官府,所谓的警察也不管事儿,更不可能拿五六年前的案子出来翻,宋良阁又因为曾有大户人家做后盾,连个通缉也没有——

    他们心里害怕他。想赶走他,只能靠装神弄鬼了。

    宋良阁没说话,他的朴刀刀柄和刀身一样长,刀柄上缠了个老牛皮刀鞘,他把刀鞘摘掉扔进柴堆里去,刀面一斜,映着白灯笼与红火把,耀出两色光弧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