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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浮世绘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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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的天适合吃火锅,王琦瑶这样的人今天更应该吃火锅。锅底沸腾,羊肉下锅,热气一点点进到她的身体里,冻得发紫的两只手慢慢泛红,血液开始狂飙突进地运行,王琦瑶第一筷子夹了羊肉热辣辣地送进嘴时,终于绷不住了,一口肉全吐在了小料碗里,眼泪瞬间就挂满了一脸。罗河赶紧递上纸巾。

    “我就知道出了事,”他说“长安进去了?”

    王琦瑶摇摇头。

    “你们,分了?”

    王琦瑶不说话,擦了嘴,把盛小料的碗推到一边,又夹了一大筷子羊肉塞进嘴里。浓烈的辛辣味冲得她想咳嗽,她使劲儿憋着,夸张地嚼出了声,囫囵下咽的时候,她觉得进肚子里的不仅是涮羊肉,还有一大把眼泪。

    罗河绕过火锅握住她的手,说:“没过不去的坎儿,有我在。”

    王琦瑶慢慢抽回手,用纸巾细心地擦掉眼泪,掏出化妆包补了一下妆,说:“我想吃蘑菇。”

    罗河对着服务员打了个响指,吩咐:“所有的蘑菇,每样来两份。”

    服务员说:“金针菇也算吗?”

    “只要带个‘菇’字,全上来!”

    那顿饭吃得舒心。王琦瑶记不得在什么书上读过一句话:饱餐一顿可口的饭菜,世界观都能变。这话说得好,她的心情就像雪后初霁,新生活似乎可以开始了。宁长安就那么重要?爱情有那么伤痛人心?何况他们根本算不了什么爱情,从一开始两人就都知道,主要是合作,各取所需。合作最好的状态是双赢,赢不了散伙。就像coco说的,三条腿的蛤蟆难找,两条腿的男人遍地都是。不就是个男人嘛。

    他们上了车,越野车跑在雪地上如履平地。王琦瑶问:“有摇滚的碟吗?”

    罗河翻了翻,找出一张崔健的专辑。“喜欢哪首?”

    “快让我在这雪地上撒点儿野!”

    罗河把cd放进播放器里,激烈的音乐把车都振动了。王琦瑶的左手放到操纵杆旁边的平台上,跟着节奏敲鼓点。她的手放在那里以后,罗河的右手基本上就停留在操纵杆上,五个指头如同在沉思,终于,它们像螃蟹一样爬到了王琦瑶的左手上。两个人手握在一起时,身体都僵直了,像两尊静止的蜡像,只有车、音乐和崔健的声音在动。

    王琦瑶想,我学会勾引男人了。一阵悲怆的感觉席卷了全身,她再次把手一寸寸抽回来,说:“我想回家。”

    太快了说不过去,想来罗河也这么认为。但作为一个男人,他希望现在就把车开到床上去。这不好。他尊重王琦瑶的想法,人家刚刚受过伤害,虽然这世界伤害无处不在,所有人都得在伤害中逐渐成长,她的手毕竟缩回去了。他把她送到楼下,回去的路上经过“宏状元”粥店,脑袋里闪过一道光,头一回觉得自己在生活中来了灵感,进店帮王琦瑶叫了一份外卖,六点半送到。他在电话里说,晚上喝绿豆粥,可以调剂一下中午的火锅,就别下楼了。他们还开了个玩笑,王琦瑶说,哟,挺周到啊;罗河说,我也是个要求进步的男人嘛。

    此后一周,罗河给王琦瑶打过两次电话,只说找人的事。照她提供的年龄和长相,帮忙的朋友查过了,这样的头面人物朝阳区没有。照她提供的年龄和长相,帮忙的朋友又查过了,这样的头面人物海淀区也没有。“别着急,”末了他都会宽慰一下“只要人在,一定能找到。等着做格格吧。”

    第三次电话打来时,王琦瑶正在片场,天上落着冷雨。室外的戏没法拍,室内的戏拍完了,今天到此结束。大小明星们有车开车,没开车的等人来接,啥都没有的,可以坐剧组的车回去,那要两小时以后。王琦瑶躲在远离人群的地方,犹豫是等下去还是打车回。被宁长安的宝马接惯了,突然没了那风光还真有点儿不适应。更关键的是,接和不接、用什么车接关涉身价问题,上去了就不容易下来,尤其在大小明星云集的剧组里,暗地里大家较着劲儿地比。她怕别人问起。怕什么来什么,一个平常和王琦瑶就不对付的女演员走过来,阴阳怪气地问王琦瑶:

    “人呢?”

    “谁?”

    “宝马王子啊。想起来了,宝马325呢!”

    显然是盯上自己了,这一周宁长安的确没来。王琦瑶深知她的敌意,她们是同一个经纪人介绍进来的,这女人自认是个演技派,但长得欠了点儿火候,姨太太的角色没拿到,只能演姨太太的远房表姐,台词倒不是很少,但谁会注意到一个偏远的姨太太的偏远的亲戚?所以她很不爽。私下里面对王琦瑶时,她完全忘了自己是个演技派,幽怨和失衡全挂在脸上。角色争不过也罢了,车更没法比,她来回只有剧组的班车可坐。

    “他在换车。”

    “够有钱的啊。”对方将信将疑“可以透露一下什么车吗?”

    “宝马越野。”

    那女演员不依不饶“是换车啊还是现造车?够久的嘛。”

    王琦瑶没理她,当着她的面拨了罗河的电话。“什么时候到?我收工了。”

    罗河正在和朋友谈生意,一下子没摸着头脑,不过很快会意。“现在?”他说“我手头有点儿事。”

    “就现在!你马上来!”

    四十分钟以后,罗河的车在不远处停下来。王琦瑶指着宝马越野对那女演员说:“要不要验验货?”

    女演员哼一声,起身坐到了另外一张帆布椅上。

    东西总是越收拾越多。王琦瑶把家当都堆到地板上以便统一打包,发现小东西源源不断地冒出来,这其中有一半是宁长安送的。她坐到沙发上盯着它们看,考虑哪些东西必须扔掉,免得罗河见到了不高兴。他在回龙观给王琦瑶租了个独立的两居,那地方靠他的地下公司近,可以借口去干活儿,随时开车过去。这时候离搬家只有两天,早上coco出门的时候还哼着小调,回来就板出了一副棺材脸。刚刚,一个小时前,老潘和她散伙了。

    事情来得很突然,前几天还好好的。coco告诉他王琦瑶要搬,老潘说那好啊,广阔天地,大有可为,一副猴急要往床上爬的样子。他还说,以后就可以从容地留下来过夜了。今天下午他突然约了coco去后海的星巴克,哼哧半天才说:“散了吧。”

    coco说:“为什么?”

    “你就别问了。”

    “我的事,我为什么不能问?”

    “那也是我的事。没什么,我就是觉得该散了。”

    coco抓起包就走,多说一句话她都觉得丢不起那人。当然,从和老潘在一起的第一天开始,她就已经在丢人了。现在只是不想更丢人。她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老潘跟上来,摸出一张百元大钞递给司机,说:“师傅,一定要安全送到家。”

    “还给他!”coco对师傅说“听见没有?还给他!”师傅把钞票像炸药那样举着,左右为难,coco抓住钞票扔出了窗外“开车!”

    进了门,王琦瑶看见coco的脸前所未有地长,完全是情感懈怠导致的皮肉松弛。凭直觉,她知道室友出事了。coco不说话,准备换鞋,最先看见的不是自己的棉拖鞋,而是一直放在鞋架上给老潘准备的那双大号鞋,每个鞋面上都绣着一颗火红的心。她特地在双安商场挑的情侣鞋,她的鞋面上也各有一个小一号的红心。她就站在鞋架前捂住脸哭起来,嘴里嘟囔着:

    “我就是喜欢钱,我也是爱他的呀!”

    相同的悲剧上演了。王琦瑶走过来抱住她,大家都一样。

    “他凭什么呀?”coco盯着那双鞋问。

    王琦瑶想了想,说:“可能是被你吓着了。”

    “我怎么吓着他了?他不是一直想什么时候住这里就住这里吗?”

    “想是一回事,做是另一回事。”

    “他一直说要和我过一辈子。”

    王琦瑶突然火了,推开她给了她一个耳光。“你十八啊?”说完了才想起来这是宁长安老婆骂她的话,更气了,对着coco又捶了两拳。“这话你也信!宁长安你就没看见?”

    暴力此刻奏了效,coco好像被打明白了。她直直地盯着王琦瑶。“anny,你说得对,可我还是想哭一场,”说着就要往王琦瑶房间里走“你就让我哭一个小时吧。”

    王琦瑶拦住她“要哭回你自己屋里哭!”她在地板上蹲下来,决定把宁长安送的所有礼物全扔掉。coco的房门没关,哭声痛快地传过来。她哭得的确有点儿伤心,听得王琦瑶都难过了,两眼慢慢地就蓄满了泪。她在准备扔掉的礼物里,还是挑了两件留下来:一个是块元宝形的小石头,一个是蹲着一只小猴子的白金工艺戒指。

    前者留下来是因为惊险,宁长安为了捡这块石头差点遭了车祸。他们俩从平谷回来,开着慢车一路说笑,王琦瑶一扫眼看见高速路上有块石头,大叫:元宝元宝。的确酷似元宝,宁长安停车下去捡。那地方是个弯道,后面的车没想到竟然有人会停下来,车直直地冲过来,好在一阵急刹车,车头保险杠杵到宁长安屁股时才谢天谢地停下来,车主、宁长安和王琦瑶三张脸都白了,汗珠子直往下掉。如果冲上来的帕萨特刹车技术烂一点儿,宁长安现在可能就只会出气不会进气了。相互发了脾气又相互道了歉,车继续走,王琦瑶抱住宁长安开始自责。宁长安说,这不没事儿嘛,只要你喜欢。后者留下来是因为戒指上有王琦瑶的属相。那属相有典故。宁长安说,有个走乡串户给人算命的瞎子大师,在他二十岁时看过他的生辰八字,结论是他命定的女人属猴。宁长安送她戒指时,以罕见的严肃表示:瑶瑶,你就是我命定的女人。这个戒指和这句话,让王琦瑶在当时突然有了新娘子的幸福感和沉醉感。她留下它,因为这样的幸福与沉醉在她的北京生活中仅此一次,即便放到她人生漫长的二十余年里,也屈指可数。作为女人,她需要这感觉,挺不住时温习一下,可以让她对生活再一次充满希望。

    coco哭完了,仿佛精神上洗了个澡,想问题有能力拐弯了。她看见王琦瑶坐在一堆小东西里,走过去就开始帮她往门外扔。“要扔就彻底,别藕断丝连,”她说“男人就是口香糖,嚼嚼可以,不是给你咽下去的。”

    “你以为我们不是?”王琦瑶说“人家把甜味嚼没了,吐得比你还利索。”

    “所以,咱们不能再犯傻,要吐也得吐在别人前头!anny,别一高兴又忘了啊!”王琦瑶想,用得着你提醒吗?她确信罗河不会比宁长安更义气,这也让她在处理两人关系时更为洒脱。哪有那么多爱情啊。她认为一个人的爱情是定量的,你用出去多少就空掉多少,现在她空了一大块。即使她躺在罗河身下的时候,都觉得使不上劲儿,没力气真正地爱这个男人。那好,她也不打算从他那里索取爱情,她只要更好的生活,要那些可以把好生活支撑起来的非常琐碎具体但又极其重要的东西。

    房子很好,精装修,房东是个卖药的。王琦瑶开始真没瞧得上,卖药卖得再好又能咋的?见了面才知道卖药的也可以卖成个大牛人,跟捡破烂捡成百万富翁、北大毕业生卖猪肉卖出大名一个道理。那个貌不出奇的房东有个好名字,董乐天,他向王琦瑶介绍自己的房子:楼梯两边的房子全我的,本来最近想打通,罗总急着想用,朋友嘛,能帮上忙当然好;有什么不满意的尽管说,我住对面,有事敲门、打电话都行。

    在罗河的鼓动下,接着他们参观了董乐天这一边的房子。实话实说,单层房子这么大,王琦瑶在北京前所未见。怎么会这么大呢?拐了个弯绕过去,又拐了个弯才到头。家具装饰更是一流,不少东西都是进口货,商标上的字母绕来绕去。王琦瑶不认识,但分得清绝对超过四种语言。

    “这房子有多大?”她用手比划着这让想象力失效的巨大空间。

    “五百六。两套房子打通的。如果你不租那套,我还想继续打通。”